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退朝之後,福臨按照慣例去向太后問安。才出隆宗門,他再也按捺不住心裏的興奮和狂喜,望着慈寧門,大叫一聲"額娘!"撒腿就跑,象十四五歲的男孩子那樣無所顧忌,弄得平日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的那一大堆侍從內監,也只得捧著金盂、金杯、金盆等等御用物品跟着一塊兒跑。他們哪裏追得上福臨,還沒有到慈寧門,便跑得氣喘吁吁了。

跑到慈寧門,福臨遙遙望見殿前月台上幾盆菊花間露出母親的青玉鈿子,便又大喊道:「額娘!"他飛跑着進了宮門。太后抬起頭,驚訝地聳起了細眉。她身邊的宮女、內監們一個個張大了嘴,這太不可思議了:天下至尊、萬民之主,竟這樣不顧威儀地跑了起來!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狂跑的福臨跨過門檻時絆了一下,猛地摔進門裏四五尺遠,趴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哎呀"一聲,嚇呆了,近在咫尺的守門太監甚至一時都沒想到該去扶一扶皇上。

眨眼工夫,福臨跳起身來,仍然興高采烈,跑下石階,穿過漢白玉鋪成的御道,一直衝到母親身邊:「額娘!大好事,孫可望降啦!」「什麼?」庄太后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

「孫可望跟李定國火併,孫可望跑出雲南,投降了!」「啊!佛爺保佑。"庄太后深長地出了口氣,雙手合掌,兩眼望天。

「這一下,朱由榔的內情,雲貴的山川形勢就可了如指掌,兵力佈置也將成局在胸!我要立命洪承疇率軍進擊,我要再委一位撫遠大將軍率軍入征雲南!……「他一面說,一面興奮地揮着雙手,在太後面前走來走去,一會兒轉身一會兒揚頭,狂喜地張開雙臂,大聲喊道:「這是上天助我,一展懷抱,成就天下一統大業,開萬世昌明之基!……」「皇兒,你不愧是太宗、太祖的兒孫,成就這一番事業……「"額娘,兒的心胸何止於此!兒要上越明祖、漢武,做一代有為之君!」「好,好!……「太后仔細地望着兒子閃亮的目光,紅彤彤的面孔,心裏既感慨又激動,一時說不出別的,便笑道:「看你,袍子都擦破了。手摔壞沒有?"福臨伸出手,掌心在沁血,笑道:「額娘宮裏太乾淨了,兒摔了這麼一跤,手上也沒有沾灰。"太后托著福臨的手,用雪白的綢巾輕輕沾去點點血跡,輕聲說:「洪承疇經略軍事四年之久,終於見了成效。"福臨眉飛色舞地說:「母后,孩兒這些年要是聽了議政王大臣和皇兄、皇弟們的議論,把洪承疇罷免革職,焉能有今天?兒所以力排眾議,始終重用他,實在是深知其才幹見識,決不會無故屯兵四年之久。他暗中聯絡永曆朝文武,終於拆掉了他們的一根大木樑。額娘,兒可以算得上知人善任的了。"太后笑道:「不要這樣得意喲!……遠征雲南,皇兒想拜誰為大將軍?」「濟度春天才班師,不宜再出。岳樂如何?"太后撫摸著一朵金黃色的龍爪菊,搖搖頭:「岳樂博見有才,留在朝中事事可助你一臂之力。不如派多尼……」「多尼?"福臨心裏打了個磕絆。信郡王多尼是豫親王多鐸的長子,多鐸則是多爾袞的同胞弟。派他出征,福臨不能不斟酌。他望着眼前一片絢爛奪目的秋菊,暗自沉吟。

太后看着兒子,輕緩地說:「如汪洋大海,包容萬方,才是人君的度量。多尼因嫡母劉三秀的調教,在宗室中也如岳樂一般,從不跟你作梗,為什麼不加任用呢?」「多尼的騎射倒也罷了,可看不出他有什麼過人的智謀。」「那都在其次。多尼征雲南,不過是代天子巡狩,以天子之威臨滇而已。至於征戰機宜,總領全局有洪承疇,攻伐陣戰有吳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八旗之師盡可督戰……皇兒要明白,漢家天下千餘年,養就了無數人才,這是我們滿人萬萬不及的。滿洲不但要善學,更要以漢制漢,才是上策。」「母后明見萬里,兒遵命,不日即拜多尼為定南大將軍。"福臨目光灼灼,非常精神。

「好!"庄太后看着兒子英姿勃勃的樣子,心裏很覺安慰,一股溫存的母親的柔情油然而生,但她立刻收斂了,轉了話題:「皇兒,隨我到東廡去走走。」「額娘又為兒預備下好吃的了?」「不是好吃的,是好看的。"母子倆邊走邊說,心情振奮而又愉快。但一踏上東廡的長廊,太后就向福臨做了個手勢,要他不出聲,要他放輕腳步,她自己首先就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做着樣子。福臨覺得很有趣,又很奇怪:皇帝和皇太后需要對誰這般小心周到?

除非神佛!……走不多時,便聽見蘇麻喇姑用滿語在緩慢地、有腔有調地說話。太后朝福臨擺擺手,兩人在門外站定。蘇麻喇姑的聲音更清楚了:「……長白山上的天池,跟海一樣,清亮亮綠瑩瑩,水上浮着一個鮮紅鮮紅的果子,那還不照眼哇?庫倫仙女在天上也沒見過這麼美這麼香的果子。她游到跟前,張嘴就把紅果吞了下去。過了十個月,仙女生了個大胖小子,他就是咱們滿洲的祖先布庫里雍順……」「我知道我知道!"一個嬌嫩的童聲口齒伶俐地搶著說:「我還會唱呢!"他立刻高聲地唱起了《布爾湖》:布爾湖,明如鏡;庫里山,秀列雲峰。

風來千頃秀,雨過數峰青。萃扶輿淑是天地鍾靈。

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吞朱果兮玉質晶瑩,珍符吻合爰生聖……歌唱的聲音純正嘹亮,節奏準確,還有一股孩子的熱情。

唱罷,他說:「我父皇出巡,樂工奏的就是《布爾湖》。將來我長大了騎馬出巡,也要他們奏《布爾湖》!"門外,福臨驚異地低聲問母親:「是誰?"太后笑笑,也壓低聲音說,[我作主,把你的三個兒子都送來慈寧宮養育,讓我也享享做祖母的福。"福臨笑道:「但憑額娘。」「蘇麻喇姑如今天天領着二阿哥三阿哥,歡喜得了不得……」「那四阿哥呢?"福臨忙問。

太后看他一眼,笑了:「知道你最愛四阿哥,哪能不格外經心?你放心好啦!真是個實心眼兒的爹!"福臨在母親面前有些難為情,強詞奪理地說:「額娘就不疼四阿哥?"太后笑道:「疼,疼,是孫子都疼!四阿哥長得真好,玉琢粉妝似的小人兒,一雙水凌凌的大眼睛就象他娘。連三阿哥都很喜愛他,每天晚上不去看看他,就不肯睡覺。何況我這當祖母的呢!」「蘇麻喇姑,"屋裏孩子的聲音又響了:「再給我講講腳下七星的故事!」「都講過十遍了!」「不行,還要講,還要講!「「唉,好吧好吧。別往身上纏,規規矩矩地坐正,象個好皇子的樣兒,我再給你講……」她講的是老哈王腳下有七顆形如北斗的紅痣,被當作有天子氣的異人,好不容易逃脫了明朝的追捕,後來終於成就帝業的故事。

外面游廊上,庄太后笑着對福臨說:「聽見沒有?三阿哥跟你一個樣,從小就喜歡聽這個故事。」「四阿哥長大了,也會這樣……怎麼聽不到二阿哥說話?「福臨說着,同母親一起推門進去。

蘇麻喇姑趕忙站起向母子倆請安。三阿哥揚著兩隻小手撲向太后懷中:「皇阿奶!"隨後又懂事地向福臨跪了說:「三阿哥叩見皇阿瑪!"這麼個小小的還沒有桌子高的人兒,長了一副惹人喜愛的機靈相,偏偏學着大人做出煞有介事的樣子,不由人不笑。

太后忍不住把他抱起來,在他細嫩的臉蛋上親了一下,說:「皇阿瑪剛才問,二阿哥呢?"三阿哥摟住奶奶的脖子,湊在奶奶的耳朵邊,眼睛轉向次間的烏木座榻,小手指頭貼在臉邊指著,小聲說:「哥哥在那邊,——你可不要罵他,啊?——他又睡覺了……」順着三阿哥的指示,太后和福臨看見二阿哥四肢攤開,仰巴叉地躺在座榻上,睡得正香。福臨不覺皺了皺眉頭。只聽三阿哥快活地說:「皇阿奶,你不是也給我講過腳下七星的故事嗎?我也有腳下七皇!」「你?"庄太后又驚又笑地問。

「是啊!不信你看!」

三阿哥從奶奶懷裏掙脫下地,一屁股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利落地脫掉小靴子、小布襪子,把兩隻胖胖的小腳丫舉得高高的,興高采烈地說:「看我的七星!」太后和福臨母子倆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三阿哥雪白的腳掌心,一左一右,果然各有七顆血點般的、排成北斗形狀的痣,象一串紅亮的珠子。兩人幾乎同時蹲下身子,一人捏了一隻小腳丫,仔細地看着,用手指抹了抹,才發現那只是用胭脂點的假痣。蘇麻喇姑在一旁嚷起來:「哎呀,我說你拿我的胭脂做什麼,原來……「太后和皇上啼笑皆非。福臨故意皺着眉頭說:「真搗亂!

小小年紀,玩的什麼花頭!」

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說:「皇阿瑪,我不是皇子嗎?腳下有七星,不是王就是帝,我怎麼能沒有呢?"他很可笑地皺了皺眉頭,學着大人深思熟慮的樣子,光着腳丫、背着小手在地毯上踱了幾步,仰起頭,神色很是認真地說:「長大了,我要學父皇,當天下之主!"福臨非常高興,一把摟過孩子,誇獎說:「好孩子!才四歲年紀,便有這般志向,不愧我們愛新覺羅氏的子孫!"可是,他一接觸到孩子那雙極象母親的眼睛,立刻就敗了興頭,眉梢一聳,放開了三阿哥,沉聲問道:「兩個阿哥漢話、漢文學得怎麼樣了?"蘇麻喇姑連忙回答說:「四十個奶娘嬤嬤里,一多半是漢人,兩位阿哥漢話都說得好。就是嬤嬤們不識字,沒人敢教阿哥漢文。「福臨尋思片刻,說:「母后,要請幾位飽學宿儒來教導他們才好。"太後點點頭。又問:「四阿哥那兒,再去看看?"三阿哥跳着腳,尖聲地叫起來:「我也去!我也去!"四阿哥實在太可愛了。這六個多月的嬰孩,十分健康活潑。他被裹在白絨小袍子裏,臉色如花蕾似的紅潤嬌嫩,大大的眼睛猶如深夜的天空,漆黑漆黑的,閃爍著星光。他見有人進門,便從乳母懷裏探出身來,張著兩隻小手,嘴裏咿咿呀呀地叫着,兩腳不停地踢動。

三阿哥跑得飛快,衝到跟前,摟住小弟弟,乳母只好蹲下身遷就這小哥兒倆。三阿哥對着四阿哥懇求道:「好小弟,你叫我哥哥呀,叫阿哥,阿——哥——……」四阿哥閃動着機靈的大眼睛,望着三阿哥笑,張開沒牙的紅潤潤的小嘴,用力發音:「阿——阿——"一雙大手猛地把四阿哥抱了起來,三阿哥抬頭看,皇阿瑪已把四阿哥緊緊摟在懷裏,反覆親他的臉蛋和脖子。福臨的髭鬚撩得孩子不舒服,他哼哼唧唧地要哭。太后一把奪了過來,抱在懷裏溫存地撫慰著,並埋怨地瞪了福臨一眼。福臨笑了笑,不作聲。冷不防,三阿哥天真地問道:「皇阿瑪為什麼親小四弟,不親我呢?"福臨發窘了,看了母親一眼,正遇上母親那嘲笑的目光,不覺臉上微微一熱。不過他很快就找到借口:「四阿哥還小,你可是男子漢大丈夫了!」「真的?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三阿哥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立刻挺胸凹肚,滿臉放光,得意非凡:「那我能射箭跑馬了?」「對,對,明年你就可以上馬了……「福臨連忙允諾,心裏一動,急匆匆地看了母親一眼,對三阿哥說:「我來問你,父皇百年之後,如果小四弟即位當了皇帝,你怎麼辦?"三阿哥脫口而出:「我做親王大將軍,輔佐小四弟!……」

他想了一想,忽然問:「我有腳下七星啊,為什麼不能做皇帝呢?"毫無掩飾的孩子的話,勾起太后和皇上母子倆的多少心事,兩人互相望着,一時竟無話可說了。後來,太后換了個話題:「皇兒正值青春,子息不旺。後宮佳麗難道盡不入眼?

專房之寵太過,六宮妃嬪哪能不生怨望?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如此啊!」「是。"福臨恭恭敬敬地躬身靜聽,神色極為孝順。

然而,當晚召來養心殿寢宮的,仍然是四阿哥的生母,他最寵愛的董鄂妃。

今天的摺子不多,時交二更,福臨便已批完。他伸臂直腰打個舒展,手還沒放下,董鄂妃已端著一杯熱茶從東次間走出來,送到皇上手邊。

福臨笑着看她一眼:「你在那邊做什麼來着?怎麼就算得這樣准,正好送了茶來?"烏雲珠笑笑,說:「我先在刺繡,後來習字。"其實,刺繡和習字都是幌子,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皇上身上。

「我今兒也還沒臨帖呢,看看你的字去!"福臨興緻勃勃,端著茶盞,摟着烏雲珠的肩膀,一同走到東次間。一張長長的八仙桌上,十幾張潔白的高麗進貢的雪浪紙上,墨跡淋漓,儘是烏雲珠臨帖所寫的隸書。福臨一張張拿起來看,看一張贊一聲,最後說:「不想近日你隸書也寫得這麼好了,真是家學淵博,所謂碎玉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啊!」「陛下竟拿鍾公贊衛夫人書法的名句稱讚妾妃,實在不敢當!妾妃無衛夫人之才,陛下草書卻在鍾公之上……「福臨哈哈地笑了:「多蒙才女之女獎許了!不過,今天我要考考你這才女的詩才!「他煥然生彩的目光掃視周圍,掠過富麗華貴的西洋金鐘、嵌珠鑲寶的玉如意、珊瑚瑪瑙盆景、水晶寶石屏風、金碧閃彩的孔雀寶扇、精雕細刻着龍飛鳳舞的紫檀木剔空隔斷,最後,停留在南窗最上角的茜紗槅上,從那裏看出去,宮殿殿角的飛簷一側、藍黑色的深不可測的天空中,掛了一彎淡金色的月牙兒。"有了!就以新月為題!"福臨笑着對烏雲珠點頭。

烏雲珠笑道:「不限韻?」

「那不便宜了你!限十一尤。」

「好,幸爾不是窄韻!」

「給你這才女,窄韻也嫌寬!限鈎、樓、頭、秋四個字吧!」「有獎罰嗎?」「自然有。做得好,我這一雙白玉鎮紙就歸你;若是做得不好……」他看了看嫣然含笑的那雙眼睛,忍不住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烏雲珠的粉面立刻飛起一片紅霞,瞥了福臨一眼,扭過了身子。她端起茶盞,用碗蓋撥開水面上飄浮的茶葉,喝了兩口;隨後又打開吐籽石榴式食盒,揀了一塊松仁酥餃,遞給福臨。福臨沒有用手接,只張了嘴等她把點心送進口中后,輕輕咬住了她的手指。

「呀,陛下,你還這麼淘氣,為君為父之人喲!"烏雲珠半嗔半笑地說。

「為君是對萬民。為父是對小輩。在你這裏,只不過為丈夫罷了。"福臨笑着,一手攬著烏雲珠的纖腰,一手拿筷子夾了一塊香蕈餵給烏雲珠,然後說:「你不要以為拿一隻酥餃便能賄賂我這考官,快快做詩!」「妾妃哪能有七步之才?陛下也不是正牌的考官。」「誰說不是?天下的進士,都是朕的門生。順天丁酉鄉試作了弊,朕將親自複試。若不精通四書五經,敢攬這樣的大事?你呀,怕是分娩之後文思遲滯,要考不出來了!」「陛下真以為妾妃做不出來嗎?"烏雲珠揚了揚黑得發亮的秀眉,轉身望着窗外新月,有聲有韻地輕輕吟著,象一首柔情綿綿的短歌:「雲際纖纖月一鈎,清光未夜掛南樓;宛如待字閨中女,知有團圞在後頭……「「好!"福臨鼓掌大喊:「真所謂情深意切,不枉了才女之號!這位待字閨中的女兒,可是你?……好了,白玉鎮紙歸你!"烏雲珠剛伸手去接,福臨卻又縮回手去:「慢著慢著,我看那邊還有一首詩呢!"他指著八仙桌上那張精妙的綉幅。

那是一幅綉在白色錦緞上的墨竹,挺拔瀟灑于山石蒼苔之中。通常題詩處空着,但下款日期卻已綉好,那正是今年夏天福臨往塞外狩獵的時候。

烏雲珠道:「妾妃確有新詩一首,想請御筆親題。」「我寫上以後,你再綉出來,是嗎?"福臨很覺有趣,立刻坐到桌邊,提筆舔墨:「快快念來!"烏雲珠並不轉身,依然凝視着窗外新月,緩緩念道:「此去惟宜早早還,休教重期望夫山;君看湘水祠前竹,豈是男兒淚染斑?……」福臨運筆疾書,幾乎不能抑制心頭的激動,飛快地鈎完最後一筆,把羊毫往筆架上一擱,幾個大步跨到烏雲珠身邊,雙手扳着她的肩膀,輕喊了一聲:「烏雲珠!"烏雲珠轉身,跌入他的懷抱。她溫柔地歪頭靠在福臨胸前,悄聲細語地說:「我綉這幅詩竹,為的是一旦我離陛下而去,要它同我一起入葬。有你的手跡陪伴,九泉之下我也心安了。」「烏雲珠……「福臨語聲哽咽,把烏雲珠緊緊貼在自己的心窩上,一股激情在胸中沖盪。他突然放開烏雲珠,沖回桌邊,從筆架上拔下一管最大的雲中鶴斑竹管大提筆,鋪開雪浪紙,飽蘸濃墨,飛筆縱橫,寫下了一副對聯:大白狂浮客舞劍,小紅低唱我吹簫。

緊接後面,如流水般寫了一段跋:「上聯是英雄氣,下聯是兒女情。人之所以為人也。"寫罷,將筆用力一擲,扔出一丈多遠,直摔到正間地上,留下一串墨跡。他只覺心頭一股豪氣,痛快異常,揚頭望着烏雲珠:「如何?"烏雲珠笑道:「確是巧對,不過……」「不過什麼?」「對常人而言,此聯摹寫性情,盡夠了;對陛下,則不免小巧淺淡。"福臨很有興趣,故作莊重地說:「請道其詳。」「對陛下而言之英雄氣,當有包藏宇宙、吞吐天地之氣概,橫棴賦詩、投鞭斷流略可方比一二……」「那麼兒女情呢?"福臨眼睛熠熠生光,追問道。

