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與英雄――電影《英雄》之後的故事(1)

「…唯荊卿留意焉！」太子丹的臉已瘦得變了形，佈滿血絲的雙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幾根鬍子沒精打采地插在嘴上。我不忍去看他，於是一直望着凋零卻不知名的花。待丹講完話，我閉上了眼睛。其實他前面講的全是廢話。我不聽，是怕自己暴躁的情緒，怕想起死去的妹妹的雙眼，怕凝固的熱血又沸騰起來！我睜開眼，深深地嘆了口氣，太子丹焦急地看着我，眉毛擰在了一起，欲言又止，想催促我卻不敢打擾我的思緒。「人，」我終於開口了，「不過一條命。」丹大喜，連忙吩咐手下安排我的住處，而我卻沉浸於無限的悲傷和哀痛中。英雄客棧，秋。剛剛洗過澡，非常舒服，要知道脫去兩年的污垢，換上一身利索的衣服，是件十分快樂的事。丹不愧是太子，樣樣想得周到。他知道我衣服的尺寸，清楚我愛喝的酒，明白我此次行動的意義非同小可——於是竟在我枕邊落着幾本武功秘籍，可笑！吃完飯我下樓走走。憑直覺我感到，身後有雙眼睛在盯着我。我迅速回頭，與那人的眼神正好相撞！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間的形矢（一種劍名）。那人忽然又背過身去，走向客棧后徑，從她的眼神里我看出三樣東西：一、那人要我跟去；二、那人有一定的功底；三、那人是個女人。穿過普通客戶區的走廊，我隨她來到低等客房區，走進一間只用竹簾象徵性地做門的房間。在低等客房內，你無法找到完善的佈置：不是沒有門，就是沒有窗子，或是地板腐朽得軟綿綿的。恰好，這間屋子哪兒也不完善，空氣中還飄着一股霉味——這熟悉的味道曾經屬於我，或服役，或流浪的氣味。面前端坐着一位老者，屏息凝神地在沙盤上練著書法。我看看帶我來的那個女孩，她嚴肅地站在老者身邊，無表情地盯着我；我再看看老人，仍在專心地寫大字兒。我可不是來學書法的！可姑娘的眼神告訴我等下去。好，玩深沉啊？我放鬆了一下，換了個輕鬆的姿式，擺出一副無賴的樣子。老人放下筆，抬頭含笑望望我，再低頭看看沙盤，問我：「你可知道是什麼字？」他的聲音沉厚而宏亮，有些磁性。從聲音聽出，老人一定屢經磨難，但是我沒有興趣知道。我隨便向沙盤瞟去一眼，便答：「不知道。」「再仔細看看？」「我不知道！」「哦……」他呻吟著慢慢站起來，那姑娘扶他起身。「這都不知道，」老人撐起厚厚的額紋，凝視着我，「怎麼去刺秦？」刺秦！！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手緊緊抓住腰間的形矢。他怎麼知道呢？此大事僅有我和燕太子丹知道，怎麼……莫非事情泄露了？「很奇怪吧？小夥子？」他輕鬆地說。我準備動手。「你是什麼人？」我問到。「老朽乃秦國御醫。坐。」我不坐。他慢吞吞走到房間的另一處，又慢吞吞坐下。「三年前，也有一位年輕人有着同你一樣的目光，懷着滿腔熱血，」他停了一會兒，「可是他放棄了，知道為什麼嗎？」我沉默。「因為他悟出了一個道理。」老人接着說，「敢問，天下誰稱英雄？」「你是指無名？」我試探著。他微微一笑，說：「你會懂的。一個『劍』字，竟蘊含如此深意。手中無劍，心中無劍，殺即是不殺！」「你傻吧？」我輕蔑地嘲笑他，「我父親被秦王酷刑所害，妹妹被秦軍強暴而死，未束髮的弟弟不幸戰死卻被懸屍衛陽城，每日鞭屍，以示衛國百姓，以防抗秦之暴動……我不懂書法，卻懂得報仇。給我一個不殺秦王的理由，否則我連你一起殺！」老人身邊的那個姑娘氣得臉都青了。「哼，」老人同樣輕蔑地冷笑一聲，「沒有人能安撫你激動的心嗎，年輕人？」我討厭別人叫我「年輕人」，一個有鬍子渣的人還是「年輕人」？更何況我近中年了。「殘劍功力遠於無名之上，」老人幽幽地說，「無名的功力也不如長空，但是對付秦王，這已綽綽有餘了。他們不殺是為了天下，為了一個統一的天下，也正是為了百姓。六國爭雄，混亂、飢荒、戰火、暴力充斥着每個角落，就像某種詛咒一樣，連你的心也不曾放過。天下正需要這樣一位君主，他能夠平定中原，統一六國，完成大業，建立一個統一民族大國！我明白暴秦的殘忍。但，不這樣做又如何統一？要知道，殘劍、無名放棄刺秦，寧願成為千古罪人，成為抗秦義士的叛逆之徒，需要何等的心境啊？！」「你以為，」我說，「秦滅六國之後天下就太平了嗎？狼，是不吃素的！」「那麼你殺了秦王，天下又怎麼樣呢？」老人品了口茶，「再黑暗的君主也比無政府強。殘劍最先懂得這個道理，他追求的是和平。」姑娘替老人續茶。十年前，消息像蝗蟲一般迅速傳播——刺秦的先行者殘劍失敗了。當他得知秦王一統天下的意圖后，放棄了刺殺行動。更糟的是，他沒能像英雄那樣就義，倒像一個懦夫退縮了。十年來，這件事像詛咒一樣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我從心底唾棄這個名字。「殘劍的死毫無意義，他根本不是什麼狗屁英雄，他是懦夫！」我堅定地說。「嘩！」熱騰騰的茶水潑到了我的臉上。姑娘氣沖沖地拔劍，「不許你侮辱我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