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帝子降兮

第1章 帝子降兮

一道傳三友,兩教闡截分。距離截教覆滅已經過去七百年了。餘下的教徒即便再不甘,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天下早已不再叫大商,而是大周。

這個王朝已經統治了世間七百年,春秋盛世剛過去了一百年的時間,現在的時代,是亂世戰國。

這是英雄輩出的時代。

……

……

大周王朝扶正十八年秋,洛州城下了一場雨。

這座位於天下之中的古城,地處豫州北境臨近黑水西河所圍的雍州,離韓趙魏三國所在的冀州也不過幾千里之遙,是大周境內繁華僅次於京城的地方(注)。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洛州城外流過的汨汨大河,名叫洛水,是整個豫州境內最長的一條河流,曾有出河圖助周文王參悟八卦的傳說,洛州城在這七百年不斷流的歷史長河下,也出現了無數精彩的人物和故事。

今夜又是一則故事。

大雨之夜,洛州城外兩百里的伊闕關城頭,立着一位披甲將軍,身邊是一位身形稍瘦弱的中年文士,一武一文氣質鮮明,他們在雨中一同肅立着沉默,一動不動,眼睛盯着雨夜中城頭下,那條垂掛三千尺瀑布的大河。

河面浪潮澎湃,漸升起來的水浪足有三人高,那從關內水庫排出來的瀑布,如銀河入九天之勢沖入地下的伊河中,伊河屬於洛水河的支流,沿着山勢向下匯聚,然後流入滔滔洛河之中。

大雨沖刷著世界,在這位披甲將軍的臉上劃過,將軍面無表情,臉上雨水的冷意讓他眼神也更冷,望着城下那彷彿沒有盡頭的大河。

負責鎮守伊闕關,大周將軍榜排名第五的名將王銹,他現在心情不是很好,就像這該死的大雨一樣,以他的身份和實力,理應參與進今夜的這場追殺才對。然而僅僅因為那人來自「誅候」,所以一句話就能勒令他留守關內。

「將軍,你說誅候真能抓到那兩個九歌的餘孽嗎?」他身邊的中年文士問道。

「誅候作為專門替王朝抹除敵對修行者的一把利刃,他們的能力你還不知道嗎?」王銹冷漠說道,雖說聽上去是在讚賞誅候,可文士卻能明顯感受到他話語里的不滿之情。

中年文士嘆氣,對於將軍的怨氣他能理解,畢竟將軍才是伊闕關的主人,那兩個九歌餘孽又是潛伏在關內被發現的,誅候沒有理由不讓將軍參與抓捕,那人這麼做,無非是仗着誅候的超然地位,壓了身份而已。

作為大周將軍榜排名第五,王銹的個人武力自是不必說,既然無法直接參與抓捕,那就只能好好地去做別的工作了,比如目標逃跑路線的封鎖,圍堵兵力的安排等。他還是極有經驗的,為了防止目標趁著今夜大雨,跳入河中逃跑,他提前禁止了所有船隻的水路出行。

不過即便這些準備做得再多,王銹也並不認為誅候能輕易地抓到那二人,原因有兩個。一是今晚被追殺的兩個九歌餘孽,是楚國以水術出名的湘君、湘夫人,這兩個名字在楚國本就是水神之名,那二人以它們為代號,在水中戰力可翻倍,當年大周水軍下長江攻打自立稱王的楚國,征途中硬是被那二人殺死了近千水師,後來還被他們遁入江中全身而退。

另一個就是現在令他惱火的原因了,作為奉天子之令殺人,而不需要任何理由對錯的兇器誅候,他們能夠強大到足以無視世俗的力量,所以對於王朝的普通士兵將領們,根本就沒有放在眼裏,這就導致他們自負的選擇在伏兵還沒有就位就倉促出手,行動開始前根本沒有徵得他的意見,理由是誅候行動向來隱秘,大規模布兵行動會在市井中造成百姓慌亂,為他們的暗殺造成麻煩。

王銹能接受這個有點道理的理由,問題就是誅候並沒有暗殺成功,甚至讓目標發現逃跑了,按照他們的意思,城衛軍沒有提前疏散隔離關內人流,反而讓湘君和湘夫人依靠關內人多的掩護,成功衝出了包圍,順着這城外的瀑布直接跳入了下面的伊河中。

王銹當時就很生氣,要知道伊河可是匯入洛水河的,湘君和湘夫人本就適合水戰,再入了水中,哪裏追得上?如果讓自己提前埋伏兵力,不給對方逃出關的機會,現在能有這麼麻煩?

