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西風吹散綺羅香

番外一:西風吹散綺羅香

寒露時節,最恨秋雨惱人。

然而,那秋雨卻管自下着,淅淅瀝瀝,點點滴滴,一夜清商總不息。到天明,便見殘葉滿地、苔痕濕重,石階上滑膩膩地,更比往日難行。

慧能高舉着手中油傘,將那簇新的緇衣下擺撈至腰間扎牢,拱背縮肩,躡了足尖兒,專揀那有廊檐的地方走,生恐弄髒了今日才上身的新衣新鞋。

只西風甚勁,那雨星兒時不時便要飄進廊下,泥地上又臟,慧能再是小心,鞋面上、褲角處,總不免要濺上三兩點雨漬,心疼得她直皺眉。

皇覺寺有規制,秋冬兩季的衣裳隔年發,春夏兩季則一年一發。昨日寒露,正趕上宮裏送了新秋衣過來,厚實的粗棉布面料兒,里襯為松江白棉布,又軟又暖,委實很合她的意,若一上身就弄髒了,不只她自己心疼,管事更會罵。

這一路雨橫風疾,好容易上至半山腰,前頭現出一帶青牆,幾枝海棠探去牆外,風一吹,那花瓣兒便到處飄,青石階上紅淚斑斑,倒像點了胭脂也似。

到得此處,慧能不自覺便放輕腳步,行至那光可鑒人的玄漆門前,拉起門上獸頭銅環,「篤、篤、篤」扣了三下。

須臾,門內揚起一管脆亮聲線:「是慧能么?」

「是,陸姑姑。」慧能隔門露出討好的笑,收起傘,放下衣擺,抬手抹了把臉上殘留的雨水,竭盡所能將自己捯飭齊整些。

「這就來。」那被她喚作陸姑姑的女子說道。

隨着話音,但聞腳步聲近,數息后,「咿呀」一聲,院門半啟,一個穿青衣、束環髻的圓臉女子,俏立於門邊兒,見了慧能二話不說,伸手就向她光頭上敲了一記。

「哎喲」,慧能抬手捂腦門兒,那青衣女子單手掐腰,一臉地帶笑不笑:「好你個小比丘,腿子倒長,十停里有九停都是你討了這巧宗兒去。」

說着上下打量慧能兩眼,嘴角撇了撇:「怎地也不穿乾淨點兒?主子最討厭人邋遢了。」

慧能忙又向身上扑打幾下,口中陪笑:「這是昨兒才發的新衣裳呢,我拿松枝貯了一晚上,您聞聞,香的。」一壁說話,一壁便將衣袖舉到那青衣女子跟前。

青衣女子忙朝後躲,笑罵道:「要死了,你個小蹄子連我也敢作弄,我告訴你說……」

「朝香,外頭是誰?」話未了,院深處驀地有人發問。

極雅麗的一道音線,又有幾分微甜,甫一開言,滿庭秋雨竟作春溫,直聽得人心底里也一漾一漾地,汪了水也似。

陸朝香聞言,立時收了笑,回首欠身,規規矩矩地回道:「回主子,是慧能兒來送信了。」

「叫她進來。」那聲音道。

陸朝香應聲是,先讓進慧能,復又將院門重新關牢,二人方沿抄手游廊來至正房門前。

門邊設著一具架子,左右各一張綉墩。慧能也不要人提,熟門熟路坐上綉墩,褪去腳上千層底的布鞋,自那架上取了雙精緻的軟底鞋換上,那廂陸朝香已然挑了簾向她招手:「進來吧,夫人正好得閑兒。」

