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水城的鬼事(2)

宿水城的鬼事(2)

在我停的這棵樹上,能夠清晰地看進房間裏面去。這窗子原本糊了厚厚的一層白紙,可是上個春天來的狂風已經把它們吹開了,它們也只好彼此拉扯著像過季的蝴蝶一樣,仍在耿耿於懷地扇動着它們那白色的翅膀。我丈夫是個20歲的壯年男子,他穿着青色的衫子坐在面向著窗枱的書桌前,他鋪開一張別人用過的廢舊宣紙,找到空白角開始寫文章。毛筆在這個多風沙的春天總是很乾澀,他不斷地不斷地蘸墨水。可是硯台也幾乎是乾涸掉的,他沒有一個女人給他研墨,小童也沒有一個。我不懂得他讀什麼書,寫了些什麼。我只是喜歡這麼看着他:他讀書,他寫字,他從包裹的布口袋裏取出半塊冷掉的餅。如果是很冷的天,他就再掏出一件長衫套上,這件顯然不比裏面那件體面,上面已經有了蛀蟲咬破的洞。我在四更天的時候要離開,這是他開始昏昏欲睡的時間,我看見他站起來,欠了欠身,吹滅燈,整個人重重地撲倒在床上。我嘆了口氣,重新飛起來,繞道到院子的後面,這裏有個荒廢的馬廄,裏面全是從前住家留下的破席子,馬鞍和結成把的乾柴,雜草。馬廄的上方的頂子已經被風捲去了大半,我停在殘缺的頂蓋上轉動了幾下頭顱,把我盤結著得頭髮左右甩起來,讓它散開,全部滑落下去。這之後我就返回皇宮。酣睡的男人在左邊,我把手臂重新塞到男人那肥厚的身體下面。我對末日的到來並沒有過度恐慌,可是它還是令我猝不及防。我以為這就是一個尋常夜晚,我去看了愛人就回。然而就在我停留在樹杈上觀望我的丈夫的時候,我忽然感覺的一種被壓住的窒息感。我能感知到那來自於我那擱置在皇宮裏的身體上面。是什麼冷冰冰的器物壓住了我的脖子。我用鬼的凝氣在心裏頭點燃一盞燈,我順着燈可以看見千里之外:福和殿的中央聚滿了人,皇帝,嬪妃,還有他們那些到現在我都叫不全名字的小孩。我輕輕用目光撥開人群,終於看到我的身體就躺在大殿正中富麗堂皇的燈飾下面。它被緊緊地綁在了一張木質長桌上,我的手臂被兩個彪壯的侍衛緊緊按住,他們的另一隻手抓這一隻陶瓷盤子,那盤子死死地抵在我的脖子上。是了,正是這東西使我幾近窒息。我微微眯眯起眼睛,讓所有大殿裏的鬧劇都變成一顆落在我睫毛上的塵埃。我只是,我只是在委屈我的身體,它總是在欺辱中,最後連我也嫌棄它。前世我的身體被一些混蛋糟蹋,我多麼厭惡它,所以當我死去,我的頭顱離開我的身體的時候,我甚至感到了一種隱隱而來的快感,我想它們終於分開了,乾淨的歸入乾淨的,骯髒的留在骯髒裏面。我知道是一個道士要害死我,這的確很簡單。二十四個時辰里,我的頭回不上身體上,就會衰竭而死。然而他也沒有什麼錯,他的蓮花觀已經荒涼很久,相信我的死可以重新使他的道觀興旺起來,也算我的公德一樁。我還在那樹杈上,我丈夫就在近在咫尺的房子裏。我想我顧不了那麼許多了,我得跳出來,把一些話告訴他。我就這樣飛了下去,這是我在多少個夢裏想像過的情景,我終於飛下了那棵樹,我第一次得以平視我的丈夫。我貼著窗枱看他,他很高大,肩膀寬闊,眉毛特別濃密,嘴唇也是極其飽滿的那種。這些,都和我前世遇見的他很不同。唯一不變的是他寬闊的眉宇之間的一種祥和之氣,那總能把我重新吸引回去,不管我走出多麼遠。這時候他眼睛的餘光已經看見了我,他顯然嚇壞了,手裏的毛筆一震,一團濃墨落在了白花花的宣紙上。我心疼極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用全新的紙寫字,上面也都是規規矩矩的一排又一排,每個字都應該是他的心血。我暗自怪自己還是出來的太唐突。「你莫怕,我並無惡意,更加不會傷害你。」我這樣對他說,心下覺得好笑,這彷彿是每一個女鬼都要對男子們說得開場白。「你,你是鬼嗎?」他顫聲道,獃獃地看着這一顆女子的頭顱站在窗台上。「我現在是鬼了,不過我前世是你的妻子。」我想我得快點說完這些,我不知道他需要多少時間來接受下這個現實。我所剩的餘生還能不能等到這男子再對我親昵起來。他怔怔地看着我,又一團墨滴在了宣紙上。我說:「我前世是你恩愛的妻子。可是前世我死去的時候身首異處,所以不能再投胎做人。可我仍常常惦念你,所以總也伴着你。」他想了一下,壯起膽子問:「你怎地死去得這麼凄慘呢?」「你去京城考試就再也沒有回來。鎮上人欺負我,我就放了毒藥去害他們。被知府大人施了那鍘刀的刑。」他愣了一下,低聲說:「那我也太忘恩負義了,而你,也太狠毒了。」我也愣了一下。不去理會他的話,繼而笑起來,說道:「這倒也是我的報應,那時我爹爹決意不許我嫁你,說你不是厚道之人,我日後定是要悔恨。他把我關在家裏,逼我發毒誓。可是我還是跳窗跑去找了你,跟着你跑了。」我頓了頓,又說:「你可知我那誓言如何說的?」他搖了搖頭。「爹爹,我若日後跟那王公子成親,死後必身首異處,永不得安寧。」我說完了看了看他蒼白的臉,就又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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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悅然最新小說集:《十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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