他對誅候沒有好感,卻也不否認裏面都是以一敵千的高手,但現在他只想說,誅候就是一群白長了一身強大修為的莽夫。

在大雨中淋了許久,中年文士的身體有些受不了寒氣,忍不住說道:「將軍,我們再在這等也沒有任何意義,不如回去吧,既然誅候都順着河流追下去了,最後能否成功,已經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了。」

作為一個大周王朝普通的官員,對於誅候他還是存在極大敬意的,畢竟修行者是超越凡人的存在,誅候為王朝剿殺敵對修行者已經有很多年了,通緝令一旦發出,極少失手過,所以今晚雖然出了點小意外,但應該還是能夠成功解決目標的。

王銹在雨中沉默片刻,然後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道:「好吧,反正就算讓目標逃了,也怪不到我的頭上來。」

在走之前,他還不忘再最後確認一下自己做的安排有沒有遺漏之處,問道:「確認今夜沒有行船了吧。」

中年文士下意識地點頭,可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頓了頓,說道:「所有的船舶的確都已經被禁止出行,水路也都封了,不過要說船隻的話……應該是還有一條。」

王銹眉頭一皺,「還有?你怎麼不早對我說?」

「我以為將軍本來能想到的。」中年文士汗顏。

聽他這麼一說,王銹怔了怔,立刻就想起了某個傢伙,神色一松,說道:「是那小子啊,那就無所謂了。」

他瞄了一眼城下斷崖的滾滾河水,想着那個傢伙平時里的表現,沒有表現出任何擔心,感慨道:「也就只有他,還有這個膽子了,如果換了別人,一聽說晚上誅候正在追殺逃犯,只怕嚇得連岸邊都不敢靠近了。」

中年文士笑道:「每晚不管風雨,都要按時回家去,那小子雖然缺德的地方一大堆,在這方面還是不錯,以後或許能成為一個好男人。」

「誰讓他家裏那位漂亮的就像天仙一樣。」王銹搖搖頭,想着腦子裏某個女子的禍水容顏,換做了他別說是每晚按時回家,就連出個遠門都會不樂意。

但是佩服歸佩服,今晚的情形的確不同往日,九歌餘孽有多可怕,不是說說就能夠表現出來的,王銹即便知曉那小子即便是處於再如何危險的處境中,都能靠着一張厚臉皮和應變能力活下來,此刻也不禁有些擔心。

「希望他運氣沒有差到直接撞到他們吧。」

……

雨還在下着,洛河上彷彿跳起了一層水幕,在連天水相隔的河面上躍動,如沸騰的血。

遠處,水浪忽的高濺,在滔天碧浪之中,忽的有一人破浪騰空,刺入雨幕,然後如一道閃電般轟然墜入水中。

一個女子的身影從慢慢變紅的水面上浮了起來。

從水下飄起的女子滿頭髮絲散開在水面上,如黑夜中綻放的花朵,她臉朝天浮着,雙眼幽空無神,雨水墜落在她的眼睛裏都濺不起水花來,彷彿無聲融了進去。

身下在水中蔓延開的紅色沒有變淡的跡象,反而更紅了,也不知道那麼多血是從她身體的哪裏流出來的,竟給人一種能把洛水都染紅的錯覺。

輕緩的啪啪腳步聲傳來,彷彿是下雨天有人踩在積水中,然而在這一望無際的水面上,這樣的聲音只能是踏水面而來,女子聽到聲音,緩緩偏過頭,一半臉泡在水中,一半臉浮着,她的側臉很美麗,侵透衣衫下的胴體很誘人,若隱若現可見春光,只是此刻她眼神漠然,披頭散髮如同女鬼。