脆亮的語聲傳進西次間,郭婉便抬頭,向鏡中睇了睇。

鏡子裏,是一張絕艷的容顏。

瑩白如玉的肌膚,紅潤的雙頰,杏眸似含朝霧,嫣紅的唇若曉露濕花,引得人慾擷欲采、欲親欲近。

容顏如昨,猶似當時年少。

郭婉微側首,向鏡子裏拋去一縷眼風。

嬌媚的、風情的,卻也是幽寂的、寒涼的。

她彎了彎唇,對鏡一笑。

十年了。

她在這皇覺寺中靜修,至今已有十年。

而這一睇一笑,便是這十年歲月刻下的印記。

美人兒尚不曾老,唯這笑容里的滄桑,抹不掉。

「給夫人請安。」慧能怯生生的聲音傳來,拉回了郭婉的思緒。

她「嗯」了一聲,自妝台上揀起一支螺黛,一壁對鏡描眉,一壁閑閑問:「今兒又是誰?」

「苦竹先生和……都來了。」吞下那個令人敬畏的稱謂,慧能囁嚅地道,頭垂得很低,眼角餘光瞥見的,唯一角雪青裙擺。

那裙擺也不知是什麼料子裁的,輕滑軟薄,落在青氈上,煙一重、霧一重,疊了再疊,裙緣下頭還露出幾層素紗,蓬蓬地倒像雲,略一行動,便「沙沙」作響。

光是這條裙子,怕就抵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了。

慧能心下不免咋舌,又有許多艷羨。

這位郭夫人,在她們皇覺寺里,那可真是響噹噹的人物。

聽掌院說,郭夫人娘家姓韓,乃是山東首富,闊綽得不得了。十年前,就因為郭夫人向娘家侄女兒抱怨說吃不慣寺里飯食,住得也不甚舒服,那韓家掌家大姑娘當下就送了五千兩銀子進寺,又薦來一個擅做精食的廚娘。

