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和死去的我

1.我和死去的我

「你知道歲聞嗎?」

「高三三班的歲聞,廟祝的養孫?」

「就是他。你說,他能不能看見妖魔鬼怪,會不會畫符請神?……」

***

市立雙語學院,高三三班。

放學的鈴聲已經敲過三遍,班級里的同學大多回家了,只剩下幾個值日做衛生的,還呆在教室中。

歲聞正在擦玻璃。

窗戶亮了,教室也跟着亮了。

金色的陽光潑入室內,照亮教室,也照亮窗前的人。

站在窗前的人身材頗為單薄,鼻樑上架一副遮了大半面孔的黑框眼鏡,但餘下的那點輪廓,也能看出主人的清俊柔和;他髮絲細細,有些蓬鬆,自窗戶外吹來的風撩起他的發尾,射過玻璃的陽光為他身上的白色襯衫鋪了一層燦爛鎏金。

他站在那裏,像是整個人攏在光中,額外溫暖。

歲聞擦完了手頭最後一塊玻璃。

收拾清潔工具的時候,他似乎不經意地朝身旁的教室角落看了一眼。

窗明幾淨的教室之中,唯獨角落不被陽光眷顧。

昏昏光線之外,一張桌子就藏在這陰暗的角落,像比其他桌子多擺放了好幾個年頭,灰撲撲似陳舊。

恰好這時,共同值日的女同學從教室的另一頭走來,站在那張灰撲撲的桌子旁邊,對歲聞說:

「歲聞,待會我有事要先走,能拜託你幫我應付一下衛生委員的檢查嗎……哈秋?哈秋!哈秋!」

話到一半,女同學突然開始猛打噴嚏。

果然……

歲聞不動聲色將灰撲撲的桌子往旁邊推了推,使女同學和桌子中間空出距離。

他說:「你還好嗎?吸到灰塵了?」

說也奇怪,一離開桌子,女同學的噴嚏就好了。

她納悶揉揉鼻尖:「現在沒事了。剛才說的事情可以嗎?」

歲聞推推眼鏡,溫吞一笑:「可以的,沒有問題。」

女同學回了個大大的笑容:「謝謝,今天麻煩你了!」

女同學離開以後,寬敞的教室再沒有第二個人。

歲聞的目光再度落在灰桌子上,他沉吟一會,突然將其搬出教室,放進花園。

花園之中,陽光燦燦,草色深綠,花朵粉白。

當明亮的陽光直直照射課桌五分鐘之後,附着於課桌上的灰翳突然翻湧,像是污跡溶解於洗潔精一樣,溶解於熠熠明光之中。

餘下一張桌子,和教室里的任何桌子一樣,嶄新潔凈。

下午五點,擁堵高峰。

人流擠滿道路,車流擠滿馬路。

但行走於道路中央,將手插在兜里慢慢往前的歲聞卻和周圍的每一個人都相隔兩步距離,好像有個無形的罩子籠罩在他身周,將他與人群分割開來。

作為廟祝的養孫,歲聞似乎確實有些特異能力。

比如,他的雙眼可以看見一些突兀黯淡的區域,他的耳朵可以捕捉到一點區別人類聲音的「說話」,他的靈感會帶他避開奇怪的區域。

按照正常流程,他差不多應該開始降妖伏魔或者於降妖伏魔的過程中和妖怪發展一段跨越種族的友情與愛情了……但實話實說,從小到大,歲聞從未見過妖魔鬼怪。

他看到、聽到、感覺到的所有東西,有個特定的稱呼,叫做「物忌」;而歲家一家,也有個祖傳的行當,叫做「降物師」。

物忌,指物品的忌諱。

物品沒有生命,但有忌諱。而在特定地點、特定時間,被觸動了忌諱的物品,將會生出一層灰色如同霧氣附着在物體表面的「翳」,這一層「翳」,可以直接影響到人類,這就是物忌。

人有強弱,物忌也有強有弱,微弱的物忌就像灰塵拂面,最多讓人打個噴嚏;強大的物忌則會切實影響到人類,叫人頭破血流。

也因此,驅散陰翳,降服物忌,避消災害的人應運而生,他們被人稱之為——降物師。

這種只在自己家裏能夠聽見的特有名詞給人的感覺還挺高大上的,族譜可以追溯到千年前一位高貴公主的歲氏也挺高大上的——雖然歷史上好像並沒有哪一位公主姓「歲」。

但是……

這一傳承自千年前的公主的降物力量源自血脈,且傳女不傳男。而歲氏一族直至歲聞這一代,已經十八代單傳沒有女娃了。

所以歲聞並不具備任何降物的能力。

從他往上數的十八代里的所有傳人,甚至連感知物忌都做不到。

正因如此,這幾百年的時間裏,除了歲聞爺爺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把這份祖業當一回事,歲聞也不當一回事。

這不止是因為他明明感覺得到卻降服不了,最多把它們搬到室外晒晒太陽通通風;也不止是因為從小就被發現他才能的爺爺拿着本小破冊子追着要看要背,要把祖業發揚光大。

更多的還是因為……

「討厭……討厭……」

「你們……亂丟垃圾……亂丟垃圾……」

歲聞手捏空牛奶盒,默默看着說話的垃圾桶。

所以你一個垃圾桶,到底以什麼樣的心態抱怨人們亂丟垃圾呢?