烏雲珠笑道:「陛下,我不過怕你過於兒女情重。我想再續一句話。」「是嗎?續來我聽。」「陛下之跋云:上聯是英雄氣,下聯是兒女情,人之所以為人也。妾妃續接一句:用得其中為聖道。陛下以為……」福臨暢快地哈哈大笑:「續得好,續得好!用得其中為聖道!畫龍點睛啊……烏雲珠,有了你,朕於兒女情一無所憾。後宮有你在,朕不掛牽內事,正可專意綜理天下,大展朕的抱負!「他用力摟住烏雲珠的肩膀,炯炯目光,彷彿透過鑲金飾玉的文窗、穿過富麗雄偉的宮牆,凝望着蒼茫無極的南方大地,激動地說:「多尼不日便要領大將軍印南征。一旦收復雲貴,寰內一統,且看我大展雄圖,除舊布新!願朕在有生之年,治得國泰民豐、四海歸心,成就漢武、唐宗一般的大業,讓萬民重見堯舜之天地!……「他的設想,他的計劃,他的決心,如激流湧出,滔滔不絕,興奮、慷慨,神采飛揚。烏雲珠被他深深感染了,臉兒紅撲撲,眼睛亮閃閃,側着臉目不轉睛地着迷似地凝望着他。福臨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雄心壯志之中,他用力捏住烏雲珠的手,說:「你看,朕能辦得到嗎?」「烏雲珠得遇陛下,三生有幸。陛下資質之美,曠古少有,自四齡以來,苦讀詩書,習堯舜文武之道,不就是為了成就一番大業嗎?烏雲珠願為陛下馬前卒!"她的目光亮如天邊的啟明星,胸脯起伏,口中微微喘氣。她的心中,鼓盪著熱騰騰的激浪。她把今天作為一個特殊的日子銘刻在生命的歷程上,以前,她愛皇上勝於愛福臨;今後,她愛福臨超過愛皇上……「啊!你真是我的知己!"福臨盯着烏雲珠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輕輕嘆了一聲。

烏雲珠一下剋制不住,猛然摟住福臨,在他面頰兩邊用力地親了好幾下,福臨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微微一愣:文靜溫柔的烏雲珠從來不曾這樣!他大聲笑着摟住烏雲珠的腰,飛快地就地轉了好幾圈。他的心裏象雨後藍天上升起一道彩虹,純凈、開朗,瑩澈無瑕。此刻,他的心頭沸騰著如火的激情,靈動的目光立刻停在百寶櫥中,取出他的紫竹笛,神采煥發地說:「烏雲珠,我們……我和你,真是太美滿了!"他拿竹笛湊上嘴唇,嘹亮的笛聲飛騰而起,帶着歡樂,帶着柔情,帶着一顆火熱的跳動着的心,飛出寢宮,飛出養心殿,飛上星光燦爛的夜空,散落到金碧輝煌的六宮……坤寧宮裏燈燭輝煌,幾名主位娘娘正陪着皇后說話,熱騰騰的奶茶使她們談興倍增,講起當年太祖、太宗皇帝在關外時的武功,講起科爾沁部落的豐功偉績,一個個如數家珍,無比興奮,顯示出草原女子的豪爽氣概。在座的四位娘娘,三位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皇后和她的妹妹淑惠妃,以及她們姐妹倆的姑姑謹貴人。謹貴人同已廢的皇后一同進宮,她倆是堂姐妹,皇后被廢為靜妃,謹貴人也就一直得不到升位,不能成為一宮之主而居住在景仁宮。除了三位博爾濟吉特氏,第四位娘娘便是景仁宮主位、康妃佟氏。

悠揚的笛聲透進簾櫳,熱鬧的談笑倏然停止,坤寧宮裏一時竟悄然無聲,任憑那行雲流水般的美妙聲音在殿梁間繚繞。明亮的燈光透過精美的宮燈的紅紗、玉珮和流蘇,流瀉而下,把四位年輕美貌的娘娘籠罩在一重淡淡紅霧之中,猶如蓬萊仙姬。但她們都竭力避開彼此的目光,害怕泄露心頭的苦痛。

笛聲終於停了,但靜默持續著。康妃低頭不語;皇後端起奶茶無聲地抿了一口;謹貴人看看皇后,兩人的目光一碰,各自慌忙閃開。誰來打破僵局呢?

淑惠妃年齡最小,今年不到十七歲,跟姐姐入宮時還是個小孩子,非常疼愛她的姐姐,早就為身為正宮皇后的姐姐受冷遇而憤憤不平。剛才她一直嘟著嘴擺弄手絹,見大家都不吭聲,忍不住了,衝口而出:「又是承乾宮的主兒在養心殿,不然皇上會吹笛?"皇后象沒聽出妹妹的不滿口氣,平和地說:「皇上的笛子吹得越發好了。"淑惠妃看了謹貴人一眼,"嗐"了一聲。謹貴人皺皺眉頭,說:「我也就罷了,左不過一輩子當貴人居冷宮,一輩子見不著皇上的面兒,誰叫我命不好,跟靜妃一道入宮呢!可你是皇后哇!淑惠娘娘年輕美貌,佟娘娘還養了阿哥,都有位份的,怎麼也咽得下這口氣!"淑惠妃咂咂她那花瓣似的鮮紅的小嘴:「別忘了,人家是皇貴妃,只比皇后低半肩,比咱們都高貴!"說罷,她又看看姐姐,可是皇后的面色平靜得令人失望。

康妃低聲說:「四阿哥更金貴,皇太子想必是四阿哥了……」她聲音越來越輕,消失在含糊的似有若無的嘆息中。

謹貴人惡意地揚揚剛硬的黑眉,譏笑地說,"哼,四阿哥!

誰知道這四阿哥是誰的種?……」

皇后瞪了謹貴人一眼,喝道:「不許胡說!"論親誼,皇后是謹貴人的侄女,論家法,謹貴人低皇后五級,尊卑懸殊,所以謹貴人立刻閉了嘴,低頭不語了。皇後繼續說:「皇貴妃穎慧過人,貞靜循禮,生性孝敬,謙和寬仁,宮中上下都很喜歡她,皇太后更象待親女一樣疼愛她。雖然受皇上寵愛,她並不曾恃寵干政,說不上失德……」她有點說不下去了。

淑惠妃嘴快,立刻說:「可是人家都說,皇上漸習漢俗,親近漢臣,隨意更改祖宗舊制,都是因為她在皇上身邊的過!」「誰說的?"皇后眉頭微皺,掉頭看看妹妹。

「大貴妃和康惠太妃都這麼說!」

皇后搖搖頭,嘆了口氣,說:「大貴妃因襄親王過世,自然不喜歡皇貴妃……「「可她也真是半個南蠻子呀!"謹貴人憋不住,大聲接過話頭,並且站了起來:「這誰不知道?她不就是憑了她那南蠻子狐媚氣兒,什麼濕(詩)咧干咧,什麼琴咧畫咧,哄得太后、皇上拿她當心肝兒寶貝兒!……要是再立四阿哥當太子,我的皇後娘娘,你這正宮還能住幾天!"淑惠妃急忙打斷她:「瞎扯什麼!廢過一個皇后了,還能再廢第二個?皇太后不管怎麼疼她,終究是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人!"謹貴人憤憤地說:「要是立四阿哥做太子,我就氣不過!

咱們滿洲的天下,怎麼能讓半個南蠻子女人的兒子去坐?皇家的血統不就給糟污了?算算現今後宮的主位娘娘,就甭說太後跟皇后了,淑惠娘娘、恭妃娘娘、端妃娘娘、靜妃、加上大貴妃、康惠太妃、再加上太祖皇上的壽康太妃,不都是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嗎?任誰養一個阿哥,也比四阿哥高貴啊!偏偏肚子都這麼不爭氣!"皇后看看悶頭不響的康妃,責備道:「看你說到哪兒去了!"謹貴人連忙把手搭在康妃肩上,心直口快地說:「康妃娘娘,你別吃心,你們佟佳氏好歹都是咱們旗人。我寧願三阿哥做皇太子,也比四阿哥強十倍!"康妃起立,臉上一無表情,謙恭地說:「夜已深了,讓皇后早點歇息。謹貴人,我們回去吧!"淑惠妃也告辭了,臨行時她壓低嗓門急切地對皇后說:「姐姐,你要快生一個阿哥才好!如果搶在立太子之前,那麼立嫡不立庶,四阿哥就當不成太子,你的皇後任誰也奪不成了!"皇後端莊地說:「你快走吧,不要這麼胡言亂語!"可是,當宮女們鋪好錦緞被褥,放下綉著丹鳳朝陽的床帳,坤寧宮內一片寂靜時,皇后卻用美麗的荷花鴛鴦錦被蒙住頭,哀傷地哭泣了。此刻她用不着強使自己擺出皇后的派頭,她也不再是富貴烜赫的萬民之母,她只是一個孤寂凄涼的、時時擔心着自己命運的可憐的女人……二十一月望日,是大朝之期。照例,從太和殿到大清門陳設法駕鹵簿,殿前有丹陛大樂,午門上鐘鳴鼓響,王公、文武百官及外國使臣跪拜進賀表,再入殿向皇上朝拜跪叩,接受皇上賜茶后再叩拜,然後奏中和韶樂,皇上退朝,王公、百官等依次退出,大朝典禮告成。為了表示朝廷的威儀,每月應有一次大朝。但是順治帝為了勤於政事,也為了戒除百官的慵懶疲塌,勵精圖治,竟定為一月六朝,文武百官都得從四更起直忙到太陽出。年老的大臣就不得不勉力而為了。

天子年輕有為,並不因大朝而取消當日的內朝聽政。於是各部院大臣由侍衛傳旨宣召,經內右、內左兩門,進日精門、月華門,魚貫而入,直達乾清宮。各門前和御道、長廊上,隔不數步便有帶刀侍衛肅立,氣氛很是森嚴。大臣們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目不邪視,眼前只可看到前一位同僚的朝褂下擺和朝靴。

大臣行列中的內國史院學士王崇簡,今年不過五十六歲,一向心廣體胖,象個笑眯眯的彌勒佛。此刻他卻心神不定,眼前一片模糊,前面朝褂擺動,朝靴平落,在他眼中象木偶的動作一樣呆板。他儘力想擺出平靜如常的神情,但惴惴不安的心緒使他胸脯起伏,呼吸失常。他在苦苦思索,他方才說那話時,在場的有誰呢?……」

大學士金之俊肯定聽到了,他不是還抬袖拭了拭眼睛嗎?欽天監正湯若望也聽到了,他當即輕輕嘆了一口氣,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和金之俊在一起的傅以漸呢?他彷彿沒有聽到,不僅眉毛不曾動一動,連眼珠也沒有動。可怕的是正前方離他不遠的那三個人:內大臣蘇克薩哈、鰲拜和揭發丁酉科場大案的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他記得,自己抬袖抹淚時,蘇克薩哈驚異地看他一眼,便側臉向任克溥問話,想必是要任克溥證實。任克溥低頭舉目,責怪地看看王崇簡,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於是,兩位內大臣的目光一起射向王崇簡父子,鰲拜的鷹眼裏透露著威脅,蘇克薩哈不懷好意地露齒一笑……唉,當時我怎麼就那麼情不自禁呢?……會不會招來大禍?正趕上科場大案的氣候,漢官人人自危,我父子可別……王崇簡越想心越慌,可是有什麼辦法!大錯已經鑄成,只能硬著頭皮進乾清宮,聽天由命了!

王崇簡隨眾叩拜后,立在內院學士一班官員中。他略一抬眼,觸到兒子王熙的目光,只有他能看出,這位內弘文院學士內心也很緊張。

河南巡撫正在跪奏,響亮的聲音在乾清宮正殿中迴響:「河南嵩山採得奇草靈芝,乃國家祥瑞之徵兆,實是天子聖明所致,特進賀表及靈芝……」說着,把身邊那個精緻的木匣和匣上的紅封賀表高舉過頭,等著內侍來接。

高高的寶座上,順治略一沉吟,朗聲道:「政教修明,時和年豐,人民樂業,方為祥瑞。你為封疆大吏,巡撫一方,當敬天勤政,惠養元元。芝草何奇,安可用此?去吧!"河南巡撫連忙叩頭謝恩,哈著腰倒退著回班,站定以後,才用馬蹄袖拭了拭額上的冷汗。

隨後,各部院堂官先後面奏政事常務,殿內氣氛才變得和緩了些,王崇簡父子對視一下,兩人的表情都輕鬆了許多。

不料輪到六科呈事齊奏時,順治忽然把給事中陰應節召到御座邊說:「你參劾江南科場的摺子,朕已看過。詳細面奏。"陰應節立刻跪奏:「南闈之弊比之順天鄉試有過之而無不及。主考方猶、錢開宗弊竇多端,物議沸騰,其彰著者,如取中之舉人方章鉞,系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與方猶聯宗有素,乘機滋弊,冒濫賢書,求皇上立賜提究嚴訊。"順治又問:「尤侗的《萬金記》,可是近日所作?"陰應節回秦:「江南士人都說是為此而作。方字去一點為萬,錢字去邊旁為金,正指南闈二主考之姓氏。"尤侗是江南有名的才子,高才不第,憤懣難平,便寫了這出雜劇,描寫主考萬白、金雲,極盡行賄通賄之能事,錄取的三鼎甲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也被刻畫得窮形盡相。

此劇喜笑怒罵皆成文章,剛剛開始在江南流傳。皇上這麼快就知道了?

陰應節繼續奏道:「北闈弊端一揭,人心大快!南闈大弊不發,無以服士子之心。兩主考方猶、錢開宗撤棘歸里時,道過毗陵、金閶,士子成群追舟唾罵,甚至投磚擲瓦,激憤之情可見一斑。且江南為文人淵藪,尤需慎重……」順治身着朝冠朝服,綉金龍袍和花紋複雜的山海日月團龍褂同金光閃閃的雕龍御座非常相稱,他那年輕的面容因頭戴三重寶石的皇冠而顯得格外威嚴莊重。他微皺眉頭,平穩地說:「天下一統,有南北之分?南闈弊端早有風聞,經爾題參面奏,朕愈可洞悉其奸。方猶、錢開宗陛辭離京之日,朕曾面諭遴選真才,竟敢罔上壞法,殊屬可惡!"他說着,聲音提高了,怒容也出現了。他讓內監遞下陰應節的奏本,轉向御前大臣和當值大學士:「傳朕旨意:方猶、錢開宗並同考官俱著革職,中式舉人方章鉞由刑部差員役速拿來京,嚴行詳審。此本內所參情事及闈中一切弊竇,著江南總督郎廷佐速行嚴查明白,將人犯拿解刑部。方拱乾著明白回奏!"御座邊的奏對,並不是殿中文武官員們都能聽清,但這一道聖旨由御前大臣在殿前一宣佈,宛如殿腳下發出一次地震,氣氛驟然緊張,漢官禁不住心裏打鼓、腳下發軟,眼看一團裹着閃電暴雷的烏雲,又逼到了頭頂!

北闈大案至今不過半月,在朝漢官多半有所牽連,一個個心驚膽戰,寢食不安。李振鄴、張我朴等旗人之死,鎮住了一大批文人。就是與科場案無關的漢官,也轉瞬間矮了三尺,本來就受制於無知無識的滿大人,如今就更不得抬頭了。

誰想雪上加霜,又來了個江南科場案!這下又要有多少漢官陷進去?看看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鰲拜等人的神色吧,看看簡親王濟度、巽親王常阿岱他們的冷笑吧,難道真要把漢臣一網打盡?

王崇簡、王熙父子,被眼前嚴重的局面壓得喘不過氣來。

年過半百的父親,竟然變了臉色,連嘴唇都戰抖了。一年前,皇上親臨內院時,召見了王熙,誇獎他這位日講官講得好。那時,王崇簡已是內國史院學士了,皇上便當即加恩,擢王熙為內弘文院學士。王熙感激謝恩時,皇上笑道:「父子同官,古今罕見。因你才德兼備,特加此恩。"於是王崇簡父子同官,一時傳為美談。父子倆也就更加盡心竭力、勤於供職了。象他們這樣受到特知的漢官,為什麼也這樣害怕呢?

各部院齊奏公事完畢,人們正想鬆口氣,卻又出了一件爆炸性的事情。按照慣例,在朝會結束前,負責糾察朝會秩序、百官儀容禮節的糾儀給事中、糾儀御史要向皇上糾參失儀官員,即使沒有,也要例行報告。於是,當日的糾儀給事中之一任克溥出位跪奏:「糾儀給事中任克溥稟奏:今日大朝之前,西班文武百官與外國使臣進貞度門就位時,內國史院學士王崇簡,見朝鮮使臣竟垂頭而泣,大失朝儀,求皇上處置。"蘇克薩哈正在御前,立刻大聲奏道:「任克溥糾儀齊奏不實,左袒王崇簡父子,求皇上明察!"順治道:「奏詳情來。"鰲拜出班,有條不紊地奏道:「稟皇上,此事奴才親見。

西班進貞度門后剛剛就位,外國使臣便從西班前經過。朝鮮使臣頭著冠帽,兩側戴貂皮耳掩。王崇簡神色慘然,指著朝鮮使臣對其子王熙道:此乃明朝舊制也!說罷便垂頭哭泣,王熙也悶悶不樂,面有悲色。奴才以為這不是失儀小事!王崇簡父子受大清重恩、皇上特知,心裏卻念念不忘故明,分明有叛逆形跡。"王崇簡、王熙父子立刻出班跪倒了。

順治面帶怒容:「王崇簡、王熙,有何駁辯?"王熙搶著回稟:「稟皇上,小臣無辯。只是罪在小臣,不該向臣父問起。求皇上定小臣之罪,饒恕臣父。"王崇簡回稟:「啟奏皇上,臣無辯。一時情不自禁,唯請處分。"內大臣索尼出班齊奏:「稟皇上,據奴才所知,當事人並不止王崇簡父子。大學士金之竣傅以漸都在常傅以漸不制止、不舉發,金之俊竟陪同下淚,居心叵測。欽天監監正湯若望也通同嘆息。求皇上一併處置。"滿殿的漢官,一看殿前跪下謝罪的幾位漢大臣,不是地位最高的大學士,就是受皇上特知的近臣,一個個都覺得大禍臨頭、在劫難逃。連侍衛內監們也嚇呆了。大家都在等待着天威震怒。乾清宮中,鴉雀無聲。

順治明亮的眼睛靜靜地從左到右掃過一遍,竟不作任何錶示,一抬手,說道:「起去!"接着便站了起來,這表示要"退朝、回宮"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只得跪倒送駕。

皇上回宮去了,各官依次退出。被參的王崇簡父子、金之竣傅以漸、湯若望、任克溥等人,便都打點着上本自劾請罪。

福臨回到養心殿,時間已過辰正,御前侍衛立刻傳上早膳。今天大朝和內朝相連,他早就餓了。他把一碗略帶紫色的老米飯就著燕窩雞翅火熏香蕈湯吃下去,才放慢了進膳的速度,有心好好品嘗一下幾道初進上的南菜——這是江南總督郎廷佐特地送來宮中的揚州名廚役做的——可是剛才乾清宮中發生的事情,總象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晃動,弄得他心緒不寧,彷彿失落了什麼東西,卻想不起來是什麼。

福臨放下五福捧壽銅胎琺琅飯碗,看了一眼那一品盛在銀碟里的摺疊奶品,侍候太監連忙把它挪到皇上跟前。這時,養心殿當值首領太監領了四名小太監,各捧一個長二尺、寬一尺五的銀方盤,順序跪到皇上身邊。福臨扯過胸前白綢綉龍懷擋擦擦嘴,側身對四個銀盤看了一眼,微微一愣:銀盤裏的粉牌全擺滿了,這可是多年不曾有過的事兒!平日遞呈的膳牌頂多兩盤。這是為什麼?

福臨再仔細看看,不禁皺起了眉頭:銀盤裏泛出一片紅色,那裏的牌子差不多都是紅頭牌!

