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撫順

第1章 撫順

明萬曆四十六年,初春時分,北雁南返。江南已是鶯歌柳綠,但在廣袤的遼東大地上,卻依然朔風凜冽,陰雲密佈,數日間也難得見到一絲陽光。

遼東苦寒,自古亦然。雖遠在戰國時期,遼東便已劃歸到燕國治下,但千餘年來,遼東荒僻貧窮卻從未有過改觀。

大明立國之後,洪武皇帝設遼東衛,屯田練兵,拱衛邊疆,防備逃竄至此的北元餘孽內侵,數年後升格為遼東都司。永樂大帝登基之後,在靖難之役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的朵顏三衛,便大多活動於遼東附近。雖然也是成吉思汗的子孫,但是兀良哈等三部蒙古人,對於大明卻沒有瓦剌與韃靼那樣的刻骨仇恨。因此,戰火稀少,遼東地區的武備,便一日不如一日。

撫順城,始建於西漢武帝時期,為當時玄菟郡郡治所在,乃是遼東地區有數的大城。西晉末年,天下大亂,整個長江以北都淪為了異族的牧馬地,撫順自然也不例外。

對於絕大多數少數民族而言,更擅長的是破壞,而絕非是建設與發展。遲滯不前了近千年,叢兩宋到蒙古,老舊的撫順城內,居住的漢人,都少得可憐。

一直到永樂年間,成祖朱棣親征北伐,在高爾山下興建撫順新城,並諭賜「撫綏邊疆,順導夷民」,命新城名為撫順。

撫順以北,有開原,鐵嶺,鎮北關等雄關堅城,以西有撫順關,以南有鴉鶻關。唯有東面,一片坦途,無限無阻。

在萬曆朝以前,甚至於十年之前,這都沒什麼要緊的。畢竟撫順以東,生長於那片白山黑水中的女真人,非但對大明構不成任何威脅,而且唯有仰大明鼻息才能活下去。

五百年前,崛起於此的女真人,一路呼嘯南下,幾乎覆滅華夏,勇猛無敵於天下。但在明朝初年的長白山,苟延殘喘與此的女真人,卻早沒了祖先的威風。

有萬曆朝第一名將李成梁坐鎮遼東,所有女真人都大氣不敢出一聲,老老實實地納貢稱臣。

但是,曾經威風八面的李成梁,終究抵不過歲月的侵蝕,雖然很堅強地活到了九十高齡,但終究還是難免回歸塵土的下場。

李成梁一死,在他虎威下顫慄了幾十年的女真人,終於像是撥雲見日般的長出了一口氣。

李成梁去職之後,遼東十年之間易八帥,無論是名將麻貴還是李如松的兒子李如柏,李如梅都很難堅持太長時間。而唯一繼承了他軍事天賦,並且有着赫赫戰功的長子李如松,卻在他之前,就已經去世了。

如今的遼東總兵張承胤,自萬曆四十四年接替麻貴署理遼東軍務,已近兩年時間。

張承胤是陝西榆林衛人,與前遼東總兵王威是同鄉,也是他的老下屬,也正是王威的大力推舉,他才能叢一個普通的參將一躍成為天下九邊之首的遼東總兵。

「哥幾個聽說了沒?張總兵前些日子,狠狠發作了幾個不務正業的將軍。」

刺骨寒風下,守備在撫順城頭的一隊兵丁,圍攏在一起,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

這才遼東各處邊塞,並不罕見。蒙古人被李成梁,戚繼光等名將殺破了膽,數十年不敢再大規模犯邊了。因此各處守備,自然而然就鬆弛了下來。

明朝軍制,每個百戶所下轄兩個總旗,每總旗轄五個小旗,每小旗十人,共計百餘人。

可是這隊小旗,卻只有區區六個人。

如果被高坐於紫禁城的皇帝知道這些,必然會怒不可遏,大發雷霆。可大概除了他之外,其他人上至內閣宰輔下至黎民百姓都已是見怪不怪了。

摳門又苛刻的朱元璋,給大明官員定下了史上最低的俸祿。雖然明朝歷史上,也出現過海瑞那樣清如水明如鏡的模範典型。但對於大多數吃了十年寒窗苦的官員來說,暮登天子堂,為的可不是像海瑞那樣吃糠咽菜含辛茹苦。

所以,包括堪稱是明朝第一能臣的張居正在內,大明朝的官吏,鮮少有不貪的,區別只是在於多貪或者少貪。

而對於武將而言,喝兵血便成了最好的致富手段。

洪武年間,大明朝北七南六十三省,所有都司,內外衛所加起來,據統計兵馬最多時超過兩百七十萬。

而如今,李如松遠征朝鮮,千挑萬選,卻不過僅只不過五萬可戰之兵而已。

吃空額,領空餉,在大明朝早已是見怪不外。

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但是在大明朝,當不當兵卻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雖然嘉靖朝時,因東南抗倭的需要,朝廷逐步開始推行募兵制。但對於世代從軍的軍戶而言,這戶籍軍籍,卻依然是無法改變的。

