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中天炎日高懸,七月的暑熱把地面一塊塊巨大的方磚曬得滾燙。一絲兒風都沒有。乾清門側的值廬背靠高高的宮牆,悶熱是可以想見的。

上月新落成的翰林值廬在乾清門左,一個多月來翰林們分班入值,以備皇上顧問。這真是極大的榮耀!一般文武官員到太和殿前就是極限,王公貴族的值廬也不過在乾清門的另一側,翰林官竟能與王公貴族分庭抗禮,這真是大清入關以來聞所未聞的奇事。

今天入值的三位翰林,熊賜履是第一次輪班,徐元文、葉方靄都已當值多次。入伏以來,皇上宣召較少,他們較為清閑。徐元文在八仙桌邊濡毫作畫,葉方靄很有興味地旁觀,熊賜履坐在炕上一面看書、一面喝茶。不一會兒徐元文就直起身子,笑說一句:「真熱!」順手摘了朝冠放在桌上。這舉動自然不合朝禮,但葉方靄只是一笑,熊賜履根本沒有看到,屋內一派閑適的寧靜。

門開了,下朝的安親王岳樂一腳踏了進來。翰林們起身迎接,岳樂一眼看到徐元文手中執筆,連忙說:「狀元公不要客氣,坐下畫吧,我正是來向你討墨債的!「徐元文也不客氣,不但忘了著冠的禮節,還就依了岳樂的話,入座再畫,並笑道:「學生此畫,正是為王爺而作。」「哦,太巧了。只管運筆,我看看就走。"岳樂笑着走近桌案,背着手欣賞徐元文揮灑。

葉方靄深恐徐元文因失禮獲罪,故意在一旁湊趣地說:「山野之士,疏放自然,眼前徐某人者,真所謂脫帽露頂王公前了!"岳樂一聽就明白他的用意,指著畫面笑道:「君不見揮毫落紙如雲煙嗎?"一問一答,風流儒雅,三人相視大笑。岳樂對拱手侍立的熊賜履掃了一眼,彷彿初見,說:「這位是……」「翰林院檢討熊賜履。"葉方靄連忙介紹。

「幸會幸會!是哪一科出身?」

岳樂一進值房,熊賜履就覺得眼熟,現在他確信不疑,這就是自己的東家,京師豪富羅公。原來他竟是當朝親王!身為親王,何苦用假名請自己設館?為什麼不正大光明地請師?……他正拿不準該如何表示,岳樂斷然作出從不相識的姿態,一面問話,一面目光灼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有一種威懾的含意。於是他明白了,一年多設館的歷史應當永遠忘卻,從此一字不提。他還沒有回答,葉方靄已經代言:「稟王爺,我們三人同榜,是為同年兄弟。賜履兄是湖廣有名的道學人才。」「好,好!"岳樂撫須微笑:「朝廷求賢若渴,列位前程無量。切不可辜負聖上一片愛才之心啊!」「是!"三人恭敬地垂手回答,徐元文已把朝冠急急忙忙地戴上了。岳樂看他一眼,笑了:「這是送客的意思吧?我還是走了的好,狀元也好免冠作畫,早日令我書齋生輝!"安親王走後,徐元文又脫了帽子,一面畫,一面聽葉方靄發感慨:「皇上勸學崇儒,經訓史策不離左右,綽有士大夫之風,真不愧一代賢君!「「唉!"徐元文嘆口氣說:「天子英明,宋王賢德,愛才用才本為社稷,卻被人私下譏為專好延攬漢人南士。只此翰林值廬之設,便大費周折,何況其他!」「啊?「葉方靄驚異地說:「怎麼會呢?」「設翰林值廬,皇上早有諭示,議政王大臣會議卻一再評議,不是說文學之士不宜過崇,就說直廬深入禁中大為不便,頂着不辦。皇上批示三次,發了脾氣,議政才勉強議行。"徐元文侍從皇上機會最多,深知內情。

「皇上決策,竟也不能行?"葉方靄疑惑地問。

「唉,議政之制,是由遼東祖上所傳,無人敢碰。聽說前年皇上曾有罷議政之心,終因親貴抗命而作罷。」「咄咄怪事!"葉方靄也是江蘇崑山人,徐元文的小同鄉,兩人同榜進士,一個狀元一個探花。但他北來不久,對滿洲許多"家法祖制「知道得很少,不免少見多怪。

「豈止這些!近日朝廷封孔王之女孔四貞為定南王,遙制廣西,又下嫁和碩公主於平南王之子尚之隆,實在是牽制平西王的英明之舉,也因議政們頂着,拖延了許久,上月才得辦成。"徐元文放低聲音,但並不避開熊賜履。

「議政王大臣,為政竟如此顢頇、狹量嗎?"葉方靄轉向一直認真讀書的熊賜履:「敬修,你以為如何?"熊賜履不動聲色,放下書本,正正經經地說:「我輩既知學道,自無有違名教之處。但終日不見己過,便絕聖賢之路;終日喜言人過,便傷天地之和。"葉方靄哭笑不得地看看徐元文,徐元文笑道:「叫你別招惹他,讓他安然讀書,你豈不聽,挨一頓教訓才舒服!"葉方靄也笑了,咕囔著說:「這小老夫子!"但是兩人都明白熊賜履提醒他們的用心,便轉了話題。

「皇上傳徐元文、葉方靄、熊賜履!"門口召引太監這一聲喊,使三位翰林都有些意外,連忙整頓衣冠。徐元文剛剛脫下的朝帽,又一次戴上了。三人隨着召引太監魚貫而出,走上雕欄白石台階,穿過乾清門,向乾清宮走去。外面真熱,走不多時便汗流浹背了。但這不只是因為熱,他們心裏都很緊張。

自去秋祭祀崇禎皇帝以後,皇上的脾氣十分暴躁,幾乎在每樁事情上都和議政王大臣會議發生齟齬。最近的一件發生在前天。皇上不知為了什麼,大發雷霆,一道嚴旨,把吏部滿尚書科爾坤和兩名滿侍郎一起撤職查辦,獨留漢尚書孫廷銓和兩名漢侍郎在部。這還得了!吏部班列六部之首,職掌全國文官的任免政令,是最為要害的部門,這不等於把吏部送給漢官了嗎?且不說滿朝王公貴族、滿洲官員如何憤慨,就是孫廷銓他們也惴惴不安,立刻上表辭謝,請求皇上趕緊重新委任滿尚書來部主持。

不想皇上昨日便批回孫廷銓的奏章:「不準。照常辦事。」

內閣和翰林院,是皇上費盡心力新增設的部門,自然向著皇上。但議政大臣和攬著六部中其他五部大權的滿官豈肯罷休?

皇上今天宣召,會不會是為了此事?他們這些新入朝的翰林夾在皇上和議政王大臣之間,滋味很不好受。怎麼辦呢?他們似乎已經看到了皇上那因肝火太盛而泛出不健康紅色的敏感的面容……走近乾清宮的崇台高階,檐角飛起的大殿矗立着,遮去了半邊天,殿前的帶刀侍衛直排到乾清門,幾乎二十來步就站着一個,更增加了乾清宮的威嚴。三位翰林不常進乾清宮,此時不免屏息靜氣,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緊張了。

進了宮門,金光閃爍的寶座就在乾清宮大殿正中設置著,他們不敢抬頭,不知皇上是否在座。隨着太監向西一拐,他們被帶到西暖閣。太監在門口把帘子一掀,一團沁人心脾的花香就把他們圍裹了,三人跨進門檻,頓覺暑熱全消,如同置身於清涼芬芳的仙界。略略抬頭往上一看,啊呀,炕上端坐的這位書生,這位瀟灑文士,難道竟是皇上?可是這分明就是皇上啊!三位翰林公連忙跪安,口稱:「臣徐元文、葉方靄、熊賜履恭請聖安。"說罷起立,走到炕前,低頭跪在那厚厚的紅氈墊上,聽候皇上吩咐。

皇上今天變得讓人不敢認了:頭上不戴帽,身上不著蟒,腳下不穿靴,一身淡藍色單紗暑衫,腰下淺色禪裙,光腳上一雙吳中式樣的草鞋,辮髮烏亮,雙眉漆黑,蒼白的臉龐上一雙含水的眼睛,手中一柄山水摺扇,玉扇墜下流蘇飄飄,這不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江南世家公子嗎?這樣的皇上,學富五車的翰林公們作夢也沒想到過。這位文士皇帝笑道:「列位請起。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想到列位與朕同好,愛在書山詞海中打滾,閑來無事,請諸君看看朕的藏書。列位皆飽學之士,所謂讀書破萬卷者,正好為朕拾遺。"福臨說罷便下炕,對三人招呼一聲:「隨朕來。"他領頭走出西暖閣,進入乾清宮大殿,指給三人去看那沿着左、中、右三面牆擺着的幾十架書櫥書櫃。徐元文他們三個沿路看過去,只覺進了書山書海,接應不暇,不僅諸子百家、經書史書無一不備,詩詞歌賦、傳奇小說也都萬象包羅;書櫃書櫥群中,夾着多寶櫃、百寶格,裏面擺滿了商彝周鼎、哥窯宣爐、古硯古墨、玉璧玉爵,至於印章畫卷,更多不勝數,那些木變石、雞血石、青金石的印刻,無論色澤還是雕工,都罕有其匹,令人叫絕。書櫃、百寶櫃的腳下,蓬蓬勃勃一帶濃綠,濃綠中綴著星星點點白色、淡黃色、淡紅色和淡綠色的花串,這是由數百盆茉莉、蘭花等鮮花堆砌而成的花廊,清芳撲鼻,鮮艷耀眼。翰林們一路看,一路嗟嘆,不只是要向皇上說好話,真的也覺得驚異萬分。

看他們驚詫不已,讚不絕口,福臨自然很得意,忍不住笑了,領他們重新回到西暖閣,賜座賜茶。福臨這時才說:「明末天下大亂,我朝初創,又用武多年,許多書籍流散民間,極易湮沒消亡,着實可惜。朕曾下詔各省學臣搜求遺書,雖有成效,猶恐疏漏尚多。卿等何不就此將記得的重要遺書寫出?朕也好著人專意搜求。"徐元文他們三個告罪一聲,就著飲茶的小几,各寫了幾十種書名,呈交皇上。福臨看了,連連點頭,又指著幾種不曾見過的書,問起內容和作者。即使是皇帝和小臣,一旦有了共同愛好的話題,談話就會越來越融洽、越來越投機。翰林們見皇上如此重視書籍,也就是重視文治,心裏都很受鼓舞。後來,他們覺得談話的氣氛似乎已到應該結束的時候了,不想皇上又非常從容地問:「常言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諸卿新進朝班,覺得群臣百官之中,何人最賢?誰最疲軟?可有極不稱職的官員?近日朝廷時政,得失如何?"翰林們傻了眼,一時不敢回答。並不是他們沒有看法,而是沒有把握,不敢在皇上面前亂講。一個不小心,就會斷送多少人的前程,招來無限怨恨。葉方靄來得最快,躬身答道:「謝皇上恩典,以朝政大事相問,但初進小臣,實不能備知。"福臨微微一笑,另起了一個話頭:「近來京師名流社會不少,大約是以文會友的意思吧?"徐元文答道:「士人結社乃明季遺風,流傳至今。"熊賜履說:「由天啟年東林黨與閹黨之爭鬥,便可知結社結黨之大概。"福臨道:「慎交社、同聲社眼下可謂極盛。幾年前兩社虎丘大會,到者數百人,還在關壯繆①前設誓,彼此永不相侵,諸位可有耳聞?據說前科狀元孫承恩也是慎交社中人。卿等可曾結社?"三人都回答說沒有。福臨不再問,笑道:「跪安吧!"翰林們起立、跪安,依次向門邊倒退,葉方靄不小心踩了熊賜履一腳,熊賜履腳尖奇痛,哪敢作聲。退到暖閣門檻,三人才恭敬地轉身出去。

他們按照朝禮,神情肅穆、步履穩重,由東廊南行。已經走到乾清門了,背後又追來一個召引太監說:「叫徐元文。"徐元文看看兩位好友,轉身隨太監返回乾清宮。熊賜履和葉方靄摸不著頭腦,又不能問,只得回值房去了。

徐元文再進乾清宮,皇上身邊又多了一位官員,那是禮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王熙,正是徐元文的頂頭上司。福臨笑道:「今日談興忽至,不吐不快。朕要往萬善殿,與玉林國師談禪,召二卿隨同前往。"於是,皇上乘肩輿,學士翰林隨從步行,太監們抱了許多書畫,一行人頂着七月的驕陽,徑往西苑。玉林通琇早已領着徒弟茚溪森在殿前迎候了。

一切禮儀過去,玉林與皇上分賓主坐定。王熙和徐元文在皇上兩側侍立,茚溪森在玉林身後侍立。這裏是玉林的禪房,屋宇高深蔭涼,清茶飄香,窗明幾淨,松柏森森,令人清心忘俗。玉林身邊的長几上,擺滿太監們抱來的書畫。福臨笑道:「前些時送來的多是朕幼年讀過的書,這些是近年常常翻閱的。」

玉林略略翻看,抽出一冊,題名《制藝二百篇》,那是明朝洪武年開科舉以來的鄉試、會試程文。玉林笑道:「這些八股頭文字,皇上讀它何用?"福臨笑了:「老和尚有所不知,朕要主持會試、殿試,點選進士們的文章。史大成、孫承恩、徐元文三科狀元,都是朕親自擢取,確是鄙門生!請看,這便是新科狀元徐元文。「徐元文向前,對玉林通琇深深一揖。玉林連忙起立還禮,對徐元文仔細看了一眼,點頭讚歎,雙手合十向福臨說:「老僧慶賀萬歲得人。"福臨很高興:「他是尤西堂弟子,正所謂名師高徒埃"玉林道:「尤侗才子之名,江南盡知。"福臨慨嘆道:「場屋中士子,常有學寡而成名,才高反埋沒的事情,尤侗便是如此。此人極善作文,但僅以鄉貢選推官。九王攝政時,他又被按臣參黜,豈非時命不濟!"玉林道,「琇曾聽說君相能造命。士之有才,唯恐皇上不知耳。皇上既知,何難擢之高位?「福臨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即使是在乾清門建個翰林值廬,尚且費盡了吃奶的力氣,如果把以詞曲聞名天下的尤西堂提拔到高位,又不知要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不過他還是表示說:「朕亦有此念……哦,那書堆里便有尤西堂文集。"王熙說:「皇上前次御臨經筵,提起臨去秋波悟禪的一段公案,尤侗文中似乎寫到了。「福臨說:「哦,朕只瀏覽,未曾細讀,你取來朕看。"王熙拿書翻到《臨去秋波那一轉時藝》一篇,呈交皇上。

福臨立刻往下看去。他面帶笑意,眼不離書地說道:「筆硯來!"太監立刻捧上筆硯,他提起筆,在文章上時批時點,不住聲地稱讚說:「才子!果然是才子!「玉林通琇不禁走了過去,就著皇上的手細細觀看,也露出讚賞的微笑。

王熙提到的"臨去秋波悟禪",是禪宗的一件趣事。相傳丘瓊山路過一個寺院,看見四壁上畫的儘是《西廂記》故事,便問道:「空門安得有此?"寺院住持回答說:「老僧正是由此悟禪。"又問:「從何處悟?"住持說:「是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丘瓊山含笑連連點頭。

「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是《西廂記》裏《驚艷》一折中,張生初見鶯鶯時的曲詞。尤侗拿它作為八股題目,模仿當時文體,戲作了篇文章,刻入《西堂雜俎》集中。想必順治愛讀《西廂》,又識八股文,所以如此擊節嘆賞。他批點到篇終,看見玉林在側觀看,便指給他看文章的最後一句"更請諸公於此下一轉語看",並笑着說:「雖是遊戲文字,才情之高,令人欽佩。應付八股,遊刃有餘。「玉林、王熙等人都笑了。

福臨忽然掩卷,說:「請老和尚在此下一轉語。"玉林搖頭道:「不是山僧境界。「福臨回顧正在微笑的茚溪森,說:「茚溪何如?"茚溪森答道:「不風流處也風流。「福臨開懷大笑,眾人也為茚溪森的巧妙轉語叫好。它意寓雙關,蘊藉圓轉,出自和尚之口,別是一番意境。由《西廂》悟禪固奇,在經筵上談《西廂》更奇,皇上與高僧以《西廂》談禪尤奇。徐元文只聽得目眩頭暈,暗自驚異。

福臨從書堆中抽出《韻本西廂》給玉林看,說:「這是詞曲家所用元韻,與沈約詩韻大不相同。就是《西廂》,也有南調北調的差別,老和尚都看過吧?」「老僧少年時曾經翻閱過。至於南北西廂,琇實在未曾識別。」「那麼,老和尚以為此詞如何呢?"福臨表面一本正經,拿《西廂》去問得道高僧,實在有些頑皮。

玉林通琇卻不動聲色,實實在在地回答說:「此詞風情韻致,皆從男女居室上體貼出來,遠非其他曲詞所能及……有一《紅拂記》,不知曾經御覽么?」福臨悅:「《紅拂》詞妙,但道白不佳。」「卻是為何?」「不該用四六句,令人只覺頭巾氣十足,意趣索然。」「正是。敬服聖論。」「蘇州有個金若采,老和尚可知旗人?」「聽說有個金聖嘆,不知是他不是?」「正是旗人。他曾評點《西廂》、《水滸》,議論雖有無限遐思,卻又過於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之故。」「如此,他與明朝李贄就是一樣派頭了。"聽着他們一問一答,徐元文簡直應接不暇。皇上以《西廂》考和尚,考不倒,足見和尚外學之博;和尚以《紅拂記》考皇上,皇上批其中肯,毫不作難,皇上讀書之博也可見一斑了。至於金聖嘆批《西廂》的刻本,徐元文家住崑山,離蘇州不過百里,只聽說近年剛剛刊行,還不曾讀到,而皇上深居九重,竟能先睹,求知之勤,實堪驚佩啊!……徐元文再把思路拉回來注意聽講時,他們已談起玉林不日出京回山的事。皇上方才那談笑風生的灑脫氣概,不知怎的,忽然消失得無蹤無影,眼睛裏一片消沉的愁緒,強作笑顏地說:「老和尚答應朕三十歲時前來祝壽,庶幾可待;報恩和尚說他來祝四十,朕怕候他不得了。"玉林勸慰道:「皇上當萬有千歲,何出此言?"福臨用拇指和食指彈彈自己的面頰,說:「老和尚相朕面孔似略好看,"又揣著胸懷說:「但此骨已瘦如柴。似此病軀,如何挨得長久?」「皇上勞心太甚。深幸皇上撥冗繁少思慮,以早睡安神為妙。」「唉,朕若早睡,則終宵反側,愈覺不安;總是譙樓響了四鼓,倦極而卧,才得安枕。」「乞皇上早為珍攝,天下臣民幸甚。"玉林說得很真誠,不想卻勾起福臨更深的悲哀。他停了片刻,終於靜靜地說道:「財寶妻妾,是人生最貪戀擺脫不下的。朕於財富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妾亦覺風雲聚散,沒甚關情。"他咬住了嘴唇,停了停,接着說:「若非皇太后一人挂念,便可隨老和尚出家去!」

在場的人都大為驚詫,王熙和徐元文甚至都嚇呆了,不知該說什麼好,幸而玉林通琇接過了話頭:「皇上,常人剃髮染衣,不過是機緣使然罷了;大乘菩薩則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和宰輔,以保持國土,護衛生民,不厭拖泥帶水的煩惱,普施大慈大悲的懿行。如果只圖清凈無為,自私自利,任他萬劫修行,也到不了諸佛田地。就今日而言,若皇上不現身帝王,則這番召請耆年、光揚法化的盛舉由誰來做?