這是皇上的規矩:凡遇到值班奏事引見的日子,如果文武臣僚請求引見或需要奏事,必須在皇上用膳時遞呈牌子。宗室王公貝勒用紅頭牌;文職副都御史以上、武職副都統以上用綠頭牌;來京的外官,文職按察使以上,武職副都統總兵以上,用一般粉牌。牌上繕寫姓名、籍貫、家世、入仕年歲、考績功勛等等。

福臨順手在銀盤裏翻了翻,個別幾張綠頭牌也是議政大臣和部院堂官,竟然沒有一名漢官求見奏事。他聯想起內朝時的情景,心裏更不痛快了。

一起又一起的王公貴族、滿洲大臣恭恭敬敬地進殿又出殿。最後一起才叫到安郡王岳樂。

岳樂叩拜后,福臨賜座賜茶。岳樂接過茶盞在氈墊上坐定,抬頭看看皇上:福臨面露倦色,眼睛裏透出無法掩飾的厭煩。岳樂體諒皇上的心情,也知道年輕的皇上最後才召見他的用意。作為國家的尊貴的王爺,或是作為宗室皇親,他們倆交往並不密切,但是一遇政事上的坎坷和國策是非的爭論,他們卻暗自彼此引為知己,感受到對方的有力支持。至於愛好南蠻子悠久燦爛的文化,他們更是因有同好而情感相通了。所以他倆談話最少客套,別人聽來也許莫名其妙,但他們自己全懂。囿於皇上的尊嚴和王爺的身份,他們不得不維持那種不即不離的奇怪關係。不然,他們可以繼伯牙、子期和管仲、鮑叔牙而成為生死之交的。

「皇上,他們都來了?"岳樂微笑着,恭敬地問。

「可不是!"福臨憋了半天的悶氣,彷彿一下子找到了出路,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就跟事先約好了似的,今兒個都上朕這兒表忠來了!之後,罵一頓南蠻子,諫一通仰法太祖、太宗;更有甚者,竟然求朕恩准往山東、江南圈地、恩准嚴逃人之法……這是怎麼了?滿洲大臣、宗室皇親也要結黨營私不成?"岳樂注視着皇上,沉靜地回答道:「依我看,借仰法太祖、太宗為辭,求官求利為實。當年太祖皇帝在遼東頗恨漢族讀書士人,見了就殺。太宗皇帝卻反其道而行之,重用范文程、寧完我,招降洪承疇,重用孔、耿、尚等降將,方有甲申入關之壯舉!「「正是。歷來治理天下並無成法,舊制必須日有更張。就以圈地而論,國初人民逃亡,土地荒蕪,東來將士無以為生,圈地牧放耕作,原無不可。如今百姓安居多年,再行圈佔,勢必攪擾民間,舉國不安。唉,這些人眼光短淺心胸狹窄,只看到鼻尖上的小利,不知顧大局、識大體;明明沒有治理百姓的學問,又不肯多讀書史,國家政事怎能完全仰仗他們?……漢臣呢?才具見識確實高出滿臣,但竭忠效力又遠遠不及。難啊!……「皇上,"岳樂忽然鄭重其事地說:「就漢臣而言,思明者便為不忠,不思明者便為忠嗎?"福臨一愣,閃爍的目光看定了岳樂,十分專註,輕聲道:「皇兄,請說下去。」「皇上,今日膳牌儘是紅頭,端倪已現。朝中滿臣見機而起,排擠漢臣,近因是早上內朝,遠因是順天科場案。皇上需要心裏有數。"福臨臉頰微微泛紅,說:「朝廷連歲開科,選舉人才,正為識拔漢族之秀民。考官賄買關節,大幹法紀,不用嚴刑峻法,何以平天下寒士怨恨?」「皇上明睿,遠見萬里。科場之弊誠然可惡,理應嚴明法紀,時加匡正。但凡汲引人才,自古以來,從無以斧鉞刑杖隨其後的道理。銓選之政縱然堪稱清平,但能免賄賂,不能免人情;科舉亦然,無可諱言。如今屢興大獄,正法流徙,治罪甚於大逆,是不是有些過分了?……」福臨揚揚黑眉,想說什麼,又竭力忍住,面色越加紅了。

岳樂不是沒有看到,也知道年輕皇帝脾氣極大,但他還是不顧一切地說下去:「皇上不見今早內朝時的氣氛?漢臣人人自危,個個失態。順天科場案,滿臣藉機擴大事態,株連極廣,已使漢臣緘口寒心,如今南闈弊端又發,若不妥為處置,勢必蔓延全國,關係至巨。皇上,你要權衡輕重啊!……」「那麼,皇兄高見?「「科場案處置宜輕不宜重!」「什麼?」福臨一拍桌子站立起來,閃著怒火的眼睛盯住岳樂,他無法忍受這樣直截了當地違逆自己心意的奏對。

「皇上,恕奴才直言,"岳樂不為所動,侃侃而論:「信郡王不日南征,平定雲貴。一統大業,眼見成功。洪經略、吳平西等人均在前敵,各省督撫提鎮也以漢軍旗漢人居多。戎馬倥傯,國家根基尚未大定,一切要政,宜寬宜厚。請皇上明鑒。"福臨咬住嘴唇,剛剛升起的怒火剎那間消散了。一統大業,對他來說,是光華燦燦的閃爍在頭頂的瑰寶!他沉思片刻,忽然微微笑了,湊近岳樂,壓低聲音,意外地說起了別的:「皇兄,另有一件要事勞皇兄辦理。有見於眼下情勢,此事不得不格外周密……」他們的語聲越來越細,最後皇上和王爺一同笑了,還互相遞着眼色,彷彿兩個配合默契、通同作弊的童生。

福臨走出養心門,抬頭看看,太陽已漸近中天。時序雖已仲冬,正午卻還晴朗和暖。他信步去慈寧宮向太后請安。這雖是每天必行的禮節,他並不以為繁瑣,如果他有一天沒有見到母親,反而會若有所失,很不自在。

未到慈寧門,吳良輔便來稟告說太後到慈寧花園延壽堂去了,並出主意由攬勝門進園,讓太后感到意外的喜悅。攬勝門是側門,太后當然想不到皇帝會走側門。福臨對此很開心,到了攬勝門前,他又靈機一動,讓眾多的隨從停在門口。

進園后,他躡手躡腳,儘力躲在樹榦花叢背後,悄悄地鶴行鷺伏,全然沒有個皇帝的體統。

延壽堂前的丁香、海棠、榆葉梅最盛,現在落葉已盡,但密密的枝條足以遮掩福臨。當他聽到母親的聲音,便隱身在一叢丁香後面,透過橫斜的枝蔓,尋找母親的身影。

正午的陽光明亮輝煌,延壽堂前的廊子被曬得暖洋洋的,庄太后坐在一張扶手圈椅上,長長的頭髮披散著,烏黑油亮,幾乎垂到地面,彷彿披了一張濃厚的黑紗。董鄂妃手拿象骨梳,滿面笑容,不時蹲下、立起,認真地為她通頭、梳理,並聽着太后慈藹而平靜地說着話兒:「……這種野雞常在草中,人馬一過便驚飛起來,但飛不多遠,更不能翻山,力氣一盡便從空中跌下,撲到草叢裏,再沒有別的能耐了,只把腦袋藏進草窩,看不到人便以為人也看不到它,這時候你就只管拾吧,一隻只都是活的呢!」「母后什麼時候帶我們去見識見識?現在正是冬狩的好時候,看孩兒給母后拾它十幾隻大肥松雞!"董鄂妃一面笑着說,一面把太后的頭髮挽成髻垂在腦後,用一支點了水鑽的金鳳簪輕輕簪祝"你昨天送來的野雞味道就很鮮,大約是在松柏林里獵來的。只有吃松仁、柏籽的野雞,才有這種美味。「「母后真是博識!那些野雞的確是兒臣幼弟從西山松林狩獵到的……母后看看,兒臣手藝可好?"董鄂妃拿了一面西洋大圓鏡請太后照看,太后滿意地笑道:「看什麼呀,你做的事兒還有錯嗎!"娘兒倆正在說笑,兩個小孩兒身着小箭袍,腳踏小皮靴,各人手中提着小弓,腰懸小箭壺、小寶劍、小佩刀,丁零當郎,滴里嘟嚕,徑直跑近太后、皇貴妃身邊,一起嚷道:「皇阿奶,皇額娘!我們都射中了!"他們是皇二子、皇三子,一個五歲,一個四歲,象所有的小男孩一樣,天真爛漫,活潑可愛,跑得一頭大汗,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兒,使太后、皇貴妃笑逐顏開。庄太后笑着攬過兩個娃娃:「射幾箭?中幾箭?"三阿哥只是笑,二阿哥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三弟射得好。我五箭中了二箭,三弟五箭中了三箭。"董鄂妃笑道:「都好,都好!練到十歲,就都能百發百中了!瞧這個,額娘賞你們的好箭法!"她解下襟上兩個嵌銀絲繡花荷包,兩個娃娃歡呼著朝她撲過去。她把荷包一人一個地系在他倆的襟扣上。

太后笑道:「你的荷包本來就是六宮第一,這一對怕是最精巧的了。給這小哥兒倆,可惜了。"董鄂妃笑道:「母后快別取笑兒臣啦!兩個荷包值什麼!

阿哥們是大清的儲君,騎射又是祖宗看家的本領。兒臣再愚笨,在這事上還有什麼捨不得!……喲,瞧這哥兒倆一頭汗,罩褂也沒穿,看着涼!保姆呢?保姆!"保姆應聲而至,跪在階前。董鄂妃從保姆手中接過小罩褂、小皮帽,親自給兩個阿哥穿戴好,又扯下襟邊的手絹,細心地給小哥兒倆擦汗。庄太后心下感嘆,眯眼望着忙碌的董鄂妃暗暗點頭。隨後,她也拿出兩個梅花形的小金錁子賞給孫子,說:「把這裝進荷包里壓包吧!記住你們皇額娘的話,可要當先祖先皇的好子孫!……」別說庄太后心裏感到寬慰舒坦,就是這邊悄悄站在樹叢中的福臨,心頭也是熱烘烘的。所以當他出人意料地突然出現在婆媳倆和孩子們面前時,一點兒也沒有平日必須擺出來的威嚴和矜持。

董鄂妃連忙站起,想領兩個阿哥回慈寧宮。太后笑道:「讓保姆領他們回去吧,你再坐會兒。皇兒又不是生人,你還怕他吃了你不成?"庄太后很少開玩笑,今天不知是心緒特別好,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福臨覺得很愉快,董鄂妃卻瞟了福臨一眼,悄悄地紅了臉。

按照常例,福臨總是把當日朝中大事向母后講述一遍,太后也總是靜靜地聽,很少插話。此刻,站在旁邊的董鄂妃形同虛設,大氣也不出了。

福臨講罷,太后又按慣例頻頻點頭,說:「皇兒御宇多年,處事得當。總之敬天法祖、勤政愛民,能使江山永固、四海安寧便好。"她轉向董鄂妃:「你說呢?「董鄂妃欠身道:「母后,兒臣身處內宮,只預內事。國家政務,非兒臣可以過問。「太后含笑點頭,又對福臨說:「從諫如流,乃古賢君之德。

皇兒要時時記取,免致錯誤……」她沉吟片刻,終於說:「安郡王岳樂為國效力年久,頗有見地,多有建樹,如今開國諸王均已謝世,岳樂也該進位親王了吧?"福臨心中一喜,明白了太后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他連忙說:「母后明見,兒早有此意!……」「好。"太后笑着,慈祥的目光撫慰著兒子:「午後,你該到坤寧宮去了吧?」「額娘,"福臨習以為常,笑嘻嘻地說:「午後,兒還要去瀛台,辦理一些重要政務。」「母后,"董鄂妃垂著頭,紅著臉低聲說:「平日皇上午後總是讀書、習字、射箭,並不理政的。」「誰說的?"福臨扭頭瞪了董鄂妃一眼,又回頭笑着對母親說:「兒已傳旨,召王崇簡父子和金之竣傅以漸、湯瑪法等人進宮了。"太后非常注意地看着兒子的眼睛,似乎有些驚異,隨後便寬慰地笑了,向後靠着椅背,道:「你果真越髮長進了,我也就放心了……那麼,從瀛台回來就去吧。"她輕輕嘆了口氣,說:「皇兒,你不要忘了,你畢竟是皇帝,不是尋常人家的丈夫、兒子和爹爹……」「是。"福臨連忙笑眯眯地回答:「兒子一定尊太后懿命,從瀛台回來就去坤寧宮。"可是,董鄂妃將福臨送出延壽堂時,福臨湊近她,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威脅地說:「你竟敢討厭朕,把朕往外推!

聽着,今晚朕到你的承乾宮去!你等著,看朕不把你吃了!哼!"烏雲珠正想反駁幾句,福臨已頭都不回地大步走開了。她被擠在那兒進退兩難,委屈得幾乎想要哭出來。要做名垂青史的賢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這時如果她回頭向延壽堂望一眼,就會看到庄太后正凝望着這一對小夫妻的背影,搖頭嘆息呢!太后的心情,不也是很複雜的嗎?

王崇簡父子接到進宮的諭旨,聯想到早朝發生的事,不由得變了臉色,但傳旨太監似乎又沒有惡意。兩人滿心狐疑,坐着官轎,竟被引到西苑門,在門前,與同時奉召的金之竣傅以漸、湯若望、李霨、伊桑阿等人會面。這裏除了湯若望,都是內院學士、大學士;除了伊桑阿是滿洲正黃旗人,其他都是漢官;漢官中除了李霨,都跟早朝被劾事件有關。大家面面相覷,心裏七上八下,不知此來何為,也就沒有心思交談了。

幾名召引太監帶路,一行人進了西苑門,沿着初結薄冰的太液池南行,過一座雕欄玉階的石堤,高高的翔鸞閣便赫然在目。瀛台上黃、綠兩色琉璃瓦的建築群猶如仙山瓊樓,在蒼鬱如綠雲的松柏的簇擁中閃閃發光。他們沒有上閣,向東一拐,從牣魚亭和鏡光亭之間,踏上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小路掩映在太湖石間、松柏樹下。走在這條小路上,如在深山,非常寂靜,只有風吹樹動和他們的腳步聲交織著,伴隨他們在山石間迂行。

他們被引到一扇小綠門前,象王崇簡這樣的胖子,一次只能進一個人。門兩邊高牆壁立,牆頭露出高高的屋脊和兩棵巨大的青桐。這是什麼意思?會不會是一處囚禁所?

驚疑不定之際,門開了,一股梅花的清香撲面而來,他們迎著這縷花香走進深幽的小院,舉目一望,太湖石遍山疊嶂,湖石間幾株老梅疏枝橫斜,紅白相間,開萼吐芳。北邊三間通屋,檐下一匾:隨安室;南邊三間通屋,檐下一匾:桐蔭書屋。他們誰也不曾到過這裏,今天來到此處是福還是禍?

太監們知禮地退到門前和檐下。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站在院裏發愣。

「萬歲爺駕到!"從連接涵元殿、添韻樓的那道順山勢而下的長廊里,傳來這麼響亮的一聲,幾名年輕太監前導,順治皇帝出現在桐蔭書屋西側連接長廊的小門前。他頭戴紅絨結頂冠,身穿石青色暗團龍織錦袍,外罩貂皮明黃面如意端罩,腰束黃綢縐搭包,腳下粉底皂靴,這一身家常打扮,加上他和藹的神色,使這些待罪的臣子們放下了心,立刻跪上去叩頭請安。皇上點頭微笑道:「朕日理萬機,難得有此閑暇,特召諸卿一聚。眾卿均是朝中飽學有才之士,平日講學常聆賜教,今日諸卿只當以文會友,不必拘禮。"說罷,他率先走進桐蔭書屋,眾人也躬腰跟進。首先投入眼帘的,是沿着牆周一圈的數十架圖書,錦匣牙籤,琳琅滿目;書櫥間排列長幾和百寶櫥,其中商彝周鼎、哥窯宣爐、印章圖冊,羅列生輝;十幾個高及人胸的彩繪大磁瓶,裝滿了長長短短的書畫捲軸,幾隻琺琅夔鳳紋薰爐熱烘烘地噴著檀香,瀰漫一屋。福臨對眾人驚詫的表情很得意,便進一步解除他們的拘謹,重複說道:「眾卿不必拘禮,不在金殿在書房嘛!……來,上茶!"內侍魚貫而入,給每位大臣敬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福臨笑道:「這茶以松仁、梅英、佛手沃雪烹煮,宮中叫作三清茶。眾卿品一品,其味如何?"眾人以口就杯,細細品味。伊桑阿首先讚美說:「稟皇上,奴才自來不曾喝過這樣的好茶!"福臨笑道:「比奶茶如何?"伊桑阿道:「各有品味。"李霨道:「此茶清醇甘美,足以比之美酒。"福臨笑道:「所以啊,客來茶當酒,對飲樂陶然!"眾人都笑了。皇上今天不止和藹可親,還透露出一種瀟灑倜儻的神態,非常接近這些文人學士們一貫欣賞的風度。他們的精神漸漸輕鬆了,放開了。

湯若望道:「請皇上賜老臣配方,老臣也好如法炮製。"福臨揚頭爽快地一笑:「瑪法,你早說喜歡,朕早著人給你送去了,保你三十年享用不了。"湯若望抖動着白眉白須,笑着說:「老臣哪裏敢指望三十年!"福臨轉向金之俊:「朕記得你與瑪法同年,應該都是六十六歲了吧?如今卻都鶴髮童顏,是壽高有福之人啊!"兩個老臣連忙躬身遜謝:「陛下金口,折煞老臣了!……」

福臨指著南窗下的長幾說:「那兒有數幅宋、元、明三朝字畫,請諸位鑒別一下真偽。[說起書畫,這些人都是內行,也都喜好,登時都走到長幾邊,翻冊開卷,或凝神細看,或嘖嘖讚歎,各有一種情態。

福臨旁觀,很覺有趣。他回頭髮現湯若望站在一邊,便小聲問:瑪法怎麼不過去看看?」「皇上,你知道我對中國書畫實在是不通的。"福臨靈機一動,象孩子那樣對瑪法擠擠眼,好象串通他跟自己一起惡作劇似的,退到書屋正中案邊,拔出青玉九龍筆架上的紫毫,在滿雕梅鵲鬧春圖案的端硯中舔足了墨,撫平案上的雪浪紙,小聲說:「瑪法,我畫個人兒給你看!"不多時,湯若望的大聲讚歎把眾人吸引過來:「皇上,這太妙了!無處相象又無處不象。這,大約是中國畫的魅力吧?