有了這大注銀子進項,那住持大師再是個清心寡欲的,也得漏出點兒紅塵之心來。

於是,一手拿錢、一手辦事兒。

先是給郭夫人換至如今這院子,獨門獨戶的,清靜不提,且院子裏一應也皆是全的,還另設了一間小灶房。

再一個,打水劈柴的差事亦也免了,郭夫人「先天弱症,寒熱皆忌」,皇覺寺「慈悲為懷」,自不好做出那等「有傷天和」之事。

至於這「天和」到底是黃是白,那就真只有天知道了。

從那以後,郭夫人便單獨開火、獨居一院,鎮日悠悠閑閑地,過得極自在。

那韓家也極乖覺,自那以後,年年都不短了往寺里送錢,少則一兩千、多則七八千,將上下人等喂得足足的,那郭夫人更成了香餑餑,走到哪裏都有人巴結,還不定能巴結得上。

除此外,每逢年節,東宮亦常給郭夫人賞東西,光是那頭一等的檀香便價值千金,可見其人雖不在,寵愛卻不曾衰。

而自六年前蕭太后薨逝,那幾個曾經得罪過郭夫人的僧侶,不是被罰去後山挑水,便是去凈房掃地,住持和掌院愈加小心謹慎,敬著這郭夫人比敬佛祖還誠。

有了這三重因由,寺中凡得郭夫人照應者,那日子也是水漲船高。

慧能便是少數幾個幸運兒中的一個。

因她生得也算乾淨,行動也規矩,最重要的是年歲小,今年也才十一,兩年前,郭夫人便指明由她並另兩個小尼專管往裏傳話。

不過,那兩個小尼皆不及慧能伶俐,每每由她拔得頭籌,今日亦如是。

而自領了這差事,慧能便覺著,這郭夫人一身的氣派,委實了不得。

當然了,這皇覺寺里氣派大的主兒,自來頗多。

只是,那些老妃子、老宮嬪再有氣派,也總有點陰森森地,說句大不敬的話,委實是像鬼多過像人。

可這位從前的郭孺子卻不一樣。

只要她往那兒一站,慧能便兩腿發軟,腰也會不自覺地朝下彎,往常的聰明伶俐更只剩下三分。

打出生起,慧能就呆在寺里,見過太多曾經的風雲人物,卻從沒有一個人能像郭夫人那般,讓她如此膽怯,卻又莫名想要親近。

「夫人,您瞧……是不是去見一見?」陸朝香輕細的語聲響起,慧能醒過神來,忙垂首站着,再不敢胡思亂想。

郭婉此時已擱下螺黛,正將翹著指尖兒將膏脂點唇,手上動作不停,語聲卻是淡淡:「下着雨呢,天氣也冷,我委實懶怠動。」

言下之意,誰也不見。

陸朝香登時有些發急,又不敢深勸,只得陪着小心道:「夫人身嬌體貴,自是經不得這些的。只從四月至今,殿……都來了兩回了,今兒又還下着雨。夫人不也說了『外頭冷』?可殿……還是來了,足見一片赤誠,夫人又何苦還為着上回那件小事兒置氣到如今呢?」