故而出家修行,願我皇萬勿萌此念頭。"他說的是事實。自從順治崇佛以來,各處寺院的重建新建和各種法事道場,在京師變得十分紛繁、隆重,皇家的大量金錢,投入了崇佛禮佛事務之中,佛門的影響在日益擴大,這不正是象玉林通琇這樣的高僧們所期望的嗎?許多南方高僧如憨璞聰、玄水杲、玉林通琇、茚溪森、木陳忞等,都相繼來京,接力續進地圍繞着福臨。這些高僧都很博學,有高深的詩文素養,善投順治所好。他們言語投機、志同道合,順治也因醉心於漢家文學而落入佛門圈套,把早年間受湯若望感化而不信僧道的信念完全拋棄了。

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於福臨自身的苦悶。如果他想一輩子享盡歡樂,當一個窮奢極欲、腐敗昏庸的君王,那他決不會有任何苦惱。但是偏偏他想有所作為,偏偏他又相當英明,偏偏他又處在滿族初主中原的特殊歷史條件下,他就得經受無數痛苦。正是這些痛苦,逼得他向佛門尋求解脫。

玉林通琇身為知名高僧,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接受皇帝出家呢?所以他頭頭是道地說了這麼一番話,真不愧國師之號。順治聽了也不得不頻頻點頭。然而順治並不就此罷休,退了一步,說:「不出家也罷,老和尚收朕為弟子吧!」「啊,這如何使得?"玉林沒料到這一著。

「願老和尚勿以天子視朕,當如門弟子茚溪相待才好。」「這……也罷,老僧依皇上就是。"玉林生怕這位年輕的皇帝又會使出別的更叫他為難的招數,再說收一個皇帝為門徒,總是佛門盛事。

「那麼,就請師父給朕起名吧!」

玉林推辭半天,福臨固請不讓。當玉林終於提筆要選擇法名了,福臨又從心底里深深地嘆口氣,憂傷地說:「師父賜朕法號,必得揀一個最丑的字才好……「王熙和徐元文看着皇上眼睛裏遊動不定的光芒,一時更加不知所措,身為文學侍從,哪裏敢管皇上的這些事情?

玉林書寫了十多個字進呈皇上御覽。福臨自己選擇了"痴",上一字則是禪宗龍池派第五代的"行",於是,順治皇帝的法號便是"行痴"了。

福臨還要行見師禮,玉林哪裏敢受。王熙和徐元文此刻卻敢說話阻止了,因為這明顯地與朝廷大禮不符。福臨只得作罷。他望了一眼茚溪——全名茚溪行森——,笑道:「茚溪,從今以後,朕要稱你師兄、法兄了!"福臨說他"即妻妾亦覺風雲聚散,沒甚關情",難道董鄂妃也不在他心上?不是的。今春以來,她便病倒了,卧床纏綿至今,一天重似一天。多少太醫,開了多少藥方,竟然毫無起色。福臨天天都去承乾宮,每見到瘦弱得風吹就倒的烏雲珠強打精神,歡顏相對,他都心酸難忍。太醫早就暗示過了,但福臨不肯相信她真會離他而去。雖然理智告訴他,這只是早晚間的事情了。所以,他所謂的"妻妾"中是不包括董鄂妃的。或許他出家的念頭也是由此而起?

福臨沒有回養心殿,徑直往承乾宮看烏雲珠。他今天和文士、和尚一番暢談,雖然很痛快,卻也勾起了心底深深的憂鬱。如果烏雲珠沒有患病,會最恰當地給他安慰,使他如同洗個溫水澡似的渾身舒坦、精神百倍。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給整個宮殿塗上一層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紅色。福臨止住下人通報,邁步進了承乾門,轉過石雕影壁,走月台、過前殿,叮叮咚咚的琴聲伴着晚香玉的甜香,隨風飄來。福臨驚喜得幾乎要跳起來:除了烏雲珠,宮中無人會撫琴。那麼,她病體有了起色?

福臨興奮地加快了步子。琴聲悠揚,更清晰了。真美啊!

琴聲蘊涵着空靈秀美,使他產生御風雲霄之上、飄飄欲仙的美妙想像,同時,又使他不覺聯想起"高處不勝寒"的名句。

當福臨走近寢宮時,那明媚的、飄忽的、綿綿不絕的尾音,引導他感受明月、流星、夏露、秋霜……他不知不覺地停了腳步,微微閉上眼睛,沉浸在裊裊餘音和悠遠深長的意境之中。

突然,鏗鏗鏘鏘,琴聲震響,清越奮迅,慷慨激昂,彷彿天邊雷暴,頭頂電閃,狂風驟雨即將來臨,使福臨驚愕之極。他想像不到,絲弦古琴居然能奏出這樣昂揚的情緒。他也無法相信,這種大江東去似的曲調,能從他的烏雲珠那羸弱的纖指下迸出。他趕緊往前沖了幾步,未到門前,屋裏"砰"的一聲響,彷彿什麼沉重的東西砸在琴上。琴聲斷了,代之而起的,是悲痛欲絕的凄惋哭聲:嗚嗚咽咽,若斷若續,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酸。福臨十分緊張,大步闖進寢宮,眼前的場面使他驚呆了:北牆上,一橫卷古畫端端正正張著,畫下一張供桌,供著些夏令瓜果和一爐香。供桌前是矮而長的漆黑的琴桌,張著烏雲珠心愛的古琴——[春風],坐在細席坐墊上的烏雲珠,正全身伏在她的"春風"上傷心地哭泣,淚水象斷了線的珍珠,"撲答撲答"直往下落。但哭出聲的並不是烏雲珠,而是跪在她旁邊托著銀盤送葯盅的容妞兒。葯盅已經打碎在地,容妞兒也哭得跟淚人兒一樣了。

福臨心慌意亂,撲到烏雲珠身邊,扶起了她。誰知淚眼迷離的烏雲珠回頭看到是皇上,既沒有強支病體地跪拜——她一向如此,雖然福臨已免了她跪拜——,也沒有在瘦得可憐的臉上泛出一絲知心的笑——她一向如此,雖然誰看了那笑容都想落淚——,竟不顧一切地撲到福臨懷中,摟着他慟哭失聲。福臨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失態,慌得心頭"卜卜"亂跳,手指都在哆嗦了。他緊緊抱住她,用顫抖的手輕輕撫摸她柔滑的黑髮,努力咽著唾液,用發乾的聲音安慰著:「別哭,別哭……你是怎麼啦?……你一向不這樣啊……」小聲說着、安撫著,觸到的是一副瘦伶伶的、柔弱的、無依無靠的骨頭架。福臨覺得心的一角在慢慢地撕裂著,非常痛楚,一低頭,兩顆又大又沉的滾燙的熱淚,"叭嗒"一聲,落到烏雲珠的耳腮旁。烏雲珠敏感地一哆嗦,抬起濕漉漉的臉,望着福臨:「你,你怎麼啦?"福臨強笑着:「你怎麼還問我呢?你這是怎麼啦?……」「我……」烏雲珠咬咬嘴唇,乾瘦的面頰上閃出令人愛憐的酒窩:「我心裏難過……我捨不得你……「福臨很少從烏雲珠嘴裏聽到這樣直截了當的情話,心頭一熱,眼睛又紅了,說:「你是不是聽說朕要出家心裏難過?

誰告訴你的?」

「出家?"烏雲珠大驚失色,眼淚剎那間幹了。她一手抹去腮畔的淚珠,一手緊緊握住福臨的胳膊,嘴唇顫抖得很厲害:「你……你為什麼?……」「不要急嘛,"福臨連忙說,"我沒有出家,只不過拜了師父、賜了法名罷了。」「你……厭棄我們了。"烏雲珠的淚水又"刷"地落了下來。

「唉,你還不知道我嗎?……實在是心裏太苦,太苦了……或許只有空門能賜給我片刻寧靜。"福臨神色慘淡地低語着。

烏雲珠痴痴地望着福臨,不說話。容妞兒早拾起破碎的藥罐葯盅,悄悄退下了。

福臨站直身子,長嘆一聲,慢慢仰起了臉,不知是在吞咽淚水,還是要透過華麗的殿頂上視那渺茫無際的蒼穹。他的聲音中飽含着一種不常見的悲憤,以致分不出他是任吟詩,還是在直抒胸懷:「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撫世安民踞帝都!平生志氣,總想英明有為,不敢說媲美太祖太宗,乞願追步唐宗、明祖。奈何力不從心,步步維艱!……我還在推那大石,山坡卻越來越高,越來越陡……我精疲力盡了,推它不動了!它怎麼就這樣重,這樣重啊!……」

烏雲珠已經不哭了,她象立在寒風中的秋楊,全身哆嗦。

福臨看她一眼,猛然緊緊地抱住她,喊道:「你為什麼要生病?

你不要離開我!只有你在支持我,幫我推那大石頭上山。要是失了你,我就全垮了!……啊,烏雲珠!……」烏雲珠伸出冰涼的小手,摸索著福臨發抖的嘴唇、燙人的眼睛,低聲說:「不要這樣,陛下。就是沒有我,還有皇太后。她的心裏,總是支持你的。」「可是……」福臨一下子鬆開烏雲珠,象剛才抱她一樣突然,幾乎失聲叫起來:「天哪,她的心裏!她的心裏將永遠瞧我不起,永遠鄙視我!……想想去年七月,她的那些話、她的聲音、她的眼睛!……啊,我竟會那般卑怯,那般懦弱!多麼醜惡啊!多麼醜惡啊!……這是我一輩子永遠洗刷不掉的恥辱!我還有什麼臉面,去和額娘侈談治國平天下!……」他張開兩隻大手,緊緊抱住了頭,跌坐在短榻上,整個身姿都表現出內心的極度痛苦,使人看了,心裏非常難受。

剎那間,烏雲珠忘卻了自己的痛苦,走上前去,輕輕靠在短榻扶手上,又輕輕扳過福臨倚在她懷中,撫摸他的頭、他的手、他的肩背。她的動作中注入了那麼多溫柔的愛,如其說是愛侶,不如說更象母親。她象耳語那樣小聲地、慢慢地說着,彷彿媽媽給生病的孩子講故事:「近日卧病,不知怎的,常常憶起幼時。六歲那年隨阿瑪下江南,額娘領我回蘇州認親。我歡天喜地地去會表姐妹表兄弟,哪知他們都直眉瞪眼地罵我『雜種、小胡妖!還合夥偷偷打了我一頓。我找額娘哭訴,額娘哭得比我還凶。原來姥爺和舅舅姨媽都不認她,說她失節敗壞門風,還問她為什麼不死!……後來回京師,阿瑪又領我去認親,叔叔伯伯們竟當着我一起嘲笑我阿瑪,堂兄弟堂姐妹全罵我是賤胚、蠻婆!又打了個頭破血流……「說到這裏,她聲音岔了調,眼圈又紅了。這幼年的屈辱是深深刻在她心中的,雖然事隔多年,至今猶有餘痛。停了片刻,她才平復,繼續說下去:「……那時候我真氣極了!我想,我阿瑪開得硬弓,騎得烈馬,是戰場上殺出來的巴圖魯;我額娘作得詩、畫得畫、彈得琴,是知書達禮的才女,我阿瑪娶我額娘,我額娘嫁我阿瑪,哪些兒不好?又關他們什麼事?阿瑪、額娘愛我象掌上明珠,我必得為他們爭氣!那時候,我就發誓:一是要出類拔萃、出人頭地,一定要勝過一切滿漢女子,讓阿瑪那邊的滿親,額娘這邊的漢親全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長大了,讀了許多書,懂得了文武兼備、寬猛相濟的道理,更發奇想:父族尚武,百戰百勝,驍勇無敵;母家尚文,博大精深,源遠流長。武功文治熔於一爐,必然鍛出古今中外從未得到的寶劍;滿漢一體,大清必能興旺發達、長治久安,國富民強不就指日可待了嗎?……」福臨早已聽得痴了。烏雲珠從未訴說過幼年的委屈,今天怎麼突然提起?……她的念頭多奇特,可又多合福臨的心意啊!

烏雲珠彷彿看透他的心思,瘦弱的手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面頰,聲音更低,說得更慢:「妾妃不敢說與陛下志同道合,但自認是陛下的知音。皇上所作所為,皇上所想所念,妾妃以為都是識大局知大勢,合乎天地正道。妾妃願為此百年大業略盡綿薄之忱,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啊!……」福臨看着她,沮喪和痛苦漸漸淡了,心裏十分感動。

「妾妃常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磨難重重,安知不是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而後成呢?"福臨濃黑的眸子裏閃出兩點光亮,微微點頭道:「好,賢妃說得好!……朕越發不能讓你離開了。」「百年離別在高樓,一代紅顏為君荊"烏雲珠心裏一痛,冒出這麼一句古詩。她眼見福臨神色又變,趕忙笑着解釋說:「百年聚合,終有一別。皇上一向曠達,難道還看不透?如果這樣,又怎能參禪?"福臨愣了一愣,強笑說:「你我相約生生世世永為夫妻,豈是百年二字可以了的?"烏雲珠略帶凄婉地笑了。

「這不是張靈的《招仙圖》嗎?"福臨看着牆上那幅橫卷,"是鑒賞,還是祭奠?「《招仙圖》,構思非常巧妙,筆法簡潔瀟灑。圖的右下方,雕欄玉砌的石橋邊,一位宮妝美女靜靜立着,仰望高天,滿腔傾慕、期望之情。中間隔了很長很長的一片空白,一筆不畫,一色不染,那是無限蒼茫、寥廓、幽遠的大地和天空。最後,在長卷的左上角,現出了浮雲中的一輪明月。整個畫面給人凄清欲絕、無限空闊的特殊感覺,既使人想到"高處不勝寒",又使人想到"空照秦淮"的種種意境。

烏雲珠答道:「二者兼而有之。」

「那麼,這是宮妃在招廣寒宮裏的嫦娥呢,還是廣寒宮的嫦娥在招宮妃呢?「福臨在儘力緩和氣氛。

「我想,也是二者兼而有之。"烏雲珠的聲音打了個磕絆。

福臨卻沒有聽到,仍然注視着《招仙圖》,說:「這位橋畔美人兒,倒真與賢妃有幾分相似哩!」「是嗎?"烏雲珠幾乎問不下去,把頭扭開了。

「你今天是不是好些了?剛才進來聽見你在彈琴。」「是。午間起來覺得很清爽,就試了試手指,叫她們掛出這捲圖,彈了一曲《廣寒怨》。」「不,不對。起初彈的是《廣寒怨》,後來呢?那曲激揚壯烈的琴聲呢?那聲韻同風雨江濤相彷彿,絕不是《廣寒怨》,你只彈了一小會兒……」「那,那叫《烈風雷雨頌》,「烏雲珠忍淚回答說:「是我幼年從師時,師父教給的。」「你為什麼不彈完,就倒在琴上哭呢?"福臨關切地問。

烏雲珠怎麼能告訴他呢?午後她略感輕鬆,起身彈琴,是想試試自己的體力,也想藉以抒發情懷,於是彈起了《烈風雷雨頌》。誰知彈了不幾句,便覺體力不支,一時頭昏目眩,冷汗淋漓,眼前一片昏黑,差點兒暈過去。她明白了,自己沒有什麼希望了,頓時萬念俱灰,推開容妞兒送來的葯,伏在琴上便哭了。

不,她什麼也不肯告訴福臨。今天她看到福臨傷痕纍纍的心,他的沉重的精神負擔,她決不肯使他增加新的痛苦。但是,她心裏又有許多許多話要說,想要留給福臨,這是她一生摯愛的人,他們一同經歷了多少風浪,一同嘗過多少甘苦啊!想當初青春年少,他們象一對年輕美麗的鳳凰,雄心勃勃,向著朝陽,比翼奮飛。但是,狂風暴雨,明槍暗箭,給他們留下了無窮無盡的創傷!凰已奄奄一息,鳳還能振翅翱翔嗎?……烏雲珠用雙手輕輕地、無限愛憐地托住福臨的面頰,淚光閃閃的黑眼睛無限留戀地掃視着親愛的面容,最後,她努力綻出一絲微笑,小聲地回答福臨:「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福臨心頭掀起一重熱浪,喉頭哽住了,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他的這位貼心的情侶、志同道合的知己、他心目中唯一的妻子,嘴唇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烏雲珠又用冰涼的手捏住福臨的手指,用更微弱的聲音問道:「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福臨象摟抱孩子似的,把烏雲珠緊緊摟在懷中,低頭把臉貼在她身上,陣陣嗚咽眼看就要從胸中湧起,他都勉力抑制住了。他要烏雲珠學佛參禪后不久,烏雲珠每見到他,常常以這句參禪語相問。最初他笑而不答;烏雲珠病後,他避而不答;今天呢?他滿心苦楚、辛酸,連出聲都不易了,怎能回答?

順治帝宣詔天下,徵求各地名醫來京師為皇貴妃調治;順治帝派內外大臣,廣祀百神,為皇貴妃祈禱;順治帝大赦天下十惡以外的罪犯,為皇貴妃祈福。

然而,皇貴妃病體日漸沉重,毫無起色。

福臨親自往西山碧雲寺禮佛,為皇貴妃祈禱——在這以前,他只為皇太后的病做過這樣的事情。

中秋剛過,碧雲寺在西山的綠海中,幽靜得不似人間。福臨在寺院住持陪同下,走進大雄寶殿。住持虔敬地呈上一束線香,福臨接過,鄭重地往佛前長明燈上點燃,「撲",小小的火焰一跳,線香燃著了,裊裊青煙飄起。福臨虔誠地擎著線香,仰頭望定了慈眉善目、法相莊嚴的巨大的如來全身。

「撲",小小的火焰又一跳,熄滅了。一位總管太監腳步錯亂地闖了進來,撞倒似地跪下,滿面倉惶,上豈不接下氣地說:「啟稟、萬歲爺,皇貴妃,並病危!「福臨頓時臉色大變,將手中線香往香爐上一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那些下不完的台階,無窮無盡!福臨心急火燎,連跨帶跑,一步三階地往下跳,隨從太監們跑得張著大口喘氣,也追不上他。他跑到寺院門口,旗下御輦,從侍衛手中奪過韁繩,翻身上馬,猛抽一鞭,那黑駿馬掀起前蹄,昂然一聲長嘶,往前一縱,便飛箭一般躥下山去。總管太監一看,急得又喊又跳,一面跑一面指著那些發愣的御前侍衛、儀駕及豹尾班、長槍班,大吼道:「快跟上追呀!你們這些笨蛋,發什麼呆,快追呀!"太監竟敢罵侍衛"笨蛋",這還了得!但此刻誰也記不起這些上下尊卑了,侍衛們如夢方醒,跳上馬,呼啦一下跟着追下山。於是從西山通往西直門的大路上,如同一場激烈的長途賽馬,道邊行人都嚇得東逃西散:一匹黑亮的駿馬挾著風暴驟然馳過,後面又有一群馬隊卷著黃塵席地而來。一路上雞飛狗跳,撞倒了踩傷了多少人,誰也計算不清了。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跟上來了一隊無法飛跑的手持笨重儀駕的騎兵,人們才知道是皇上出巡,趕緊老老實實地跪在路旁。

侍衛們在西直門前追上了皇上。那是因為門前關吏不認得漆黑馬的人是誰,攔馬要稅。福臨抬手就給了他一鞭子,準備縱馬沖門。就是這點耽擱,侍衛們趕到了,大喝道:「閃開閃開!皇上御駕在此!"關吏嚇得屁滾尿流,跪在道旁象搗蒜般磕起頭來。福臨已經把他忘了,加鞭就要進城,侍衛們已乖巧地衝到皇上的前面,打馬飛跑,大聲喊叫:「閃開閃開!大小官員軍民人等一齊閃開!聖駕來了!「這樣,才避免了更多的傷害和更大的騷亂。

福臨對這一切全都沒有注意,沒看見也沒聽到,只有一個意念支持着他:「快,快!再快!一定要見到她!哪怕是最後一面!快!……」西直門、新街口、西四牌樓、西安門,飛也似的從他們身邊閃過,遠遠地拋在身後。御馬監精心餵養的這些駿馬,大約從來沒有這麼狂奔過,一匹象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汗水把馬毛粘在一起,又往下滴答著。人也不比馬強,里裏外外的衣裳都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而皇上仍然發瘋似地抽打胯下的黑駿馬,只有當如注的汗水要迷住眼睛時,他才匆匆地擦了一把。

這一股旋風穿過金鰲玉蝀橋,直刮到了玄武門①前。這裏是大內,是紫禁城,任何人到此都得下馬下轎。侍衛們不敢違禁,都勒住馬韁,準備下馬了。忽然聽見"啪!啪!"兩聲猛烈的鞭響,皇上全身幾乎貼在馬背上,"嗖"的一下狂風一樣衝進了玄武門!侍衛們來不及眨眼,來不及反應,只驚得目瞪口呆,沒有一點辦法。

福臨失去了對其他一切的反應能力,幾乎是憑着本能,縱馬衝進順貞門,在御花園內橫衝直撞,闖出了東門,平治在東一長街上。自從二百多年前大明永樂皇帝興建起這所舉世無雙的輝煌宮殿群以來,在重重金殿的黃瓦紅牆之間,還從來沒有人敢冒死牽馬從這裏過一過,而今這暴烈的馬蹄聲卻在高高的宮牆間震響!