訣竅是什麼呢?」

福臨笑而不答,把那張畫出示眾人。

「哦!王學士!"眾人驚呼一聲。畫上果然是王熙:象所有的寫意一樣,筆墨淋漓,衣紋線條都很粗略,而姿態風度卻維妙維肖,面部畫得較為細緻,鬚眉畢肖,呼之欲出。大家看看畫像,再看看王熙,都忍俊不禁,也忍不住地讚美皇上的畫工。

王熙伏拜於地,乞皇上將此畫賜予。福臨笑道:「不行,不行,畫人非朕所長,還是山水畫更有意趣。"他重又提筆,略一尋思,運腕急寫。筆下林巒深密,水明石秀,神清意遠,瀟灑疏闊,寥寥數筆,一幅清淡爽朗的水墨山水便呈現在眾人眼前了。眾人紛紛讚歎:「皇上此畫,真得宋元畫之三昧!"金之俊捋須而笑。

「皇上以武功定天下,萬機之餘,遊藝翰墨,真昇平盛世之佳話!"傅以漸也感慨不已。

福臨看定王崇簡,說:「崇簡精於字畫,你看如何?"王崇簡連忙躬身答道:「陛下胸中丘壑,有荊、關、倪、黃輩所不到者,自是得之天授,非凡人所及啊……「福臨拿這張畫遞給王崇簡,笑道:「那麼,這一小幅就賜你留念吧!"事出意外,王崇簡愣了半天,才跪上去雙手接過,連連叩謝。福臨又掉頭對王熙說:「你年輕,在朝中供職還長著呢,所以賜父不賜子。"王熙紅著臉含淚跪下謝恩,眾人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眾卿所觀書畫確系真跡嗎!」

大臣們紛紛誇讚皇上的珍品都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確系真跡。福臨命內侍又拿出數幅書草,請眾人觀賞。金之俊看罷臉色忽變,湯若望仍是不懂行,其他人則盛讚筆力遒勁圓活,是難得的佳書。

福臨道:「正是呢,朕也以為此字之佳,十分難得……這是崇禎帝的手筆啊!……」一片寂靜中,他拿過一幅,小心地親手展開,凝神注目,好半天,才無限感慨地說:「如此明君,身嬰巨禍,使人不覺酸楚耳!……」王崇簡心頭一熱,頓覺鼻子發酸,眼角濕潤。那邊金之俊也低下了白髮蒼蒼的頭。

傅以漸道:「所以本朝為故明報君父之仇,不愧仁義之師。"伊桑阿道:「正是。大清撫定燕京,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朝,明之遺老至今不肯出仕,實在不智之至。"福臨笑道:「今日以詩酒相酬,那些舊話就不必提了。來,上燈!"內侍們絡繹不絕,點燭上燈,請他們到隨安室用酒膳。福臨領先,眾人亦步亦趨,出了桐蔭書屋。但見院中梅樹老枝壯幹上,都懸了彩燈,時近黃昏,花開更盛,梅花燈火相映照,愈顯精神。陣陣梅香襲來,使眾人都有些沉醉了。隨安室門大開,數桌豐盛的酒膳已經擺齊。福臨笑道:「今日燈下持酒賞梅,眾卿必得佳句。無詩無詞者罰三大杯!"大臣們都笑了。湯若望躬身奏道:「請皇上寬恕,今日是教中齋戒日,實在不敢飲宴。」「哦,怪朕疏忽了。來,拿扇子。"福臨接過內侍呈上的一把他親手繪畫、並印有廣運之御寶的摺扇,遞給湯若望說:「瑪法,這扇賜給你,請你提前回去吧!"大臣們看着這把扇子嘖嘖稱羨,湯若望雖然謝了恩,對扇畫畢竟說不出個名堂來,將它收在懷中,向皇上和眾人告辭,隨着護送他的侍衛出門去了。

伊桑阿笑道:「湯瑪法大約是怕做詩,借故逃席吧。"李霨也笑道:「那把扇子出自皇上手筆,萬金不換的奇寶,湯瑪法怕是一點不懂哩。"福臨點頭笑着嘆息道:「湯瑪法忠心耿耿,精於天文算學,篤於天主之教,品德高貴,有聖人之稱,是我朝難得的客卿。可惜不生在東土,對中國實在所知太淺了!……」王崇簡和王熙藉此機會向皇上跪叩下去,說道:「臣父子早朝失儀,實在罪該萬死,乞皇上饒耍"福臨看看王崇簡父子,再看看眾人,笑着緩緩說道:「何須如此。身為明臣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朕豈不明此理?"皇上的話,大出眾人意外,不僅王崇簡父子汪然出涕,其他大臣也都跪下了。

「眾卿這是怎麼了?"福臨連忙伸手阻攔。

大臣們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金之俊顫巍巍地嗚咽著說:「皇上以大義相激勸,之俊等沒齒不忘……」「眾卿快起,請入席吧!"福臨滿面春風,愉快地邀請著,自己領頭往隨安室走去。但燈光映照着紅梅,景色迷人,芳香醉人,使他忍不住在梅花燈火間流連低徊,竟信口吟出四句詩來:「疏梅懸高燈,照此花下酌。只疑梅枝燃,不覺燈花落。"金之俊忘形地高聲喝采:「好詩好詩!奇事奇句,古今未有也!"隨後,自覺失態,連忙躬身謝罪:「乞皇上恕臣失儀之罪。臣實在是文人固習,一時難改……」福臨哈哈一笑:「正要眾卿不拘禮儀,方有意趣。王熙,早就聽說你頗有詩才,文思極快。即席賦詩填詞,如何?"王熙略一沉思,便低聲吟哦道:「黃昏小宴到君家,梅粉試春華,暗垂素蕊,橫枝疏影,月淡風斜。更燒紅燭枝頭掛,粉蠟斗香奢,元宵近也,小園先試,火樹銀花。"福臨連聲贊道:「妙,妙極了!小園先試,火樹銀花……『橫枝疏影,月淡風斜,何其風流,何其嫵媚!調寄《眼兒媚》,連詞牌都選得好。來,來,進屋寫下來!"他興緻勃勃,甩開步子,輕鬆地邁進了隨安室。

大臣們隨着進室,金之俊和傅以漸落在最後。金之俊的目光一直不曾離開過福臨,這時悄悄地對傅以漸說:「皇上氣宇軒朗,風流瀟灑,不僅有君人之度,兼具士大夫之風,天下將忘其為夷狄之君矣!……」傅以漸起初瞪了他一眼,後來又不禁頻頻點頭,感慨不已。

一夜風雪,把熊賜履家的竹籬門都堵住了。

清晨雪霽,熊賜履呵了呵手,抱着竹帚掃雪,從房門掃出小徑,又推開柵門。清晨的陽光投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粉紅色,而未照陽光的陰影處,又泛出淺淺的藍色,互相映襯,使潔白的雪地顯得既純凈又多姿多彩。熊賜履不禁抬頭望了望東升的太陽,卻見一個身着風衣風帽的人踏雪而來。他認出來了,那是他的朋友徐元文。

兩人相見,彼此拱手。徐元文灑脫地一揮袖,指著才掃出的小徑說:「這可謂雪徑不曾緣客掃了。"熊賜履說:「我還是用老杜的原句吧:蓬門今始為君開!"熊賜履和徐元文,是三年前在為陸健送行的酒宴上相識的。第一次見面,彼此並無好感。熊賜履看不上徐元文的才子腔調,徐元文也不喜歡熊賜履的道學面孔。這也難怪,兩人的出身、境遇太不一樣了。

熊贈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書香門第。家中雖不貧寒,也非富族。當年張獻忠打進湖廣,熊賜履閤門數十口被殺,唯有熊賜履因隨母親躲回娘家而僥倖活命,從此母子相依,過着清貧的生活。母親對兒子督課極嚴,熊賜履學問淵博精深,實在是虧了母親的教導。三年前來京,也是母親催促再三,要他遊學四方、會見師友、增長見識的。他的學問品格,使不少人傾慕;但他的性情過於嚴毅,道學講得過於認真,又使人們對他敬而遠之。他對此也並不在意,就了三兩處學館,拿了豐厚的束修,大半送回湖廣奉養老母,餘下的在南城龍泉寺、太清觀之間的桃花坑買了兩間小屋,平日獨來獨往,課餘或讀書習字吟詩,或藝花蒔菊弄草,怡然自得,一無所求。

於是人們給他一個絕妙的頭銜:布衣高士。

徐元文大不相同。他出生於江南有名的世家——江蘇崑山徐氏大族。人們無法考證崑山徐家與明初的中山王徐達、明中期的宰相徐階有什麼瓜葛,但徐家確是世代豪富,而且世代文運昌盛,出了不少學問之士,就連與徐家聯姻的也都非同一般。徐元文的舅父,就是聞名南北的學問大家顧炎武。

徐元文字公肅,兄弟三人都以才學著稱,徐元文尤其被人看作神童才子。人們傳說他年方十二,就以秀才身分考舉人。同輩見他年少,說道:「小小朋友就要作官,想作多高?"他答道:「閣老。"眾人便出對耍笑他說:「未老思閣老,"他應聲而對道:「無才做秀才。"逗得眾人鬨堂一笑,原想譏笑他,反而被他譏笑了。又傳說他幼年隨父赴宴,一位國公和一位尚書同時賜他杯酒,他只好用兩手各接一杯。尚書立刻出對道;"手執兩杯文武酒,飲文乎?飲武乎?"他立刻對上說:「胸藏萬卷聖賢書,希聖也,希賢也!"……這些傳說自然更為他增添了光彩。

他詩才超妙,性格風流瀟灑,文人騷客無不傾仰。金陵文人筠泉,一天忽在酒宴間揚言:願化為絕代麗姝,為公肅執箕帚。又有無錫秀士馮雲贈詩云:「我願來生作君婦,只愁清不到梅花。"這些讚美議論,自然牽惹了元文夫人的詩腸,以至於詩中有"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的句子,那傾倒之心,愛才而兼鍾情,可說是到了極點,一時傳為美談。然而這一切被狂放文人傳誦的風流佳話,在嚴毅正直的熊賜履看來,不是太輕薄了嗎?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機遇,這兩個人也許一輩子也不肯相識,一輩子都認為彼此是格格不入的。

那年清明,徐元文與一幫朋友借龍泉寺詩會,興遄逸飛,非常暢快。不料會散之後遇上大雨,正在歸家途中的徐元文只得敲著路邊一扇柵門,大聲請求避雨。出來開門的竟是熊賜履,兩人不免一怔,畢竟曾經相識,便都拱手為禮。雨中不好敘話,熊賜履就請徐元文進屋。

才進蓬門,徐元文頓覺眼前一亮。春初寒意尚濃,城內、郊外還是一番蕭疏荒漠景象,而熊賜履的院子裏已是滿目碧色了。待到邁步進屋,只覺綠意盈懷,徐元文更加驚異:雖然四壁蕭然,但修潔無塵,茗碗火爐、方桌圓凳,位置妥帖。

最令人注目的是牆根桌邊、窗枱階前,瓦盆土盎排得滿滿的,種的全是綠草。那些草芊綿娟秀,鮮媚非凡,徐元文叫不出名字,也從來不曾見過,連聲讚美。熊賜履愛草成癖,得到這樣的真心讚賞,也很高興,引徐元文進裏屋去看他最喜愛的翠雲草。徐元文又驚異地看到,窗下書桌座椅都已敝舊,椅背上還縛了一張撐開的雨傘,桌上紙硯攤開,墨跡淋漓,顯然主人剛才就坐在傘下寫文章。熊賜履見徐元文望着傘,不在意地指指屋頂說:「一下雨便漏。"桌上一盆翠雲草,旁邊兩隻小陶缽,一缽中盛白豆,一缽中盛黑豆,徐元文好奇地拿起來看看說:「賜履兄以此代弈?"熊賜履搖搖頭,和藹地說:「不,這是古時性理賢人澄治思慮的良方。讀書作文之餘,常常默坐自剩每出一個善念,就把一粒白豆投進缽中;每出一個惡念,就投一粒黑豆。初時黑豆多白豆少,爾後白豆多黑豆少,爾後不再有黑豆,到最後連白豆也沒有了,才能達到至境。小弟如今離至境還遠,既有白豆又有黑豆。"他很坦率地拿另一個缽子給徐元文看,果然白豆、黑豆大致一樣多。

徐元文一時心下很覺敬重,說:「不料賜履兄如此苦志苦學!……兄雨中著書,必有佳句了?"熊賜履說:「不過讀了宋史,見了幾首詠誦岳王的詩詞,偶有所感,得了一聯而已,請賜教。"他把桌上那張紙遞給徐元文,只見上面寫了兩句詩,墨跡還未全乾:宰相若逢韓侂胄,將軍已作郭汾陽。

徐元文拍案叫絕:「好句,真說得絕!詠岳王之詩何止千萬,這兩句立論新奇,前所未有埃何不續成一首整詩?……」徐元文告辭時,天已晴開了,夕陽斜照着新雨之後的庭院,翠雲草貼地而伏,飲著雨珠,一碧無隙,看上去就如綠毯茵茵,春意盎然。徐元文不覺嘆道:「敬修這一園芳草,叫人頓覺生意滿眼,多少詩情畫意,真箇流連難捨啊!……」數日後,熊賜履應邀回訪,受到熱情款待。徐宅寬闊華麗,自然非熊賜履居處可比。但書房的清雅幽靜,壁上書畫的端莊大方,也使熊賜履感到滿意。二人在書房酒談茶話,很是暢快。引起熊賜履注意的是主人文具用品上的銘文。

桌上一方端硯,紫檀硯盒蓋上雕了陰文,題為"自用硯銘",字體是飛動的草書,認得出是徐元文的筆跡:「石友石友,與爾南北走,伴我詩,伴我酒,畫蚓塗鴉不我丑,告汝黑面知,共我白頭守。"熊賜履撥過他倆品茶的陽羨砂壺,上面又有用隸書工工整整寫下的銘文:「上如斗,下如卣,鰲七足,螭七首,可以酌玉川之茶,可以斟金谷之酒。"後面用小楷寫了一行下款:丁酉春元文志於燕京。

徐元文見他對銘文這麼注意,便笑着從書房一角的卧榻上,拿來一隻空心粉底、松鶴白雲花色的瓷枕,說:「這銘文是所謂遊戲之作,敬修不要見笑。"熊賜履接過來一看,枕上銘文寫道:「甜鄉醉鄉溫柔鄉,三者之夢敦短長?仙人與我炊黃粱。"熊賜履暗暗稱奇。這些銘文確實才氣橫溢,亦莊亦諧,幽默灑脫,可見作者的才華功力。尤其使他欣賞的,是銘文內含的哲理。那枕銘說得多麼透徹!太合他的心意了。他真想拍案稱好,但他一向沒有喜怒形於色的習慣,只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句:「想不到風流才子並不淺薄哩!"徐元文哈哈大笑,熊賜履一向嚴峻的面容也變得溫和藹然了。他們從彼此身上找到了共通的東西,因而產生了友情。

不過,兩人一貧一富,貧者十分耿介,一文錢也不肯妄取,多次謝絕富朋友的周濟和邀請作客的柬帖。富朋友並不見怪,每過三五月,便親來熊賜履陋室探望,二人詩酒相酬,長談不倦,歡聚一日,又各自分散。徐元文仍在士大夫文人間來往,熊賜履仍往學館教授蒙童,兩人關係倒也十分自然。

今年九月重陽日,二人已經聚過,徐元文為什麼又來探望?徐元文進屋,並不客套,開門見山地說:「敬修,你儒學深湛,滿腹經綸,難道就以學館了此終身?「熊賜履感到意外:「公肅此話何意?"徐元文道:「大亂之後,人心思定。不日雲貴收復,天下一統,欲安天下,非孔孟朱程聖道不可。早年呂老先生譽兄將為道學大家、一代宗師,兄就不想有所作為嗎?"熊賜履說:「這樣看來,公肅也有出仕的意思了?你舅父亭林先生能夠答應嗎?"徐元文豪爽地笑道:「男子漢大丈夫縱橫一世,且不說博取功名、封妻蔭子,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老話,如今也用得着。你我滿懷才學,為什麼不做一番治國平天下的事業呢?能使天下萬民安居樂業,博得個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至於我舅父,一向恥食周粟,要為大明守節,但近年來也不反對我們兄弟出仕了,足見人心思定已不可逆轉。

敬修莫非真要做齊、夷?」

「哦,倒不是。本朝剿滅張獻忠,對我家倒有雪恨報仇的恩義,我也不想上首陽山。不過取士出仕,唯有科舉……」「正是!我原也擔心科場承明末之濫觴,弊端百出。今年順天科場一案,李振鄴、張我朴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場弊端已發,朝廷必將嚴懲。皇上英明有為,天下科舉銓選必將一掃積穢,杜絕弊端。這不正是我輩出頭之日嗎?"熊賜履已經動心,但不動聲色。

「敬修,不少同道朋友來我處聚會商討,你也同去談敘談敘吧。"熊賜履想了想,說:「容我三思。今日實不得空。」「哦,學館有事?」「不,我要去城外海會寺燒香還願。」「風雪初停,城外寒冷,改日再去吧。」「君子平日好整以暇,便遇榮悴顯晦之變化均不應改變其處世準則,天氣之陰晴冷暖何足掛齒……」徐元文見他的道學勁兒又上來了,連忙笑道:「罷,罷!

不勞你的大駕,改日再聚吧。」

熊賜履走出海會寺時,天色晴好,麗日當空,田裏的積雪滋潤潤的,彷彿就要溶化似的,空氣很是清冽新鮮。郊外果然不同於城裏,真令人心胸開闊、精神爽朗!剛才他在佛前求籤,得了個吉字,心裏很高興。自從母親來信告訴他聘定葉家小姐后,他表面上無所表示,實際上非常興奮,以至於借故來海會寺占卜凶吉。就是最有學問的人,面對不可知的、又無法左右的命運,有時也難免求助於神靈。不過他很看重自己的名聲,特意選擇了遠在城外的海會寺,省得被人知道了笑話。

他邁著方步,悠閑地南行。遠遠望見路邊一座方亭,兩面招子上斗大的"酒」「茶"二字老遠就能看清。他覺得口渴,不覺加快了步子。

方亭雖然敝舊,卻很寬綽,位置也好,面臨官道,緊靠涼水河橋邊,軒窗四面,亭內很是明亮。主人家賣茶賣酒賣食物,來往行旅正好藉此歇腳。因為風雪才停,亭中客人不多。熊賜履一進門,店主就連忙起身招呼。熊賜履打量四周,竟在亭柱上看到一副對聯:為名忙為利忙忙裏偷閒吃杯茶去,謀衣苦謀食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

這副對聯語雖俚俗,但在詼諧中含着一絲酸楚。熊賜履點點頭,隨店主人引導,在亭柱一側入座。夥計送上熱茶,他又要了幾樣點心,饒有滋味地吃着,腹內實在也飢了。

亭外一陣嘹亮的馬嘶,蹄聲得得,五六名騎兵在亭前下馬,大踏步地走進方亭。客人們一看他們那滿洲人的裝束和氣度,一個個低頭吃茶喝酒,連說話聲都消失了。

為首的那位,彷彿是個軍官,忽然停步看那副對聯,很感興趣地輕輕念出聲來。雖然他有滿人說漢話的特別味道,但念得還是滿流利的。好幾個客人都偷偷地打量他,只有熊賜履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全不注意。

「主人家,這副聯子是近日題的嗎?」小軍官笑着問。

「不,不,小人盤進這個酒食鋪的時候就有了。"小軍官笑着點頭:「難為他對得這樣巧。"他環視整個茶亭,客人都連忙避開他的目光。只有熊賜履旁若無人地喝茶。

這滿人軍官偏偏看中了他,推開要引他上座的店主人,徑直走到熊賜履對面來了。

「先生是位文士?"來人笑着招呼一聲。

「不敢,儒生而已。"熊賜履只得客氣地一拱手,抬眼看了來人一眼。接着,他不得不再看第二眼,並在心裏掂量著:雖然此人貂帽、舊袍、黑馬靴,裝束毫不起眼,但面若冠玉,眼似晨星,神采奕奕,顧盼生輝,決不是一般的軍士;但說他是貴公子,看去卻不油滑;說他是皇親,又不驕矜,到底是什麼人,熊賜履拿不準。熊賜履淡然相待的態度並沒有使對方不快,他體諒地笑笑,坐了下來。店主人和夥計連忙上前殷勤招待,他面前立刻擺滿了點心和茶具。

滿洲軍官一手放在桌上,一肘搭在椅背上,姿態很好看,顯然要和熊賜履談點什麼。不想隨來的另兩個滿兵卻跟同桌的和尚搭了話,聲音響遍茶亭,吸引了所有的人:「喲,我說和尚,你怎麼也吃饅頭哇?敢破葷?世上只有火居道士,難道還有火居和尚?"取笑的話兒出自那個小個兒滿兵,是一口流利的、毫無雜質的京腔。

「阿彌陀佛!貧僧的饅頭沒有餡。"那和尚慈眉善眼,看上去有五十歲上下,低聲慢語,很清晰。

「哦,哦,怪不得你一頓吃這麼多呢!"滿兵毫不放鬆,繼續取笑地指著和尚面前的幾盤白饅頭:「瞧你這些個,真象、真象……」他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詞,眼睛朝窗外瞟了幾眼,忽然開心地接下去說:「就象你們這城外的墳包!"他很為自己的比喻得意,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同時又不住地察看滿洲軍官的臉色,顯然是希望能博得他的笑容。

