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當一絲微弱的晨曦劃破天際照進醫院走廊時,搶救室的燈熄滅了,所有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醫生推開門慢慢走了出來,祁紅深吸一口氣,上前說道:「醫生,怎麼樣了?」

她雖然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但聲音還是輕微顫抖著。

醫生摘下眼鏡,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暫時脫離危險,等她醒來就基本沒事了。」

祁紅半張著嘴,想說話,卻用手拍著自己的胸口,如窒息一般,許久才說道:「謝謝醫生。」

醫生也是非常累了,連客套話都不想說,揉着肩膀離開了此處。

祁紅緩緩轉身,對上楚昭昭的目光,似乎是要開口說話的樣子,但護士們這時候把楚明明推了出來,她無心再管其他,追着推車去了。

楚昭昭和穆際雲以及穆際澤也跟上,進入病房后,一屋子人都沉默著。

穆際雲把病房裏的窗帘拉開了一點,回頭對祁紅說道:「媽,怎麼回事?」

祁紅站在床邊,整個人搖搖欲墜,在她開口說話之前,先扶住床邊坐了下來。

「昨晚我睡得沉,貝兒她……又夢遊了……我……我沒發現,阿姨也沒發現……她不知道怎麼就從樓梯上滾下來了……」

聽到這裏,楚昭昭一陣后怕,意識在一瞬間似乎抽離出去了一般,腦子裏也只剩「嗡嗡嗡」的聲音。

但這些都僅僅只是后怕,楚明明始終還是脫離了危險,楚昭昭的情緒也如潮汐般慢慢退了回去。

太陽也慢慢出來了,醫院裏走動的人多了起來,時不時能聽到外面的腳步聲。

期間醫生來看了兩次,沒多說什麼,就是奇怪楚明明為什麼還沒醒過來。

醫生無意識的一句話又激起了千層浪。

到了早上九點,楚明明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祁紅已經坐不住了,在病房裏走來走去,時而暴躁,時而悲戚。

不知道為什麼,楚昭昭竟生出一種……即將和楚明明天人永隔的感覺。

雖然她知道自己也許過於悲觀了,但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所以她借口上廁所,悄悄給自己爸媽打了個電話。

萬一……萬一事情的發展不如人意,她不想爸媽見不到她最後一面。

電話接通,聽到爸媽聲音的時候,楚昭昭鼻子一酸,立刻哽咽了:「爸,媽……明明出事了……」

楚昭昭蜷縮在角落裏,衛生間狹窄的空間把她的一聲聲的嗚咽放的無限大,直到一陣敲門聲響起。

楚昭昭立馬抹了抹眼睛,隔着門板,她也知道門外站的是誰。

「穆老師……」楚昭昭聲音還帶着哭腔,「這裏是女廁所。」

「我知道。」穆際雲說,「所以如果你不想我被人打出去,就趕緊開門。」

楚昭昭:「……」

楚昭昭伸手打開門閂,門被穆際雲緩緩推開。

他半蹲下來,用手指擦掉楚昭昭眼角的水痕。

「怎麼你們姐妹倆都喜歡躲在廁所里哭。」穆際雲朝她伸手,「來,跟我走。」

楚昭昭縮了縮脖子,「我現在這樣子……我不出去。」

穆際雲拿出紙巾,幫她擦了擦臉,「別墨跡了,一會兒來人了。」

話音剛落,外面的門就被人打開,穆際雲背脊僵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轉身,一個拖把就懟到了他腳上。

「抬腳抬腳啊!」

穆際云:「……」

他低頭咳了兩聲,拉起楚昭昭:「趕緊走吧。」

楚昭昭也覺得莫名有些丟臉,拽著穆際雲的手就往外跑,誰知保潔阿姨還在他們身後嘀咕:「現在年輕人都什麼癖好。」

楚昭昭:「……對不起。」

*

病房裏的時鐘滴滴滴地響着,醫生又來了一次,楚明明還是沒有醒,他嘆了口氣,安慰幾句后便出去了。

他說:「病人醒來的意志力不強。」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猶如一記重鎚砸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原來明明她不想醒來。