一個踏着水面走來的男子,肩上扛着把大劍。

男子黑衣獵獵,中年面容,一頭亂髮用一根草繩隨意紮起,劍上的那把劍雖然巨大無比,可卻是斷的,而且斷刃處看上去也不鋒芒,完全不像是能有多少殺傷力,頂多是那巨大的劍身帶來的重量,能讓人悚然。

扛着這樣一把重劍,穿着一雙破草鞋的男子腳步卻是穩穩地踩在水面之上,彷彿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

此人是誅候的高手之一,名號斷劍奴。

「楚國傳說中的水神湘君和湘夫人,也不過如此。」黑袍男子看着水中女子傲然說道。

女子的眼裏驟然冒出怨恨的火焰。

她看着斷劍奴肩上巨劍的血跡,想着自己的夫君被一劍攔腰劈成兩截的情景,恨得噴出一口血,渾身發顫,隨着她的身體動,水中氣泡也不斷上涌,女子恨聲問道:「為什麼我的芳蘭白水在洛河裏施展不出來?」

她的嗓音原本很綿軟,是那種媚意渾然天成的入骨嬌柔,簡短的幾個音調,幾乎能把人的魂都給勾起來,如有魔力一般刺激著男人全身上下的神經及慾火,不過由於此刻語氣中充滿了怨恨,這種柔媚反而給人一種女鬼凄聲索命的感覺。

「你聽過逆水咒嗎?陰陽家的五行咒術,它能切斷你們在水流中釋放的法力,對一切修水術的修行者具有絕對的剋制。」斷劍奴淡淡說道。

「逆水咒,那可是陰陽家至高的五行咒術之一,你們誅候之中,竟有會使此咒之人?」女子口中噴出血沫,落在潔白凸起的胸口,不可置信地說道。

「是闡院的陰陽家大教授,鄒衍先生下的咒,我們誅候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

「原來是闡院的陰陽小天師,聽聞他五歲就學會了所有的五行咒術,百年以來的陰陽家第一人,這倒是輸得不冤。」湘夫人口中咳著血說道,嘴角雨跡划落下來,卻怎麼沖不去那血紅。

她慢慢從水面上直起身子,半個薄紗下美妙的身軀潛在水中浮沉,隱隱可見胸口峰巒的白膩順滑,豐腴有致的嬌軀曲線隨着水流搖擺,長裙在水下散開,飄搖花若兮,有別樣的美麗。

「從對太師府揮下屠刀的那一刻起,你們就應該想到有這一天了,犯我大周者,無論你是哪裏的修行者,縱使以神為名,有上天入海之能,我大周誅候,也必定會將你們誅殺。」

「誅候?不過是一群為周朝賣命的狗罷了,想你當初還是韓國第一劍客,如今卻斷劍叛國,做了一條狗,真是可笑!」女子冷笑道,即便是面臨絕境,她也不忘挖苦對方。

斷劍奴冷漠說道:「就算我是一條狗,也是一條牙齒足夠鋒利的狗,你和你男人聯起手來都打不過我這條狗,你們這人做得又有什麼意義?」

剛剛說完,他隨即又搖頭,「不,你們也不算是人,我原本也想不到,直到剛剛才發現,原來你們是截教餘孽。」

「而你們兩個,還是影魔。」

女子冷笑一聲,並未反駁。

影魔,也是道家修行者的一種,當初闡教截教對抗,闡教支持大周,截教支持大商,大商滅亡后截教隨之覆滅,成王敗寇,闡教在人間留下闡院,作為道家正統,截教則被冠上了魔教的稱呼,但凡以後出現截教的餘孽,統一視之為魔。截教曾有三種修鍊方法,闡教便給他們起了三種名字:夢魔,獸魔,影魔。