老和尚眯着眼,看了看遠處的累累荒冢,確實很象。他微微一笑,清清楚楚地吟誦道:「城外俱是土饅頭,城中儘是饅頭餡。"熊賜履和他的同桌都不由得一驚,一起掉頭看那和尚,神色不免有些悚然。可是那兩個滿兵全不懂老和尚說的什麼,嘴裏一個勁兒地嚷着:「胡說胡說!誠心不讓人聽明白啊?」「什麼饅頭餡!誰是饅頭餡?你是啊?"和尚眼睛半閉,平靜地說:「老僧若不修行解脫,也和你們一樣,終為饅頭餡……總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萬事莫非前定,大數難逃。該當饅頭餡者必當,得解脫者終將解脫。」「你越說我越糊塗,什麼大數,小數,不懂!"滿兵一擰脖子,聲音越發大了。

和尚又微微一笑:「也罷,今日老僧就來開導開導你。有位老翁精通數術,一天,一位道者前來問數,往老翁家竹床上一坐,床竟立時塌壞了。道者要賠償,老翁笑道:成敗有數,何必賠償!他拿折斷的床腳給道者看,只見上面有一行小字:此床某年某月某日有仙翁來坐,床不能載,數當壞。老翁笑着對道者說:你一定是位仙人!道者很驚愕,連忙說:連神仙都躲不過數嗎?話剛說完,人就不見了。"不僅滿兵,連茶亭中的客人們,都被和尚一番言語說得毛骨悚然,目瞪口呆。熊賜履仍然不動聲色,同桌頻頻向他使眼色,並悄聲問:「這和尚是誰?「熊賜履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

和尚對眾人的反應很滿意,動手把饅頭裝進布袋,移步離座。在亭柱邊他又站了一小會兒,然後雙手合十,對店主人道:「施主,這副對聯忒俗氣了,老僧贈你一聯可好?"店主滿臉堆笑,連忙說:「承老和尚好意,多謝多謝。柜上的!聽仔細著,寫清楚了!"和尚閉目靜默片刻,一字一句地念道:「四大皆空,坐片刻無分爾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東西。"念罷,他合掌向店主低頭道謝,轉身便走。

「老和尚留步!"滿洲軍官縱身跳起,奔到和尚身邊:「請問老和尚法號,寶剎何處?"見和尚一雙明凈的眼睛只盯着自己而不回答,連忙補充說:「我聽老和尚言語,很有才學。老和尚下的這副對,語雖淺淡,卻頗具禪理,很是敬佩!"和尚仍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對方,說:「貧僧名性聰,法號憨璞,住城南海會寺。"軍官笑道:「老和尚談數,不會明於人而暗於己吧?"和尚慈和地笑了:「松陰夾徑寒侵面,山色連天翠滴衣。

論數,貧僧今日當遇貴人。」

軍官頓時笑容盡消,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和尚。

和尚也不理會,略一躬身,掉頭而去。軍官愣了片刻,拔腳追出門外,兩名滿兵也趕着跑出茶亭。店主發急了,緊追着喊了兩聲,發現他們都還站在門前說話,才放了心。

熊賜履把茶錢放在桌上,撣撣衣裳,正正帽子,站起來,從另一邊門出去了。外面天色仍然十分晴朗,近處村郭,遠處西山,抬眼望去,非常清晰。他不想就回城裏,便迎著太陽向西信步而行。此刻,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會重逢這位陌路相遇的滿洲軍官。

太陽平西以後,風很快就變得寒冷了。熊賜履倒不怕冷,只怕時間太晚,城門關了回不得家。正待轉身,一聲聲敲打傳到耳邊,他不經意地側臉一望,十數丈外,大道南邊的田疇中,一所破敗不堪的土坯茅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這斷壁殘垣也能住人嗎?熊賜履好奇地走過去,一幅凄涼的圖畫展現在他眼前:在空無所有的土房茅檐下,一位衣衫襤褸的白髮蒼蒼的老人,舉著一把缺口舊斧,吃力地一下又一下地劈著木柴。他滿頭滴汗,一臉愁容,枯瘦的頸脖、手臂、腿桿,就如同他手下的那些乾柴棍兒。

老人的樣子太可憐了,熊賜履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上前拱手招呼道:「老伯伯!「老人停斧,在破爛不堪的衣袖上抹了一把汗,無神的眼睛掃過熊賜履,彷彿不曾看到什麼,又舉斧劈柴。

「老伯伯,你這麼大年歲了,怎麼還干這樣吃力的重活?

你的兒子、孫子呢?」

老人手中的斧子掉了,張大了眼睛:「老天爺,這是湖廣口音哪!」「是的是的,我是湖廣儒生。聽老伯伯說話,也是湖廣人?」「哎呀,鄉親!鄉親啊!"老人一口湖廣話,絲毫未改,望着熊賜履,張著沒牙的嘴,親熱地笑了,用衣袖不住地擦眼淚。

「老伯伯,你……」熊賜履話未說出,老人大驚失色地喊了一聲:「小心!「拽住熊賜履,一同摔倒在地上。一支響箭尖嘯著從熊賜履身後飛過,把一隻不知何時跑來的灰兔釘死在田原上。其實,箭離他們還很遠,用不着這樣驚慌的,可是老人已嚇得渾身簌簌發抖了。

一馬飛奔而來,騎者跳下馬拾起灰兔,掛在馬鞍鞽畔,隨後牽馬走了過來,竟是在茶亭同桌的那位滿洲軍官!他一見熊賜履也是一怔,跟着就爽快地笑了:「啊哈,咱們真有緣,又見面了!真對不起,射箭太急,你受驚了吧?」「處變亂而不驚,乃君子本色。"熊賜履文謅謅的回答,使軍官又笑了。他指了指說:「這位老人是你相識?」「不。素不相識。近在京畿,民貧如此,老無所養,令人心酸!「軍官這才仔細看看老人,甚至走進那間不擋風雨的土坯茅屋轉了一圈,出來后,面色大變,輕鬆和英武的氣概不知到哪裏去了,眉頭緊蹙,默默無言。熊賜履面對這位滿洲軍官,也不知說什麼才好。老人乍見一身戎裝的騎者,十分害怕,現在覺出他並無惡意,也敢偷眼打量他了。

軍官終於嘆了口氣,問道:「老人家,境況何以到這種地步?有誰欺負你了?「老人愁苦地望着他,口氣中帶着驚懼:「你?……」軍官道:「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旗下牛錄章京……」熊賜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竟無端地紅了臉,繼續說:「但我舅父在刑部供職,有什麼冤屈,你儘管對我說。"老人疑惑地看看他,不敢開口。

「老人家貧寒到這種地步……我還有一位舅父在戶部管賑濟的福建清吏司做事,他專管周濟貧民,總能幫你的忙吧?"這位軍官的舅父真多,也真有用。熊賜履又看他一眼,他裝作沒看見。老人卻聽懂了,"撲通"一聲跪在他腳前,連連叩頭說:「大老爺給小人作主!大老爺給小人作主!……」老人的湖廣腔太重,年輕的牛錄章京聽不大明白。當老人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時,他就一點也不懂了。他擺擺手,要老人停下,說:「老人家是哪裏人?"熊賜履說:「章京大人,他是我同鄉,湖廣人氏。我來講給你聽……老人家,你講吧,這位大人是一片好心哩!"老人講起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老淚縱橫,豈不成聲。

四十年前,老人家鄉大災,他孤身一人來到京師,從做燒餅、果子的小買賣起家,終於買地蓋房、娶妻生子,家道很是興旺。國變以後,京畿跑馬圈地,他的幾十畝好田盡被圈佔,他到處哭號訴說,戶部大人才給他換到涼水河邊的沙質劣地,還分散在哩哩啦啦的三處地方。老人無奈,與兩個兒子分了家,各種一處土地,勉強度日。不料順治初年被旗下掠去的小兒子不曾死去,因為受不了主人家的毒打虐待,探得父兄消息,便逃了出來。第一次逃到二哥家,因逃人法嚴,二哥被當作窩主斬首;第二次逃到大哥家,大哥也因此喪命,他自己也因兩次逃跑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三個兒子都沒了,老人夫婦孤苦零丁,痛不欲生。但就是這樣,厄運還是不肯放過他們。旗下一位參領看中老人的房地,強迫老兩口投充,老兩口不肯依從,那參領竟率人打上門來,硬指老兩口窩藏逃人。老妻嚇死了,老人被迫獻出土地、房屋、財產,留下一條老命。如今一無所有,不得不在這破草屋裏起身,借賣木柴換口飯吃……說到最後,老人聲淚俱下,熊賜履的眼圈也紅了。

牛錄章京臉色煞白,黑眉緊蹙在一起,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好不容易,他才開口問:「你為什麼不去上告?"熊賜履嘆氣道:「他怎麼告呢?逃人法是朝廷大法,誰敢不遵?聽說朝廷里凡是反對逃人法的人,一概革職流徙,連大臣也不放過。一個小小貧民,能有什麼辦法?"老人聽懂了,連連搖頭搖手道:「不敢告,不敢告。旗下人原本就厲害,更不要說人家還是皇親!"章京渾身一震:「你說什麼?誰是皇親?"老人害怕了,急忙跪倒,連連叩頭:「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講!……」費了好大勁勸解、安慰,老人才戰戰兢兢地吐露了實情:劫奪他財產的那參領的丈母娘,是個老早嫁給滿人的蒙古格格,她的同母異父妹子,是當今皇上的貴人。

年輕的章京大人也給嚇住了,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熊賜履瞟了他一眼,心裡冷笑道:原以為你真有幾分膽識,不想也是個孱頭!

熊賜履的想法或許從他眼睛裏透露了出來,章京看他一眼后,忽然羞惱得紅頭脹臉,大喝一聲:「你笑什麼?敢輕慢我?看我把你……」他猛地噎住,靜默無語了。

「章京大人,"熊賜履心氣平和地說:「學生什麼也沒有講。"章京氣惱地哼了一聲:「你是什麼也沒講,可是你的眼睛什麼都講了!」「我的眼睛講了什麼?」「你……你在怨恨圈地投充逃人法!」「哦,章京大人,圈地投充逃人法害民如此之烈,百姓能不怨憤?你不是親眼看見了嗎?"章京語塞。熊賜履嘆道:「民窮則國弱,民怨則國亂,千古不易之理啊幣凰布洌戮┐筧訟似厙械匚剩骸澳闥凳裁矗俊斃艽吐淖怨俗緣胤⒒鈾擔骸八稍刂郟囁篩倉郟認馱纈薪袒澹⒉環Ρパе浚筒歡飧齙覽恚*"章京大人望着熊賜履,好半天,突然笑道:「請教先生尊姓大名?"熊賜履皺皺眉,嚴正地說:「姓熊名賜履,字敬修,湖廣人氏,住南城龍泉寺邊桃花坑……」「怎麼,你就是熊賜履?"牛錄章京驚訝地脫口而出。這回,輪到熊賜履反問了:「你說什麼?」「哦,沒什麼。聽說過先生大名,日後一定要請先生賜教。

時間不早,先生可以回城了。」

「你呢?這位老人家呢?」

「放心,我自有辦法。"這位章京大人恢復了爽快,彎下身和藹地對老人說:「老人家,我這裏有馬,請你坐上,我們一道去找那參領評理!"說着,他得意地望着熊賜履,頑皮地擠擠眼兒。

熊賜履懷着驚異、敬佩、擔心等等自己也說不清的複雜感情,望着馬上老人、馬下章京漸漸遠去的背影。在夕陽的映照下,在瑟瑟的寒風中,那背影竟那般清晰,好象永遠不會從平坦的原野上消失似的。

回城的路上,熊賜履心頭縈迴往複的,儘是今天一路的印象。可是,還有奇迹在等着他呢!

半夜,酣睡中的熊賜履被"嘭嘭"的敲門聲驚醒。他家徒四壁,從不怕盜賊,而敲門聲又響又急,也不象做暗事人的行徑。他高聲問道:「誰呀?"門外有人答道:「請先生開門,有要事相求。"熊賜履穿衣着鞋,點燈整容,一切收拾妥帖,才出去開門。他心裏猛地一驚:藉著暗淡的燭光和天上的微微星光,他看到從房門到院門,一直到竹籬外的大門口、路兩旁,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就門前的幾位看,都穿着一式的黑袍號衣,頭戴翻邊皮帽,在黝暗的夜色中,更顯得一個個高大魁梧,目光灼灼。

熊賜履心裏害怕,但一想到君子不畏強暴、不畏權勢的古訓,便又挺起胸,一晃腦袋,故作鎮靜地問:「賜履一介寒儒,諸公到此何干?"一個穿號衣的走近兩步,陪笑道:「先生大喜。京師大富翁羅公想請你設館府中。」「羅公?"熊賜履詫異地重複一句。他曆數自己在京師的交遊,並沒有一個姓羅的富翁,還是大富翁。

「羅公親自駕臨了!"穿號衣的回頭一望,慌忙率眾人退後,讓出中間的路,一個個垂手低頭,摒息而立,神態十分恭敬。熊賜履本來很怕他們踩壞自己的草根、花苗,見他們這麼有禮,又不禁點頭讚賞了。

羅公快步走來,對着熊賜履拱手一揖,笑容滿面地說:「熊先生,大名久仰,如雷貫耳,今日識荊,三生有幸啊!"這一套文人初晤的套話,他說得很自然,也很真誠,熊賜履不得不答禮:「實在不敢當!請進寒舍一敘。"羅公毫不客套,立即進屋。兩人分主客坐定,熊賜履抱歉地說:「尊客來得意外,恕賜履不能茶酒相待了。"羅公哈哈一笑,爽朗地揮揮手:「應當我向先生謝罪,攪擾了先生清夢,失禮之極!不過迫於情勢,不得不如此。羅某雖然聲勢烜赫,但不喜人前招搖,選在入夜來訪,先生不見怪吧?"羅公黑眉黑須,長得很有氣概,尤其一雙眼睛,湛湛如秋水,灼灼似曉星,而且快人快語,爽朗灑脫,很容易令人產生好感。熊賜履連連遜謝,羅公開門見山,毫不客套地說:「聽說先生道德文章早就馳譽鄉里,如今更是名滿京師。羅某有兩個親侄,苦於沒有高士教誨,願請先生為師。"熊賜履搖頭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乃南方下士,何足為人師。況且我已設館三年,早生厭倦,不日將歸故里了。"羅公非常誠摯地說:「家母寡居多年,望子成龍心切。但我兄弟均不爭氣,幼年失學,至今憾然。家母立意要使孫輩以文章道德立身揚名,只是名師難得,總不合意。如今得知先生聲望,家母指名要請先生。為人子者,敢不從命?況且羅某對先生亦是欽佩萬分,還請先生念我一片至誠……「熊賜履經不住羅公的再三懇請,也喜歡他那種豪爽的氣度,便答應了。羅公大喜,說:「蒙先生高情厚誼,羅某一家感激不盡!"他向熊賜履深深拜揖致謝后,直起身,對門外一聲招呼:「來人,備馬!"幾名精幹旗人立刻進屋,向熊賜履請示如何收拾行李。熊賜履驚訝道:「今晚就去?"羅公笑道:「先生不必驚怪,羅某辦事向來喜歡乾脆利落,當日事必在當日辦完。今日羅某是親來迎接先生的。"熊賜履無法反對,只得由他。於是羅公陪同熊賜履騎馬,幾十名僕從提着燈,燃着火把,前導后從,熱熱鬧鬧地離開了熊賜履的桃花坑舊居。

走不到半個時辰,熊賜履就糊塗了,拐來拐去,都是他從未走過的道路,也辨不清東南西北。到了羅府大門,熊賜履又吃了一驚:好一所崇垣峻宇、燈燭輝煌的府第!他平生不曾到過這麼富麗華貴的地方。但他牢記先賢教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維持着君子應有的氣度。

羅公將他送進一所幽靜小院的上房,便告辭而去。幾名俊秀的書僮立刻上來殷勤招待,端茶進水,鋪床下帳。不多時,一名老僕跑到他面前,恭敬地稟告:「稟先生,府中人多事雜,地方闊大,家規極嚴。先生有何需求,請立時告訴奴才,奴才當為先生奔走。先生不可隨意走動,不可離開此院,免得奴才們受罰……「熊賜履心中不快,真所謂豪門深如海啊!

次日,羅公領了兩個小孩兒前來拜師。拜師禮十分鄭重,光見面塾禮就是白銀百兩。這出奇豐厚的待遇,打消了熊賜履辭館的念頭。而且,兩個弟子黑髮卷卷,極為聰穎可愛,絕非他這幾年設館時的弟子可比。這樣一來,熊賜履就接受了羅府家館那必須犧牲部分自由但待遇十分優厚的條件。

羅公對熊賜履說:「因家母愛孫心切,不許他們早起。並請先生千萬不要笞撻他們,有了過失請告訴羅某,自有家法處置。"此後,兩個弟子每日午後來館讀書,熊賜履便盡心教授。

羅公的供奉極為豐厚,還不時前來相陪說話。至於寄往湖廣的束修,也從不需要熊賜履經手,每過數月便得母親家書,告以"已收銀若干,望安心就館,母平安"。

人們不記得有哪一年冬天,象順治十四年冬天那般和暖。

呼嘯的刺骨寒風很晚才來臨,地面和屋檐上的冰凌都存不住,一過午便化盡了。但是,這年冬天順治皇帝從南苑發出的一道又一道諭詔,卻象猛然刮來的卷地狂風,震動了朝野,不管心裏對它贊同還是反對,全被它的猛烈和突然驚住了。滿洲親貴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

十二月,第一道諭旨下,重申停止圈地:「京畿百姓自圈地、圈房之後,流離失所,饑寒起身。良善者無以為命,喪鼓樂生之心;不肖者煽惑訛言,相從為盜,以致陷罪者多。長此以往,則國無寧日。此後仍遵前旨,永不許圈佔民間房地。「次日,又有諭旨,命吏部開列因請寬逃人之禁而得罪流徙的言官;三日後,一道就逃人法專向滿洲官兵的諭詔發下來了:「……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佐成大業,貧家役使之人,皆獲自艱辛,加之撫養。乃十餘年間背逃日眾,隱匿尤多,特立嚴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皆念爾等數十年之勞苦,萬不得已而設,非朕本懷也。年來逃人未止,小民牽連,被害者多。爾等當思家人何以輕去?必非無因。爾能容彼身,彼自體爾心。若專恃嚴法,全不體恤,逃者仍眾,何益之有?