福臨的耳邊只有風聲、馬蹄聲和自己心裏那越來越緊、越來越響的呼喊:快!快!

承乾門閃過去了,許多宮女、太監驚慌失措的面孔閃過去了,福臨直奔到後殿寢宮才勒住了馬。他剛跳下來,馬便四蹄一軟地癱倒了。福臨連看都沒看一眼,一頭衝進寢殿。啊,這不是她嗎?安詳地躺在那裏。她不是囑咐他、等待他早早回來的嗎?他要奔到她床前,有人攔住了他。誰敢這麼大膽?

他一抬眼,看見了母親。但看不大清楚,恍恍忽忽,只覺得她臉色白得象紙,但有兩處很紅的顏色斑,這是怎麼回事?他無暇多想,他要和他的烏雲珠說話。

庄太后又一次攔住了兒子,用嘶啞的嗓音低聲說:「皇兒,你來晚了!……她已經……」皇太后說不下去了,轉過臉痛哭失聲。

福臨沒有聽懂,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看了看母親,再看了看她,推開那些來攙扶他的妃嬪貴人,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象夢遊人那麼飄忽……突然,他猛地撲到她面前,雙手一齊伸到她口鼻之上。

「啊!」他慘痛地大叫一聲。

「啊!——"他又發出一聲悠長而慘烈的哀號,彷彿有人在他心窩上捅了一刀,又象受傷的猛獸臨死的嗥叫;接着,他朝天噴出一口鮮血,仰面一倒,失去了知覺。

原先來承乾宮為董貴妃哭泣的后妃們,這時又在為皇上痛哭了。她們慌作一團,圍上去又是揉太陽穴,又是舒胸順氣,亂糟糟的沒了章法。唯有皇太后抹著淚,命妃嬪們全都走開,讓太監把皇上小心地抬到中間的長坐榻上,吩咐速傳太醫,自己便坐守在兒子的身旁了。

太醫很快就來了。宮妃們都聚在裏間靜悄悄地聽着。這正是方才眼看着皇貴妃咽氣的那位太醫,乍一見皇上的樣子,嚇慌了神,臉也黃了,手也哆嗦了,大滴大滴的汗珠順着脖子滾了下來。他戰戰兢兢地跪上前、低着頭,伸出三個手指按在福臨的手腕上,竭力調平自己的呼吸,診脈片刻,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低頭道:「稟皇太后:皇上是急痛攻心,加以勞累過度,一時昏厥。待學生開一劑舒胸順氣、開竅鎮驚的涼葯,就會好的,請太後放心。"太醫退去,皇太后舒了一口氣,裏屋的后妃們一輕鬆,竟又哭出了聲。剛才她們真被嚇壞了。皇後走了出來,看看依然昏迷的福臨,對皇太后說:「額娘,要不要送皇上回養心殿?"皇太后失神的目光掠過皇后,搖了搖頭。

「可是,承乾宮裏這麼亂,董鄂妹妹的……還在裏面放着,皇上躺在這裏,怕不合適……」皇后低頭小聲說。

「不,你不明白!……」太后長嘆一聲,扭過頭去用手絹按住突湧出來的淚水。是啊,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兒子。

他一旦蘇醒,第一件事便會是要看烏雲珠,即使把她移到別一定不會死,病一定能好,對嗎?"皇太后雙肩聳動,就是從背後看,也能發現她在哭泣。

「額娘,你怎麼了?咱們一起到承乾宮去看烏雲珠,讓她給你講幾個笑話,你就百愁盡解了!"皇太后再也忍受不住,離座走開了。裏屋傳出一片壓抑不住的啜泣。原先站在福臨榻頭的皇后,轉過來走到皇太后坐過的地方,一雙眼睛紅紅的,俯身望着福臨,用她最溫婉的聲音,強笑着說:「皇上忘了,這兒就是承乾宮啊……「「什麼?」福臨一下子坐了起來,詫異地說:「你在胡說什麼呀,明明是養心殿!「皇后也扭開臉,抽泣著轉身走開了。

福臨滿腹狐疑,先看到自己躺着的長坐榻,又慢慢地環視四周。福臨的腦子象巨大的千斤石滾,笨重而吃力地轉動着,非常緩慢、遲鈍,漠然的目光掃過默默無言地站立各處的妃嬪宮監,她們紅腫的眼睛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眼光落到牆上:宋人的《風雨歸舟圖》;元代趙孟俯的書法條幅;牆腳下擺滿宮中的夏季三清花——茉莉、晚香玉和夜來香,照例在紅、黃、藍三彩瓷盆里栽著,為的是和白花綠葉相調和,這不是她的高雅見解嗎?……那是一幅什麼橫卷?這麼熟!啊,明代張靈的《招仙圖》!

一道閃電擊破了混沌的迷霧,他渾身猛烈地一顫,全想起來了!倏然間,他容顏大改,嚴峻、莊重、冰冷,慘白的臉上兩道黑眉高高飛揚,烏黑的眼睛深處亮起兩朵火光。他一下子站起來,不搖晃,不踉蹌,不慌不忙,完全不象個病人的樣子,邁著堅定而沉重的步子,緩緩走向寢房。

他怎麼能夠這樣鎮定?他要幹什麼?所有的人都驚慌地望着他,害怕地給他讓路。八名宮女、太監緊跟在他身後,誰也不敢問他一句話,他臉上的表情實在冷得可怕。

烏雲珠容顏如生,只是比生時更安詳、更寧靜,嘴角似含一絲微笑,彷彿為最終獲得了解脫而慶幸。這是一尊白玉雕就的仙女,美得使人落淚,聖潔得使人下跪。福臨默默凝視着她,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然後跪下去,從她胸前拿起那雙冰涼的小手,貼在自己臉上,灑了幾滴熱淚。他又把她的手小心地放回原處,微笑地望着她,小聲說:「烏雲珠,我的烏雲珠,等等我吧!"他靜靜地從腰間那綴著紅藍寶石、嵌珠鑲金的刀鞘內抽出鋒利的短刀,對烏雲珠的遺體一示意,彷彿讓她看看自己殉情的決心,然後掉轉刀鋒,非常從容鎮靜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當他拔出短刀時,人們大驚失色,妃嬪中有人尖叫起來,皇太后和皇后都不顧身份地撲了上去。最靠近皇上的太監、宮女,到底身手矯健,也因為福臨的動作委實太莊重沉着了,所以拿刀的手一下子就被太監扳住,奪走了短刀。兩個力大無比的宮女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使他動彈不得。

「皇兒,你不能犯糊塗!……」皇太后氣喘吁吁地嚷。

「皇上,你可不能啊!……」皇後幾乎與太后同時叫喊著。

可是這些話福臨都完全沒有聽到。自殺被攔住了,竟激起了他的暴怒。他一下子便如瘋狂了一般,不知從哪裏突然來了一股驚人的力氣,左一推右一撞,掙開了兩個宮女,又飛起一腳踢倒了身邊的太監,大喊大叫:「誰敢攔我,我叫他立地就死!我不活了,我就是不想活了!……」他的眼睛象通紅的炭團,面孔燒着了似的血紅。他甩開眾人,略一低頭,便猛力撞向牆壁。太監、宮女又一窩蜂地擁上去阻攔,裹着福臨一起摔倒在地上。

哭聲、喊聲、尖叫聲,亂得一塌糊塗,幾乎要掀了殿頂。

福臨又從眾人的糾纏中擺脫出來,左顧右盼,分明要進行第三次衝擊。庄太后不顧一切地衝到他面前,哭着大叫道:「福臨!你就先殺了我吧!"福臨一愣。從他懂事以來,還沒有人敢直呼其名。定睛一看,面前是悲痛欲絕的母親,而母親又說出了這樣的話!福臨吃驚了,眼睛裏流露出猶豫,猶豫的背後,理智閃出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澆你一杯冰水?"太后又喝了一聲。福臨打了個冷顫,在母親面前跪倒了。

皇太后頹然倒在椅子上,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幾口氣,竭力平息了片刻,終於勉強用她平日溫和的口吻說下去,不過嗓音還在顫抖:「烏雲珠最後還念念不忘地囑咐,她說:今日兒歿,自是天命,萬望皇上自珍自愛,以祖宗大業為重,以社稷萬民為重,不必傷悼。她這樣識大體顧大局,你竟敢為一己之愛而忘祖業?怎麼對得起烏雲珠?"皇後走近前來,跪在皇帝一側,含淚進言:「董鄂妹妹臨終時再三說:妾妃將去,此乃定數,亦無所苦。唯獨不及酬答皇太后與陛下恩情於萬一,太後年將半百,為妾妃傷悼,妾妃雖死而不能心安……妹妹孝養太后,至死念念於懷,皇上也需自己珍重,勿傷太后之心!……」妃嬪們也紛紛環繞着太后和皇上、皇后跪下了。滿屋的人都跪下了。請求、哀告之聲充斥宮內,淚水滔滔不絕。他們懇求皇上體念太后和仙逝而去的皇貴妃的一片苦心,萬萬不可自尋短見。福臨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後,大約耗盡了精神,癱倒在地,又暈了過去。

這一夜,皇宮內院處處徹夜無眠,各宮燈光都亮到天明。

福臨死活不離開承乾宮,皇太后和皇后只好也陪在這裏。妃嬪們回到自己宮中,一夜心驚膽戰,不知還會發生什麼意外。

許多主位燒香禱告,求神保佑皇上安好。

後來的兩天兩夜,二十四名強壯的宮女、太監輪班晝夜看守皇上,防止他再行自殺。一切可能造成傷害的東西,象小刀、棍棒、重物,甚至花瓶、洋鍾,全都收了起來,使皇上無隙可乘。不知是皇太后那慈愛的、充滿理性的諄諄教誨起了作用,還是太醫的幾劑越來越厲害的涼葯安神定魂,在鬧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之後,第三天清晨,福臨終於安靜下來,跌入了昏昏的沉睡。皇太后、皇后和妃嬪宮監們也都鬆了一口氣,各自抓緊時機歇息養神。

庄太后已經疲憊不堪,卻無法入睡。福臨這尋死覓活的一鬧,勾起她多少心事!她不禁想起福臨的父親、她的丈夫皇太極。當初她的姐姐關睢宮宸妃去世時,皇太極也是悲慟得死去活來,動輒哭暈過去,不飲不食六天之久,半年之內朝夕痛悼,一過舊宮故地就要流淚,還數次往宸妃墳前奠酒痛哭。皇太極正是因為承受不了這樣的哀痛,體質和精神日漸衰弱,一年後重病而亡。兒子和父親竟如出一轍,他們都是大有作為的英明之君,卻又都忒多情。情深情重,竟成魔障,弄得這樣無法收拾,難以自拔。

宸妃是庄太后的親姐姐,董鄂妃是庄太后的乾女兒,她對這兩人都知之頗深,也十分喜愛。但是,她們一個奪去了她丈夫的情感,一個佔據了她兒子的心,作為妻子和母親,她又怎會不產生一種本能的厭憎?不過,庄太后不同於一般女子,她知道應該把這厭憎限制在一個什麼樣的範圍之內。所以,當她再往承乾宮探視福臨,面對一個棘手的局面時,輕而易舉地應付下來了。

福臨已經移住承乾宮正殿。按規矩正殿是行禮的地方,不能住人,而今為了皇上,只得破例了。福臨還很衰弱,半躺半坐在御榻上。皇后、淑惠妃、康妃、恪妃等主位圍坐相陪,不管心裏願意不願意,她們都在不斷啜泣,小聲地追述著皇貴妃的許多好處。

見皇太後進來,皇上和后妃們都起立迎接。皇太后從容隨分,不拘禮節地坐到榻邊方椅上。剛剛坐定,福臨已跪在她腳下了:「兒不肖,驚擾母后,勞累母后,求母后恕兒之罪。

但兒有一心愿,望母后成全。」

見他已不似前兩天那麼瘋狂,太后料定不會再有自殺的危險,便和悅地說:「但凡合理合禮,皇兒只管令行就是。"福臨豈不急待地說:「兒要以皇后之禮為烏雲珠發喪。"殿中剎那間極其安靜,彷彿被皇上這句話嚇住了。淑惠妃、康妃、恪妃她們拚命低下頭,不敢看皇后的表情;皇后的臉頓時通紅,淚水眼看就要奪眶而出,尷尬和委屈逼得她真想跳起來逃出宮去。皇太后皺起眉頭,憂心忡忡地看着福臨,似乎擔心他神志還不清醒。半晌,皇太后輕輕搖頭,慈和地說:「皇兒,這是從來沒有先例的事啊!皇后明明在,烏雲珠明明是皇貴妃,而要待以皇后之禮,你說這妥當嗎?這與國家、宮廷體制全都不合,朝中眾臣必有異辭,紛爭不下,何苦來呢?"福臨慘然道:「兒今萬念俱灰,母后若不準兒所請,兒願削髮披緇入山學佛,不再參預人間之事了!……」皇太后心頭又悲酸、又憤慨,許多話想說而不能出口。此刻她心中衝出一個極其強烈的願望:願人間不曾有過烏雲珠,願可詛咒的天地永不使這一對痴情兒女相遇!這真是大清的極大不幸!要是她能做得了下一代皇帝的主,就決不許他有寵妃,決不讓他情有所鍾!……不料,皇后擦乾眼淚,跪在皇帝身旁,向皇太后說:「母后,董鄂妹妹侍奉皇上五年,賢孝和順,實在能代兒婦之職,兒婦本有心以皇后之位相讓,不想她竟仙逝……以皇后之禮喪葬,實在與兒婦初衷相合。朝中諸臣若有異議,可以兒婦本意曉諭。這樣,就是後世史臣,也不能將此舉議為皇帝之過了……」福臨大覺意外,非常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這一眼看得皇后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臉不覺又紅了,淚珠卻撲簌簌滾了下來。妃嬪們也驚異非常,雖不敢私相議論,也互相交換了許多意味不同的目光。

庄太后讓胸中的鬱悶消散片刻,平穩地說:「皇后既然體貼皇帝之心,不生妒忌,我又何必拂違你們夫婦的好意呢?"她轉向福臨:「皇帝就把皇后的意思諭示朝廷諸臣。至於詔書,可稱奉我的旨意。"福臨喜出望外,再一次向母后叩拜,皇后也隨着跪了下去。

次日,皇帝降諭禮部:「奉皇太后懿旨:皇貴妃董鄂氏孝敬性成,淑儀素著,才德兼備,足毗內政。今忽爾薨逝,予心甚為軫惜,應追封為皇后,以示寵褒,欽此。朕謹遵慈命,追封皇貴妃董鄂氏為皇后,應行典禮爾部即議以聞。"禮部不敢怠慢,在董鄂妃死後的第四天,便在停靈的承乾宮舉行了隆重的追封禮,追封董鄂妃為皇后。

在董鄂妃去世的當天,庄太后見皇帝死去活來,一切不顧,自己也深愛董鄂妃的為人,所以代皇帝傳諭:「輟朝五日,親王以下,滿漢四品以上並公主、王妃等哭臨。"現在,董鄂妃已成為董鄂皇后,福臨便以皇后之喪連續發下聖諭:召江南、五台山高僧,遣中使迎來宮中,為董鄂皇后禮懺營齋,設水陸道場;征天下巧匠,為董鄂皇后構設冥宅;命學士王熙、胡兆龍編纂《董鄂皇后語錄》,命大學士金之俊撰寫《董鄂皇後傳》;命內閣自八月至十二月,奏本盡用藍墨,以示哀悼,明年新正方許恢復硃色;命諸大臣議謚;命全國服喪,自京詔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從滿洲入關,到天下一統,十七年以來,朝廷還沒有舉行過這樣隆重的葬禮。於是,北起長白山、黑龍江,南到兩廣福建,西越河西走廊,東至海濱,廣袤遼闊的大地上,處處設其靈位,飄飄白幡,成為第一次震動天下的國喪。

福臨把自己關在養心殿東暖閣,不許任何人打擾,悶頭抒寫胸懷。從第一次見面到如今,六年多了,往事歷歷在目,養心殿裏處處留有她的痕迹影象,使他觸目傷情。福臨咬緊牙關,什麼也不去看,任憑思緒潮湧,奮筆疾書,把一腔感念都傾注筆端。然而淚隨文下,淚多還是墨多?一行行字跡,是墨汁寫就還是淚水染成?

