第八百五十四章 須臾不敢忘

第八百五十四章 須臾不敢忘

「李氏於黑夫,當然是恩義多,至於仇怨?」

「哪來的仇,哪來的怨?李丞相真是多心了!」

襄陽城廳堂之中,黑夫滿臉的知恩圖報。

他還當着李斯家宰的面,回憶起過往來。

「李由將軍乃黑夫舊主,對我有提攜之恩,李丞相於我,更如同師長一般,敦敦教導。雖然後來兩家因為小事產生誤會,但黑夫心中,卻一直記着李氏之恩,須臾不敢忘!」

他嘆息道:「去歲,始皇帝不幸崩逝,丞相被胡亥、趙高所挾,李由將軍也不得不領兵南來討我舊部……」

但那一場仗,李由不是送了么?

黑夫滿口胡話:「從李由將軍故意戰敗起,我便知李氏之心了,亦不敢傷李由將軍分毫,一直安排他在江陵好生居住,隨時可以去見!」

一番承諾后,黑夫又讓屬下帶李斯家宰前往江陵,確認李由安全。

「待歸於咸陽后,還請轉告李丞相,他對我說過的話,黑夫每個字都記得,須臾不敢忘也!」

等李斯家宰離去后,黑夫轉過身,卻露出了冷笑。

「這老倉鼠,還真是機敏啊,這就想挪窩了么?」

他看向隱於帷幕之後,現在緩緩走出來的兩名謀臣,陸賈和隨何。

「汝等如何看?」

陸賈有些警覺:「臣覺得或許有詐,眼下南方對北方,雖有勝勢,但離結束戰爭尚早,李斯身為右丞相,何必如此早便改換門庭?」

蜀郡守降黑,是因為北伐軍已經打進巴蜀,而胡亥那邊又逼他交出扶蘇長子,面臨二選一的抉擇,對常頞來說,帶着蜀郡投效黑夫,能獲得更大的利益——封侯、九卿丞相,甚至是立新主之功。

但李斯,作為秦廷百官之首,他的富貴已到了頂,這時候卻急着找下家,不由讓人不起疑心啊!

而另一名老儒隨何卻笑道:「臣倒是覺得,李斯欲投武忠侯,

乃無奈之舉,因為李斯現在的處境,和有一人很相像。」

黑夫看向隨何:「誰人?」

隨何道:「伯嚭!」

陸賈有些不屑:「吳之奸佞,背主負國。」

隨何卻言:「伯嚭可不止是奸佞,他也很有才幹,投效吳國后,漸漸位在伍子胥之上,靠的可不止是阿諛奉承。不過他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之治也,倒是與李斯頗為相似。」

「臣聽說過這麼一個故事,伯嚭為吳國太宰時,助夫差攻越,圍勾踐於會稽山,卻收了范蠡文種的賄賂,保下了勾踐。」

「十多年後,勾踐開始對吳復仇,圍攻姑蘇,吳國甲士不足,吳王夫差便派太宰伯嚭去徵召外郭野人入伍作戰。」

這所謂野人,當然不是長毛怪,而是春秋時,居國城之郊野的庶民,與「國人」相對。

「野人卻道:吳王從前天天想着享樂爭霸,卻不顧越寇,直到今日,也未見王自省,卻只知道驅吾等去作戰,如若戰死,父母妻子皆無所託,幸而勝敵,也無甚功賞,王憑什麼讓吾等去為他赴死?」

「太宰伯嚭將野人的話回報夫差,請行賞,吳王爭霸多年,府庫空空,拿不出錢來。伯嚭又請求給有戰功的人許官,吳王夫差一向看不起卑賤的野人,面露難色。」

「倒是旁邊一位公孫建言說,暫時答應他們,打退了越寇,給不給都在大王。」

「王乃使太宰嚭布令,野人卻不笨,或曰:『王好詐,必誑我。』於是眾人亦言:『且先答應王,越寇來了,戰或不戰,在於吾等』!」

「結果,越人已薄闔閭之門,吳人卻還在君民相疑,內訌不止,國人已盡,野人不戰,於是吳遂亡……」

黑夫聽完樂了。

「吳王夫差的行事做派,倒是像極了北邊的胡亥,食言而肥,官府信譽掃地,關中人多不欲效死。」

半年仗打下來,黑夫發現,北邊的正規軍,早就沒了當年他還做小卒,滅六國時「左攜人頭,右夾生虜」,所向披靡的勇銳,反倒慫得很。

一方面是因為青黃不接,新兵較多,軍隊素質秩序差了些,但最重要的是,北軍的精神氣已沒了,打仗隨便打打,遇到困難很容易退讓崩潰——他們的心境大概和夫差治下的野人一般,反正朝廷屢屢毀諾,日子越來越難過,既然撈不到好處,那麼拚命幹嘛?