「的確是可笑啊,以你們楚國的水神湘夫人為名,卻只不過是個泡在污水中不見天日的截教餘孽,你說你們九歌的人是怎麼想的?用你們楚國的三閭公子曲原寫過的詩集《九歌》為組織的名字,用裏面歌頌的神為自己的代號,莫不是楚國的民眾真的把你們當成是神?」

斷劍奴聲音不斷,目光嘲弄看着她,彷彿這樣居高臨下嘲諷對方,讓他很是愉悅。

面對如此嘲弄,女子只是平靜說道:「創建這個組織的,就是我們當年楚國的劍聖國師,雖然他死了,但在楚人心中,他還是神,我們只是繼承他的意志,至於你說截教……」

她忽然笑了,笑的很甜美,雨夜中像是開了一朵幽蘭,空靈的聲音響徹在雨幕中。

「你難道不知道影魔是一體兩命的么?我和湘君早已是無法分離的,君死我死,君活我活。」

「可他的確是死了。」斷劍奴微嘲說道。

「只要我現在還活着,他就不會死,我也不會死。」

女子閉上了眼,雙手從水中微抬而起,像是撐起了雨幕。

從下往上,隨着她雙手越抬越高,水面逐漸升起,形成水幕,不斷在下的雨居然也落不到上面,彷彿全世界的雨水,開始倒流。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兩截帶血的身軀,從遠處的水面上飛了過來,落在水幕上,沉沉浮浮。

彷彿是聽到了她的召喚,騰雨破空而來。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這是曲原所寫《九歌?湘夫人》的詩句。

在這一刻,成為了現實。

湘夫人帶着凄美的笑,看着自己夫君變成兩截的身軀。

雙手垂下,撐住水幕升起的無形力量消散,瀑布般地墜落,將女子的身形淹沒。

見到這一幕,斷劍奴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怒罵道:「原來他們不是兩個影魔,而是一個!」

他狠狠一劍揮下,近百米的水面被一分為二,甚至可見河底的淤泥,然而水面落下后,女子已徹底不見蹤影,只有兩截屍體浮在水面上,一連串的水泡,帶着一些河底被攪動的淤泥不斷的浮上水面。

……

……

在離這片湘夫人逃脫的那片水面百里遠的洛水河正中央,有一條烏篷小船,正在大雨中隨波逐浪。

撐船的船夫是一個少年,穿着一身蓑衣遮雨,雨帽下露出的面容最多十五六歲的樣子,這正是脫離稚嫩又不會太成熟的年紀,少年滿臉的雨水,臉色不是很好看,因為在磅礴大雨中,行船是非常危險的。

這般的深夜,他一個少年原本不可能會出現在洛水的河面上,但因為傍晚的時候他才上了船,又突然下了場暴雨導致水位上漲,他不得不脫離原來的行船路線,選擇一條安全的水路回家去,所以直到現在,他還在洛河水上冒雨行船。

大雨啪啦啦地擊打在船帆上,船身搖搖晃晃地,彷彿隨時都有傾倒墜河的可能,但在少年每一次雙手握著船槳奮力地划動中,船身總是保持着不倒,那搖晃反而變得很有節奏,若不是雨下太大,倒也詩情別意。

他一邊划著漿,一邊惱火地埋怨著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想到等等要是回去晚了,可就沒晚飯吃了,他可不認為那個懶惰得過分的女人會留着熱飯給他。

雨比較剛才是漸漸小了,視線中雨幕淡了不少,不會像剛才一樣滿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了,少年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感覺視線清晰了許多,前方的河面能看到盡頭了,看來就快登岸,他高興起來,用力地向那邊划著漿,腦子裏想着趕緊回家吃飯洗個熱水澡。

突然,他感覺手中的槳像是碰到了水中的什麼東西,一陣阻礙,少年想着可能是水草什麼纏住了,便用力向上一撈。

船槳成功掙脫了束縛,可卻同時,將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撈上了水面。

少年第一眼看過去,以為是什麼大型廢垃圾,可仔細一瞧,乖乖嘞,這是個人呀!

……

……

(註:洛州即為洛陽一帶,歷史上作為東周的都城,此書為戰國時代的玄幻架空,所以和歷史稍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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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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