頭七之後,董皇后的靈柩就要移往景山壽椿殿。福臨要在今晚把這篇祭文焚化在她的靈柩前。從來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淚水如泉。只恨手筆太慢,數千言竟無點竄,手不停筆地一揮而就。擱筆之後,他彷彿痛哭了一場,胸中的鬱悶、哀傷減輕了許多。他走出暖閣,走出正殿。

廊下幾張桌椅,是供小內監抄錄皇上御筆的,此時他們一個個竟哭紅了眼,哽哽咽咽地抽泣、嘆氣。見皇上出來,連忙跪倒。

福臨拿起抄錄的紙折看了看,說:「哭什麼?」小內監忙奏道:「實在是萬歲爺的祭文催人淚下,奴才們實在忍不住了……」福臨一個急轉身,連忙走開了。

這天已是八月二十六了,二鼓以後,福臨換了一身素色衣服,小內監提燈、侍衛護從,靜悄悄地走向承乾宮。福臨的想法,是趁夜深人靜,最後一次與烏雲珠單獨相聚,一訴衷情。寂寂秋夜,彷彿理解他的心情,連風聲都息了。滿天星斗,銀漢無聲,因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凈,閃爍的光芒,使他不禁又想起烏雲珠的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走近承乾宮,便聽得一旗人聲和哭聲。這是怎麼回事?董皇后死後第三日起,每天都派李國柱傳旨把茚溪森和尚召來承乾宮,上堂拈香,對靈小參,福臨也曾相陪。現在這麼晚了,是他還在靈堂嗎?原來是皇太后、皇后和妃嬪在靈堂哭奠,她們也是來為董皇後送行的。

福臨向母親請安,后妃們向皇上請安,禮畢,皇上坐到皇太后左手下,強笑着安慰道:「母后不要悲傷太過,還是早早回宮歇息吧!"在董皇后即將離宮之時,皇太后的哀痛陡然變得異常強烈,她神色慘然,聲調嗚咽地對福臨說:「她實在稱得上是皇兒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你們兩人永偕和好,娛我晚年,誰知竟中道而分!從此以後,誰能象她那麼侍奉我?誰能如她那般順我心、合我意?我有話又能與誰共語?誰還能與我一同籌思謀划?……」她竟說得豈不成聲了。福臨低頭無語,皇后和妃嬪們的哭聲更慟了。

「你們不要這麼大聲哭了,稍稍克制些吧!"皇太後轉向後妃們。但她們哪裏肯聽,哭聲依舊,沒有一個回應一聲。要知道,她們的哭,並非只為悲痛,也包含着委屈、不平、對太后一番話的不滿。太后嘆口氣,泫然淚下,說:「你們這些人,難道都沒心沒肺嗎?怎麼連一句答話都沒有?她聽我說話,決不會這個樣子!……你們走吧,都回宮去吧!不要在這裏加重我的傷心了!……」福臨也厭煩地揮揮手,后妃們只好知趣地退出去了。隨後,福臨請母親止哀回宮,皇太后疑慮地看看他,他苦笑道:「母后請放寬心。"皇太后也走了,福臨便獨對靈柩了。小太監捧來金爐,福臨就面對靈堂,拿起他親筆寫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讀下去。開始還想硬撐著朗朗而讀;後來淚隨語出,抑制不住;讀到最後,聲音嘶啞,淚濕胸襟,幾乎不能完篇。小太監流着淚舉起火,福臨在靈前親自把祭文一頁一頁地焚燒在金爐之中。

福臨祭畢,便默默坐守在靈前。千迴百轉,哀思總難拋開,連想閉眼歇息片刻,也都做不到。烏雲珠去了,福臨的一切都隨她去了,只剩下這無用的軀殼!……天亮時,奉旨前來承乾宮為董皇后舁柩的八旗二三品官員近百人,已在承乾門外等候。茚溪森和尚也奉命來為董皇後起棺。茚溪向皇上參拜后,手舉線香對靈小參,口念偈語道:「幾番拈起幾番新,子期去后孰知音?天心有月門門照,大道人人放腳行!"福臨站在一旁,突然忍淚問道:「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和尚向皇上躬身道:「謝皇上重重供養。"福臨咬住嘴唇,淚水沿着消瘦的面頰慢慢流下。

抬棺柩的三十二名八旗二品官,身着喪服,帽頂飾白,各自站好位置,舉杠上肩。茚溪以佛杖指著靈柩念偈道:「舉步涉千岐,孤坐又成迷,且作么生,得恰好去。"他以杖上引,大喝一聲:「起!"八旗二品官們一起用力,沉重的棺柩離地而起,緩緩出了滿堂素帷白幔的正殿。

福臨說:「謝和尚提拔。」

茚溪森道:「聖駕珍重。」

大員們抬着棺柩走下月台,往承乾門移動,突然承乾宮的宮女、太監們衝上去攔道痛哭,哭得死去活來,攀著棺木繩索,不許抬出宮去。眼看幾個宮女就將哭昏過去,護靈大臣喝斥責罵都沒有用,當着皇上又不敢動鞭弄杖,一時竟然手足無措了。福臨走過來,看着這些哭得如喪考妣的下人奴婢,心裏十分感慨,半晌無言。後來,他非常和藹地問:「你們為什麼攔路?"一名太監哭着回答:「奴才們捨不得董鄂娘娘!"福臨笑了笑,說."她去了,你們將分發別宮主位名了,難道不願意?」「不!不願意!"太監拚命搖頭。他們再清楚不過,別看那些主位現在哭得傷心,日後她們會把對董鄂娘娘的怨恨都發泄在他們這些承乾宮舊人的身上。

一個宮女驚惶地哭道:「那還不如跟了她去呢!」「哦,好丫頭!朕想跟着她去而不得……好,你們暫且讓開,朕有話對你們說!"宮女、太監們不敢違命,棺柩終於順利地出了承乾門,進入東一長街了。

福臨對痛哭的奴婢們細細看過一遍,緩緩說道:「朕的心愿不能完成,朕可以成全你們的心愿。你們就都隨董皇後去吧,替朕好好侍候她!"哭聲陡然增強了一倍,有人真的哭昏過去。福臨點頭讚歎,舉步出宮去送靈柩。茚溪在承乾門外追上福臨,躬身道:「皇上悲悼,確是純情。但我佛大慈大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敢請朝廷免去多人殉葬……」福臨臉一沉,不高興地說:「殉葬乃國家舊俗,不然董皇後有何人服侍?況且,朕想隨她同去,尚且不能,奴婢們自願殉主,忠義可嘉,朕豈能不成全他們?"茚溪還想再說什麼,福臨已不顧而去。想到滿洲貴族皇家確實有殉葬的風俗,這位以慈悲為本的和尚也就無可奈何了!

重陽節的第二天,九月初十,是董皇后的三七,這一天,將按國禮焚化大行皇后的梓宮。

由於不忍目睹,皇上、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參與這個大典,委派安親王全權主持。為此,在壽椿殿月台上,特地為安親王設了杏黃圓傘和寶座,供他坐鎮指揮。其實真正的組織者是司吏院、宣徽院和文書館,他不過總攬其事而已。下邊稟告秉炬的茚溪和尚未到,請候片刻。

參加大典的各宮主位、公主、福晉、命婦等,在正殿中等候,滿洲親貴和漢員分別在東、西配殿等候。岳樂閑等無事,舉步走向東配殿。未進殿前,明明一片嗡嗡的說話聲,他一進門,聲音驀然停止,只有一句沒煞住:「……真重得厲害,不定放進了多少珍寶……」有人撞了一下說話人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忙把後半句咽下去了。

這裏有康親王傑書、顯親王富綬、信郡王多尼、克勤郡王羅科鐸、順承郡王勒爾錦以及貝勒、貝子、公等親貴和八旗統領、都統等近百人。親貴們都有座位,旗下大員在親貴面前自然不敢坐,原本分散地站在各處喝茶、吸煙、小聲交談,此時一齊沉默下來。這沉默表示著一種情緒,形成了十分沉重的壓力,使岳樂有種暴雨前悶得不能喘氣的感覺。

王公貴族們起身迎接岳樂,他現在是王公中輩分最高、爵位也最高的人了。岳樂和顏悅色地請大家坐下。許多人避開他探尋的目光,重新端起茶碗,銜起煙管。岳樂決心打破沉默,笑說:「方才諸公正談得熱鬧,說什麼物品太重來着?」站在窗前一位八旗都統躬身說:「稟王爺,是奴才隨意說的。那天我們抬大行皇后的金棺往景山來,實在很重。」「他說的不假,"一個眉毛灰白的八旗統領證實說:「比當年太宗皇帝的棺柩重得多!」「太宗皇帝的喪葬也沒有這麼排場啊!"遠處人叢中,不知誰極其不滿地衝出這麼一句。接下去,又是沉默,長久的沉默。坐着的親貴們分明聽到了,卻都裝作沒聽到;分明心裏有氣,卻故意裝得無所謂。但這不自然的沉默,卻充分表達了他們敢怒不敢言的情緒。前幾天,一名輔國公和一名承政因在國喪中作樂,皇上大怒,撤了承政職差,奪了輔國公爵位,一併禁錮了起來。哭臨的最初幾天,凡內大臣和命婦哭而不哀的,皇上都要發火,要交禮部議處。只是由於皇太后竭力勸解,這一條才沒有貫徹下去。滿洲親貴,十有八九對皇上寵愛董鄂妃大不以為然,因為董鄂妃是半個蠻子,是所謂的"新派"。如今這種局面,他們心裏能不憤慨嗎?

沉默許久之後,有人輕嘆道:「唉!太過了!……」岳樂本想回頭看看說話的人,卻忍住了。一抬眼,正碰上康親王傑書的目光。傑書微微搖了搖頭,吁了一口氣。

岳樂離開東配殿,又走進西配殿。這裏可熱鬧多了。許多人大聲地談論著,簡直是在炫耀。他們見安親王來了,一齊跪安。岳樂請大家不要拘禮,隨後召大學士傅以漸到配殿北頭凈室,問道:「於磐,據說為大行皇后擬謚,很費了幾番功夫?"平日端莊穩重的傅以漸,臉上竟也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躬身答道:「是。我等先擬了四個字:孝獻端敬,皇上不允;再擬六字呈進,皇上還是不允;加至八字,為孝獻庄和溫惠端敬,皇上仍很生氣,說全不足以褒揚賢后,諭令再擬,於是才擬了十二字,便是現在的謚號:孝獻庄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后。"沉默有頃,岳樂說:「皇上對這謚號滿意了吧?"傅以漸搖搖頭:「哪裏。皇上猶以無天、聖二字為歉,但承天須嫡配能用,輔聖須有子繼位才能用。皇上雖然不愜於心,也是沒有辦法埃"沉默了更長的時間。外間談話聲音很是雜亂,幾句特別響亮的調門直傳進凈室:「張宸這小子,自來不見有多大本事,這回可搶了頭功,升主事了!」「他升主事?真想不到!兄弟剛剛回京,快說給我聽。」「皇上遍征董皇后祭文,詞臣學士凡是恭擬哀誄祭文進呈的,都得了重賞,但皇上稱心的祭文寥寥無幾。偏偏張宸進呈的祭文中有句云:渺茲五夜之箴,永巷之聞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後誰人?聽說皇上讀到此處,泫然淚下,連連稱善,便採用了張宸的祭文,張宸也因而官升主事了。」「哦!……」答者口吻中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嘲諷。

「何止這些,"第三個聲音加了進來,"前幾天叩謁金棺時候,無不呼天搶地,如喪考妣。知道為了什麼嗎?凡是哭得不哀痛的人,都要議處;哭得哀痛的人,動輒賜給上方珍物。

聽說公主、福晉、命婦們得賞最多!」

「唉,真是多情天子啊!……」

這同樣是一句說不上是褒是貶的嘆語。

傅以漸偷眼看看岳樂,岳樂正望着他,他也就硬著頭皮說:「王爺明鑒,皇上此舉是否太過?……」岳樂皺眉道:「御史、給事中都是朝廷言官,理應直言無隱,直陳得失,怎麼不見一人進諫?"傅以漸道:「要是其他事體,皇上納諫不難。唯獨此事,皇上是一副固執心腸……」岳樂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比漢官更知道皇上的脾氣。如果他最崇敬的皇太后都勸他不轉,別的諫正還有什麼用?滿人對皇上此舉不滿,原在意料中;漢官竟也這麼憂慮重重,反應也這麼強烈!朝廷里滿與漢、滿臣與皇上、漢臣與皇上,裂痕會不會越來越深?那會導致什麼局面?濟度的故事會不會重演?唉,皇上皇上,你為什麼這樣不管不顧?你到底能不能作一個英主明君?……岳樂心情沉重,旗下傅以漸走出了配殿。大典為什麼還不開始?還在等什麼?他有些焦躁,信步走出大殿的前院。院外一處空場已收拾得乾乾淨淨,那是舉行大典的地方。空場上,許多帶刀衛士嚴密守護著兩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這就是董皇后的冥宅,由數百名能工巧匠日夜趕製而成。這是兩座和承乾宮正殿、寢宮尺寸完全相等的高大木製模型,以沉檀為骨架,房頂刷金,窗欞雕銀,紙壁紙牆上飾以文采富麗的雲錦和西川錦,用明珠、寶石裝點得豪華輝煌。董皇後生前所用的一切床帳、傢具、器皿和珍寶擺設,全照承乾宮的樣子在冥宅內擺好,一件不少。董皇后的靈柩已經移進冥宅正殿,周圍許多僧人敲著木魚、鐃鈸念經禮拜。眾多僧人中間,岳樂認出那端坐蒲團、閉目養神的老和尚,正是主辦景山大道嘗被請來秉炬舉火的茚溪森。

茚溪既已到場,還等什麼呢?岳樂不解地皺起眉頭。當他望見冥宅寢宮的後門大開着,恍然大悟,便在為舉行焚化大禮而設的鐵欄邊站定了。

「站住!站住!"背後傳來衛士威嚴的喝斥。岳樂回頭一看,一個女子從壽椿殿後側衝出來,跌跌撞撞地直奔鐵柵欄。

衛士見吆喝不住,"哐啷"一聲,長槍相擊,交叉一攔,旁邊另兩名衛士"刷」地抽出了腰間鋼刀。那女子嚇得摔倒在地,渾身戰抖,挽在頭頂的黑髮也披了下來。衛士們厲聲喝問,她不知是過於驚嚇還是天生啞吧,竟一聲不吭。

岳樂心裏一跳,連忙大步走了過去。衛兵們一見安親王,趕緊收騎兵器,跪倒請安。岳樂不等衛兵啟稟,就生氣地對女子說:「怎麼在這裏亂跑?還不回去!「這是阿丑。她應該隨安王福晉在壽椿殿等候,這麼喪魂失魄地跑出來幹什麼?王爺的喝斥嚇住了阿丑,她眼睛裏露出被追捕的小動物那樣可憐的畏懼表情,怕冷似地縮緊身子。

可是當她朝岳樂身後看了一眼,便驚叫了一聲,趁著誰都沒有拉着她,猛跳起來,象受驚的鹿,向前飛跑,撞上那道鐵欄桿,便雙膝一彎,跪倒了。

岳樂十分惱怒,趕上去一把攥住阿丑的胳膊,低聲喝罵道:「你竟敢在這兒給我丟臉!滾回去!"從不在王爺面前求告的阿丑突然開口了,聲音很低很低,岳樂簡直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王爺,求求你!他們來了,過來了!……」他們?他們是誰?見阿丑瞪得很大的眼睛裏滿是恐懼和驚惶,岳樂心裏納罕,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景山山坡上,轉過來一列失神的人群,前面十名太監,後面二十名宮女,鮮麗整齊:袍冠是新的,宮服是新的,連頭上的珠花、絹花也都是新的,宮女甚至還描了眉,搽了胭脂。

不過一個個都象重病人,垂著頭,軃著肩,拖着腳步,魚貫而行。冥宅寢殿的後門是為他們打開的,他們便是為大行皇后殉葬的那三十名奴婢。他們已經服了毒藥,正拚出最後的氣力走進火葬常只有死在冥宅里,才是他們最大的光榮,他們的家屬親人才能得到那筆數目挺高的賞銀。

阿丑把臉貼在兩根鐵欄桿之間,彷彿成了一具殭屍,連她的面色也泛出死人似的慘白,只有烏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從面前走過去的一個又一個殉葬者。在衛士們面前,岳樂覺得難堪,心頭火氣,一把將阿丑提了起來。任憑他把她的手臂幾乎捏斷,阿丑連頭都不回,全然不理睬。這可把岳樂氣壞了:一個下賤的奴婢,竟不把身為王爺的主人放在眼裏!他一甩手,阿丑便摔出去好遠,頭重重地撞在鐵欄桿上。

岳樂追過去,高高揚起那能拉十石弓、舞六十斤長槍的手臂,心裏暗想,只要她告饒,或是嚇得流淚叩頭,他就放下手,不打她。

然而,阿丑那樣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象一道閃電,亮得怕人,裏面有瘋狂、有反抗、有厭惡、有仇恨,就是沒有恐懼和求告,撞破的額頭流下的鮮血,更加強了這道目光的力量。岳樂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目光,不由得一愣,阿丑卻極快地掉過頭去,繼續全神貫注地瞪大眼睛,把這個威嚴的王爺完全拋在了腦後。岳樂倒有點不知所措,心裏很不得勁,湧出一股說不上是尷尬還是羞辱,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宮女,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發瘋似地撕扯著頭髮,跳起來回頭拚命跑着,刺耳的尖叫聲響徹景山:「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要我娘!……」她跑出去十多步,押送護衛已大步趕上,一把把她扯住,手執金瓜朝她頭頂一擊,她張著兩手亂抓了幾把,仰天倒了下去。兩名護衛抬着她,最後走進冥宅。他倆再出來時,便鎖上了冥宅寢宮的後門。

冥宅正殿裏的僧人開始紛紛撤離,只剩下秉炬舉火的茚溪和他的兩名大徒弟了。

阿丑自言自語,從牙齒縫裏擠出低低的幾個字:「她呢?

沒有她?……」岳樂低頭看時,緊張過度的阿丑,暈倒在鐵欄邊。岳樂這時才悟到,可能殉葬的宮監中有她的親人。他喚來護衛,吩咐他們扶出阿丑,交給安王府總管。他想回府以後,一定要仔細問個清楚,一定饒不了這個任性的、不馴服的奴婢!

大火終於燒起來了!躬逢大典的妃嬪、公主、福晉、命婦、王公貴族、文武百官,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匍伏着恭送大行皇后歸天。幾百名和尚誦經祝福的巨大聲浪,都被熊熊大火的呼嘯聲音壓倒了,其中夾雜着大大小小的爆炸,那是冥宅中珍奇物品迸碎破裂的響聲。火焰騰起數十丈高,五顏六色,噴出的沉香檀木的特殊香味,飄散到十數里之外,整個紫禁城、整個皇城都瀰漫着這濃烈而古怪的奇香,隨着陣陣微風,還飄向了東城、西城、北城甚至南城……人們都伏地不動,木雕泥塑一般,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

但安親王想像得出,那是些憤懣的、譏諷的、冷峻的、痴獃的面孔,由此可以生出最可怕的不忠。岳樂對着衝天大火暗暗祝禱:但願就此把這件事情了結;但願這大火使一切都成為過去;但願人們很快就忘卻這次喪禮;但願皇上由此悟出一番道理,再不做逾分越禮的事情!

但是,皇上並不就此卻步,又做了更過分、更聳人聽聞的事,令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

十月初八,由茚溪主辦的景山水陸道場到了最後一天,聖駕來到壽椿殿,為董皇后斷七。四十九天以來,白日鐃鈸喧天,黃昏燒錢施食,晚上放焰口。懺壇、金剛壇、梵綱壇、華嚴壇、水陸壇,熱鬧異常,無數僧人、無數官員、無數奴婢,忙得暈頭轉向。每逢七,皇上便親臨道場祭奠,嗚咽不止,連出家的和尚們也為之感慨萬端。七七四十九天總算過去了,大行皇后的梓宮已成為寶宮,香花供養,備極莊嚴。水陸道場收了法事,朝廷上下,宮廷內外,都鬆了一口氣。

茚溪森在極端勞累的四十九天之後,也不由得躺倒了。他要放心開懷地好好睡一覺。但他的清夢未到,皇上的聖諭卻到了,說聖駕即刻就到萬善殿,要他準備迎接。茚溪無奈,只得趕緊起身。這位情深似海的天子又要為董皇后做什麼法事?