見她急得額角冒汗,郭婉便擱下盛膏脂的玉盒兒,從鏡子裏掃她,目中漾著一點笑:「我都不急,你急什麼?要不……你替我去見一見?」

陸朝香當下面色大變,忙低頭:「奴婢不敢。」

「哦,是么?」郭婉面無異色,攬鏡自顧,似觀妝容,接下來的話頭亦再不提這茬:「慧能,你就回說天氣太冷,我又病了,請他下回再來吧。」

「哎喲我的夫人,好歹您也定個日子下來啊,也免得人又空跑一趟。」慧能尚未答言,陸朝香到底忍不住,又勸了一句。

郭婉不語。

見她不像惱了的樣子,陸朝香多了幾分膽氣,覷着她的面色陪笑:「到底也是今兒冒雨跑了一趟,若是空口白話地,卻也不像。夫人看,要不要送點兒東西過去,也是一片心意?」

郭婉對着鏡子蹙眉,旋即又笑。

描得長長的一雙翠眉,輕顰淺笑間,恰是遠山如黛,攏住春水般的眸。

「罷了,就依你。」她似甚無奈,自袖中取出方帕子,向唇上輕輕一抹。

佛頭青紵絲素麵兒帕子上,瞬間染上一痕嫣紅,一素一艷、一冷一暖,說不盡地靡麗。

「拿去。」將帕子向旁一遞,郭婉眸中波光瀲灧:「若他細問起來,你就說我委實病得動彈不得,不好過了病氣給他,將養上一個月,應該也就好了。」

慧能忙恭聲應是,那廂陸朝香笑眯眯地接過帕子,又殷勤相詢:「夫人,要不要找個匣子裝起來?」

「你覺著呢?」郭婉反問,長眉微挑,面上是似有若無的一個笑。

陸朝香心頭打了個突,忙抬手向嘴上輕打了一記:「奴婢該死,胡言亂語,該打。」

郭婉「噗哧」笑了起來,擺了擺手:「罷了,這些戲碼兒我也瞧膩了,還不把那手放下?」

陸朝香借坡下驢,陪笑道:「奴婢謝夫人不罪之恩。」

說這話時,她故意擰眉咧嘴,做出那可笑的模樣來,郭婉果然被逗笑了,復又搖頭:「把東西給慧能吧,也不好叫人家多等。」

陸朝香便去尋了塊包袱皮兒,將帕子折進其中,交給慧能,又虎下臉:「仔細著些兒,莫弄濕了。」

慧能忙應了,小心收進袖中,郭婉又道:「至於那位披髮結廬的,從前怎麼回話,今兒還怎麼回。往後他再來,用不着問我,直接打發了便是。」

慧能亦自應下,眼睛卻往陸朝香身上一掃

陸朝香正背對着郭婉向她呶嘴兒。

郭婉對這位苦竹先生的態度,委實難以捉摸,她這話也不好盡信,若真不往裏傳,只怕也不好。

慧能常來此處,對郭婉的脾性亦有幾分了解,見狀便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

她二人的眉目官司,郭婉卻是視若未見。

拉開妝台上的一隻抽屜,她隨手抓了把碎銀交予陸朝香:「賞你們的,拿去分罷。」

慧能登時眼睛一亮。

這一把碎銀,少說也有一兩,抵她三年的月錢呢。

陸朝香雙手接了,卻是看也不看,轉身便塞進慧能手中,口中笑道:「夫人也忒小瞧奴婢了,奴婢眼皮子再淺,也不至於跟個小孩兒搶東西。」

郭婉杏眸微彎,夾住一絲笑痕:「知道你大方,快去吧,我這兒暫時用不着你服侍。」

陸朝香不敢再耽擱,上前一拉慧能:「你傻了,還不快謝了夫人?」

慧能手裏抓着銀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兒,合什躬腰:「謝夫人賞。」

若不是出家人不興跪拜,她真想磕幾個響頭。

「快去吧。」郭婉微笑,將手揮了揮。

陸朝香便拉着慧能退了出來,又點手喚過一個粗手大腳的丫頭,叮囑她:「好生聽用,夫人要是叫我,你就說我去外頭送慧能。當好了差事,一會兒予你果子吃。」

這院子裏服侍的也就四個,除陸朝香並那廚娘外,還有兩個灑掃洗衣的,這丫頭便專管灑掃,倒有一把子力氣,就是人有點傻。

聽得有果子吃,那丫頭便露出一臉饞相,沒口子地應下,旋即往門前一站,又黑又壯,跟門神似地。

陸朝香便隨慧能出了門兒。

她不放心慧能,總要親眼見着東西送到了才行。

二人打着傘跨下石階,卻見那雨又比方才大些,山風掠過,吹得那樹葉子上的雨水直往下落,敲在傘面兒上,「噼哩啪啦」一陣響。

慧能忙將傘傾了傾,遮擋樹梢落雨,一面便偷眼打量陸朝香。

打從郭夫人進寺時起,這位陸姑姑就一直管着近身服侍,在寺里也住了十年了,論起寺中掌故,她知道的怕是比慧能還多些。

見她鬼鬼祟祟往這廂瞧,陸朝香便抬手敲她腦門兒,口中嗔罵:「好你個小禿尼,看我作甚?是不是方才那銀子我沒要你的,你不爽利?」

慧能愣了愣,一時間會錯了意,扣扣索索地便去掏袖籠,要把銀子拿出來分。

陸朝香久經歷練,再非當年眼大心空的宮人,又哪裏會要她的錢,見狀「噗哧」一笑,掩口道:「誰要你這點兒銀子?真當我瞧得上?」

見她確實是在開玩笑,慧能暗自鬆口氣,順勢收回手來,訕笑道:「陸姑姑自然不跟我們一般見識。」

因手中銀子得保,她自是心情大好,倒又想起件傳聞來,左右望了望,便張大眼睛問:「陸姑姑,我前兩天恍惚聽人說,寺里當年來過賊人,可是真的?」

她方才一徑打量陸朝香,便是掛心此事。又是小孩兒心性,聽見這等奇事,總想問個究竟。

可誰想,這話音一落,陸朝香當下就變了臉。

不過,很快她便又正了神色,作出一副漫不經心樣兒來,抬手撥開一根探至眼前的樹葉,問:「這又是從何說起?」

慧能倒也不曾隱瞞,只將聲音壓低些,道:「圓靜師叔她們閑聊的時候,我不小心聽到的,說是八、九年前的時候,寺里遭過賊。」

「哦?」陸朝香挑眉,一臉狐疑:「我怎麼沒聽說過這事兒?」

「原來您不知道呀。」慧能拖長了聲音,卻也並未顯得失望,面上神情則是越發神秘,聲音也壓得更低:「那我告訴您吧,師叔她們說了,也不知是十年前還是八年前,寺里怕是遭過賊,還說那賊人是從後山爬上來,垂了索子闖進寺里的。」

她眨巴著大眼睛,目中有一點畏懼:「陸姑姑您說嚇不嚇人?那後山可是筆直的懸崖呢,有十來丈光面兒的石頭,寸草不生,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他們是怎麼爬上來的?莫不是會飛?」