像這種公主病的東西,真是一點都不想理會它們……

他嘆了口氣,再往前走幾十米,往另一個正常垃圾桶里丟掉牛奶盒。

這一條街走到了盡頭,前方的十字路口正亮紅燈。

歲聞剛剛在行人路前站定,一個中學生就自他身旁越過,無視前方紅燈,踩着平衡車,大喇喇朝馬路中央滑去。

於此同時,街道之中,光線驟暗,行人路前方的紅綠燈閃了兩閃,紅光幽魅。幽魅的紅光之中,一輛黑色的轎車突兀出現馬路之中,直朝行人路衝來!

歲聞愣了一下,下意識伸出手:「等等,有車,小心——」

千鈞一髮,歲聞抓住了向前的人。

伴隨一聲刺耳的剎車聲,衝出來的黑色轎車停在兩人身前,離他們一步距離。

這個剎那,歲聞甚至看見車胎和地面劇烈摩擦升起的火花。

他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倒退一步。

但周圍的所有人對這隻差一步就開上路肩的車子全無反應,被歲聞抓住的人更轉頭瞪了他一眼,全無死裏逃生的驚險,只不耐煩說:「你幹什麼呢?放手!」

什麼?

沒人看見這輛車嗎?

等等,這樣的話……這不是真車,這是物忌?!

歲聞一念醒悟,突見黑色轎車以違反科學的姿態原地旋轉180°,調轉車頭,車頭對他。

有什麼無形的東西,落在了歲聞身上。

這種彷彿被盯上的感覺激得歲聞寒毛倒豎。

他膝蓋方才一跳,黑色轎車再度啟動,直接吻上歲聞的身軀。

一瞬的無聲碰撞之後,身軀瞬間失重,天空剎那抽近。

歲聞茫然四顧,發現自己正在半空。一秒鐘前還在身邊的人群遠離了他,變成了遠處的小玩具。

這一群小玩具中,歲聞看見了自己。

他倒在馬路旁邊,周圍人群一陣騷動……

我……

歲聞盯着自己的身體,有點迷惑。

這是,怎麼了?

「咔嚓咔嚓」的聲音,在寂靜的世界之中突兀響起。

歲聞下意識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更加黯淡的光線之中,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不知什麼時候轉了個角度,遙遙對準歲聞,幽魅的紅光一路直照到歲聞身上。

被什麼給盯住的感覺再度降臨,周圍的空氣突然變成膠質似黏稠,皮膚上也出現了細密的針刺之感。

又是一聲「吱——」

歲聞看見撞了自己的黑色轎車正從地面慢慢漂浮向空中,車頭依舊對準自己。

它想要殺了我。

歲聞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這個念頭。

感官因為緊張而有點麻痹,歲聞緊緊盯着前方的黑色轎車,紛雜的思緒充塞他的腦海,他對付物忌的唯一手段就是把它們放到陽光下曬一曬,但這輛車子並不怕太陽——

我要想一些辦法,一些其他的辦法。

歲聞告訴自己。在他想出方法之前,地面忽然一閃,像是白日裏出現了道黑芒那樣醒目。

他朝光處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的身軀。

閃光的位置在他的脖頸處,那是歲聞從小一直掛在脖子上的護身符,它從衣服之中掉了出來,正閃爍著隱秘的幽光。

又是「吱」的一聲!

黑色的轎車動了。

它的周圍出現了灰霧,它乘着灰霧,如同閃電,也如同一股滾滾灰煙,倏忽朝歲聞襲來。

電光石火,歲聞反身向下。

汽車沖向他,他沖向自己的身體,趕在被黑色汽車撞到之前,先一步抓住自己的護身符。

當虛無的手掌碰觸到掛在脖子上的白色牌符時,幽光頓時迸濺,黑洞出現於白色牌符的表面,而後,巨大的吸力從前方傳來,歲聞被吸入黑洞之中!

***

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穿透了一層看不見的膜,出現在這個漆黑的空間之中。

這裏安安靜靜,沒有一絲聲響,死一般寂然。

突然,一點螢火似的光出現歲聞手臂旁邊。

歲聞朝旁轉頭。

那一點光在黑暗之中閃爍,每一次閃爍,都如呼吸,都像是生命在黑暗之中的一次長長的掙扎。

很快,小小的一點光鋪呈開來,驅散黑暗。

歲聞看清了自己所在,他平躺於一方石台上,與另外一個人肩並著肩。

光就是從這個人身上浮現出現來的。

對方兩手交握於小腹,雙目閉合,神情平靜安寧。他頭髮很長,一直披散到胸前,其下是一身寬袖闊擺、懸掛許多金玉飾品的白色古式長袍。層疊的長袍散在石台,如花盛放。

看見這個人的第一時間,歲聞的目光就凝在了對方的面孔上。

每一天,他都要在鏡子裏反覆看見同樣的面孔。

躺在這裏的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並且沒有呼吸與心跳。

就像……就是,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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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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