真不知他有多少淚水,至今也流不幹凈。

殿前蒼鬱的古松柏下,迎接皇上的茚溪暗暗吃驚,哀愁悲凄已從皇上眉目間一掃而光,他神態自然、從容、平靜,目光里含着某種成熟的冷峻,彷彿兩個月中長大了十歲。等到迎進了萬善殿,分賓主坐定蒲團時,皇上竟霽然微笑,全然是一位和善的大施主。茚溪的倦意一霎間消失了,特別小心在意地侍候着這位面容蒼白的君王。

「謝和尚起建、主持景山水陸道常大行皇后得以超生,免去輪迴之苦,朕五內俱銘。"福臨平靜地說,表情和悅。

茚溪答道:「董皇後於庚子秋月輪滿之時成等正覺,與悉達太子睹明星而悟道無二無別,真乃奇事!所以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福臨點頭嘆道:「唯有這樣送她去了,朕才覺安心,才對得起她的一片真情。朕總算了卻了一樁心愿。「茚溪靜靜地說:「龍女成佛,聖駕珍重。"福臨也靜靜地說:「如今朕心如死灰,萬念俱空,來尋和尚為朕剃度,從此出家為僧。"茚溪大驚,打了個冷戰,大聲說:「萬歲切切不可萌此念頭!國君一身系天下安危……」他說着,緊張得滿臉通紅。

福臨冷漠地說:「出家人參禪學道,不可任意喜怒驚懼,所謂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是也。和尚豈不明白?"見茚溪被他這兩句話說得垂了頭,福臨笑了:「師兄,這殿旁凈室,從此歸朕修行打坐,朕再也不回乾清宮、養心殿了。師兄度得人間一位天子遁入佛門,豈不是一件大功德?"茚溪沉默片刻,仍然低頭低聲道:「萬歲不可,萬萬不可!」「師兄不信朕的誠心?"福臨平靜而從容地轉了轉身,左手拽過腦後那根烏黑油亮的辮子,右手抽出腰間短刀,"噌"的一聲就把它齊根割斷了!

「哇!"內侍們驚得大叫着撲上去,但已經來不及了。福臨的各種舉動平靜尊貴,不動聲色,極合身分,唯獨這關鍵的割辮子動作,閃電般快,任何人都來不及反應。那根烏黑的辮子,象蜿蜒扭曲的蛇,"刷"地扔到當地。眾人望着它最後扭動了一下,彷彿是件活物,一個個呆若木雞,驚得不會說話了。

「哈哈哈哈!"福臨摘了帽子,晃晃腦袋,黑髮散亂地披滿腦後,得意地、痛快地、又帶着點悲愴地大笑着,笑聲在深邃陰沉的萬善殿內回蕩。他擦去腮邊笑出來的眼淚,說:「千萬根煩惱絲頃刻斷絕,何等容易!從此後赤條條無牽掛!……師兄,你還不肯剃度朕嗎?"說罷,他又縱聲大笑。

出於驚愕、出於感動、出於某種虛榮,也出於隱隱的恐懼,茚溪吩咐徒弟備香案、呈戒刀,就在萬善殿內,他用顫抖的雙手,為大清帝國皇帝淨髮。半個時辰后,這位皇帝已成為一個新剃的光頭泛青、新披的大紅袈裟耀眼的精瘦清秀的小和尚了。

皇上削髮出家的消息,象晴天霹靂,震驚了朝廷里的一切人。大清天子竟會作出這樣荒謬絕倫的事情!真是作夢也想不到。議政王大臣緊急會議,第一項決定就是嚴格封鎖消息,議論透露者斬;第二項決定,則是所有臣子都去輪流叩見皇上,求他還俗回宮、處理國事。至於內宮就更加慌亂了。

從早到晚哭聲不停,皇后和妃嬪們都處在被拋棄的境地上,撫今追昔,能不傷心?

禁令再嚴,消息還是傳遍了京師。人們竊竊私語,聯想起驚人的花費浩大的董皇后葬禮,多情天子的故事便到處流傳開來。漢官士子知道一點底細,更添油加醋,使這事的始末成為一件駭人聽聞的醜史;佛門信徒盛讚這位捨棄榮華富貴、捨棄皇位的天子,說他不愧為金輪王轉世投胎;還有人目睹這場混亂,以為時機大好,頗想有所行動。於是,五城兵馬司得到許多不軌預謀的報告,五城察院飛速上報,層層抵達議政王大臣會議。又一道指令緊急下達:護軍營護軍統領、參領、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三營統領等率領的京師守衛部隊,一概日夜巡邏、嚴加戒備,以防發生意外。

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等親貴和滿洲大臣,川流不息地往萬善殿見駕,勸說皇上回心轉意;公主、福晉、命婦及後宮妃嬪,也絡繹不絕地往慈寧宮叩謁皇太后,為皇太后寬心解愁。說來也怪,在人來人去,煩忙慌亂之中,只有兩個人一絲不亂,一點不慌。一個是福臨自己,一心一意打坐參禪,親貴大臣他一概不見,只在有興時召請詞臣學士談詩論畫,但政事一個字不許提。另一個呢,是庄太后。她既不去萬善殿,也不表示悲哀憂愁。來叩謁的,她一概都見;安慰勸解的話,她一概都聽,並且總是帶着慈和的微笑,不對兒子出家發表任何看法。這母子倆!

在皇上剃度的大事發生之後,這是安王福晉第二次進宮了。上一次本是去勸慰皇太后的,誰想皇太后並不悲愁。她回府便和丈夫商量,把冰月接回王府。董皇後去世,皇上又做了和尚,冰月不就成了無爹無娘的孤兒?安親王同意了,今天夫婦二人都進宮來了。岳樂自然是去萬善殿見駕,一天一次,次次都吃閉門羹。今天怕也是照舊。

在東華門,夫妻倆就分了手,岳樂去西苑,那拉氏帶阿丑來到景運門前。要接冰月,非阿丑不可。但沒有宮內主子的特許,奴婢不能越景運門一步。那拉福晉下轎后吩咐阿丑在景運門外那一排侍女室等候,自己便進了門。

那拉氏最弄不懂這個阿丑。模樣兒近來越長越好看,眼神兒卻越變越痴獃。大行皇后焚化禮完畢回府,丈夫對她說起阿丑的怪異行動,要她盤問出個究竟。她費了好大精神,最後氣得她不顧安王府仁慈厚道的好名聲,動了鞭子,但阿丑一言不發,還是一無所獲。你就是拿刀子撬開她的嘴又有什麼用?她象個啞巴。丈夫對她的行動不以為然,她只好瞪他一眼說:「有本事你自己去試試看!我就不信這石頭人有什麼心事,看熱鬧罷了!"夢姑怎麼會沒有心事呢?但是,這些年的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使她堅信只有成為啞叭,才能避免新的不幸。她一直為承乾宮的容妞兒心神不定,卻沒有可能打聽她的情況。那天在景山,她待在侍女室的一個角落,幽幽的象只小老鼠。可其他侍女一個個都知道許多事情,你一言我一語,不幾句就談起了殉葬。天哪,承乾宮的宮女、太監都要被活活燒死!這一瞬間,夢姑竟毫不猶豫地斷定,容妞兒就是她的可愛可憐的容姑小妹!積蓄已久的思親、悲憤突然藉著這個缺口噴發出來,一向無聲無笑、冰冷如霜的夢姑爆發了,發瘋似地衝出侍女室,衝到鐵欄邊……老實說,那天若不是正好由她的主人安親王主事,若不是正好安親王對她懷有一種說不清的好奇,她是休想活命的了。她曾向焚化大禮的場所獃獃地看了很久,價值千百萬的珍奇瑰寶、沉檀冥宅、大行皇后的棺柩、殉葬的三十名宮監,都已化為灰燼。容姑呢?殉葬者中沒有她,她到哪兒去了?這一切她怎麼能說?也許容姑的生命就懸在她舌尖?……這該死的宮牆啊!要是能飛到承乾宮去看一眼呢!……幾聲唿哨此起彼伏,從南邊那一片柏樹林傳了出來,離得不遠,幾個穿宮內侍從衣服的人在那裏調鷹。可憐的鳥兒,原來是在高山峻岭之上、藍天白雲之間自由自在地飛翔的,現在卻被鎖掛着雙腳,就是飛,也不過十幾丈遠!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夢姑眼前一閃,她的心怦怦直跳。這身影喚起她記憶深處那非常遙遠、非常美好的夢:滿山遍野藍瓦瓦的馬蘭草,老杏樹的繁花,母親、容姑、同春哥、同秋弟、小韃子費耀色……費耀色!就象是他!跟兩年前跑來給容姑報信的小韃子一模一樣!只是長高了半個頭。

夢姑心慌氣短,瑟瑟發抖。兩年多來,第一回碰到了一個熟人!她眼裏突然涌滿了滾燙的淚水……但是,會不會弄錯?他肯不肯理我?我這低賤的奴婢!……夢姑暗暗一咬牙,豁出去了!她走出侍女室,急中生智,裝作低頭尋找東西,慢慢往柏樹林挪去。景運門侍衛懶洋洋地看她一眼,沒理會,只顧和門裏太監繼續小聲聊天。

夢姑一步步接近了那個人,只覺心要從嘴裏跳出來。她緊緊按住胸口,突然一抬頭,用她自己都覺得生疏的聲音抖抖索索地問:「小爺,有沒有看見一張繡花絲帕?"那"小爺"不在意地回頭,說:「沒有!……」可他立刻張大了嘴,眼睛瞪得銅鈴大:「你,你……是夢姑姐姐?」「費耀色!……」夢姑只叫了這一聲,喉頭便哽咽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費耀色顧不得許多,忙問:「你在哪裏?怎麼進宮來了?」「我……在安王府為奴……今天隨福晉來……」「沒有見到容姑姐姐?」「她!她在哪裏?快告訴我!她還活着嗎?"夢姑一把拽住了費耀色的胳膊。

費耀色忙說:「別急,聽我告訴你……」就在焚化大禮的前一天,費耀色隨筆帖式一同去景山送獵鷹,那是大行皇後生前最喜歡的一隻海東青,要為她殉葬。

同時送去的還有兩隻白貓、一籠金絲雀、一籠相思鳥。他們被領到景山半山腰的一所屋子裏,那屋子窗戶都釘得死死的、糊得嚴嚴的,誰也看不見裏面的景況,但他們都知道,裏面關着與貓、鳥同命運的殉葬人。

費耀色他們快要離開時,忽見一名總管太監領人匆匆走來,對看守的衛士說了幾句什麼,衛士便進到屋裏,不一會兒押出一個神志昏亂、衰弱已極的宮女,來人便把她半攙半拽地帶走了。費耀色幾乎跳起來,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宮女就是容姑!

焚化禮上,費耀色也仔細辨認過,殉葬眾人中確實沒有容姑。他留心打聽,一個偶然的機會,上司們閑談中透出內情:太後身邊的蘇麻喇姑稟告太后,說容妞兒曾犯有過錯,不配殉葬,又說她疑惑容妞兒不是旗下姑娘,那就更不配隨大行皇後去了。太后立命查究,很快查清了底細,容妞是冒名頂替的奴婢!皇上大怒,把容妞原主家夫婦斬首示眾,容妞沒有留在宮裏的資格,給攆出去了。

「……她出去以後的事兒,就再也不知道了……」費耀色說到這兒,神色突然有些慌張,趕緊小聲說:「來人了!……有了容姐姐消息,早早告訴我!……「「費耀色!"隨着這聲大喝,一個頭目模樣、眉毛粗重的人快步走了過來,一把扳住費耀色:「不許跟奴婢下人搭話,你又忘了!你調的鷹呢?飛啦?怎麼跟上頭交差?混帳東西!"他怒沖沖地抬手就是一鞭子。

費耀色抬胳膊護住頭臉,鞭子抽在他的背上。他直跳起來,大哭大喊:「她丟了帕子問我見到沒有,也怪我嗎?鷹飛了有什麼稀罕,三阿哥要我撒開來調馴的,不信去問三阿哥,幹嗎打我?嗚……誰不知道我費耀色是尚膳監養鷹鷂處年歲最小的當差人,你雷公打豆腐,專揀軟的欺負啊!嗚……」他故意把自己當差的處所詳細說出來,偷偷對夢姑眨眼,大聲哭叫着。

一聽三阿哥三個字,頭目先就軟了,可又不肯立刻低頭,故作不耐煩地說:「別哭了,我不打你就是。可你撒了鷹,飛跑了怎麼辦?海東青啊!我也得跟着受罰!"費耀色歪著頭不屑地瞪他一眼,轉身對天空打了個尖而響亮的唿哨,那隻遠遠地落在大松樹頂端傲然雄視的鋼灰色鷹,展開雙翅,"呼"地飛了起來,在他們頭頂盤旋了兩圈,輕輕落在了費耀色肩上。

「嗨、嗨,好小子!"小頭目高興了,連忙向費耀色表示好意:「算我打錯了,請你喝酒行不行?把你這手教給我……」小頭目摟着費耀色的肩膀,兩人向南走了。

夢姑對費耀色的背影看了好半天,慢慢走回侍女室,心裏高興得亂鬨哄的。親人!同胞妹妹!活着,逃脫了可怕的無情的火,活着!她想跑、想跳,想扯開嗓子大喊大叫!但她什麼也不能做。她躲進侍女室的一個小小的、昏暗的角落,面向冰涼的牆壁,先把滾燙的雙手貼上去,接着又把火熱的面龐貼上去。她興奮得心裏難受,對着牆壁輕輕笑着,淚珠撲簌簌直滾下來。她的暗黑如墨的心裏,透進了一絲希望的光亮。

她的女主人此時心裏卻涼了半截,因為太后不肯把冰月還給她。太后微微笑着,慈祥得使你不能有一點不滿,說出的話,即使反對的人聽了也不能不連連點頭:「……我老了,就喜歡孫子孫女們陪着我,看他們玩耍聽他們笑語,也是晚年一樂呀!小冰月最惹人愛了。前些日子我受風寒,門窗緊閉着防風吹,冰月倚在我懷裏說:皇阿奶冷,所以怕風,對嗎?可是風也怕冷呀!我問她風怎麼會怕冷呢?她挺認真地瞪大眼睛說:風要是不怕冷,為什麼也喜歡往人懷裏撲?你看看!……」她說得滿臉綻開了笑紋,撫了撫頭髮說:「多乖的孩子!我這當阿奶的,怎麼捨得身邊少了這麼個寶貝喲!"安王福晉只好陪着笑,心裏卻有點發酸。太后好象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說:「還有一層,你一定想過了。冰月已是公主,名分一定,不好降尊了!……」那拉氏連連點頭。這時太監稟告安親王求見,庄太后笑了,說:「果然來了,進來吧!"岳樂進宮,一見妻子在座,先就沉下臉,向太后跪安后,便向福晉說:「你回去吧。"福晉還想對丈夫念叨幾句,要討冰月回府住幾天。岳樂面色很難看,根本不想聽她講話,立刻阻止她說:「我有正事謁見,你在這裏不便,快向太后跪辭。"福晉雖然滿心委屈,還是聽話地向太后跪安。太后一直微笑地望着他倆,聽他們說話,見福晉告辭,也沒挽留的意思。

福晉剛走,岳樂就急忙說:「太后,皇上仍是不肯相見。

不過今天有所不同,有一小沙彌來傳皇上聖意,命我來見皇太后,說皇上有事委託了皇太后。"庄太后沒有說話,只對蘇麻喇姑做了個手勢,蘇麻喇姑走進寢宮,回來時手中捧了一隻鑲嵌著黃金掐絲龍鳳的玉匣。

太后就着她的手打開匣蓋,翻出一張紙,一聲不響地遞給了岳樂。

岳樂接過一看,就認出了皇上那蒼勁有力的字跡,題為"行痴和尚上聖母皇太后書"。才看了幾行,岳樂的臉都發青了,不等看完,他已經雙膝跪倒在太後面前,身上如發寒熱病似的一陣陣顫抖,說:「太后明鑒,岳樂若有此念,天打五雷轟!「行痴和尚在上書中,除了告不孝之罪和表示斷絕紅塵之外,中心是要岳樂主持國政,如果太后認可,他將禪位給岳樂。

庄太后笑道:「起來吧,不值得這樣。我要是疑心你,也不會給你看了。"岳樂抹去脖子上流淌的冷汗,遲疑地說:「可是——,怎麼辦呢?皇上他什麼話也聽不進,誰也不肯見……」庄太后斂起笑容,沉思道:「不到火候,急也無益。去年金陵危急就是這般模樣。越勸越不聽,越壓跳得越凶。但他畢竟不笨不傻,靜下心來自會明白的。"岳樂心中仍不安定,說:「這一次不同以往。董皇後去了,皇上他傷心過度……」太后長嘆一聲:「唉,連你也不明白!他這樣,難道僅僅為的是烏雲珠嗎?……」岳樂一驚,迷迷茫茫的心裏忽然明亮了,一陣心酸、一陣心痛,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半天,太后抑住悲酸,重新平靜下來,說:「要江山還是要美人,況且是已死的美人?但凡醒悟,不難選擇。縱然他一時不悟,有內閣、六部和議政會議,國事還不至於因此停頓下來。我看要他省悟,恐怕解鈴還需系鈴人。」「太后的意思是……」太后笑了:「行痴和尚的師父玉林通琇即將來京,派得力大臣出京相迎吧!"果然如皇太后所料,沒過幾天,十月十五日,國師玉林通琇到京,幾乎是下馬就直奔大內萬善殿;十月十六日,皇上回宮;十月十平日,象沒事人似的,皇上一早上朝,處理國事,心氣平和,神態自然、寧靜。確實,他從此不摘帽子,人人都知道他背後不拖辮子,但誰敢看一眼呢!