她那麼樂觀的一個女孩子,為什麼不想醒來,或許這個房間里每個人心裏都有數,而每個人心裏都有不同程度的自責。

但此刻終歸是沒有什麼用了。

直到太陽徹底露出全貌,陽光灑進這間病房,有人按了門鈴。

楚爸爸和楚媽媽來了,他們趕得急,衣衫實在不整,就跟剛從床上爬起來似的——大抵也真是這樣。

因為楚爸爸的衣服扣子都扣錯了,鞋子還是兩隻不一樣的。

看到這樣的場景,楚昭昭莫名心酸,悄悄地往穆際雲身後躲,把臉埋到他臂膀上。

楚媽媽摘下圍巾,也不知道該問誰,「這是怎麼了啊?」

穆際云為了穩住他們的情緒,說:「暫時脫離危險了,等醒來就好了。」

「昏迷多久了?」楚媽媽問。

穆際雲抿著唇,思量片刻后,還是如實回答:「五個小時。」

「怎麼這麼久還沒醒過來!」楚媽媽說出來才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焦灼地閉上了嘴,然後繞到床腳,揭開了楚明明的被子。

「你在幹什麼?!」祁紅驚慌地說,「會着涼的!」

楚媽媽只管伸手摸了一下楚明明的腳,說道:「她睡著了容易腳涼,我給她捂捂。」

說完,她用雙手捧住楚明明的腳,時不時搓兩下。

祁紅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她看着這人的動作,說不上來什麼感覺,有點氣有點急,卻又無法開口阻止。

她看向楚昭昭和穆際雲他們兩人似乎也沒別的意見。

似乎沒人感覺到她的尷尬。

「她現在沒有意識。」祁紅對楚媽媽說,「你這樣是沒有用的。」

楚媽媽抬頭看了她一眼,「啊?我……」

突然,她感覺手裏的纖瘦腳趾動了動。

楚明明緩緩睜開了眼睛。

「明明!」

「貝兒!」

幾個人同時開口,叫法各異,楚明明一時有些迷茫,慢慢睜大了眼睛,看着楚爸爸和楚媽媽,下意識地說:「爸爸媽媽,你們來啦?」

祁紅喉嚨一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一時間叫醫生的叫醫生,問情況的問情況,病房裏忙作一團。

不知過去了多久,穆際雲往四處一看,問穆際澤:「媽呢?」

穆際澤看了眼門外,說:「早就出去了。」

楚昭昭趁大家不注意,也偷偷走了出去。

祁紅坐在門外的椅子上,盯着地面出神。

楚昭昭走過去,低聲說:「阿姨,我想跟您商量個事情。」

不等楚昭昭說完,祁紅就說:「我不會把貝兒送回去的。」

楚昭昭沉默片刻,說道:「我不是說這個。」

祁紅抬眼,疑惑地看着楚昭昭。

楚昭昭說:「快聖誕節了,她的同學每年這個時候都要來看她,但是現在她住在您家裏,同學來了可能會多想,不如……聖誕節那天,您讓她回我家跟朋友聚會,第二天我們就把她送回來,好嗎?」

祁紅雙手緊緊交握,眉頭也鎖在了一起。

雖然她自視手腕強硬,有權有勢,但她卻怕這一送回去,就再也接不回來了。

怕這對平平無奇的夫妻,怕她的錢她的權她的血濃於水都抵不過這對夫妻十年的養育。

但看着楚昭昭的眼睛,楚楚動人,卻又堅韌。

祁紅攪碎了心肝,終是點了點頭。

楚昭昭笑着說:「阿姨,謝謝您。」

*

楚明明醒來后,雖然有楚爸爸楚媽媽陪着,但情緒也不怎麼好,直到楚昭昭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真的嗎?」楚明明的聲音很虛弱,但依然充滿了欣喜,「我回……過去,住多久?」