身體瘦小宛如孩童一般的王貴,便正是出身軍戶,祖祖輩輩,都在為大明王朝戍邊的大頭兵。

王貴只有十四歲,又因為從小就沒吃飽過,營養跟不上,因此看上去,就好像根小竹竿一樣。

王貴蜷縮在城牆根上,瑟瑟冷風中不住這打着寒戰,長嘆了一口氣,用明顯有些稚嫩的聲音感嘆道:「一級壓一級,總兵發作了參將,參將就要拿千戶百戶撒氣,最後倒霉的,還不是咱們這些苦哈哈?」

「小屁孩,閉上你的烏鴉嘴!」

蹲在王貴身前,為他遮風的,是他的蓋州老鄉張大猛。人如其名,張大猛膀大腰圓,目如銅釘,瓮聲瓮氣地開口道:「俺也聽人說了,張總兵最是勇猛,而且愛兵如子,咱們的日子,一定能比以前好過許多!」

「狗屁!」

最先引出這個話題的,也是這一旗兵卒中年齡最大的郭鐵耙,四十歲出頭,萬曆二十年時便曾跟着李如松的大軍去朝鮮風光了一把,只不過很遺憾的沒有上過戰場,因為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的郭鐵耙,只是個運糧兵。

郭鐵耙是個標準的老兵油子,近三十年軍旅生涯,卻連個小旗都沒混上,原因全出自他的那張臭嘴。

年過不惑,卻依然像是個憤青一樣,郭鐵耙狠狠地啐了一口,又使勁拿腳碾了碾,這才一臉不平的憤憤道:「是你們幾個見識太少,不曉得這裏面的門道,真以為那個張總兵是個好人么?」

郭鐵耙一左一右兩個年輕人,當兵時間都不長,聞言頓時起了好奇心,連忙問道:「那郭老哥給說說,張總兵這一出,是怎麼個意思?」

「我呸!」

郭鐵耙臉上的怒容又添了幾分,恨恨道:「那些當官的,有幾個好東西?又有幾個真正不愛財的?不過是尋個由頭藉機敲上一筆,好給他那新納的第十三房小妾買些首飾罷了。」

「啊?」

當兵還不到三個月的劉三,頓時傻了眼,使勁咽了口唾沫道:「這怎麼聽上去,比俺們所里那百戶還要黑。」

郭鐵耙笑吟吟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在咱大明朝,不管是當兵還是做官,都要有一副黑心腸才能爬上去。像俺老郭,之所以幹了這麼多年的大頭兵寸步不動,就是因為俺的良心還沒被狗給吃掉啊!」

「可怎麼俺聽人說,是因為你老郭膽小如鼠,每逢戰事都落在最後不肯上前,當兵近三十年寸功未立,這才原地踏步呢?」

郭鐵耙話音剛一落下,另外一個新兵蛋子辛大光便嗤笑一聲,出口嘲弄。

郭鐵耙一張老臉,頓時黑了一半,紅了一半,惡狠狠地瞪了辛大光一眼,沒好氣道:「你小子毛都沒長齊呢,懂個屁?要不是這樣,俺老郭能活到今天么?金銀財寶是好,沒人不喜歡,可也要有命花啊!腦袋別在腰帶上往前沖的,又有幾個能活下來?」

聽了他這一番臭不要臉,還洋洋自得的說辭,滿懷報國心的劉三和辛大光,立時聽不下去了。

辛大光臉上的鄙夷更甚,搖頭嘆道:「貪生怕死,還能說的這麼理直氣壯。你老郭,論臉皮厚度,這撫順城內,絕對是無人能及!」

劉三也點頭附和道:「豈止是撫順城,整個遼東,怕是都很難找出第二個來!」

「老郭的話沒毛病!」

張大猛卻「嗡」的一嗓子開口了,「俺娘就叮囑俺說,好死不如賴活着,讓俺在戰場上多留個心眼,那些韃子都是不怕死的野人,一定不要和他們好勇鬥狠,不然死了也是白死。」

「等有一天,那些野人殺到了你家門口,你娘,大概就不會這樣說了。」

一句冰冷不帶任何溫度的話語,叢小旗宣度的嘴中,緩緩吐了出來。

張大猛猛打一個激靈,但很快就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這說的什麼話?俺老家在山東,那些蒙古韃子,難不成還能飛到那裏去不成?」

宣度,一個與周圍袍澤格格不入的名字,一個聽上去似乎並不應該屬於軍營的名字。他的主人,二十歲左右,唇紅齒白,面目俊秀,但臉色一片煞白很是難看,神情也變幻莫測,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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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馬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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