隨何繼續道:「諸子言,越王勾踐入姑蘇后,下令誅殺伯嚭,罪名是『不忠於其君,而外受重賂,與己比周也。」

陸賈這時候說話了。

「但我在蘭陵學《左傳》時,卻發現諸子之言有誤,伯嚭非但沒有被越王句踐殺死,而且還繼續做了越國的太宰……」

吳國滅亡兩年後,范蠡、文種都被勾踐幹掉了,但伯嚭,卻安然無恙,還搖身一變,做了越王信臣,甚至還堂而皇之地收取魯國賄賂呢——於是被心眼小的魯人在史書上狠狠記了一筆。

「正是如此!」

隨何道:「夫差、胡亥以為,錢帛賞或不賞在君王。」

「吳人、關中人認為,戰或不戰在他們。」

「但降與不降,不也在伯嚭、李斯么?」

他攤手道:「既然吳已不可救,又與越王又交情,這時候還不賣吳,更待何時?」

「隨何說得,有幾分道理。」

黑夫頷首:「汝等以為,勾踐為何不殺伯嚭?」

隨何不假思索:「當然是為了收攬吳國人心。」

陸賈卻有不同見解:「吳人深恨伯嚭,我曾入吳遊歷,至今吳郡罵人卑鄙無恥,仍稱』壞伯嚭『。勾踐若殺伯嚭,封伍子胥之墓,反而更容易收買人心。」

「然卻不殺,是因為不可殺!伯嚭的價值,在於他掌握的吳國文書典籍!沒了這些,越國要統治吳地,便是空談!」

這二人都能言善辯,在軍中充當行人謀士,但也各有特點:

陸賈蘭陵學派科班出身,為人正派,隨何則是野路子,為人狡黠,善詭謀,有急智,這點陸賈不如他。

可論大局觀,隨何卻又不如陸賈。二人在黑夫身邊,正好互為補益。

「不錯,對我而言,李斯的價值也一樣,他雖在軍中無甚影響,不能直接開關相迎,但卻是我軍進入咸陽,全盤接收宮室、府庫、律令、文書、圖籍的保證!」

黑夫不想世上最壯麗富庶的城市,重蹈歷史上楚人一炬,化為焦土的覆轍。

「雖說奇觀誤國,但既然始皇帝廢大力氣建都建了,非要毀了幹嘛?留給後人瞻仰吹噓不挺好么?」

所以必須是黑夫先入關,最好有人為內應,順暢無阻地接收秦始皇的遺產!

這意義,不亞於北平和平解放!

而北伐軍的戰略,也要應對「李斯欲降」這一情況做出變動。

既然王賁像一座山般擋在前面,那就得從側翼突破了。

黑夫下令道:「陸賈,你持我書信,去一趟漢中,告訴韓信,可以開始進攻了。」

「吾等已在南陽受阻太久,是時候前進了,我要在夏天結束前,進入關中!」

陸賈應諾,但在離開前,卻又好奇地問道:「敢問君侯,方才李斯家宰代李斯傳話,說十二年前,李斯與君侯在章台宮階梯上的對話,可否還記得?君侯曰,須臾不敢忘,敢問當日所談何事?」

黑夫卻只是神秘一笑:「此不足為人道也。」

等陸賈走後,黑夫卻回過身,暗罵道:

「老東西記性還挺好,在齊地跟他的焚書修書之爭,我倒是有點印象,但十二年前階上的幾句話……」

「都隔這麼多年了,又不是跟老婆定情的話,我TM哪記得!?」

……

而另一邊,陸賈心裏還琢磨著這件事。

「那一日的對話,究竟是什麼,竟如此機密,連我也不肯告之。」

「莫非,事關未來李斯在新朝廷中的地位?」

他低頭往前走,卻有人攔路,朝他拱手。

「陸郡守!」

陸賈抬起頭,才發現是隨何在等他,二人皆為儒生,至少都自稱儒生,政治訴求上很接近,私交不錯——不過都跟剛來的叔孫通聊不到一塊。

陸賈便又想起一事來,好學心上來,追問道:

「隨先生,你方才說姑蘇之圍,夫差令伯嚭發民以戰的事,是哪卷典籍上的,我為何從沒聽說過?」

隨何故作神秘,讓陸賈近前,在他耳邊道:「那捲書叫《隨子》……」

陸賈一時沒反應過來:「諸子之中,有這書?」

隨何大笑:「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往後,或許便有了!」

陸賈頓時明白了,哭笑不得。

故事背景是真的,伯嚭下場也在《左傳》有載,但中間那部分……

隨何摸著鬍鬚,大言不慚:「當然是老夫現編的!」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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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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