楚昭昭說:「第二天就送你回家。」

楚明明眼裏依然難掩開心,「好的!」

楚昭昭又問穆際云:「聖誕節不是法定節假日吧?」

「不是。」穆際雲說,「但是可以給你放假。」

楚昭昭正糾結著,楚明明卻說:「姐姐,你工作要緊,我有同學來陪我就夠了。」

「那好。」楚昭昭摸了摸她的額頭,「你現在少說話,多休息一會兒。」

楚明明醒了,醫生也宣佈她徹底脫離了危險,大家總算鬆了一口氣。

祁清樹也是在楚明明脫離了危險才知道這件事,又生氣又無奈。

夜裏,祁紅要在醫院陪着楚明明,她看了一眼楚爸爸和楚媽媽,兩人略尷尬地咳嗽了兩聲,「那我們回去了。」

穆際雲提出送他們回去,卻被拒絕,楚媽媽說:「不用了!我們現在去趕末班車,你們這一來一回的明天還上班,多累啊?」

楚昭昭也執拗不過兩人,便只把他們送到了車站。

與此同時,穆際澤還留在醫院病房裏。

楚明明已經睡著了,祁紅在沙發上坐着,一刻也不放鬆精神。

穆際澤給她倒了杯水,坐到她身旁,說:「媽,我想跟你談談。」

祁紅極其疲憊,揉着眉心說道:「你明天不是還要出差嗎?你先回去工作,有什麼事情等你忙完了再說。」

「媽,你先聽我說。」穆際澤說,「我覺得我們把妹妹帶回來這件事做的太急了,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當然我也理解你這麼多年思子心切,但還是要考慮到她的想法。」

「你沒有體會過失去親身骨肉的感覺,知道什麼是心如刀割嗎?」祁紅額頭浮着青筋,「沒有感同身受,就沒有資格去審度別人的做法。」

穆際澤無奈地站了起來,穿上外套,「那我先回去了。」

他臨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祁紅一眼,她還是緊緊盯着床上的女孩兒,連眼睛都不想眨一下。

穆際澤只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夜深了,祁紅還坐在沙發上。

保姆也在這裏待着,幾次勸她睡一會兒,祁紅都不願意,最後倒是保姆先撐不住睡了過去。

深夜或許是最適合窺探內心的時候,祁紅終於卸下一身盔甲,窩在沙發上,釋放自己的脆弱。

她是一個佔有慾極強的人,特別是重逢了失散多年的女兒,恨不得把所有遺漏的時光都補回來。可她明顯得感覺到,在她和楚家的博弈里,她處於下風,所以才越發把手裏的那根繩子拽得死死的,一刻也不願意放鬆。

突然,床上的楚明明翻了個身,祁紅無心再去想別的,立馬起身去看她,發現她只是睡夢中的動作后才鬆了口氣。

腦子裏的弦綳久了也累,祁紅拿着杯子去倒水,卻發現飲水機里的水居然空了,於是她只得去走廊上的開水間打水。

醫院從來不會在深夜裏沉寂,祁紅走出來時,依然看到有的病房亮着燈,有醫生和護士在走動。

開水房就在楚明明病房旁邊的拐角處,祁紅輕手輕腳走過去,正要拐彎,在聽到一些略微熟悉的聲音后,就停下了腳步。

她心生疑惑,微微探頭去看。

這一刻的祁紅沒有想到,她看到的這一幕,會長年累月地留在她心裏,成為她內心深處酸澀而又無可奈何的秘密。

在那個狹小的拐角處,楚爸爸和楚媽媽擠著坐在地上,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用礦泉水瓶子捧著熱水取暖。

楚媽媽小聲說:「我困死了,我要是睡著了你記得叫我。」

「你就睡吧。」楚爸爸說,「我在這兒守着呢。」

「——砰!」

一道玻璃碎裂的聲音傳來,楚爸爸和楚媽媽嚇了一跳,立馬起身,「誰啊?」

他們走出來看,發現走廊上只有兩個護士在低聲交談,而地上卻有一隻碎了的玻璃杯。

*

自從楚明明這一病,楚昭昭和穆際雲每天下班后還要往醫院跑,雖然停留的時間不長,但也蠻耗費心裏的,而且他們公司近期有新產品發版,常常加班,幸好一周后楚明明出院了,情況才有所好轉。