陸朝香面色不動,提起的心卻往下放了放。

原來不過是傳言罷了,不盡不實地,倒白白唬了她一跳。

說起來,當年那些事兒除住持並掌院外,知情者極有限,這些尼姑也不知打哪兒聽來的,在那裏胡說亂道的,並不足慮。

可是,再一轉念,陸朝香卻又沉下了臉。

流言這東西,一旦傳開了,卻也不好。

「這事兒我可真是聞所未聞。」她口中說道,笑得很是隨意,又有幾分好奇:「說起來,這圓靜到底是跟誰亂嚼舌根兒呢?」

慧能哪裏聽得出這話的意味,她此時的注意力皆在腳下,生恐泥水弄髒鞋襪,隨口答道:「就圓靜師叔並慧通、慧寂、慧空師姐她們幾個閑聊,因我去了,她們就再不肯說了。」

陸朝香「哦」了一聲,暗暗記下這幾個名字,不再說話。

山下便是屋舍,因是住持並掌院、管事等人的住處,修建得頗為整齊,還砌了高高的圍牆,一院一院地隔開,地上鋪着大塊青磚,黃牆灰瓦,卻也雅潔。

二人自牆外石路上繞出去,再往下走一段山路,便又現出大片的房舍。

這裏便是普通女尼的住處了,一水兒的泥坯大屋,一間挨着一間。

那些罰進皇覺寺靜修的宮人,無分貴賤,一律都住在此處。就算是郭婉,彼時初初入寺,亦住在這四人一間的屋子裏,吃的是粗茶淡飯,每日還要挑水打柴,活計很是不少。

自然,待韓家的銀子進了寺,她便再沒吃過這苦,直是羨煞旁人。

因正值早課時分,眾尼皆在前頭大殿誦經,此際四下空落,並不見人跡,唯秋雨蕭蕭、西聲颯颯,掃得極乾淨的泥地上,連片殘葉都不見。

轉出這片屋舍,便有一條夾道直通山下角門,陸朝香早就盤算好了,便在角門那裏看上一眼,親見着慧能將東西送到了,再行迴轉。

心頭這般作想,她便往前看了看,可誰想方一抬頭,前頭拐角處便忽地轉出一個灰衣婦人。

那婦人身形高瘦、皮膚黝黑,生得其貌不揚,行動間卻極敏捷,展眼便與二人走了個對臉。

陸朝香心頭凜了凜,面上卻擎出老大一個笑來,當先笑語:「喲,這不是楊嬸兒么?您這是打哪兒來呀?」

言辭間竟是客氣到了十二分,面上的笑幾乎是討好的。

這楊嬸兒便是韓家薦來的那個廚娘,管着小院兒的一應吃食,慧能也自識得,忙停下問好。

楊嬸兒亦自停步,黑漆漆的臉上不見一絲表情,只回了個禮,復又低而簡短地道:「大廚房。」

「哦,原來您是去大廚房看菜去了。」陸朝香殷勤地道,輕輕巧巧便補齊了對方的全話。

楊嬸兒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她的說辭,不再言聲,只往旁讓了讓,意思是讓她們先過去。

陸朝香對這楊嬸兒卻似頗忌憚,見狀並不敢先行,反拉着慧能避去道旁,滿臉陪笑地道:「還是您先走吧。」

楊嬸兒倒也沒客氣,略一頷首,便自二人身旁掠過,很快行得遠了。

陸朝香在她身後瞧著,眼見得她三轉兩轉,沒入大片建築之中,暗自舒了口氣。

這位楊嬸兒,她可是一點兒不敢開罪的。

畢竟,她曾經親眼瞧見過,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婦人,是如何一刀一個、連眼都不帶眨一下地,便將那些闖進來的黑衣人,殺了個精光。

只要一想起那滿院子的鮮血、殘肢與人頭,陸朝香就覺得后心發寒,嗓子眼兒發苦,恨不能再狠狠吐上幾回才罷。

是的,皇覺寺,確實遭過「賊」。

且還不止一撥。

細算來,從十年前郭婉入寺,至六年前蕭太后薨逝,整整四年光陰里,皇覺寺后的山小院兒,至少被「賊」光顧過五次。

而每一次,都是由這位楊嬸兒出手,將這些「賊」們送上往生路。

卻不知,後山懸崖下的那幾十具屍身,這十年來,是不是還能剩下兩根骨頭?