「朕為萬國主,犯法諸人,孰非天生烝民、朝廷赤子?今後宜體朕意省改,使奴婢充盈,安享富貴。如有旗下姦宄橫行,許督撫逮捕,並本主治罪!……」這道諭詔如同一次地震,激起了劇烈的反響。督、撫居然可以對旗下人逮捕、治罪!這不是破天荒的事嗎?有的人奔走相告,喜笑顏開;有的人如有所思,深自反省;有的人神色沮喪,長吁短嘆;更有人憤憤不平,哭到家廟告祖。總而言之,它觸動了每一個人,不管他是漢是滿,是旗人是貧民,朝野一派沸騰。

順治皇帝彷彿不理會這些已颳得很猛的風,接着又下了一道諭旨,就象在沸油里濺進了水,簡直炸開了。他批下吏部上奏的官員稽考功過的題本上,要求選拔確有學問才能的人進部院各衙門,替下一批顢頇無能之輩。使人們激動的不僅是這道諭旨本身,而是由吏部傳出的皇上親自點到的那些"確有學問才能"的人名錄:杜立德、李霨、王崇簡、王熙、王弘祚、馮溥、孫廷銓、伊桑阿……老天爺,除了伊桑阿,全都是蠻子文士!唯一的一個正黃旗滿洲人伊桑阿,也是順治九年中式的進士!哼!文人們都交好運了!……大雪紛紛,總管太監吳良輔領着小太監吳祿騎馬從南苑趕回大內。吳良輔貂帽風衣,吳祿披了件斗篷,踏着雪頂着風,急急忙忙北行。

走到前門棋盤街鬧市,酒樓上飄來的陣陣酒香阻住了吳良輔的馬蹄。他在一間寬大的門臉前下了馬。這是一處帶樓座的酒館,高懸著"杏花村"的黃楊木底松綠大字匾額,檐下吊了一串系著紅綠綢子的牌幌,寫着十幾樣名酒:玫瑰露、狀元紅、竹葉青、蓮花白、蘋果露、五加皮、黃連液、佛手露、史國公、雪花白、茵陳露等等。

吳良輔把韁繩扔給門前沖他點頭哈腰的酒館夥計,領先上了酒樓。吳祿惴惴不安,東張西望,幾乎跟不上吳良輔的腳步。老闆恭敬地引他們進一間小小的雅座,酒、菜霎時便到。吳良輔脫去風衣貂帽,開懷暢飲,並招呼吳祿動筷子喝酒。

吳祿不到十八歲,是個伶牙俐齒、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他十歲入宮,在大內萬善殿內書堂讀過書,專為在御前侍候受過訓練,這是許多太監一輩子也巴望不到的福分。這正是總管太監吳良輔賜給的恩惠,他對吳良輔自然感激不荊大約是因為同姓,加上這孩子乖巧、會奉承,吳良輔居然很喜歡他,近日又把他提拔成養心殿御前太監,這可是了不得的榮耀!吳祿對於吳良輔來說,既是心腹,又象子侄,說是兄弟也不錯,說是朋友也可以。吳良輔那麼有權勢,百官大臣都以結交他為榮;吳良輔那麼兇狠陰沉,小太監見了他如同耗子見貓;唯獨對這個吳祿,吳良輔是聞聲則喜,覷面便笑,他從來都管吳祿叫"小么兒",恨不得把一身的本事都傳給他,把他當成親兒子似的。有權勢的大太監,多半都有這路毛玻吳良輔喝了兩盅酒,身上熱和了,伸手捏捏吳祿的耳朵垂,笑道:「小么兒,還不喝兩盅暖暖身子?"吳祿心裏不安,回答說:「總管,咱們是奉萬歲爺旨意回宮見皇後娘娘的,誤了事……」吳良輔哈哈一笑:「誤不了!萬歲爺那心裏我還不知道?

要不是礙著家規呀、禮法呀,他才不想打發咱們跑這一趟呢!"吳祿點點頭,一聳眉尖,又說:「可喝多了酒,怎麼敢見皇後娘娘呢?」「沒事兒!喝兩口醋就解了酒味兒啦。再說,還怕她怪罪?

她這中宮未必坐得長!……」

吳祿一驚,回頭想想,又慢慢點了點頭,拿起了酒杯。

「小么兒,這些日子我忙得暈頭轉向,總沒逮著空兒問問清楚。那天在茶亭,憨璞老和尚到底說了點兒什麼,萬歲爺到底給打動了沒有?你細細說給我聽聽。「吳祿於是繪聲繪色地把那天茶亭里和尚的表演和皇上的反應細說一遍,聽得吳良輔頻頻點頭,面露喜色。吳祿最後說:「和尚說他曾經遍游江南,與南中耆舊詩詞往還唱和。萬歲爺聽了格外高興,說以後要往海會寺拜望他哩!」「好,好,太好了!"吳良輔高興得雙手在胸前一握,滿面含笑。這完全是個女子的動作,含着一種說不出的嬌媚,一般人看了會覺得肉麻。吳祿早看慣了,只管問着他不明白的事:「就讓和尚去見萬歲爺不就成了?幹嗎要弄這麼個圈套?」「這你就不懂了!「吳良輔眯着眼兒笑,"萬歲爺的心性你還摸不透。這叫做偶然機遇,最能讓萬歲爺上心、覺著有趣。

要是和尚求見,不但身分低了,不得萬歲爺看重,而且不要一兩天工夫,萬歲爺就會撂到腦後去了。再有一層,要是正經八百地引見和尚,湯若望又要諍諫個沒完,又該咱們吃癟。」「可人家都說…………」吳祿遲疑地望望吳良輔,又小聲囁嚅著說:「人家都說湯若望是真聖人,咱們何苦……」吳良輔眼睛裏明明有一股怒火。不過,他半笑不笑地看了吳祿一會兒,說:「實話對你講,小么兒,我費這麼大心思,要萬歲爺親近佛爺,為的就是避開那位聖人。只要有他在,咱們總沒有舒心快意的時候。他跟咱們是猴兒吃麻花——滿擰!

哼,他還真當自個兒是萬歲爺的品德師父呢!也不想想,他那天主聖母什麼的,在咱們中國誰吃那一套啊?能抗得過咱的如來佛觀世音?能抗得過咱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嗎?……要論他那個人兒,挺正經,不貪贓不枉法的,可那又頂啥?他堵了咱爺兒們的路哇!……哎,我說小么兒,陳之遴給的那幾萬銀票到手沒有?」「人家說,要等那差使到手才交錢呢!」「哈,猴精!一點兒虧不吃啊!……」吳良輔轉眼間又感慨起來,拍拍吳祿的肩膀:「咱爺兒們這路人,一輩子有什麼指望?不就多落倆錢兒,圖個老來福!不趁著年輕力壯、萬歲爺寵信的當口多弄點,將來收屍都沒有人啊!……」他搖搖頭,又點點頭,表情很有點悲涼,使他漂亮的面容剎那間象是老了十多歲,眼皮下嘴角邊的皺紋都越加觸目了。

「可是萬歲爺跟太后都那麼看重湯老爺,咱們動得了他?」「要不叫他聖人呢?要不咱爺兒們得小心着辦呢?不過這話還有另一說,"儘管兩人坐在小小的單間,吳良輔還是向四周望望風,壓低嗓子說:「你說萬歲爺跟太後為什麼趕着他叫瑪法?告訴你吧,小么兒,那是為了南明永曆!……」「啊?"吳祿的眼睛瞪得溜圓,張了張嘴。

「小孩子家,這樣的大事你就參不透了!永曆一家老小都進了天主教,文臣瞿式耜、武將焦璉什麼的全都是教徒。這天主教傳來中國也七八十年了,傳教士哪兒都有,永曆那邊兒也不老少。湯若望道德學問是傳教士里拔尖兒的,你想,朝廷尊他敬他重用他,會沒有道理?」「呀,萬歲爺和太后真有心計啊!"吳祿嘆了一聲。

「什麼心計!這叫治國的本事!"吳良輔趕緊訓誡他兩句,又接着說:「眼下孫可望降了,永曆看看就要玩兒完。只要南明一垮,這位湯瑪法的好日子就不多了!……不信,走着瞧!"吳祿生怕總管喝醉,小心翼翼地說:「總管,咱們走吧?」「著哪門子急!"吳良輔臉一沉,要發脾氣,忽而一回味,曖昧地笑了:「哦,我想起來了,你新近認了個乾妹子,是景仁宮裏頭的吧?怪不得急着要走,半個多月不見面兒,想壞了,是不是?"吳祿也嘻嘻地笑了。

「罷,罷!咱們走!"吳良輔端起醋壺,連着喝了三大口,酸得他齜牙咧嘴,可還不住嘴地調笑:「小么兒,有了妹子結了對子,可別忘了哥哥。喝醋的味兒真不好受哇!"雪下得越發大了,密如簾櫳,彷彿從天頂垂下一面巨大的輕紗,透過它看遠近景色,更顯得莊重、肅穆,還帶有一點神秘。金殿碧閣化為玉宇瓊樓,皇家御苑別是一種風姿。

坤寧宮裏,溫暖如春。鎏金銀絲罩的熏爐內,紅螺炭火正旺,燒得又紅又亮,和頭頂懸著佩玉流蘇的金紅色宮燈相輝映,耀得東暖閣明亮照眼;一對繪著八仙慶壽的粉底五彩瓷大花瓶里,插著初放的紅梅和白梅;幾隻橢圓形的郎窯水仙盆中,淡黃蕊潔白瓣的水仙花在碧玉似的長葉襯托下分外精神;濃郁的花香和著熏爐里陣陣飄出的沉香,把整個坤寧宮都包在一團馥郁醉人的溫香中了。

皇后的住處,今天換了幾樣擺設,使前來問候、說話解悶的主位娘娘們又是看又是摸,讚不絕口。淑惠妃是皇后的親妹子,又是每天必來的人,最為隨便,守着那台紫檀龍鳳五風銅鏡台,不住口地稱道那活生生的雕工,時不時地對鏡台上那面荷蘭國進貢的大圓鏡瞧幾眼,揚揚眉,掠掠鬢,欣賞自己嬌美的面影。

端妃扯著恭妃,要她看那對脂玉夔龍雕花插瓶。恭妃卻扯著端妃,要她去看南窗下那一對金海棠花福壽大茶盤。後來,兩人一道走到南邊大炕一角,靜妃在那兒靜靜地站着,低頭望着八仙桌上的擺設——那是在一對翡翠瓷觀音瓶之間躺着的一件古銅蕉葉花觚,蕉葉舒捲自如,象真的一樣,誰能想到是用堅硬的銅製成的呢?更妙的是花觚內透亮的清水養著兩朵帶葉的紅芍藥。這便是宮中有名的唐花了。

靜妃,就是四年前被順治廢掉的第一個皇后。因為皇上不在宮中,她也來坤寧宮向皇后請安。被廢以來,她一向落拓,今天卻特意打扮了一下,顯得容貌俏麗,衣着華美,還竭力維持着當年的格格和正位中宮時的高貴氣度。這是因為,儘管宮規宮禮只講位分等級,不論其他;但在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里,她畢竟輩分最高——是皇后的姑媽,不能太塌架。

不過命運對她的打擊清清楚楚印在她的眼角和額頭,二十二三歲的人,蛛網似的細紋已經鋪滿了這些地方,搽脂抹粉也遮蓋不祝如果她笑一笑,便如三十歲上下的婦人了。見端妃和恭妃走來,靜妃強笑道:「瞧這花觚古色古香的,真是件寶貝。"端妃笑道:「淑惠妃剛才說,這是皇上二次大婚時的妝奩呢。姐姐你那次進宮,妝奩一定是更……」恭妃連忙向端妃使眼色,端妃縮住口,旋又笑道:「妹妹有口無心,姐姐請莫生氣。"這真無異於當眾奚落。但靜妃幾年來受冷遇,早已習慣了,不在意地說:「這花觚配鮮紅芍藥,更是艷麗非凡的了。"端妃道:「芍藥雖好,總比不上花王牡丹。"恭妃也笑道:「是埃況且這是唐花,不是當令名花,要按月令來說,早已過時了。"靜妃冷冷掃了她們一眼,淡淡一笑,反擊道:「說的是。

臘月當令,唯有梅花。其他百花百草,任有百媚千嬌,也只好凋零自落了。「端妃、恭妃互相看了一眼,連連點頭說:「正是呢,姐姐說得對。"那邊,皇后的親妹子淑惠妃照着鏡子,頭也不回地招呼皇后:「姐姐,瞧見嗎?今兒個象誰下了帖子似的,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人都來齊了。哦,不過,還少個謹貴人。"聽皇后不答,她才回頭去看。皇后坐在那裏,正對着一雙黃面紅里百子五彩大果盤發愣。她連忙走近,看了一眼那彩色大果盤裏神態各異、活潑頑皮的一百個小孩兒,頓時明白了姐姐心頭的苦楚。她自己心裏也不是滋味。不過她畢竟負擔輕些、想得開些。她用繡花粉紅綢絹輕輕往姐姐面前一搖,笑道:「姐姐,打發他們叫謹貴人來,湊個雙數兒,咱們好鬥牌啊!"皇后這才回過神來,看了妹妹一眼,輕輕嘆口氣。

「要不,咱們打馬吊玩玩?」

皇后搖搖頭。

「姐姐,"淑惠妃放低了聲音:「你要悶出病來的。找太醫來瞧瞧?要不,到後花園去賞雪?……」皇后苦笑道:「你別瞎張羅啦。"淑惠妃裝作生氣的樣子:「可不是,誰叫我沒長謹貴人那麼一張厲害嘴哩?她不來,姐姐就不給笑臉兒!……咦?說曹操,曹操到!……」果然,康妃和謹貴人披着貂皮風雪氅,前來向皇后請安了。眼快心靈的淑惠妃一眼就看出來,這兩位心裏都有事。謹貴人沒了平日的爽利勁兒,眼圈兒紅紅的。這是怎麼啦?

坤寧宮總管太監跟腳兒進來稟告:「萬歲爺打發吳總管和小吳子來向皇后報信兒。"屋裏的娘娘們登時住了口,停了動作,眼巴巴地瞧著皇后。皇后也覺著心口跳得怦怦直響,聲音有些發抖:「傳他們進來!"吳良輔和吳祿叩過了頭,恭恭敬敬地跪在炕前地毯上,吳良輔說:「奴才給皇后、主位們請安。」「罷了。回宮來有什麼事?」「稟娘娘,奴才奉萬歲爺差遣,回宮稟告娘娘,皇太后前天夜裏三更時分起,渾身發熱,涕淚不止,頭痛頭暈。昨兒個病勢更重,又添了咳嗽。今兒個一直昏睡不醒……」「召太醫瞧了沒有?」「太醫院的院使和左院判領了八名御醫在南苑侍候着。萬歲爺心中焦慮,昨日往上帝壇禱祀,今兒又冒雪再次前往。皇貴妃娘娘日夜侍奉太后床前,寢食俱廢……」淑惠妃撇嘴哼了一聲,背轉身去。端妃和恭妃互相交換了個眼色,滿臉不屑的表情。倒是平日最恨董鄂妃的謹貴人毫無表情,象是什麼也沒聽到,望着地面發獃。

吳良輔繼續稟道:「要是皇后和主位們想去南苑……」坐在皇後身邊的淑惠妃一口接過來:「南苑要是用得着我們姐妹,哪兒還等到今天?我們一個個笨嘴拙舌的,又不會甜言蜜語,又弄不來那個詩呀畫兒的,沒的惹人家討厭!"吳良輔趕緊低頭,不敢說話了。

十一月中旬,皇帝和皇貴妃陪着皇太后游幸南苑,彷彿兒子、媳婦同著老母三人去享天倫之樂。皇后嘴裏不說,心裏可不是滋味。妃嬪貴人們,就更加憤憤不平,怨聲載道了。

整整一個月,宮廷的中心轉移到了南苑,大內一派冷清。皇上在宮裏,不管怎麼說還有點兒盼頭,這一個月,連點活氣兒都沒了。現在太后病了,又想起我們來了!哼,誰得臉誰應承去吧!別凈想好處自個兒揣,壞事讓別人攤!……不過,這麼多妃嬪貴人,連皇后在內,敢於把這不滿形於辭色的,也還只有這位淑惠妃。

看兩名太監叩個頭要退下的樣子,淑惠妃看了姐姐一眼,對他們喝道:「慢著!還有話問你們!」「喳,喳。"兩名太監趕緊跪好。

「皇上身子骨好嗎?」

「回主位的話,萬歲爺今冬在南苑校獵,能吃能睡,人長胖了,面色也紅潤了。」「還有呢?」「還有?……」吳良輔摸不著頭腦。

「大膽!都說皇上近日辦了件什麼事兒,京師全傳遍了,怎麼還瞞着我們姐妹?「「回主位,有,有!萬歲爺辦那件事可真厲害!不止京師,怕是天下人都要盛讚萬歲爺呢!……小吳子那會兒就在萬歲爺跟前……小吳子,還不快細細稟告!」「喳、喳!"吳祿磕了響頭之後,便發揮他口齒伶俐的特長,講起那天皇上微服出獵、遇上劈木柴老漢的故事。最精彩、最有戲劇性的部分在後頭,在皇上陪老漢到鎮上找參領講理的時候。

在參領的住宅大門,門丁根本不讓他們靠近。是皇上一口流利的滿語,才使門丁疑惑著進去通報。誰知那參領竟以為小事一段,自己懶得出來,叫他老婆出來應付。這女人高大肥胖,一向兇橫慣了,哪裏把他們放在眼裏,兜頭就是一頓臭罵,還說什麼"就是搶了,就是佔了,誰叫他是蠻子,活該!你敢拿我怎麼樣!「皇上氣極了,說:「你們竟敢這樣無法無天,告到地方去,有你們什麼好?"參領老婆揚頭大笑,說:「只要你敢告,去告好了!我要怕了你,下輩子不是人!"說罷,她又豎起眉毛惡狠狠地叫罵,要他們滾開。她見皇上站在那兒不動,抄起門邊的杠子就朝皇上砸去,嘴裏還罵着:「打死你這個多管閑事的小雜種!"皇上大怒,一聲斷喝,抽出他的硬弓只一擋,那女人的棍子飛出去兩丈遠。這時候,皇上的侍衛隊趕來護駕,幾百人把這所宅子圍了個密不透風。參領和他老婆一聽說這小子竟是皇上,登時嚇昏過去。皇上怒氣不息,立刻命侍衛動手,把參領全家就地斬首示懲!

皇上臨走又發了一道諭旨:參領的全部財產房地,都賞給那個可憐的老漢,並親口封這老漢為一鎮之尊。

小吳祿繪聲繪色,說得活靈活現,皇后和妃嬪們都聽呆了。

吳祿最後又得意地說:「沒過兩天,城外城裏的人全知道了,誰不誇咱萬歲爺是聖明天子啊!……」吳良輔和吳祿已經退出去好半天了,坤寧宮裏還是那麼靜悄悄的,誰也不肯說話。

「哇"的一聲,謹貴人突然放聲痛哭。大家望着她,心裏彷彿有某種不幸的預感,膽小的恭妃忍不住發抖,使勁往端妃身邊靠。謹貴人跪倒在皇後面前,哭得頭都抬不起來。

「謹貴人,你這是怎麼啦?快別哭了。"皇后說話總是那麼細聲慢語的。

「稟皇后,那是……那是我的侄女兒啊!……」謹貴人泣不成聲。

「什麼?」皇后吃了一驚:「你是說,剛才……」謹貴人哭着連連點頭。素來不愛說話的康妃,這時慢慢地、輕聲地解釋道:「我母親今天來宮裏也說起這事。那參領夫人,確是謹貴人同母異父姐姐的女兒。"皇后沉默半晌,安慰道:「謹貴人不要這樣,想必皇上他不知道那是你的親眷。"康妃突然沉下臉,憤憤地大聲說:「他知道!他全知道!