再等發版也完成了,也就到了聖誕節前夕,楚昭昭和穆際雲便去祁紅家裏接楚明明。

路上,楚昭昭略微有些忐忑,害怕祁紅臨時反悔。因為前幾天她去醫院的時候,總覺得祁紅怪怪的,時不時問她家裏暖氣怎麼樣,房間里有沒有裝空調這樣的問題。

楚昭昭不得不老實回答,暖氣是有的,但是沒有裝空調。

祁紅聽了便不滿地皺眉,卻也沒說什麼。

楚昭昭就擔心她嫌棄她們家裏環境太差,甚至不願意讓楚昭昭回去過一個聖誕節。

但當她到了祁紅家,發現楚明明在客廳坐着,身邊放着一個書包。

穆際雲把她書包拎起來,「就這麼點兒東西?」

「裏面放的是給同學的禮物。」楚明明說,「我就回去過個聖誕節,不需要帶什麼東西的。」

因為家裏都有。

楚昭昭沒看到祁紅的身影,便問楚明明:「阿姨呢?」

「不知道。」楚明明說,「早上就上樓去了,一直沒下來。」

楚昭昭抬頭往樓上看去,心裏有不安了起來。

穆際雲看出她的想法,拍拍她的肩膀,「你放心,我媽是個很守信用的人。」

說完,他看了看錶,往樓上走去。

「我去找找她。」

穆際雲這一上去,大半個小時都沒再下來。

楚昭昭等得坐立難安。

她前段時間對祁紅提出這個請求,就是想稍微試探一下她的想法,如果可以,以後能慢慢拉近她和自己爸媽的關係是最好的,倒不是為了自己和穆際雲事,只是不想楚明明被這麼生硬的分開。

但是她看得出來,當時祁紅答應得並不樂意。

眼看着要到了說好的出發時間,穆際雲和祁紅都沒有下來,她便慢慢走上去,發現這母子倆都在楚明明的房間里坐着。

楚昭昭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我可以進來嗎?」

祁紅回頭看她一眼,眼角紅紅的,又別開了臉。

穆際雲朝她伸手,「昭昭,過來,有事要跟你說。」

楚昭昭走進去的時候,發現床邊還放了兩個行李箱。

「怎麼了?」

穆際雲看着祁紅,發現她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便對楚昭昭說:「我媽決定,把明明送回楚家。」

「啊?」楚昭昭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穆際雲一字一句道,「明明要回到你們身邊了。」

楚昭昭驚得說不出話,目瞪口呆地看着祁紅。

而祁紅胸口劇烈起伏着,說道:「我會常去看她的。」

*

半個小時前,穆際雲上樓找祁紅,發現她一個人坐在楚明明的床邊,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而她腳邊,是已經整理好的屬於楚明明的行李。

穆際雲一看就明白了,他也驚詫了好一會兒,才說:「媽,你這是做什麼?」

祁紅背挺得直,雙手垂在大腿上,平靜地開口:「我昨晚幫貝兒整理東西,碰到了她的日記本……沒忍住翻開看了。」

穆際雲心裏五味陳雜,知道這時候不是討論該不該看別人日記的時候,便問:「怎麼了?」

祁紅起身,打開床頭抽屜,拿出一本陳舊的粉紅色日記本,遞給穆際云:「你看吧。」

穆際雲接過本子,猶豫着沒翻開,祁紅說:「看也看了,現在再講究這些道德沒意義了,你先看看裏面的內容吧。」

穆際雲隨便翻開一頁,裏面的字跡工工整整。

「今天下雨,雨棚壞了,爸爸自己站到窗戶去補了一下,嚇死我了。姐姐又瘦了,她說她在減肥,騙鬼咧,肯定又是忙着打工沒時間吃飯吧,唉……都怪我。」

「媽媽加班,爸爸回來就在沙發上睡著了,沒人陪我說話,那麼——我要把家裏的青椒全都藏起來!」

「青椒還是被媽媽找到了,QAQ」

「唉,姐姐買的乳鴿,媽媽悄悄送給鄰居一隻,姐姐有點不高興。也不是姐姐摳門,就是媽媽太愚善。唉,不過我才是媽媽最大的愚善吧。」

「姐姐帶了個男人回家!那個叔叔看起來好凶,還讓我叫他哥哥……」

「天啦!我覺得姐姐戀愛了!怎麼辦!有人要跟我搶姐姐!天要下雨姐要嫁人!」

「那個哥哥的媽媽來家裏了,看起來好凶……她沒發現門縫裏的我,還對媽媽有點凶。」

「唉……那個哥哥又來了,看來姐姐真的戀愛了。他有什麼好啊!就只有眼光好!」

「今天去美術館了,累,但還是很開心。」

「姐姐有男朋友了,回家次數越來越少了,果然嫁出去的姐姐潑出去的水。」

穆際雲看到這裏,嘴角還帶着隱隱的笑。

他又翻了幾頁,笑容便慢慢消失了。

「又大又冰冷的房子,像坐牢。」

「爸爸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他們都沒來看我。」

「今天爸爸媽媽還是沒來看我。」

「今天姐姐來了,開心,但是爸爸媽媽還是沒來。」

「好想爸爸媽媽,想給他們打電話,但是昨天才打過,今天又打,阿姨會不開心的。」

「他們是不要我了吧。」

「好想回家,可是爸爸媽媽好累,好窮,我真是個負擔。」

「他們不要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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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向瞎子拋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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