陸朝香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陸姑姑,咱們就在這裏分開么?」耳畔忽地傳來慧能的聲音,陸朝香立時回過神。

罷,罷,這些陳年舊事,想來作甚?

自蕭太后薨逝,她們也算太太平平地活了過來,如今更是出寺在望,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又何必庸人自擾?

按下萬般思緒,陸朝香停步四顧,卻見她們正站在岔路口兒,東首便是皇覺寺的幾重大殿,往西則是那條夾道。

「噯,那就在這裏分開罷。」陸朝香點了點頭,旋即又想起什麼,板起了臉:「我可告訴你,東西必得好生送過去,但凡有一點兒閃失,莫說是主子了,便是我也饒不得你。」

見她疾言厲色地,慧能自不敢多言,只唯唯應是。

陸朝香還不放心,又仔細叮囑她幾句,方與她分開。

卻說慧能,這一路連新衣新鞋也不敢管了,只一徑攏緊袖口,將手縮在胸前,又將撐傘的手蓋在外頭,生怕那袖子裏的帕子沾上半點兒雨星。

這段路頗遠,卻好在廊檐寬大,又皆是磚地,卻比後山好走得多,不消多時,已是山門在望。

那守門的老尼知道她的來歷,打老遠便笑得兩眼眯成了縫兒,直衝她招手:「快著些,外頭怕等急了。」

這些人皆得郭婉看顧,自是盡心儘力,連帶着慧能也被當成了財神。

慧能忙加快腳步,行至老尼身邊時,順手便遞過去幾枚大錢。

皇覺寺又非紅塵之外的仙地,修孔方經、敬鄧通神者,大有人在。

那老尼眉花眼笑接過錢,將山門拉開一條縫兒,裝模作樣地合什道:「可憐兩位施主,淋了半天的雨。」

慧能朝她笑笑,抬腳跨出門檻。

門外石階下,正立着兩個人。

左首男子身形微躬、青衣小帽,一身家僕打扮。

不過,若細看去便會發現,他撐傘的手肌膚白嫩,拇指上的玉扳指更是水光瑩潤,一看便知,此等下仆,必出自豪門。

而在他身後不遠,則立着個穿玄青寬袍的披髮男子。

那寬袍不過細布裁製,依大楚衣冠之制,這等服色,多為庶民穿戴。

只是,雖衣着樸素,且年歲稍長,這男子的眉目卻極是俊美,襯著頜下三綹長須,寬袍廣袖、長發當風,隱隱然竟有幾分飄渺出塵之意。

慧能只掃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頭行至二人身前,當先向那青衣下仆合什道:「這位公公請了。」