我母親問過的!」

大家都吃了一驚,沒想到平日不動聲色、嚴謹文靜的康妃會這樣激憤。康妃發現眾人的目光,臉上紅了紅,慢慢低下頭,不再作聲了。

「皇上他,他也太沒有情義了!……」謹貴人還在哭。

皇后婉靜地說:「謹貴人,你也不要太難過。你那侄女實在也太過分,竟然動了棍子,皇上是萬民之主……」「姐姐,你還要替他說話!"淑惠妃不豫之色溢於言表:謹貴人的侄女怎麼會知道他是皇上?……不用說了,他心裏,哪兒還有咱們這些人!早被那個蠻子女人狐媚得忘了本!……」

「淑惠妃!"皇后斥責道:「竟敢如此大不敬!……」淑惠妃連忙跪倒,其他人也趕着跪下為淑惠妃請罪,但每個人心裏未嘗不為淑惠妃說出了她們的心裏話而感到痛快。

妃嬪們告退,淑惠妃照例留在最後。皇后拉過她的小手,輕輕撫摸著問:「你說,我是親去南苑問候好呢,還是打發人去問候呢?"淑惠妃氣沖沖地說:「別去!一個也別去,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全都別去!皇上寵側妃、違祖訓、變祖制,說到頭還不是太后慣的?太后不顧親疏,胳臂肘兒朝外拐,寵著那個蠻子女人,我都豈不過!你還是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后呢,就這麼忍氣吞聲?咱們都不去,太后心裏就會明白,咱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也不是好欺負的,說不定她反倒會回心轉意呢!」「可是,皇上他……」皇后遲疑不決地說:「皇上一向講孝治天下,我要是不去……」「他能怎麼樣?他已經廢了一個皇后了,還敢再廢你?祖宗沒有過的事,就是中土歷朝也沒有過,他斷然不敢!姐姐,你的性子也要剛強一些才好哇!"就這樣,皇后終於沒有去南苑,也不曾遣使問候。

庄太后病了,病得很重。她已掙扎了三天三夜,仍然逃不出可怕的高熱和半昏迷狀態。無數奇特的景象、無數猙獰的鬼臉,總在她頭頂盤旋。她想大聲喊叫,她想雙手推開那死死纏繞着她的、莫名其妙到令人心悸的五顏六色的彩斑綵帶。但實際上,她連手指都無力動一動,嘴唇翕動得幾乎不能察覺,輕輕的氣息吹出勉強可以聽到的字:「不要……啊,不要……」忍過一陣劇烈的頭痛,她嘆了口氣,跌入更深的昏迷……怎麼?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科爾沁大草原了嗎?啊!草綠如茵、繁花似錦的草原啊!天是那麼高、那麼藍,一塵不染;地是這麼寬、這麼遠,一望無邊。連一陣陣風都這樣香,這樣恬靜!她跳下馬背,展開雙臂,撲向草地,撲向這從童年就熟悉、象媽媽一樣親愛的故鄉的大地……蹄聲得得,遠遠跑來一片,多麼剽悍英俊的騎士!綠草黑馬紅披風,在藍天白雲的背景上飛馳……她來不及多想,身子一抖,那騎士象摘花一樣彎腰把她從草地上抱起。兩人熾熱的目光接觸了,啊,多爾袞!……她彷彿又回到當年,丈夫寵愛姐姐冷落她,她把孤寂怨恨都深深埋在心頭,不動聲色地仍然往草原上圍獵。是的,那次她從馬背摔下來,飛馬來救她的,正是九王爺多爾袞,年輕、英武、儀錶堂堂。不過,她儘管動心,卻並未越禮。她畢竟是皇妃,是多爾袞的親嫂子。

不,這不是二十多歲的多爾袞,這是裝束威儀亞賽皇上的攝政王!他在笑,就象庄太后當面斥責他不該私娶肅親王福晉時那樣笑着,他重複著那句話:「我多爾袞總歸是個男人哪!"可是,真該死!即使他這樣無恥、負心,他那紅潤的闊嘴、白玉似的面色和漆黑的眉毛仍然動人;她儘管又氣又恨,心底卻還是愛戀着他……他的面容怎麼變了?長出了鬍鬚,添滿了皺紋?天哪,這是太宗皇上,是她的丈夫啊!她跪下了,深深地低了頭。

「你在我面前請罪嗎?你這忘恩負義的女人!"丈夫在咆哮:「你讓我在寢陵里也不得安生!我決饒不了你!"他抄起他那沉重的弓照她迎頭打下。她閉着眼睛喊叫起來:「你打吧,打吧!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對得起你們愛新覺羅的祖先!你駕崩之後,要不是我聯絡禮親王,攏住睿親王,立我們的兒子為帝,平息了各方的爭端,那八旗之間一定要互爭帝位,自相殘殺,把太祖皇上千辛萬苦開創的基業付之流水,愛新覺羅氏也將煙飛灰滅!……我有過錯於你,可是有功於社稷江山!……」丈夫的鐵弓放下了,冷笑道:「算你強詞奪理,你就沒有一點私愛?你就全心為的社稷江山?"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挺直身子:「有私愛,是皇上逼出來的。宸妃入宮,皇上就忘卻了早年的恩愛,使妾妃虛有其名,如處冷宮……「「你撒謊!"她的親姐姐、太宗皇帝最寵愛的宸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尖,憤憤地說:「你的私愛,絕非這一點小事!你私愛自家的兒子,一心想讓他當上太子,你將來好當皇太后。就是你,咒死了太子!……」「沒有!我沒有!太子死時,我方臨產……」她心裏發慌,說話有氣無力。

「沒有?"姐姐的兩道目光象劍一樣銳利,一直射進她心底:「你嘴上說的都是好話,心裏就是詛咒太子早死,好讓你的兒子登基。如今你可稱心如意了!我可憐的兒子啊!……」

宸妃放聲痛哭,哭得她毛骨悚然。是的,她私下盼望過太子早死,可是她把這個心愿始終深藏心底,對誰都不曾透露過,姐姐怎麼會知道呢?……太宗沉重的嘆息就象一聲悶啞的雷,在她頭頂轟響着,滾滾而過:「啊,帝子從來不幸,多少人要死於非命!"……她渾身發寒,大汗淋漓,一個冷戰使她從昏迷中驚醒過來。她竭力張開雙目,只見寢宮裏燈火熒熒,十分昏暗,床邊坐着一人,雙手支著下頦,正在打盹。

「水……」她輕輕一呻吟,床前的人立刻驚覺,連忙從保溫的棉褥子裏拿出一把熱乎乎的精巧的宜興紫砂壺,一手抱着太后,一手小心地喂茶水。庄太后從勉強睜開的眼縫裏看了看,斷斷續續地說:「董鄂……你還在這裏……」董鄂妃連忙溫柔地低聲說:「母后大安。太醫都說不要緊的,養養就好。"太后費力地搖頭:「不,我不行了……太宗皇帝召我了……」董鄂妃"撲"的一下跪在床前:「母后,你千萬別這麼說!

你怎麼也不能走!兒情願替你去,皇上不能沒你……娘!"兩顆豆大的淚珠順着董鄂妃的臉頰滾了下來。

太后勉強裝出個笑臉:「傻話……就你一個……在這裏?……」

董鄂妃說,"皇上剛走。他為母后已到上帝壇祈禱三天了。

上天念皇上和兒臣們的誠心,一定會賜福母后……」可是,太后已經再次跌入昏睡中去了。

第八天早上,頭一束陽光射進寢宮,百寶架上那座精美的金黃色的四面轉花西洋鍾"叮叮噹噹"地打了旗下,悅耳的聲音把庄太后喚醒了。她覺得神志很清醒,身上也涼蘇蘇的很舒服,只是沒一點力氣。她喊了一聲:「蘇麻喇姑!"聲音雖輕,在一片寂靜的寢宮裏卻很震人,床前、矮凳上、寢宮門口、殿外走廊頓時人影晃動,歡聲笑語窸窸窣窣地透過窗欞:「太后說話了!」「太后喊人啦!"……董鄂妃猛地跳起來,為太后撩開帳子,注視着太后,嘴唇顫抖,極力忍住就要迸出的淚,笑着說:「母后,你,你可見好了!……」蘇麻喇姑在一邊笑道:「太后,皇貴妃在你床邊守了七天七夜了!」「我的好孩子!……」庄太后忍不住喊了一聲,烏雲珠撲過來,太后把她摟在懷裏,兩人一起落淚了。蘇麻喇姑一面擦淚,一面叫人去稟告皇上。

可皇上已經聞訊奔來,正趕上娘兒倆一邊擦淚一邊笑。福臨連忙上來向母親大禮跪拜,象孩子似地說:「額娘,你快把兒子急瘋了!你要是再不好,兒子也不想活了!」「胡說!"太后笑道,"虧得你孝心感動了上天,也虧了你媳婦這麼細心照料!……怎麼不見中宮和其他妃嬪?"董鄂妃搶著說:「母后,這幾日大雪不停,沒人回宮報信,娘娘她們不知道母后得玻"福臨的面色霎時陰沉下來,象是堆上了烏雲,不滿地白了董鄂妃一眼,可是一看到她慘白的憔悴面容、烏黑的眼圈、強打精神的笑,又無可奈何地把目光轉向窗外。

「不知道?"太后重複一句,軟弱地皺皺眉頭,眼睛轉向蘇麻喇姑:「七八天了,也該著人來問問吧?"蘇麻喇姑低下了頭,不敢看太后充滿失望的眼睛:「……沒有聽說……打發人來過……」太后傷心地落下了眼淚:「一個也沒有?"大家都不作聲。之後,董鄂妃竭力笑着安慰道:「母后,總是今年瑞雪紛紛、堵塞了道路的過。可是瑞雪兆豐年,來年五穀豐登,萬民太平,天下一統……」「我不要聽這些!"太后又疲乏又厭煩地說,無力地閉上眼睛:「朝廷有黨爭,後宮也鬧起了黨爭。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們結了黨,向我這姑媽、姑祖母示威啦!……「「母后千萬別生小輩的氣。小輩們年輕不懂事,母后你多多教導。姐妹們或有一時疏忽,顧念不周全,對母后總是孝敬多年,各有所長。皇後主六宮,替母後分憂解愁;淑惠妹、端妃、恭妃姐陪母後去溫泉,一路照應,多麼盡心……」太后一聲長嘆,打斷了董鄂妃的話:「你不用說了……這些格格們,嬌生慣養,不識大體,不懂事,真不懂事啊!……烏雲珠,好孩子,你又太懂事了!……偏偏懂事的這麼少,只有你一個……」福臨連忙搭話:「額娘,我就不算上一個?「太后苦笑道:「算上你,算上我,不也才三個嗎?"福臨頓時明白了母親的意思:「額娘,朝內懂事的人還有的是呢,安親王、康郡王不都是嗎?"太后微微搖頭:「太少,太少……那邊人多勢大。難哪,真難哪!……」她疲乏地閉上眼睛。

福臨眼睛裏忽地燃起一團火,明亮灼人。母親的話從來不曾說得如此明白,一下子激起了他的雄心。他相信自己的權勢和力量,他不怕那邊的阻礙,他大聲地說:「額娘,你瞧我的吧!我是當今皇帝!"太后沒有睜眼,象微弱的回聲似地發出一聲嘆息:「唉,皇帝,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烏雲珠,過來。"董鄂氏走到床前,太后捏住了她的手,含着淚,凄惶地歉然道:「好孩子,委屈你了。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啊!"烏雲珠心頭一酸,一串淚珠滾落下來。

福臨暗暗咬着牙根,鼻翼劇烈地翕動着,一股紅潮忽然湧上他的臉龐,染上他的雙顴和眼睛,濃黑的眉毛在眉間結成了疙瘩。

烏雲珠為太后蓋好錦被,又着實安慰了好一陣,才直起身子,遵從太后的旨意,向皇上拜辭,回自己寢宮歇息去了。

她腳步輕飄,有如浮雲。出了太后寢宮,迎頭看見清晨的太陽,她一陣眩暈,身子搖晃着,嘴裏小聲嘟囔:「別讓太後知道,別讓……」她腦袋一仰,昏倒在攙扶她的兩名宮女的胳膊上。

順治十四年年底到順治十五年年初,宮裏頭大大小小的事紛亂如麻,攪得人心惶惶,過了今天不知明天又要出什麼婁子。

十二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從南苑回宮。

十二月二十八日,為皇太后病癒,皇上命撥下帑銀八萬兩,一半賞賜八旗兵丁,一半賑濟京畿貧民。

十二月二十九日,因皇太后大病初癒、皇貴妃勞累過度而病倒,皇上下令取消了辭歲迎新的乾清宮家宴和慈寧宮宴等許多內廷慶祝。這樣,一年中最熱鬧紅火的除夕、元旦,宮裏卻是冷冷清清,人人心頭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凄涼,並隱隱地覺得不安。心裏最為忐忑的,要算皇后博爾濟吉特氏了。因為她生性忠厚,比別人更多了一層自譴自責。

初三日,皇后和淑惠妃姐兒倆去逛後花園。淑惠妃那張利落的小嘴,吧嗒吧嗒地一個勁兒勸慰著心神不定的姐姐:「姐,你這是幹嗎?自找不痛快!太后不是什麼話也沒說咱們嗎?咱們去請罪,我看她滿面春風,和顏悅色的,喜人得很!

後來,又賜給各宮好些南苑的獵物,待咱們不是更好了嗎?我早說了,咱們一硬氣,太后倒會回心轉意,你瞧,這不就應了?」「唉!"皇后心事重重地嘆息道:「總歸是太后病重,咱們沒盡子婦之道,心下總歸覺著說不過去……」她搖搖頭,垂下了眼帘。

腳下是用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嵌就的有精巧花紋的石徑,掃得非常乾淨。石徑兩邊的花壇里,曾經在春三月里招得蜂狂蝶舞的艷麗無比的牡丹、芍藥、玫瑰,此時花葉凋殘,只剩下枯枝幹莖在寒風中瑟縮;高大的喬木葉落殆盡,密密的枝椏伸向陰沉的天空。惟有松柏樹依然蒼翠,給冷落的御花園增添了幾分肅穆。路邊,樹下,侍從的宮女太監悄悄站着,大氣也不敢出,就象那些石壇石盆里的木變石、海參石一樣。

冷清的空氣,寂靜的園林,只迴響着這兩個高貴女人的花盆鞋底敲打在石徑上的清脆聲音,和她們那風吹竹林似的低吟絮語:「說不過去,請過罪也就是了嘛,還要怎麼樣?"淑惠妃笑着,幫姐姐扯好披風的貂帽。

「……皇貴妃病了,也該去承乾宮看看……」皇后低語道。

「啊?你還要去看她?"淑惠妃瞪圓了眼睛:「要不是她,你會落得眼下這個樣兒?」「唉,她是為侍候太后累病的啊!……」「那叫活該!她就愛做這種事,討得太后和皇上歡心,真是爭寵有術、固寵有方,古今後妃難得有她這種狐媚子!「淑惠妃對董鄂妃的惡感達於極點,一說到她,話就非常尖刻,充滿了鄙夷。

皇后無可奈何地搖頭說:「你呀,進宮這麼久了,后妃之德竟沒有多少長進。妒忌,是犯七出之條的,身為後妃就更……」淑惠妃在姐兒倆單獨相對時,總是毫無顧忌地擺出小妹的嬌憨態的。她雙手捂住耳朵,跺着腳說:「我不聽,我不聽!

這全是南蠻子那一套,咱們祖先沒這一說!"皇后憂心忡忡地停了腳步,無端地看看自己籠著的銀灰鼠皮暖手籠套,小聲說:「皇上打南苑回宮以後,坤寧宮一次也沒來過……他……他召過你嗎?……」淑惠妃臉兒紅了紅,跟着用冷冰冰的聲調,板着臉說:「沒有!一回也沒有!這樣無情無義的男人,不稀罕!「「小妹!"皇后制止地喊了一聲,臉也紅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想,為了咱們失於問候的過錯,皇上一定很生氣,會不會把咱們……」「不會不會!太后都沒有怎麼樣,他敢嗎?他就願意人家說他是有道明君。廢了一個皇后,他已招來了失德的名聲!皇后又不是宮妃,更不是宮女,關乎國家體面的事兒……「淑惠妃侃侃而談,頭頭是道,那副義正詞嚴的樣子,倒給了皇后不少安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打斷了姐妹倆的知心話兒。坤寧宮首領太監滿頭是汗,氣喘吁吁地跑來了,表情十分緊張,姐妹倆立刻意識到又出了大事。他一頭跪倒在皇後面前,半天說不出話。

「什麼事?"皇后恢復了她的端莊平靜,淑惠妃也恭敬地後退兩步,靜靜站在皇后的側後方,象個又賢惠又淑靜的宮妃。

「稟皇后,今日萬歲爺發了兩道諭旨,頭一道說托上天愛顧,皇太后重病痊癒,是天下萬民之福,所以要大赦天下,除十惡不赦外,其他罪犯都要減等赦免……「皇後莊重地點點頭,說:「皇上純孝仁厚,大赦天下,萬民景仰。"她等了一下,想聽聽首領太監報告第二道諭旨,見他只管低着頭不作聲,不得不又問了一句:「還有呢?"首領太監連連以頭碰地,口吃吃地說:「求主子饒恕奴才……奴才實在……實在不敢說……」皇后覺得心口猛烈跳動,極力剋制地說:「講吧!「「萬歲爺諭旨責備主子……說皇太后聖體違和,皇上還三次到上帝壇宮禱祀,而主子竟無一語奉詢,亦未遣使問候,大違孝道,所以……自正月初三起,停中宮箋表……」「啊!"淑惠妃驚呼一聲,用手捂住了嘴。皇后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低頭稟奏的首領太監繼續艱難地說下去:「萬歲爺還諭令:下諸王貝勒及議政大臣會議……處置辦法……」中宮箋表,是皇后特權的象徵。皇后在三大節——萬壽、元旦、冬至時,或在特殊喜慶日,或有特別請求,可以使用皇后之寶,直接向皇上進箋表致賀或提出要求,皇上是不能拒絕的。停了中宮箋表,等於取消了皇后的權威,而又下諸王貝勒大臣會議處置辦法,下一步不就是要廢皇后了嗎?

皇后抬起手,扶住自己的頭,一陣暈眩、噁心,她有點站立不穩。淑惠妃尖叫一聲,撲過來跪在姐姐腳前:「姐姐!