所有的人又鬆了一口氣,危機總算過去了。

後來侍從太監稟告皇太后,玉林國師處理此事極為乾淨利落,勸皇上還俗也不過用了三五句話。

玉林一進萬善殿,立刻命他的徒子徒孫們把茚溪森捆綁在石柱上,四周架起柴禾,因他竟敢替皇上落髮,準備點火燒他。隨後,玉林進了他的小徒弟行痴也即福臨的方丈室。兩人一見,光頭和尚與光頭皇帝相對,玉林縱然心事重重,也忍俊不禁了。而福臨呢?又是一場開懷大笑。

福臨立即對玉林說:「朕思上古,唯釋迦如來舍王宮而成正覺,達摩舍國位而為禪祖。朕欲效法,師父以為如何?"玉林搖頭,正色道:「若以世法論,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聖母之心,下以樂萬民之業。若以出世法論,皇上宜永作國王帝主,外以護持諸佛正法之輪,內住一切大權菩薩智所住處。"福臨默然沉思。殿外呼喊聲喧鬧一片,堆起的柴薪已經點着了火,茚溪森念佛聲蓋過了所有的嘈雜。福臨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忙道:「師父不要怪罪師兄,是朕命他淨髮的。」「怪不怪,無需細究。除非皇上蓄髮,茚溪不能無罪。"煙火騰起,茚溪森已被裹在其中了。福臨無可奈何地笑道:「饒了師兄吧!朕靜聽師決就是。"茚溪森得救了。代價便是福臨蓄髮還俗。

以為危機過去的人,又高興得太早了。蓄髮后的皇上象是換了個人。他對國家政事失去了興趣,再沒有從前勵精圖治、勤政愛民、日理萬機的勁頭了。上奏本章堆積如山,他懶得批閱;大臣們求見,他也不高興翻膳牌。他整日不是看書便是參禪,此外便是打獵出巡。在宮內,他對皇太后恭順如舊,但對后妃們極其冷淡。只有小董鄂妃,被他天天翻牌,召往養心殿,引起后妃的強烈忌恨。在朝廷內,他好象把對濟度的憤概和對董皇后早逝的怨恨一古腦兒撒在滿洲親貴身上,對他們格外疏遠,也格外嚴厲。許多滿大臣都害怕皇上又要搞什麼新花樣,大有惶惶不可終日之感。

他幾乎不再提起董皇后,也許隨着歲月的流逝,他會漸漸把往事忘卻。

可是,十二月初,玉林通琇歸山時,皇上賜給他御筆親書唐詩一幅,筆墨淋漓,彷彿滴著淚珠:「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

按照慣例,各衙門臘月二十三封印,要到次年元宵節后才開櫻這二十來天的年節,京師自然熱鬧非凡,喜氣洋洋。

元旦前後這幾天,爆竹聲徹夜不停,路上官轎、車馬、行人比平日擁擠百倍,百官朝賀,士民走訪親友、祭祖祀神。至於南城、琉璃廠、前門一帶,更是百貨雲集,人山人海。滿街花燈、綵棚,鮮紅的春聯,五彩的門神,烘托著新衣新帽的遊人;賀喜聲、歡笑聲、叫賣聲,和著鑼鼓秧歌,一片沸騰。大有太平昌盛景象。

順治立朝以後,物價一年比一年降低,漸趨平穩。白米,從初年的每石紋銀五兩,降到如今的每石一兩五錢。麥子,由每石二兩降到如今的一兩;每匹布由五錢降到二錢上下;鹽,由每斤一錢降到每斤一分;豬肉由每斤一錢二分降到每斤五分左右。物價穩則人心定,京師繁華也就不言而喻了。遇到歲首元旦佳節,無論官民,自然都要暢意一歡。

過了初三,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府中來客才漸漸減少。初四這天,傅以漸夫婦本想謝客休息,卻又來了兩位興緻很高的客人。一位是龔鼎孳的夫人顧媚生,當然由素雲接到內室相侍,說笑了一個時辰,便告辭而去;另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禮部尚書銜的王熙。王熙與傅以漸從前交往不多,自順治十五年改內三院為內閣、設立翰林院之後,兩人都因體制變革而高升,傅以漸拜殿閣大學士,王熙掌翰林院,並都得到了皇上的寵信,他們之間也就逐漸成了知交。他們在許多重要事情上都能常常互通消息,並且談到過子女的婚姻之約。

王熙去后,日已當頭,傅以漸沉思著慢慢走回寢處。一進中堂,意外地看到素雲已端坐窗前長幾之旁,面前羅列長卷、畫幅和畫冊,正在那裏悠哉游哉地玩賞。素雲見他進來,抬頭莞爾一笑,說:「什麼話說這麼長時間?怎麼不留他用餐?「「哪裏能如此草率!況且你有什麼拿手好菜留客?」「別的不說,只我親手燒一道西湖醋魚、一道南味燒鵝,就叫他雙腳離不得傅宅。如何?"素雲笑着說。

「好,不如犒勞了我吧!"傅以漸笑呵呵地說。素雲很久沒見到丈夫這麼愉快地笑了,心裏也很高興,親自為他斟了熱茶,端到他面前,道:「你象是很開心。王熙帶來什麼佳音?」「你這雙眼睛啊!真厲害!"傅以漸笑笑,放低了嗓音,"昨天皇上召王熙去養心殿,講論了一個多時辰。王熙很是鼓舞。他方才還在說,身為漢官,一介庸愚,竟荷蒙高厚之恩,任以腹心,雖生生世世竭盡犬馬,也不足以答萬一。」「那是恩寵特重了。不知講論些什麼?」「這,他當然不敢說。但聽口氣,皇上似有振作之舉。」「哦?你是在為此高興?」「可不是!皇上也真該振作了,一年多不專心理事……」「一年算什麼!前明的皇上,一個個幾十年藏在深宮,從不視朝,一個大臣也不認識……」「皇上畢竟是英明之主,那些昏王豈可同日而語!只禁朋黨、禁中官干政兩件,就是有鑒於前朝亡國而施的善政,何況皇上多年勤政,事必躬親。也是近年多事,難免……唉!好在皇上有心收拾,一旦振作,自然見效。"素雲又慢慢回到窗下翻看拾掇那些書畫,說:「即使皇上奮發,你又能有什麼作為?你們內閣職責,不過是批本,批本無非援引舊例、照此辦理罷了。這份差使,即便讓一庸人去做,也可成為大學士,可惜了你這份才具……除非把六部移至內閣之下,如同唐代六部之於尚書省一般,那你這大學士才象是尚書令,稱得起名副其實的宰輔呢!……」傅以漸笑着輕輕說:「王熙今天言談中,就有這番意思。

細細揣摩他的話音,似乎是他和皇上講論的主要內容哩!"素雲把目光從畫卷移向傅以漸:「那麼,議政王大臣能依嗎?六部滿尚書能依嗎?近日滿洲親貴憤懣之情溢於言表,安王大受冷落,你知道不知道?"傅以漸的笑意凍結在唇上。他知道,親貴們早就不滿皇上違祖制近漢俗,近日又增加了寵妾和佞佛兩條罪名,指的當然是董皇后之喪和皇上削髮修行。在他們看來,皇上失德不謂不大,所以他們的怨豈不能不深。他們的怨氣撒在安王頭上,今年皇室元旦祭祖、走謁親友,安王府竟冷冷清清,極少親友賀年,尷尬萬分……「好了,我的大學士,別發愣了!"素雲笑吟吟地曼聲說:「你來看看這卷畫,我把它掛在書房好不好?"傅以漸湊過去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卻走不開了。這是一幅描繪江南春色的山水圖。迷濛的煙水雲靄、嫵媚輕柔的春風、丘壑間的隱隱翠微,竟似透過畫面向他撲來,使他不禁想到了"杏花春雨江南",想到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想到了"春江水暖鴨先知"……門吏領着內閣一名筆帖式在門外求見。傅以漸連忙出見,筆帖式向大學士跪稟道:「御前侍衛傳諭:皇上昨夜不豫,今日病情加重,大學士和九卿明晨齊集后左門問安。"傅以漸頓覺心頭髮慌,但維持着表面的鎮靜莊重:「皇上是何病症?」「高熱不退,煩躁不安,尚無確診。」「去吧!"筆帖式走後,傅以漸忙回內室,把這消息告訴了素雲。當晚,夫妻倆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次日黎明,諸王公、內大臣、內閣、部、院、翰、詹、卿、寺、科、道各衙門官員,齊集后左門請安。正處新正之際,但宮殿各門所懸的門神、對聯都已除去,彩燈彩飾也都收起。百官見此情景,知道皇上的病沒有起色。一名總管太監匆匆從宮裏出來,與幾名議政王大臣低頭耳語,神色很是倉惶。這一切成為無形壓力,使空氣十分沉重。跪在內閣序列中的傅以漸,只覺身上一陣陣發冷,面孔又火辣辣地發燒,心裏很亂。他聽到某種響動,側臉看時,竟是欽天監監正湯若望跪在那裏發抖,蒼蒼白髮白須白眉,把他的面容遮去了一大半,但仍能看出他發自肺腑的深深悲哀。

傅以漸代表百官朗聲跪奏:「今當臘盡春來,寒暖交替之時,聖躬違和,臣等微忱,恭請皇上避受風寒,靜養珍攝。一應本章盡送內閣擬議請旨,皇上請放寬心。願皇上早日痊癒,則國家萬民之大幸也。"跪着的百官同聲奏道:「願皇上早日痊癒!"御前侍衛對眾人說:「稍侍。"他轉身要回養心殿轉奏,又有人顫抖著嗓子喊道:「請等一等!"那是湯若望。他流着淚請求御前侍衛轉奏皇上,允許他這位老臣覲見萬歲。

不多時,御前侍衛轉來,向百官傳達了皇上的口諭:「朕偶感風寒,一二日內可望痊癒。爾等所奏,朕已具悉。部院各衙門齊奏本章,一併送內閣大學士處即可。"御前侍衛又轉向白髮蒼蒼的湯若望,傳達了皇上的答覆:湯瑪法忠心耿耿,皇上感念至深,待皇上病體好轉時,一定召瑪法進見。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們惶惶不安地商議著。慈寧宮首領太監捧來了皇太后懿旨,諭令釋囚犯、減刑獄、免死罪;要求傳諭民間不許炒豆、點燈、潑水。此刻眾人恍然大悟:皇上出天花了!

天花,這令人談虎色變的可怕的病症!皇上以二十餘歲的成人而患天花,危重至極啊!王公百官頓時心慌意亂,聚在那裏愁顏相對,誰也沒有辦法,誰也說不出話,陣陣寒風吹得人五臟六腑都冰涼冰涼的了。后左門,如同一座小金殿,雕樑畫棟、富麗莊重,聚集了數百名冠服整齊的國家大臣,此時卻象一個人也沒有似的寂靜。

安親王最後說了一句:「久聚無益,散了吧!"人們這才各自出宮,竟也沒有一個人再說一句話。

湯若望卻不肯離去,他要內監替他帶給皇上一本畫冊,並替他轉奏皇上:「陛下靈魂的永久福樂,現在已到了很危急的地步,我不能不為此着急。請陛下至少把這文本閱讀一遍,這是人類死後的情景和天國的永生啊!"內監一向尊重這個老教士,答應替他轉奏。半個時辰后,內監回來了,告訴湯若望,萬歲爺讀了那文本,深深感嘆了一番,並要他向湯若望傳達這樣的口諭:「朕知道湯瑪法是真心愛護朕的。但由於朕的許多罪惡,朕已沒有見上帝的資格。

朕若能康復,或許願意信奉瑪法的天主。然時至今日,痘疹兇險,萬不容朕行此事了……」湯若望老淚縱橫,唏噓不已,不住地用本國語言情不自禁地反覆念叨著:「主啊,寬恕他吧!……」然而,皇上還有話對他的瑪法說:「傳諭湯瑪法立即往慈寧宮叩見皇太后,有要事相商。"勞累和傷感都不能使年邁的傳教士卻步,他立即隨着內監往慈寧宮去了。

皇太后容色疲憊、憔悴,眼睛已經紅腫,坐在御榻上以手撐額,輕聲啜泣。她的憂傷、恐懼,隨着一聲又一聲的深深嘆息透露出來。蘇麻喇姑一面自己抹淚,一面給她披上一件深藍色的貂皮披風。正殿裏過於空曠冷清,雖然生了好幾盆火,仍比寢宮冷得多。

太監一報告說湯若望進宮,太后立刻抹去眼淚,坐直腰身,雙手靜靜放在膝上,一股英睿的氣度便從她身上驅走了愁容悲淚形成的老態。她恢復了平日的穩靜、從容,只是常常閃現的溫和笑容卻完全消失了。她請湯若望坐下,宮女們獻上了奶茶。

太后不等湯若望說通常的謁見詞,便開門見山地說:「瑪法,皇帝病篤,繼位的太子還未詔封。我督促皇帝,他卻提出一位堂兄。我與諸王商議,父子相承是正理,繼位者必須是皇子。皇帝想知道瑪法的見解。"湯若望心中澎湃著熱浪。這樣的大事竟來徵求他的意見,足見福臨內心深處對他還保持着少年時代的依戀。一切嫌怨委屈霎時都消散了。他噙著熱淚,簡直沒有怎麼尋思,慨然道:「子繼父位、父子相承,是中國自古的大道,也是西國乃至天下的大道。太后所見甚明,應立皇子!"庄太後點點頭,說:「皇六子三歲、皇七子兩歲、皇八子剛出生十三天,不足論了。皇五子順治十四年十一月生,今年四歲;皇二子順治十年七月生,今年八歲;皇三子順治十一年三月生,今年七歲。皇五子、皇二子的母親都是庶妃,皇三子的母親是景仁宮康妃。這孩子極聰明,好讀書,善弓馬……」庄太后覺得自己說得多了,停了停,問:「瑪法你看,諸皇子中誰能當大任?"湯若望當然聽得出太后的意向。如果太后所說確實,不帶偏愛,皇三子應是最合適的人眩但他不願意就這樣附議皇太后,自低身份。所以,思索片刻后,他說:「據我所知,諸位皇子中,唯有皇三子已經出過天花。如皇太后所說,他又聰明過人,勤於學習,那麼老臣以為,皇三子繼位比其他皇子繼位更有利於大清帝國的穩固。"在當前局面中,這難道不是一個最令人信服的、可以擊敗任何競爭者的理由?湯若望舉足輕重的建議,促成了這一個了不起的決斷。只是皇太后也罷、湯若望也罷,此時絕沒有料到,他們決斷要繼位的小皇子,將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一,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歲月里,他使中國成為東方最強大的帝國,給災難深重的黎民百姓開闢了百年的和平與安定的局面。

太后對湯若望的意見非常滿意,尊敬地站起身,命太監攙送湯瑪法出殿,並用肩輿將他一直送出紫禁城,又一次給這位德國傳教士以極高的禮遇。

一樁重大的事情解決了,太后鬱悶的心略略輕鬆了些。但是事情還多得很,還得她一樁一件地處理。她是太后,不是皇帝。但此時,她的決策和她的事情,比皇帝的更加重要和繁忙。虧得當年草原生活給她帶來極好的身體素質,不然,這樣兇猛的感情衝擊和紛至沓來的事務,她是絕對吃不消的。

蘇麻喇姑趕緊給太後送上熱氣騰騰的鮮奶茶、奶瓶子和幾樣精美的點心,並遞給她一個嵌翡翠紅瑪瑙的銀手爐。太后把手爐放在懷中,慢慢喝着奶茶、吃着點心,仍在默默地思考着什麼。等她吃罷茶點,蘇麻喇姑上前收拾了家什,讓宮女們端走,隨後用滿語問:「太后,要召皇後來嗎?"太后搖搖頭,輕輕地說:「傳董鄂妃。"蘇麻喇姑不敢抬頭看她,悄悄退下去傳太后旨意。

董鄂妃來了。她越來越象她的姐姐,連表情和動作都有幾分相似。只是眼睛沒有她姐姐那麼靈活聰慧,氣質上也象缺點什麼。不準確地形容,那便是少了董皇后的雍容大度,和那一團令人起敬的儒雅的書卷氣。她還年輕,才十八歲,剛剛進了妃位。向太后跪安后,她拭著淚眼低頭站立,心裏有幾分惶恐。皇太后鄭重其事地單獨召她到慈寧宮,這還是頭一次。

「到養心殿去請安了?"太后問話很是平穩。

「是。」

「你看,皇上的病可望痊癒嗎?」

董鄂妃嗚咽著:「妾妃恨不能以身代皇上受病……」太后眼裏閃過一道強光,隨後又收斂了,反問一句:「真的?」「只要能為皇上添壽,妾妃情願折自己的壽數!」「哦……」太后略一沉吟,斷然問道:「如果皇帝眼下就歸天,你怎麼辦?「「我?"董鄂妃吃驚地瞪大眼睛望着太后,心頭怦怦亂跳。

「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妃子?

「我……」董鄂妃低下頭,傷心地又吐了這麼一個字。

「這不是已經招來東西六宮的許多忌恨了嗎?你如何能獨善起身,如何自保呢?……」董鄂妃潸然淚下,雙膝一軟,跪倒了,直哭得渾身哆嗦。

「這又為什麼?」太后蹙起眉頭,突然又一揚眉梢:「你是不是有孕了?"董鄂妃連連搖頭,抬起美麗的、滿是淚水的臉,象一朵春雨中的梨花:「太后,妾妃就是到死也不能明白……都說皇上寵愛我,無非是天天召我到養心殿去,皇上讀書,叫我給他送茶;皇上寫字畫畫,叫我給他磨墨;皇上打坐參禪,叫我侍立一旁,說是佛邊天女。話不多說,笑容少見,更沒有……」董鄂妃縮住口,臉迅速地紅了,直紅到耳根。

「怎麼?」太后驚異了,"你是說他不曾與你同床?"董鄂妃頭更低,臉更紅,聲音更小:「每晚……都是在一張床上睡的……可他象是塊冰,任你費盡心力,也休想化開半分……他從不理睬我,倒頭便睡,直到天明……」「竟是這樣!"太后不勝驚駭,"有多久了?」「自姐姐仙逝以後,便是這樣……」太后呆了半晌,極受震動。她的多情的兒子,竟又如此無情!他真不該投生在帝王家啊,多少煩惱,多少憂傷!……太后慢慢抬起手,說:「去吧。"董鄂妃跪辭,捂著紅紅的臉兒,抹著一陣一陣的淚,退下了。

庄太后了解兒子,相信這是真的。別人呢?東西六宮的妃嬪貴人們相信嗎?皇后相信嗎?……旁晚,養心殿傳出消息,說皇上病勢減輕,熱度漸退。宮裏一片歡喜。皇太后領了后妃們前往探視。

福臨擁被靠坐在床頭,看上去衰弱、消瘦,膚色變得蒼白而透明,彷彿蒙了一層薄冰,烏黑的眼睛裏兩點冷冰冰的光卻非常穩定。他先向太后笑道:「額娘,兒子不孝,累你許多煩惱苦痛……」太后強笑着坐在福臨床前,說:「年來多事,勞累也是常情。母子間何需說這樣的客氣話。"福臨笑了一下,說:「二十四年養育教誨之恩,容兒來世報答。萬求額娘恕兒今世不孝之罪,願來生仍與額娘成為母子,另開一番事業。"太后忍淚安慰道:「你眼看好了起來,還要這樣說話!」「好了起來。不錯,我是要好起來了。"福臨看一眼床腳邊站立着的皇后和康妃,兩人便走到床前跪下,含淚道:「給皇上請安……」福臨平靜地說:「日後,贊襄皇太后、輔佐幼主,便是你們的事了,望盡心儘力……」康妃心如刀絞,突然撲上前去,緊緊抓住福臨的雙手摟在自己懷中,放聲痛哭。她的動作一下子撕掉了她歷來冷冰冰的外衣,把她自己也不全理解的真情猛然噴發出來。她悲痛欲絕地仰面望着福臨,淚如泉湧地喊著:「把我帶去吧,我不願離開你!哪怕你不理我,不愛我,打我,殺我!……我情願!死也情願!……」她哭得從頭到腳劇烈地戰抖著,她那烈火般熾熱的真情的吐露,使在場的人都掉淚了。

面對這個熱烈的、幾乎不認識的康妃,福臨無限感慨,嘆道:「你不能去。皇三子即將繼位!……」「啊!"聽到皇上親口宣佈,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嘆。皇太后是由於欣慰,皇后是因為在意料之中,妃嬪們覺得心裏踏實了,康妃卻是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哭得更凶,幾乎喘不過氣來。

福臨小心地從康妃手中抽出右手來握住皇后的手,望着她們兩人說:「不要哭,不要哭了……朕對不起你們。但這不能怪朕,朕的本心原不想害你們,只是無法違拗自己的本性罷了……但願你們來生再不要投胎富貴人家,去嘗一嘗人間的情愛吧!……小珠兒,小珠兒呢?"自從姐姐去世,再沒有聽到這樣親切稱呼的董鄂妃,連忙從眾人背後走了過來。福臨想放開康妃的手,但康妃緊緊握住,只管把臉貼在上面哭泣。福臨便又抽出右手來握住了董鄂妃的小手,靜靜地笑道:「半年多了,你枉擔了虛名,也虧你一聲不響,默默忍受。你和你姐姐長得太象,心地也一般無二,世間、宮中怕是都容你不得的。與平日後受百般苦痛,不如跟我一起去吧。我們一起去見她。"董鄂妃這時反倒不哭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皇上,神色堅定,連連點頭。

福臨的目光越過皇太后,越過面前粉白黛綠的后妃們,環視着床頭几上堆積著的許多圖書、畫卷,長嘆一聲,說:「朕將去矣!獨念茫茫泉路,能讀書否?悠悠來生,解讀書否?……」

只在此刻,他眼睛裏的冰彷彿消溶了一點,沁出了兩滴冷淚。但他很快抹去,仍用冷靜的聲調說:「皇額娘,朕已想好皇三子的名字,就叫玄燁。"次日,正月初六。三鼓剛過,王熙已急急忙忙奉召來到養心殿,此時的福臨渾身滾燙,臉龐猩紅,但神志還很清楚。

他躺在御榻上,用微弱的聲音對跪在榻前的王熙說:「朕患痘症,勢將不起。你可詳聽朕言,速撰詔書,就在榻前書寫。"王熙恭聽着,只覺得五內崩摧,淚不能止,奏對竟不能成語,一片含糊,到最後,豈不成聲了。

福臨嘆道:「朕平日待你如何優厚,訓戒如何詳切。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數。君臣遇合,緣盡則離,不必如此悲痛。況且已是何時,安可遷延從事?"王熙勉強拭淚吞聲,聽皇上口述,就御榻前寫成詔書首段。他見皇上說話困難,便奏道:「如此撰詔,臣恐聖體過勞。

容臣奉過皇上面諭,詳細擬就,進呈御覽。"福臨點頭同意,把詔書大意講了一遍,王熙便出殿往乾清門下西圍屏內撰擬去了。他寫好一段,便送往養心殿,先後三次進覽,撰寫完畢后,日已漸落西山。御前侍衛告知王熙,所撰詔書已蒙皇上欽定,皇上命學士麻吉勒、賈卜嘉二人捧詔奏知皇太后,然後將宣示王貝勒大臣和文武百官。

王熙踉蹌著出宮去了。暮色漸合,輝煌的殿闕宮門在最後的一道陽光中,閃著凄涼的光澤。環顧大內,竟沒有一點聲響。王熙心中悲愴無名,只覺那一陣陣北風,比三九寒冬時還要刺骨!