此人正是東宮大監李朝平,深得太子殿下信重,慧能與他見過幾回,此時便以「公公」相稱。

李朝平忙亦躬腰,客氣地道:「小師父有禮。」

慧能側身避開,又還了一禮,方自袖中取出裹得整整齊齊的包袱皮兒,雙手呈上,一壁便將此前郭婉交代的話說了一遍。

李朝平倒也沒多問,接過東西道了聲謝,卻不及走,仍舊躬立着。

慧能便又轉行至那布衣披髮的男子身前,輕聲道:「苦竹先生,夫人正病著,今兒也不能見您了。」

那被喚作苦竹先生的男子聞言,神情悵悵。

良久后,他方嘆了口氣,唇邊浮起一個苦笑:「有勞小師父了。」

「不敢,都是貧尼當做的。」慧能的語氣不自覺放柔了幾分。

這位苦竹先生,便是山下「苦竹齋」的主人。

五年前,皇覺寺山下官道左近,忽地開了一間茶館兒,名喚「苦竹齋」,那茶館的東家,便是這位苦竹先生。

慧能隱約聽人說,這苦竹齋其實是韓家出錢修的,而這位苦竹先生,便是郭夫人的生父——原附馬爺——郭准。

十年前,長公主並興濟伯都犯了事兒,附馬爺郭准犯下了「罔顧國朝、一心為私」之罪,被流配至漠北,時間為五年。

算算日子,那苦竹齋現身之時,正是郭准五年刑滿之日,時間上倒也真合得上。

只是,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卻並無實證。

「煩請這位小師父,將這兩罐新茶轉呈郭夫人。」苦竹先生和聲說道,回手自身後負着的布囊里取出兩隻瓷罐,交予了慧能。

慧能忙接過,再等片刻,見無餘事,便向二人合什一禮,方自去了。

便在轉身的瞬間,她瞥眼見遠處角門閃過一角青裙,情知那是陸朝香,想必回寺后,她會在路中相候,二人再一同返轉後山。

「呼啦啦」,一陣風陡然拂來,掠過重又緊閉的山門,捲起滿地黃葉,又被大雨澆落。

山寺寂寥,滿階濕漬,等在階下的兩個人,各自轉身,向山下行去,途中未交一語。

耐人尋味的是,這整段路上,李朝平始終落後苦竹先生數步,躬腰俯首,狀極恭謹。

直待行至石階盡頭,遠處風雨之中,影影綽綽現出一輛馬車的身影,李朝平方才搶前幾步,一躬到地:「先生慢走,奴婢不送了。」

苦竹先生腳步微頓,卻不曾回頭,只背對着他舉了舉手,和聲道:「有勞李大監,您也慢行。」

溫潤猶似少年的語聲,卻彷彿經不得這雨橫風狂,甫一離唇,便即散去,如同從不曾出現過。

望着傘外綿綿不息的秋雨,苦竹先生輕輕地嘆了口氣

或許,他這半生起落,亦如這一道微弱的聲息,不過是萬丈紅塵中的一片飄萍,來或者去、生或者逝,皆為夢幻泡影。

然而,無論如何,他到底還是守在了她的身旁,而不是像許多年前那樣,負了她,又負了她的娘親。

「豁啷」,又一陣疾風忽至,那踽踽獨行於山道的身影,亦仿似隨了這風、這雨、這滿天滿地的蕭瑟,漸行漸遠,漸至無蹤。

苦竹齋,長長久久地開了下去。

而它守望着的山寺,亦在那一程又一程的春風秋雨中,漸漸蒼老、漸漸頹敗、漸漸空寂了它的庭院。

海棠開了又謝,梧桐綠了又枯。

許多年後,當人們談論起載入史冊的「孝文皇后」,談論起她充滿傳奇的一生時,便總會論一論那間喚作苦竹齋的茶館,憶及那個孤獨了一生的老人,感慨於他「不肯受國丈」,只肯以庶民身份下葬的平生。

而後,人們便會更加感佩於孝文皇后「視百姓如父母,是為大孝」的高風亮節,將其與探案如神、創辦泉城女校並大楚女醫館、醫病更醫世的「神探夫人」,並列為大楚最偉大的女性。

而在泉城女校百年校慶之時,出自當代女雕刻家、女畫家裴令儀之手的兩尊女子銅像,就此聳立在了了校園紀念堂。

這兩尊全身像,正是女校的第一任校長——神探夫人,與女校的第一任校董——孝文皇后。

據稱,她們生前是一對至交好友,雖後來各自婚嫁,無緣再聚,可是,她們卻在各自的領域互為支撐,為大楚後來的百年盛世,做出的傑出的貢獻。

其中,孝文皇后的塑像取坐姿,她身着華美的皇后大衫,雙目微垂,似正在仔細聆聽着什麼。

而神探夫人的塑像則為站姿。這位據傳是神箭手的校長,身負長弓、手執教鞭,雙目平視。在她衣帶下方,垂落着一枚金牌,那金牌上的「神探」字樣,即便隔得很遠,亦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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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閨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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