不,娘娘!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出的壞主意!……我去找皇上請罪,讓他處罰我吧!……」她先是嗚咽著斷斷續續地自我譴責,繼而喉頭梗塞得豈不成聲,最後索性放聲大哭,弄得皇后在扶她站起來時,也淚流滿面了。

停中宮箋表的消息,如晴天霹靂,震動了六宮;又象一團烏雲,迅速地遮蔽了天空,使本來就顯得威嚴、肅靜的大內,氣氛更加緊張、冷酷。人們惶惶不安,不知道下一步會出現什麼局面。有些乖巧的主位和宮人,不免要看風使舵。於是,往承乾宮探望皇貴妃的人,突然增多了。

董鄂妃剛從南苑回宮病倒時,除了永壽宮的漢妃石氏、庶妃董鄂氏和一兩位無名貴人之外,沒有人踏進承乾門;而現在,日精門之東的東一長街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都是去向皇貴妃請安的。其中不但有庶妃穆克圖氏、烏蘇氏、巴氏、那拉氏以及眾多的貴人、常在、答應,還有博爾濟吉特氏的格格端妃和恭妃。在那天夜分初定時刻,靜妃居然也悄悄地來探望了董鄂妃。只是由於董鄂妃勞累過度、心力交瘁,太醫要她安心靜養,所以來請安的人也只是上前肅一肅,問問安好便退出了。

福臨則是每日必來,或是看着她吃藥,或是陪着她用膳,有時候便坐在皇貴妃的床沿上,兩人小聲說笑着,談天道地,一同消磨冬日的黃昏。如果董鄂妃已經睡着,福臨就輕手輕腳地看看門前小火爐上為她熬的參湯和藥劑,再到床前撩開帳子,看看她的被子是否掖緊,氣色是否好轉,隨後便在床前輕輕坐下,靜靜地一坐就是半個時辰,有時竟閉着眼睛彷彿睡著了一般。只有從他嘴角不時閃過的笑意,能覺察出他不過是陷入甜蜜的回憶。承乾宮一位老太監,是明宮留下來的舊人,他驚嘆不已地對同伴們說:「真沒見過這樣的多情天子!要不說人家關外人生性淳厚其實呢!"承乾宮裏,不論是同住的貴人、答應,還是一般的宮女、太監,對女主人都是真心愛戴感激的。董鄂妃待下寬厚仁愛。

她自己穿戴住用並不奢華,卻經常拿她的例銀賞賜下人,幫助下人度過難關。皇太后和皇上賜給的克食,她從不忘記分給同住的姐妹;因了她的推薦,一年多來,皇上有數的幾次除皇貴妃以外的召幸,竟遍及了承乾宮的幾位貴人、答應,這是何等的榮幸和恩惠啊!她們怎麼能不全心向著皇貴妃呢?況且她一向又那樣和藹可親,從無嚴詞厲色,不擺高人一頭的架子。

這次董鄂妃病倒,整個承乾宮似乎都病了。大家說話聲也小了,腳步動作也輕了。開始幾天,見她又瘦又衰弱,象是病得不輕,承乾宮裏上上下下飯量都減少了。這幾天眼見她有了起色,眾人才有了笑容。皇上停止中宮進箋的諭旨,他們都知道了。但承乾宮的人彷彿事先約好了似的,對此既不表示驚異,也不表示憤怒或高興,淡然處之,好象與他們無關。只在偶然的機會或場合,兩個承乾宮的人互相交換一道目光、一個會心的微笑時,才會流露出她們內心的得意和痛快,以及同時產生的志在必得的情緒。

這個重要消息,卻沒人告訴皇貴妃。福臨是不願意告訴她,其他人大概怕她過分高興、有礙病體而不敢告訴她。

這天清早,皇貴妃起床了。侍女們都很高興,歡笑聲異於平日。她們服侍她梳洗完畢,攙扶她坐在炕上的軟氈靠座上,她的貼身侍女蓉妞兒連忙用蓮瓣貼金圓盤托上三隻帶耳的青瓷小碗,一碗參湯、一碗蓮子粥、一碗奶茶。按規矩,董鄂妃先喝了參湯,又喝了奶茶,然後捏著小銀匙慢慢攪著蓮子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主子這些日子吃東西都沒有今兒香甜。"蓉妞兒高興地說。

董鄂妃莞爾一笑,說:「真格的,我今兒覺著好多了……蓉妞兒,這兩天我瞧你們挺高興?」「主子病好了,奴才們心裏都快活。」「不是這個。我冷眼兒瞧,你們象有什麼好事兒瞞着我。"蓉妞兒把腦袋一擺,笑道:「主子的心就靈到了十二分不成?誰也沒敢在主子跟前透一絲兒風呀!」「別這麼鬼頭鬼腦的了!你們能眉聽目語,我就不能心生九竅?快說!別招罵!"董鄂妃嘴裏威脅著,臉上笑着。

蓉妞兒眨眨眼,湊近主子,小聲說:「娘娘還不知道呢,昨兒個皇上下詔,停了中宮箋表啦!」「什麼?」董鄂妃吃了一驚,病後蒼白的臉上驟然泛出一絲紅暈:「真的?」「奴才怎麼敢對主子說假話!"蓉妞兒滿面得意,晃着腦袋笑道:「這會子,坤寧宮裏不定怎麼個亂糟糟哩!"董鄂妃的笑容漸漸收斂,紅暈漸漸消失,一雙水凌凌的靈活的黑眼珠忽而瞅著蓉妞兒,忽而轉向窗外,很不安寧。蓉妞兒發現她神色異樣,不解地說:「娘娘你這是……奴才們這幾日可都為這個快活死了!……」董鄂妃心神不定地瞟了蓉妞兒一眼,蓉妞兒錯把這當成了鼓勵,要害話兒直截了當地便冒了出來:「這不明擺着嗎?娘娘眼下就要進位皇后啦!……「這話太尖銳、太赤裸裸了,彷彿捅到董鄂妃的心肝肺葉上,她渾身猛的一哆嗦,臉兒頓時漲得血紅,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不是靠兩道密密的、顫動的睫毛用力鎖住,說話就會滾下來。過了好半天,她才控制住自己,深深嘆了口氣,蹙著眉頭說:「該死!你看你都胡說了些個什麼!"蓉妞兒摸不著頭腦,趕緊跪下。

「蓉妞兒,你到我身邊有些日子了,我有虧待你的地方嗎?"蓉妞兒大驚,連忙叩頭,急急惶惶地說:「主子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一年內死了爺爺又死了爹,靠了主子恩典,才體體面面地辦了事。奴才粉身碎骨也忘不了……」「別提那個。就看在咱們主僕一場的分兒上,你實實在在地對我說,皇上停了中宮箋表,宮裏頭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說好的多,還是說不好的多?」「這……那一條藤兒的蒙古格格兒,總是人多勢眾……」「再有,要是當真皇上又廢了中宮,你說宮裏頭贊成的多還是不贊成的多?還有議政王大臣和滿朝文武呢?還有天下的萬民百姓呢?連廢兩個國母,能算有道明君嗎?」「……」蓉妞兒瞪着眼睛,什麼也答不上來了。

董鄂妃擺擺手說:「去吧。"蓉妞兒退下后,她便用手支著兩腮,撐在小小的炕桌上,沉思起來。她外表平靜,如同一尊玉雕觀音,而心裏卻翻騰著暴雨狂風,久久不能平息。她想的比她說的要多得多。

蓉妞兒在院裏剛喊了一聲:「萬歲爺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傳到董鄂妃耳邊。她太熟悉他的腳步了,立刻下了炕,邊走邊整鬢角,拉扯衣裳,要出寢宮迎接。可是福臨已經進來,在門邊握住了她的雙手:「哦,你已經起身了,果真見好了!"他象孩子那樣真心地歡笑着,鬆開手,略略後退兩步說:「讓我好好看看你,氣色如何?"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真所謂淡雅如仙,清露曉風中一枝梨花!"董鄂妃"卟哧"笑了:「陛下錯愛,妾妃有幸。願來生化為百花之精,有百種變化,長侍君側。不然昨天是梅花,今天又要做梨花,不知何時又要當荷花……「福臨也想起上次比烏雲珠為"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的故事,哈哈地笑了。

福臨無心,烏雲珠有意,看來是隨意的談笑,被烏雲珠漸漸引到關於《三國演義》的話題上來了。福臨對此很有興趣,說:「有人把《三國演義》列為六大才子書之一,倒也有點眼光。只看青梅煮酒論英雄一節,何等神采,何種筆力!太宗皇帝令人將此書譯成滿文,還命百官將士通讀,大有深意啊!」「正是哩!"烏雲珠連忙接上話茬兒:「曹孟德雖被罵為漢賊、奸雄,但此人卻真是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對嗎?"福臨一口接過來,二人用的都是書中原話,不覺相視而笑。福臨興緻勃勃地說:「朕最賞識曹孟德處,在燒烏巢劫糧草大敗袁紹之後。

他從袁紹拋落的文牘中,拿到他的部下通袁的大宗書信,謀士們都說這是清除內奸的好機會,他卻說,當初袁紹兵多將廣、勢力浩大,不要說我手下的人,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否保住頭顱,又何必苛求他人呢?他下令將書信燒掉,不予追究。無此心胸,如何能成就英雄大業!」「陛下說的是。妾妃也以為曹操目光遠大,最能審時度勢,極有自知之明。」「哦?"福臨笑着,和烏雲珠同坐在南牆大炕上,隔着炕桌相對飲茶:「何以見得,學生願聞其詳。"這句話用的是崑曲的小生口白,很有韻味,招得烏雲珠嫣然一笑。她說:「三國鼎立,魏勢最強。江東孫權派人往洛陽進賀表,請曹操即帝位為天子。曹操看了勸進表笑道: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

辭而不受,終生就當了個魏王……」

福臨目光一閃,凝視着烏雲珠,短短一剎那的對視,他就明白了:「你都知道了?」「是,陛下。皇後為人善良仁厚,說不上有失德之處。」「不。朕以孝治天下,皇後有違孝道,無可原諒!」「陛下責備皇后,自有道理,但皇后是皇太后的嫡親侄孫和嫡親外孫啊,太后病重,皇后哪裏會不關切?妾妃揣度,皇后必是焦慮憂念過甚,反而一時思慮不周,失於詢問。皇太后訓誡她幾句,已經足夠了,皇上你卻……」福臨望着烏雲珠,目光里既有驚異,又有疑惑,還有深切的敬意和愛憐。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了。

「陛下一向英明,但此舉……妾妃實在為陛下擔心。」「哦?"烏雲珠堅決地說:「天下初定,主少國疑。陛下為萬民之主,德高則萬民敬仰,社稷安定;失德則人心背離,江山難固。天下人民不只滿洲,漢民南士尤其看重君德君行。陛下一身系天下安危,凡有舉動都應格外謹慎。廢后已是不德,豈能一而再?況且,兩位皇后都是博爾濟吉特家格格,陛下就不思慮蒙古四十九旗的人心?……」福臨站起身,煩躁地在炕前快步踱了幾個來回,站住,緊皺黑眉,望着窗外,說:「此人着實無才,難主六宮……」他猛地回頭,盯住烏雲珠:「你總不該不明白,我是為了什麼……」烏雲珠不等他說出,已跪在他腳下,頻頻叩頭:「陛下如果突然廢了皇后,妾妃決不敢再活在世上!務求陛下體諒皇后的本心。要是陛下還肯開恩,讓妾妃留在世間侍奉陛下,就求陛下萬萬不可廢皇后!"福臨驚訝萬分,倒抽了一口涼氣。侍奉在側的太監、宮女們,都驚得目瞪口呆,連出氣的聲音都給壓低了。

福臨終於長嘆一聲:「咳!歷代多少宮闈慘變,莫不起於奪嫡。象你這樣的,真還沒見過呢,可以上得無雙譜了……」烏雲珠身子一軟,雙手抱住了福臨的雙腿,象個小女孩一樣把面頰也貼了上去,聲音哆嗦著說:「只要陛下江山永固、社稷安定,滿、蒙、漢萬民一體太平,妾妃願以側妃了此終身……」福臨連忙把烏雲珠扶起,撫摸着她瘦瘦的雙肩,充滿愛憐的目光在她美麗、消瘦的臉上來迴流連,用感動得發抖的聲音說:「朕的賢妃…………朕的愛妃……只是太委屈你了!如此心胸,如此眼光,如此才德,如此容貌……」他說不下去了。

烏雲珠何嘗不覺得委屈!她撲倒在福臨懷中,用力把臉偎進他寬闊的胸膛,聽到他胸腔里心臟的搏動,想到自己的境遇、自己的命運,頓時淚如雨下。但這是無聲的飲泣,那苦楚是鑽心的、難忍的,又得拚命壓制住,她不覺從頭到腳都劇烈地顫抖了。

福臨對烏雲珠的異常反應害怕了,連忙輕輕拍着她的背,一再地小聲問著:「怎麼啦?這是怎麼啦?不要這樣哭啊!……」

烏雲珠終於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用極低的只有福臨能聽到的聲音說:「妾妃也怕……被放在爐火上……燒烤啊!……」停止中宮進箋的詔令傳到景仁宮,恰如雪上加霜,上上下下的人心都涼透了。

那天早晨,東五所的嬤嬤就來稟告,說是三阿哥夜裏發病,渾身滾燙,已經昏睡過去。平時不言不語、總皺着眉頭的康妃也有些發急,忙不迭地跑去查看,傍晚回來時已是一臉烏雲。兩個說話聲大了些的宮女,立刻被她豎着眉毛罵了一頓,還叫太監拉了出去,一人掌嘴二十。於是,景仁宮的人都知道大事不好,三阿哥必定病勢不輕。這豈不是要命的事!自打董鄂妃進宮,這裏的人就把希望寄托在三阿哥身上,要是三阿哥有個好歹,康妃娘娘還有什麼想頭?景仁宮的人還有什麼奔頭?

在掌燈時分,兩個消息同時傳進:皇上停了中宮進箋;太醫確診三阿哥是出花,皇上立命把他遷出宮去。

康妃當時便眼前一黑,昏厥過去了。陪伴康妃的謹貴人和幾位常在趕忙上前攙扶,掐捏人中幫助順氣。她們自己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出於憤怒,也一個個顫抖不已。

天花,對滿洲人來說,是最可怕的疾玻在關外時,他們就對之畏懼萬分。當年大軍多次南侵,入關搶掠,但凡遇着天花流行區,他們都早早改道繞行,有時乾脆退兵。定都燕京后,幾次天花流行,奪去了許多皇室貴族的生命。說來也怪,這病在滿洲人身上特別兇險,十有八九難以活命。每年天花流行季節,皇上都要遠駐南苑,甚至跑到長城外的草原上去"避痘"。順治初年因此立了法令:「凡民間出痘者,即令驅逐城外四十里。"結果,不但天花患者,連偶然發熱或生疥癬等瘡害的人,也一概驅逐。遇到這種情況,北京城裏一起喧囂紛擾,病人、家屬,一串一串地被逼離家出城,流離失所,凍餓交加,哭聲震天,死於途中的不在少數。更有一些貧家的弱兒稚女,因父母無力移居城外照料食宿,便被拋在道邊,任平生死。這成了清初京師的一大弊政。只是在南城御史趙開心上書攝政王,提出比較切實可行的處理辦法后,這道法令的擾民程度才緩解下來。

但這並不能減輕滿洲人對天花的畏懼心理。所以,三阿哥染了天花,皇上居然把他驅逐出宮,對康妃、對景仁宮的人們,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其程度不下於停止中宮箋表所引起的反應。

這一夜,出於各種心理,景仁宮的人都沒睡好。謹貴人屋裏過了半夜才熄燈,康妃寢宮裏則通宵明亮。

次日清晨,謹貴人和三位常在按常禮向康妃請安。康妃和往常一樣,靜靜答了禮,便要她們各歸住處。三位常在走了,謹貴人留下了。康妃看看她,沒有作聲。侍女送上奶茶,康妃做個手勢要謹貴人坐下喝茶。謹貴人謝過坐下,兩人相對無言,默默地端著銀碟銀盞,不時呷兩口,吹吹熱氣。氣氛非常沉悶,憋得人喘不過起來。

謹貴人偷眼看看康妃:天!一夜之間,她怎麼換了這麼一副冰霜面孔?平日顯得深沉含蓄的黑眼睛,完全失去了生氣,變得獃滯死板;由於一夜未眠,臉色蠟黃,眼圈烏青,象是蒼老了十歲……康妃從眼角瞟了謹貴人兩眼,皺了皺眉頭:謹貴人額窄顎方的帶幾分男子氣的面孔,此刻竟是紅紅的,表情緊張又興奮;低壓在細眼上的剛硬的黑眉在微微顫動;她還不住地眨眼,似乎想要掩住眸子裏跳動着的不安定的光點。康妃心裏很不受用:這會兒你起什麼勁兒!

兩盞奶茶都喝下去了,康妃還沒有說話的意思。謹貴人實在忍不住了,說道:「娘娘,不去打聽一下三阿哥給搬到哪兒去了?"康妃冷冷一笑:「愛搬哪兒搬哪兒,關我什麼事!」「娘娘!……」謹貴人吃驚地喊道。

「這孩子是他愛新覺羅家的血脈,他們不心疼,我心疼什麼?」「娘娘,要是你再不照應三阿哥,那可就更……」康妃哈哈地笑了,笑得人毛骨悚然。她說:「就得我們娘兒倆一起死了才幹凈,才稱了他們的心!我……」她突然咬牙切齒地說:「就是死也要死在他們後頭,看看誰熬過誰!

她口氣中刻骨的怨毒,使謹貴人驟然興奮,猛地站起來說:「娘娘,你不能這麼着!……昨兒夜裏,我得着祖宗啟示了!」「什麼?」康妃皺着眉頭直看着她。

「真的!是真的呀!……昨兒一聽見那些倒霉的信兒,我心裏那個氣呀!難道我們博爾濟吉特氏要敗給那個南蠻子女人?難道祖宗千辛萬苦開創的基業,要傳給那個蠻子女人的兒子?……我想着、想着,後來不知怎麼的,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只聽耳邊有人喊:快醒醒,接駕!慌得我登時跪倒在地,哎呀,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站在我面前,就跟聖容圖像一模一樣,威嚴魁梧,當下我只有叩頭的分兒。太祖皇帝開口說話了,那聲音就跟午門上的銅鐘一樣亮,他說:朕一生南征北戰,打下江山,不容外人搶奪!太宗皇帝接着說:子孫若不敬天法祖,朕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寧!你既是朕家兒媳,一定要為宗社、為愛新覺羅氏挺身而出!我於是再三叩頭,向二聖奏道:兒臣領命,萬死不辭!太祖皇帝便捋髯笑道:果然如此,朕向佛爺求情,賜你生生世世降於富貴之家!我才要謝恩,摜了一跤,就醒了。"康妃早聽呆了,直瞪着眼,帶着敬畏小聲問:「真的?太祖、太宗皇帝託夢給你了?」「我的娘娘,你是誰,我是誰呀!我怎麼敢對祖宗不恭?

難道不怕天雷轟?」

「那,你……」康妃盯了一眼謹貴人。

謹貴人眼裏放射出狂熱的光芒,渾身是勁地攥著雙拳說:「我哪怕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她彷彿又回到大草原,騎着駿馬,發瘋似地縱橫馳騁。她眉毛高揚,胸脯挺直,一股壓抑不住的熱情從她全身向外噴涌,使她此刻顯得又美麗、又可怕,緊緊地吸住了康妃的目光。康妃心裏猶豫,盡量把口氣放冷些:「事已如此,你就是領了先帝聖命,又有什麼法子?"謹貴人急忙向康妃跪下,叩了個頭,說,「我思謀半夜,已想出了一個好法子,心裏正自不安,就有二聖來託夢。這是先帝指點,必得要這麼辦!"康妃沒有搭腔,謹貴人急得眼都紅了,說:「娘娘請放寬心,天塌下來,我一人擔當,決不連累別人!"康妃從眼角向四周看了看,謹貴人立刻大聲說:「娘娘,前日穿那雙鞋花樣新鮮受看,能不能賜我多看兩眼?"康妃站起身說:「進裏屋來瞧吧!"她倆一同進寢宮裏間去了。

一頓飯工夫,兩人再走出來時,各自神態大變。康妃一反平日的沉靜和剛才的陰冷,變得心慌意亂、舉止失措,她下意識地旗下一朵唐花——花塢新送來的玫瑰,高高地擎著,一隻手無緣無故地把花瓣一片片扯下來,細長的手指在不住地顫抖。她咬着嘴唇,視而不見地望着花瓣,好象決心不再開口。

謹貴人的狂熱勁似乎已經過去,變得冷靜沉着,象是一位女謀士,在向康妃小聲地陳說利害:「我的娘娘,水火哪能相容?用蠻子的話說,得要破釜沉舟!不然對不起祖宗,更對不起後人!"康妃的聲音顫抖得聽不真了:「這……於心不忍啊!」「可這是先帝的旨意啊!"謹貴人急了:「我不修今生修來世!我寧可近支宗派繼位,也不能讓他當太子!……」兩人忽然都噤住了。因為從北邊,隔着高高的宮牆,傳來一陣行雲流水般優美動聽的古箏樂聲,丁丁冬冬,無比清越,好似玉石相擊,又如泉滴深潭。但這一聲聲又都象重鎚,錘錘擊在兩人的心上。樂曲間,她們甚至隱隱聽到,還夾雜有清脆甜美的笑聲。啊,是她!——隔一道北牆,那邊就是承乾宮!

康妃打了個冷顫,臉都扭歪了。她痛苦地閉上眼睛,靜默片刻,再睜眼時,臉上又掛滿了冰霜。她用力扔掉手中那朵凋殘的玫瑰,走出寢宮,站在台階上,獃著臉吩咐道:「傳輦,稟告皇太后、皇后,我要出宮去看望三阿哥!"宮裏的規矩,皇子出痘,只有生母可以探視。康妃只領了幾名隨侍宮女往西華門外福佑寺看望皇三子,這是無可非議的。

但是,兩三天後,活活潑潑、粉妝玉琢的四阿哥,竟也渾身發熱,染上了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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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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