王熙撰擬的遺詔,此時就放在慈寧宮庄太后的桌案上,她已經看過四遍了。

就這樣發佈嗎?

不!那怎麼行!福臨的固執心腸,在遺詔里也不減分毫。

「滿漢一體」的話,現在怎麼能寫在遺詔上?把六部放在內閣之下,撤議政王大臣會議之制等等,這會造成什麼後果,激起什麼樣的反抗啊!

庄太后繞着桌案大步地踱來踱去,兩道烏黑的眉毛幾乎扭結在一起了。但她心裏並不亂。她現在要做的,不僅是分辨是非,更要緊的是權衡輕重。

從內心深處說,庄太后是站在兒子一邊的。兒子所做的集權的努力,兒子學漢文、用漢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江山永固、社稷長存,都是有遠見的舉措。但是他太沉迷了!不分青紅皂白,全盤漢化,前明是怎麼滅亡的?而且他推行得這麼專斷、這麼倉促,怎能不激起滿洲親貴的憤慨!

如今的情勢,漢族新服,滿洲方張。掌國柄者所懼怕的,在滿不在漢,怎麼能夠逆時勢而為之?

至於要安親王輔政,那就連提都不能提了!不記得多爾袞輔政、濟爾哈朗輔政留下的遺痛嗎?

不!遺詔決不能這樣發佈出去。

可是,這是自己唯一的愛子的臨終願望啊!……庄太后一陣心酸,跌坐在御榻上,雙手蒙住了臉。福臨幼年的面容姿態,福臨短短一生遭受的無數痛苦,一時都從眼前閃過。他的歡樂,他的苦惱,他的暴戾,他的雄心,哪一樁不是她這母親的延續,哪一件不緊緊連着她的心?做母親的,怎麼能不盡最大力量滿足兒子的臨終囑託啊!白髮人送黑髮人,世上還有比這更使人心碎的事情嗎?……淚水,象溪水似的,從她指縫間流了下來……然而,真的要把遺詔公諸王公大臣,會是什麼後果?庄太後腦海里出現了福臨登基前,八旗之間為擁立皇帝而發生的那場劍拔弩張、幾乎流血的爭鬥;出現了簡親王濟度那威嚴固執的表情;出現了許許多多親貴和八旗將領憤懣、疑慮的目光。是啊,國家初定,邊疆的戰塵剛剛消散,剛剛馴服的漢人中,還有許多不馴服的危險的眼睛,有南方的士族;有力量日益膨脹的吳三桂、尚可喜、耿繼茂;還有遠踞海島,但時時威脅著大清的鄭成功……這一切靠什麼力量去穩定?只有滿洲八旗啊!……不能因母子私情而亂國家大事!不能以個人好惡迷惑了對天下大局、朝野時勢的判斷!庄太后想到了丈夫的雄心,想到了自己的責任,終於站起身,用涼水洗了臉,擦乾淨臉上身上的淚漬,又換了一套寶藍色的綉袍,緩緩地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到桌案前。

她推開王熙撰擬、經福臨欽定的遺詔,另外旗下宣紙,沉思片刻,伸出手,毅然提起了筆。

正月初八,各衙門提前開櫻官員們黎明時分就應盥洗完畢,穿上朝服入署辦公。但他們消息靈通的長隨回來稟告:天安門啟而復閉,只傳大學士、九卿及禮部官員入朝,進門就摘帽纓,其餘官員各散回家。

本朝制度,有了大喪官員才摘帽纓。皇上雖然患病,但是春秋正富,至於有此大變嗎?職小位卑的官員們不知底細,心內惴惴不安,不免出門探聽,遇到熟人,便互相訊問,但誰也沒有確實消息。眼看着內外城門盡閉,八旗兵卒一隊隊戒嚴巡邏,大小街道行人寂寂,一派惶駭,他們又都趕緊縮回家中等候。

等到申正,太陽垂下西天,大內傳旨下來,召所有官員攜帶朝服入朝,先往戶部領取素帛,然後在太和殿西閣門前集中等候。皇上駕崩的消息已經傳遍,皇三子繼位的傳說也被確認,百官有了新君,心緒才比較安定了。

二更時分,皇太后親御太和殿,王公親貴、文武百官,按照大朝時的禮節和位置,跪聽宣讀遺詔。當時凄風颯颯,雲陰欲凍,氣氛極為幽慘,不少人竟情不自禁地嗚咽失聲了。丹陛上和丹墀下,各有一名宣諭官員在大聲宣讀,陣陣北風把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送到每個人的耳邊:「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自親政從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弱齡,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賓,教訓撫養,惟聖母皇太后慈育是依,隆恩罔極,高厚莫酬,朝夕趨承,冀盡孝養。今不幸子道不終,誠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皇上的遺詔,便用這樣沉重的口氣,列數了自己的十四項大罪,其中最使人震動的除了第一項外,還有:自責於諸王貝勒情誼睽隔、友愛之道未周;自責不信任滿洲諸臣,反而委任漢官;自責於端敬皇后喪禮諸事太過、逾濫不經,不能以禮止情;自責委任使用宦官,致使營私作弊,等等。

讀罷十四項大罪,宣諭官員聲音有些嘶啞,喘了口氣,宣諭遺詔的最後部分:「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

三子玄燁,佟妃所生,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平日,釋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壟鰲拜為輔政大臣。伊等皆勛舊重臣,朕以腹心寄託。其勉矢忠藎,保翊沖主,佐理政務,佈告中外,咸使聞知。"宣諭完畢,宣諭官鄭重地宣佈:「奉皇太后懿旨,遺詔同哀詔一起,遣官頒行天下!"聽諭時候,群臣匍伏,肅靜一片。宣諭一完,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放聲大哭。於是太和殿前,哭聲震天,和後宮那沸騰的哭聲相呼應,地動山搖,日星隱耀。誰能從這滿耳哭聲中細細分辨號啕者的心境?有人為禮節而哭,有人因知己感而哭,有人為今後日子擔憂而哭,也有人為鬆了一口氣而哭;至於大多數滿臣和王公親貴,大約是心裏滿意,興奮得不能不哭了。

王熙冷汗如雨,裏外衣裳都濕透了。這顯然已不是他親手撰擬、由皇上欽定的那份遺詔了。皇上面諭的重要內容,他當時特別精心地一條條記住,在措詞上很下了一番功夫的。現在,除了個別句子是他的手筆,其他的都已刪除了。莫非皇上一去,朝政就要大改大變了?只聽遺詔的口吻便可知道,日後輔政大臣將順從朝內宗親,為滿洲八旗張目了。那麼國事將如何?天下萬民將如何?……還有,他這個見到過皇上遺詔真本的人,又將如何?能不能善保頭顱?……趁著百官痛哭的機會,王熙也愁腸百轉,放聲哭泣了。

受命的輔政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和鰲拜,滿臉悲慟,步履莊嚴地走上丹陛,向諸王貝勒等跪告說:「皇上遺詔命我四人輔佐沖主,但從來國家政務,都由宗室辦理,我等都是異姓臣子,何能擔此重任?願與諸王貝勒共任國政。"諸王貝勒紛紛辭謝,康親王傑書代眾人答道:「大行皇帝深知四大臣之忠誠才幹,委以國家重務,詔旨甚明,誰敢幹預!四大臣不必謙讓。請奏知皇太后,辭告皇天上帝和大行皇帝靈前,便可受事。"四大臣謙恭地領命,進太和殿奏告皇太後去了。不多時,皇太后命宣懿旨:「國家不可一日無君。諸王貝勒大臣及文武百官勿退,候新皇登極。"群臣於是暫時散開,各歸值房和天安門內的官署。沒有去處的,都在午門外露天席地而坐,靜候天明。四大臣已擬好誓詞,往大行皇帝殯宮前、往團城正大光明殿皇天上帝前設誓,並焚燒誓辭……正月初九來臨了。風日晴和,一掃昨夜陰霾。黎明時分,諸王貝勒、文武百官便身着朝服等候着。五鼓,鑾儀使率官校到太和殿前陳設法駕鹵簿,千餘人組成的儀仗隊伍,從太和殿直排出天安門;樂部率和聲署陳設編鐘玉磬等大型樂器;儀制司郎中奉在京王公百官賀表進殿內,陳設在左楹表案上;內閣中書奉筆硯陳設在右楹案上。天亮了,鴻臚官引王公和一二品官入右翼門、引三品以下官員入左右掖門,東班由昭德門、西班由貞度門同進到太和殿前,各自按品級就位。禮部堂官二人往乾清門奏請御殿。午門上的鐘鼓響了。巨大而宏亮的聲音振蕩著,向遠方傳送,宣佈紫禁城的新皇帝即將登基了。

因在國喪期,中和韶樂設而不作,肅靜中,禮部堂官二人及前引大臣十人為前導,領侍衛內大臣二人率豹尾班執槍侍衛十人、佩刀侍衛十人後扈,簇擁出一位身着小龍袍、頭戴緞台貂尾三重冠皇帽的小小皇帝。他從容地、莊嚴地邁著步子,小朝靴在龍袍下閃動着,走進太和殿,一步步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他端坐龍椅之上,兩條腿半懸在空中,但他的表情十分嚴肅、鄭重,完全不象一個七歲的孩子。

階下三鳴響鞭,午門鐘鼓再次鳴動。王公百官的朝賀開始皇三子玄燁即帝位。他就是康熙皇帝。

「……先皇帝不以索尼、蘇克薩哈、遏必壟鰲拜等為庸劣,遺詔寄託,保翊沖主。索尼等誓協忠誠,共生死,輔佐政務。不私親戚,不計怨仇,不聽旁人及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無義之富貴,不私往來諸王貝勒等府受其餽遺。不結黨羽,不受賄賂,惟以忠心仰報先皇帝大恩。若各為身謀,有違此誓,上天殛罰,奪算凶誅!"四位輔政大臣率領着文武百官,在乾清宮大行皇帝靈柩前齊聲朗讀、共同發誓。殿內殿外跪滿了全身孝服的文武官員。殿內素幃垂地,兩廡白布簾張,一陣陣徐緩、整齊的誓詞聲,使乾清宮越加肅穆、悲壯……「臣等奉大行皇帝遺詔,務畢心一力,以輔沖主。自今以後,毋結黨,毋徇私,毋黷貨,毋陰排異己,以戕善類,毋各執己見,以妨大公。"……宣誓的聲音,響遍京師:內閣官員聚集武英殿,由大學士領誓;六部、翰林院、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院衙門,各在官署大堂,由掌印官領誓;八旗勁旅、各聚集旗下帶甲官兵,在校場列隊,由統領領誓……隨着哀詔發向全國,各省文武百官也都按照同樣的程序宣誓。各處誓詞一式三份,一份宣讀焚化於大行皇帝殯宮前,一份赴正大光明殿焚讀於皇天上帝前,另一份收藏禁中。

這一切,是皇太後接受四輔臣誓詞時授意進行的。

哀詔發往全國,官員必須在本衙門守制在喪二十平日,不許回歸私第,早晚哭臨九天。百日國喪中,禁掛紅、禁宴樂、禁喜慶,違者治罪。於是喪禮的銀色浪潮,從京師起,席捲了整個中國。

正月二十一日,大行皇帝的殯宮將移往景山壽皇殿。頭一天,就開始從東華門到景山陳設大駕鹵簿。一般百姓凡有可能在這條路邊尋到相識人家的,都想借地飽覽一番。但內城居民儘是八旗人家,漢人能夠攀識他們的極少,想要親眼一睹這空前盛況,幾乎沒有可能。

柳同春卻獲得一個機會。

董皇后病逝,帶來了百日國喪。柳同春和同行們一樣,失業了。十二月開禁,正逢除夕元旦,戲班生意十分紅火,班主還指望着元宵佳節大撈一把,不想又接着來了第二個國喪。

同春是名角,平時尚有積蓄,不但自己度日,還能接濟幾個窮朋友。許多三四流角色只得紛紛去打零工,以度過這艱難的第二個百日。

朝中有一名酷愛崑曲的貝子爺,早就想把柳同春羅致進他家戲班,柳同春多次都婉言辭謝了。此時,他派一名管家邀柳同春到他府里點對曲本,報酬待遇從優,為日後請同春入貝子府戲班留下地步。同春百日內毫無進項,也想藉此多拿幾個錢接濟同行,便應承了。

貝子府在皇城內東華門外北池子,同春的住處是一座臨街的小樓,正可以清清楚楚地觀看北池子的街景。正月二十這一天,管家早早地就來告誡同春,無論如何都不能打開臨街的窗戶,否則將被治罪。但他又悄悄告訴同春,可以從窗戶側面的一小塊玻璃那裏偷看,看的時候要關好門,不要被人發現。說實話,同春除了失業的苦惱之外,對皇家的兩次喪事是不關心的,皇帝、皇后和他這個漢家梨園子弟、卑賤的小百姓離得太遠了。可是看個熱鬧,他還滿有興趣。

「啪!啪!啪!"三聲帶着悠長尾音的響亮的炮仗聲,象在同春耳邊震動,把他猛然驚醒,一瞬間,他忘記了身在何處。茫然四顧,小小的房間還籠罩在蒙蒙曙色中,四堵白牆,一道門通向外間,從門簾的縫隙中,看得到外屋的火盆、窗邊的書桌和桌上的一摞摞院本。他倏地想起了今天的大事!那三聲巨響,不是炮仗,而是凈街的響鞭啊!他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就往外屋跑,貼在那塊玻璃上向外瞧。天色陰晦,好象還在飄雪花,屋頂地面薄薄一層白。北池子整條街都已灑掃乾淨,寂無行人,只有無數頂子上戴孝、身穿素服的官員站在路邊,一個挨一個,象一條白花花的長蛇陣,南不見頭,北不見尾。這想必是恭送梓宮的百官了。他們起身比同春更早,還要在寒風中立候。同春想,皇上的官兒也不是好當的!

又三聲鞭響,百官在路邊跪下了。浩浩蕩蕩的鹵簿隊伍過來了。

開道二紅棍,黑漆描金,上粗下細,由身穿藍灰色布袍、頂子上紅纓全除的鹵簿校尉雙手擎著,兩人一列,過去了十幾對;然後是二紅棍,形狀同前,但如對半剖開一般。紅棍沒過完,府里的管家悄悄來到,叫同春趕緊洗漱,他閂好了門,端把椅子和小几放在玻璃小窗邊,把帶來的早點、熱茶放在几上,招呼同春一道坐下,興緻勃勃地共進早點,共看熱鬧。

開道棍后,武仗過來了:爛銀長槍十對,方天畫戟十對,戈十對,矛十對,蛇首錐十對,儘是描金硃色旗杆;跟着的,是金光閃閃的鉞、星、卧瓜、立瓜、吾仗各五對。兩人從沒見過這麼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武器,哪裏還顧得上吃茶點!

又一對開道紅棍,後面如同鋪天蓋地,錦綺輝耀、五彩繽紛,節、幢、旛、旌、旗、麾各五對,分黃紅藍白黑五色;各種扇:圓形、方形、兜狀、雲頭狀、鳥翅狀,每式也分五色;各種傘:龍紋散蓮花散百花散圓散方傘,每式又各五色。最後一對黃羅曲柄傘,結束了這浩大的如雲似霞的隊伍。

跟着過來了八十匹有轡無鞍的散馬,又接着二十多匹鞍轡俱全的御馬。鞍、轡、鐙一律鑲金嵌珠,華麗無比。鞍首雕龍銜著一顆珍珠,怕有拇指大,鞍后三顆珍珠嵌成三花形狀,也有青豆大校馬鞍上馱著枕頭,枕頭頂上也綉著口銜珍珠的金龍。

兩個偷看的人互相比擬著珠粒的大小,驚嘆不已。同春忍不住小聲說:「這雕鞍綉枕,哪一件都是無價之寶啊!"管家說:「可不是,拿去大丟紙,太可惜了!「「大丟紙?什麼意思?」「焚化哇!就是燒掉!」「啊?!"同春瞪大了眼睛。

「噓,別說了!快看,駱駝!」

果然,幾十匹駱駝,繁纓垂貂,龐然巨物,每匹都馱著綾綺錦繡及帳房、用具什物;後面跟着背弓插箭的騎馬侍衛數十人,又有捧著御用弓箭的侍衛數十人,牽獵犬御馬的侍衛數十人。只看看那御用箭和御用傘袋吧!箭用烏黑的鴉翎粘金製成,傘袋用的是黃色羅綺,凡是針綉縫縫處,都密密麻麻地貫穿着明珠。就這一袋上的珠子,已不知可當民間多少百姓的口糧了!這些,加上後面侍衛手中所執的赤金壺、赤金瓶、金唾壺、金盥盆、金盤、金碗、金交椅、金交床等物,金光燦燦,奪人眼目。同春看得眼花繚亂,幾乎驚呆了。

管家小聲說:「這些都是大行皇帝御用過的,全都大丟紙!"同春嘆道:「太可惜了!何必如此呢!」「大丟紙,就得大呀!"管家眉飛色舞:「前日聽小爺說,他隨貝子爺進宮哭喪,親眼見到了宮裏的小丟紙……」「還有小丟紙?」「頭七一過,就要在宮門外焚燒大行皇帝用過的冠袍衣履器用珍玩。你不知道,那乾清宮門外設了兩間大棚,東佛西道,豎起幡竿,晝夜念經作法事。小丟紙就丟在兩棚之間,佛祖、道祖知道了,就會保佑大行皇帝。小爺說,連皇太后都親臨乾清門,說是穿着黑衣袍,扶著石欄桿,哭得要昏過去的樣子,宮女太監跟着一塊兒哭,百官跪在兩邊兒哭,遠遠聽着,後宮里更是哭聲震天……焚燒寶器的時候,說那火焰都是五色的,聲音象爆豆兒似的。那珍珠是著一顆爆一聲兒,爆了不曉得多少萬聲兒啦!小丟紙都這樣,大丟紙還不……」「來了!"同春打斷管事,叫他快看。銀山雪浪也似的隊伍,排山倒海地涌了過來,送過一片震天動地的哭聲。道邊跪迎的百官們放聲大哭,加入浩大的哀悼中。白花花的人群,簇擁著黃幔軟金簾、騎着紫貂大座褥的靈輿,後面便是巨大的大行皇帝的梓宮,用朱紅錦袱嚴密遮蓋着,象緩緩移動的紅樓。梓宮前有青布衣裳的童子二三十人,哀哀痛哭;梓宮後面是乘馬執紼、白衣孝帽、哭聲不停的諸王、貝勒、貝子、公和滿、漢大臣。梓宮後面還有一個較小的靈輿,隨着一個較小的棺柩,用紫花緞袱遮蓋着。

「後面那棺材是誰?"同春奇怪地問。

「喲,你還不知道哇?那是小董鄂妃,皇上駕崩,她跟着就從死了。朝廷賜號貞妃。她是董皇后的妹妹呀!……」「那,那些青衣童子……可是殉葬的?「「這可不清楚……他們既能穿黑,大約是養在太後宮中的王貝勒子弟吧!哦,你看,皇太后!"六十四名宮監,抬着一副素幔步輦過來了,由白衣袍、白首帕的宮女們簇擁著。在周圍素白之中,皇太后穿一身黑緞喪服,非常醒目,她容色慘白,目光凝滯,沒有任何錶情,象一尊高貴而孤寂的石像。後面還有五輛素車,六七輛青幔車,那顯然是後宮的皇后妃嬪和阿哥們了。

公主、福晉、命婦們的車轎洪流般涌過來后,哭聲變得尖厲而嘈雜,填滿了北池子整整一條街。道邊百官哪敢仰視,還不如樓上偷看的兩名下人來得自由。由於職務上的關係,管家對京師這些宗親貴族知道得一清二楚,絮絮叨叨地向同春賣弄著:「……瞧見那輛頂上有翟鳥的車嗎?那是建寧長公主,就是下嫁平西王之子吳額駙的那位公主,大行皇帝的親妹子……街東邊那輛車瞧見了嗎?那是承澤親王福晉的,論起來,還是大行皇帝的親嫂子呢……瞧這邊這副輿,上面帶八寶蓮蓋的,喏,就在眼皮底下,是安王福晉的……哎呀!你幹什麼?你瘋啦!"管家驚呼著,攔腰抱住了面帶瘋狂、要動手開窗的同春,用力一絆,同春跌坐在樓板上:「你不想要腦袋,我還要活呢!"同春愣了愣,驀地躍起,再湊到玻璃小窗邊。

沒有錯,是她,就是她!隨侍著那輛八寶蓮蓋輿的素衣丫頭,就是夢姑!

千辛萬苦,千迴百轉,千尋萬覓,終於見到了一面!他想喊不敢喊,想開窗又不準開,難道就眼看着她又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他的心跳得怦怦亂響,起身就要下樓。管家一把扯住:「到哪裏去?你不知道闖禁要殺頭?"同春站住,牙齒咬得格格響。

管家緩和了口氣:「你見到什麼人啦?這麼風風火火的,不怕出亂子?"同春簡直不用現編,話已出口:「我妹子跟我失散五、六年了,剛才見她在那八寶蓮蓋輿旁邊走着!」「那她是在安王府當差了。你去安王府打聽就是了。」「不行,我得見見她。萬一看錯了人呢?」「倒也是。這樣吧,大丟紙過後,隊伍就要散了。安王府的車仗還得從這兒過,你看準了,上去問一問。"同春看看街上,王公貴族福晉命婦們的車仗已經過完,道邊百官也紛紛起立,準備跟大隊同往景山。沒有別的辦法了,同春只好點點頭。

上午過去了。正午時分,陽光露出了雲縫。皇城內仍舊九衢寂然,一片凄清。末正時分,景山那邊遙遙傳出長號嗚咽和說不清是鼓聲還是炮聲的沉悶震響。半個時辰之後,旌旗侍衛、香車寶馬,如八月十五的大潮,從北池子奔涌而過,剎那間填街塞巷。早早等候在路邊的柳同春,被這不可遏止的滾滾潮流沖得七歪八倒,為了站住腳,他不得不緊緊貼著牆根。他急切地尋找著,恨不得長出四隻耳朵八隻眼睛,可是眼前這人山人海,把他的眼睛閃花了,喧囂的車聲、馬聲、吆喝叱罵聲,把他的耳鼓震得發木了。夢姑,你真是沙灘上的一粒石子,大海里的一根針,到哪裏去找啊?

到安王府,到那八寶蓮蓋輿的主人家去!

夢姑,等著吧,我就要來救你了!

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從景山回府時,心緒非常惡劣,一路悶悶不樂地坐在轎里,想打瞌睡卻毫無睡意。

四位輔政大臣已經很快地開始施政了。

在辦理大行皇帝喪禮的間隙,他們抓緊時機,以新君名義發了第一道聖旨,曉諭諸王貝勒、文武大臣,說是朝廷將「詳考太祖、太宗成憲,勒為典章",並引用大行皇帝罪己詔中"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多所更張"的話,表示"今當率祖制,復舊章,以副先帝遺意"。

傅以漸和許多漢大臣,彷彿臨秋的草木,已經由此感到了寒意,料到朝廷將有一番變更。他曾迫不及待地把這些新情況告訴夫人,素雲半晌不語,後來問他:「你以為朝廷變更大不大?"傅以漸搖搖頭:「皇上屍骨未寒,他們要是大變,不怕天下人之口嗎?"素雲半笑不笑地說:「未必吧?他們已忍了多年了。我看,你不妨料它變更得大而又快!"果真應了素雲的話。輔臣發出的第二道諭旨,便是三撤四復:撤十三衙門;撤內閣、翰林院;撤太常、光祿、鴻臚諸寺;復內三院;復理藩院;添六科滿洲官各一員;添五城滿御史各一員。總之,凡是從明朝引用來的政體制度都在被裁被罷之列,凡是祖制都要恢復。

傅以漸一班漢大臣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和素雲又有了這樣一番對話:素雲說:「這一下,議政王大臣們興高采烈了吧?"傅以漸勉強說:「你也不好這麼講。比方撤十三衙門、驅逐內官,總是一項善政吧?前明宦官亂政,為害之烈聳人聽聞。這一下去了後患。聽說逐出的太監有四千多人呢!"素雲冷冷笑道:「倒也算是一樁正事,那還是因為十三衙門仿了明制。好戲還在後頭呢……你們漢臣就不想想後路?"傅以漸苦笑道:「怎麼好這樣說話呢?先皇對我信賴始終,他們總不至於把我一腳踢開吧!"素雲沒說話,只似笑似嘆地望着他,但目光里的意思他完全可以讀出來:「正因如此,你才前景不妙哇!"素雲到底沒把這話說出來,卻關心地撫著丈夫的肩頭,道:「你去秋咳血,扶病理事。眼看入春了,可要小心。"傅以漸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只好憂鬱地望着她,微微苦笑而已。

昨天,內閣又奉到第三道諭旨,涉及兩件事情,把大學士們都驚住了:一是以簡親王濟度嗣子德塞襲爵;一是重新嚴申逃人法,恢復舊制,窩逃者斬首籍沒,並連坐四鄰和鄉里長。

簡親王德塞襲爵,表示著從濟爾哈朗到濟度一班人的勝利。而重新嚴申逃人法,更將使天下震驚,難保不因此發生新的動亂。

傅以漸心頭非常沉重,當他把這些情況告知素雲時,她竟沉了臉不出聲,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今天在景山壽皇殿,面對大行皇帝的靈柩,傅以漸思緒萬千,淚如泉湧。皇上去世才半個月,生前的心血已付諸東流了……轎停了,從人打開轎簾,傅以漸步履緩慢地走進大門、二門、穿堂和內門,卻不見素雲象往常一樣出來迎接。他按慣例在花廳里喝着茶,歇了片刻,心頭煩悶,便站了起來,背着手在屋裏踱步。他猛然在北牆邊停下,因為那裏懸著的畫卷換了一軸新的,十分觸眼。畫上是大筆濡染的張果老,笑眯眯地倒騎着黑毛驢。一筆漂亮的草書,在旁邊題了一首五言絕句:世間多少人,誰似這老漢?

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

傅以漸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著這二十個字的滋味。"凡事回頭看?……我若回頭,看到的是什麼?皇上寵信,為政精明,雖然居官謹慎,但以漢人而得高位,哪能不遭滿官親貴猜忌?……」傅以漸想着,心裏"撲通撲通"直跳。這必定是素雲有意懸掛的,她是在勸我急流勇退。但是,退了以後又怎麼辦?不管怎麼說,拜大學士、居相位,烜赫榮耀,他哪能一點不留戀呢?他要去找素雲!

出了花廳,沿寬廊走到寢室前的小書房,那是他消閑、讀書、作畫的小方軒,進寢室非過此不可。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鋪開一幅白紙,上面墨跡猶新,用非常規整的大篆,寫了這麼一段俚俗小詩:別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

回頭只一看,又有挑腳漢。

傅以漸出神地看着,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女子的見識和心胸真是了不得!……不過,真的就到了這種地步了?還不至於吧?他以手撫胸,慢慢地沉思著走進卧室,以為素雲會在這裏等他。但他沒有看見人影,只有兩個丫頭在中堂侍候。

「夫人呢?"傅以漸問。

「夫人到廚下為老爺準備晚膳去了。」

「哦。"傅以漸在烏木雕花太師椅上坐下,一抬頭,又一幅新換上的畫映入眼帘。那是一幅工筆山水人物畫,桃花楊柳,山溪河塘,遠村近郭,半晴半陰。幾處牧牛村童或嬉戲水邊,或鬥牛柳下,或騎牛吹笛,或伏牛背奔走,維紗維肖,栩栩如生。畫的右上角又有一首題詩:牧子騎牛去若飛,免教風雨濕蓑衣。

回頭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歸。

傅以漸拈鬚大笑,自言自語地說:「賢哉夫人!智哉夫人!……來,備紙筆!」

兩個丫頭連忙鋪紙溶墨,傅以漸走到桌前,凝思片刻,提起了筆。此時,素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終於提筆了!"傅以漸回頭笑道:「夫人,你真可謂女陸賈、雌隋何,使我茅塞頓開。喏,我這就修本,掛冠告退。」「我看你還難以下筆吧?懇請告退的理由呢?"傅以漸笑道:「我正為此有幾分躊躇。"素雲笑道:「忘了你的咳血症了?」「哦,哈哈哈哈!"傅以漸大笑:「承見教,承見教!"慈寧宮中,一片寧靜。由於正值大行皇帝喪期,處處仍瀰漫着悲痛的氣氛。又因為庄太后連日哀傷勞累、病倒床上,所以悲痛中又潛伏着新的不安:要是這個時候太后再有什麼意外,天下非大亂不可!宮女太監都小心翼翼地踮着腳走路,壓着聲音說話,生怕驚擾了皇太后。

寢宮裏,太后安卧床上,似乎還在睡着。蘇麻喇姑坐在床前做着針線。南窗下炕桌邊,玄燁在專心看書,兩個金絲熏爐燒得正旺,龍涎香悄悄地向四周瀰漫。寢宮裏非常靜,只聽得西洋鐘的"滴嗒"和玄燁間或翻書頁的聲音。

一雙小小的腳邁進寢宮的門檻,隨後一雙胖胖的小手撥開門簾,露出冰月那張圓圓的蘋果似的小臉,一雙黑瑩瑩的大眼睛眨動着,輕手輕腳地跑到庄太后榻前。蘇麻喇姑向她連連擺手,示意她不要驚醒皇阿奶,隨後抱起她,在她紅噴噴的腮上親了一下,送到玄燁炕桌的另一邊,小聲說:「好好玩,不要出聲。"玄燁滿象個哥哥的樣子,又做手勢又努嘴又眨眼,告訴她別驚醒皇阿奶。冰月沖着哥哥扮了個鬼臉,兩個孩子都抿著嘴笑了。自從董皇後去世,冰月移養慈寧宮以來,受到所有哥哥姐姐的寵愛。皇三哥對她最好,她也和皇三哥最能玩到一塊兒。

冰月立刻拿起玄燁的筆,跪在炕桌邊用玄燁的御用紙墨臨帖。這裏不會有人指責她"僭越",身為皇帝的玄燁還非常熱心地在旁邊指導。一個"鳳"字,冰月總寫不好,玄燁急得奪過筆,連寫了三個給她示範。她開始不高興地嘟起了嘴,玄燁攥着她的小手寫了一個,她又笑了。

太后在床上翻了個身,慢慢問道:「蘇麻喇姑,有什麼要緊奏章送來嗎?"這邊冰月撂下筆跳下炕,揚著雙手直奔過去,喊道:「皇阿奶!皇阿奶!"她上去摟住太后的脖子,把小臉貼在太后的腮上:「你病好了吧?准好了!皇阿奶得什麼病都會好的!"庄太后心裏一陣輕快,親親小冰月,說:「哎呀,真香!

冰月最親皇阿奶,是不是?」

玄燁在這邊不高興地搭碴兒說:「皇阿奶,還有我呢?"太后笑了,說:「都親,都親!……虧得皇阿奶在草原上長大,要不然,這回可真活不成了……好啦,冰月放開手,讓我起來。"冰月蹙起小眉毛,搖搖頭:「我不!皇阿奶不許死!皇阿奶死了,冰月怎麼辦,沒人管啦!"太后心頭一軟,笑道:「好,好!皇阿奶不死,不死!……」

冰月這才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蘇麻喇姑服侍太后穿上衣服,靠床坐好,一面為她梳理頭髮,一面說:「輔臣擬的幾項諭旨已經發下,是用皇上聖諭發的……「太后聽着,沒有作聲。那幾項諭旨不能不發。面對眼前大局,她只能以輔政大臣的政見、措施,來平息前幾年福臨的過分行動造成的積怨。貞妃的殉葬,也平息了後宮多年的憤慨。皇帝歸天沒有引起動亂,內外平靜,她很滿意。

「方才有兩件要緊摺子,一件是吏部的,說江南一個叫周南的秀才,千里迢迢,專程趕來京師,上書請太后垂簾聽政……」「哦?……太后垂簾聽政,我朝向無此例呀!……國家政務繁雜,我已力不從心,還是專心撫育教訓為好。平心而論,要不是為了這沖齡天子,我何必再留人世!……」太后說着,眼眶竟紅了,聲音也嗚咽了。蘇麻喇姑連忙勸解道:「太后千萬珍重,不必再傷心了。總是佛爺的意思,誰也違拗不得的……」庄太后看了看這位從幼年就一直相伴的貼身女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撫摸著梳得很光潔的鬢角,慢慢站起身,問:「還有一件呢?"蘇麻喇姑心事重重地說:「是一道密折,平西王吳三桂奔喪。"庄太后一怔,又慢慢坐下。當她們談起國事時,冰月已懂事地跑回玄燁身邊。兩個孩子聽着蘇麻喇姑和皇阿奶說話的口氣,都感到那是一件大事。

雲貴收復之後,朝廷定下三藩兵制,三藩中實力最強的平西王吳三桂,朝廷委以鎮守重任,就在雲南駐紮下來。其間,順治十七年,戶部和兵部鑒於雲南省俸餉年需九百餘萬兩,加上粵、閩兩藩,共二千餘萬,天下財賦,大半耗於三藩,建議召還滿兵,撤裁綠營兵五分之二。吳三桂聞信,於當年四月上奏,說是邊疆未靖,兵力難減,請求帶兵入緬甸滅絕南明。這本是強藩擁兵自固的老伎倆,但鞭長莫及,朝廷沒有辦法,反而加意籠絡吳三桂,擱下了撤兵之議。後來朝中多事,三藩的事反倒顧不上了。

如今全國舉喪,吳三桂以奔喪名義來到京師,骨子裏究竟是什麼用意?對於這樣的強藩雄鎮,又正值朝廷遭逢大變故之際,不能不加意提防。

太后沉思有頃,說:「呈那摺子來!」

不多時,慈寧宮總管捧著折匣進來了,先跪安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玄燁即位,已經尊庄太後為太皇太后,所以太監們都改了稱呼。加上驅逐大批宦官,留下的人對老太后自然感恩戴德,態度格外恭敬。

蘇麻喇姑接過折匣,打開后將摺子呈給庄太后。她立即埋頭看了下去。摺子上稟告說:吳三桂奔喪豈不一般,他是提兵遠道、絡繹而行的,本人還在湖廣,他的前驅已到了畿南,人馬塞途,居民走匿,引起了各處的騷亂。請朝廷及早準備,以防不測。

很明顯,這次吳三桂前來京師察看情勢,很怕朝廷藉機把他留下,所以故弄了一番狡獪。那麼,要不要將計就計,把他扣在京師呢?……不妥,要是那樣,當下就會激出變亂,況且還有閩、粵兩藩呢?眼前只有隱忍了。

庄太后拿定主意,對蘇麻喇姑和總管說:「平西王及其部下,遠途勞累,人馬眾多,不必入城,以免引起誤會,驚擾百姓。但該王忠誠可嘉,命其在京城外搭棚設祭,成禮后便可歸去。」「是。"兩人連忙回答,看上去蘇麻喇姑是鬆了一大口氣。

那邊兩個娃娃非常注意地聽着、看着。大人們的表情和對話,那憂慮重重的氣氛,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太后慢慢坐回到長榻上,玄燁和冰月這才跑到她跟前。冰月在說短道長地為她解悶,而她卻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玄燁。她終於沉聲問道:「你登基已經二十多天了。你打算怎樣當這皇帝呢?"聽了祖母的詢問,玄燁變得莊重了。他望着祖母憔悴的、滿是病容的臉,恭恭敬敬地說:「孫兒無他願,唯願天下平安,生民樂業,共享太平之福。"聽到這麼聰慧懂事的、不是一般孩子所想的孩子話,庄太后一陣心酸,摟住了玄燁,落淚道:「留給你的,可是一副重擔子埃要是你不能自強不息,不肯深思得眾得國之道,那,這大清天下……」她語音哽咽,說不下去了,默默地閉起了眼睛。她覺得自己彷彿在向高空飛升,升得很高很高,俯視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東南西北幾萬里,處外設祭,處處飛幡,處處冒煙,處處哭聲,宣誓的聲浪在每個角落起伏……這廣大的華夏帝國的土地啊!你埋藏着多少憂患和悲痛,又潛伏着多少可怕的動亂!……人們的目光集中到京師,京師的目光又集中到紫禁城,而在冷冷清清的紫禁城裏,此刻,一個穿黑袍喪服的老祖母,摟着她的穿一身孝服的七歲小孫子,正在孤寂冷清地流着眼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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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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