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乾淨的證據

80.乾淨的證據

沈情收拾好情緒,和小喬商量:「武湖堤壩決堤的原因,當年並非無人查,有人查就一定有卷宗,喬兒,你說,我們應該從哪裏查起?是去翻崖州府封存的舊案宗,還是先到堤壩那裏看看?」

「哪裏近就去哪裏。」小喬說,「先去堤壩舊址看看。」

沈情就自言自語解釋說:「你說的沒錯……是該先去看看堤壩,案宗在崖州府,指不定已經被銷毀,但堤壩那裏,一定會多少留下證據的痕迹。」

小喬說:「沈情,十三年了,如果這裏真的有證據,可能也早被人掩蓋了。」

沈情卻說:「喬兒,沒有人會無聲無息的死,就跟沒有風不會在這世界上留下痕迹一樣。但凡來過,都會留下印記。證據或許會被掩蓋,會被人改變,但絕不會消失不見。」

沈情握著拳,咬牙道:「我就不信,那麼多的證據,他們都能擦乾淨!物證人證,只要我找,一定會有!」

小喬認真問道:「你可有計劃?」

沈情說:「有的,雖然記憶有些模糊,但有些事我還有印象……沈非離開崖州隨駕升遷后,崖州大小事務都交給她父族兄何璧。」

「何州牧。」小喬點頭,「現在他也還是崖州州牧。」

「不錯,這人我一年到頭見不了幾面,不過沈府老宅里的僕役們會在平日閑聊中提到他。我剛開蒙讀書那年,舊宅里的僕役們,都在說一件事……」

小喬問:「什麼事?」

沈情停下來,望着前面的山坡,回答:「鎮守武湖堤壩的神獸發怒,要吞掉活人填飽了肚子,才肯乖乖再去守護新的堤壩……」

暗六忍不住道:「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沈情轉過頭,像看小孩子一樣看着暗六,說道:「你沒聽懂嗎?」

暗六一頭霧水道:「什麼?」

沈情說:「也就是說,災后重建那些年,堤壩舊址死過人。」

暗六一愣,忽覺一股冰冷的懼意注入頭皮,駭得他手腳冰涼:「喂……話不要亂講……」

沈情面色平靜道:「我們來數數災后,我們崖州,只武湖這一帶,出了多少人命吧。」

沈情板着手指頭,說道:「天順二十七年夏,武湖堤壩決堤,只武湖下游就有三萬人傷亡,而後大水衝垮淹沒整個鴨川兩岸村落,災情一直蔓延至雲州……水災過後,崖州鴨川兩岸瘟疫肆虐,接踵而來的是飢\\荒……至天順三十二年,崖州水患直接間接致死的人數,多達七萬……」

暗六徹底愣住。

沈情接着道:「那幾年,多少人家親人離散,埋屍荒野……僥倖活下來的,也都遠走他鄉。天天死人,人死得多了,活人也就麻木了,不再關注了。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崖州武湖附近,當年遍地橫屍,這種時候,修建新堤壩別說要鎮三百人進去,就是填三千條人命,也根本不會激起多大浪,傳到百里之外的崖州首府,也只會變成大宅里僕役們閑聊時吃人的神獸,用來嚇唬嚇唬孩子,讓她不要亂跑……」

沈情道:「那時我無知,懵懵懂懂的,只覺得外面是個會死人的世界,已經被水淹了,沈府的宅子像船,很安全……當時,老嬤嬤騙我,說只要我用功讀書了,出息了,沈大人就會把我的父母兄姐也接進沈府。」

她說完,像是發泄情緒,撿起地上的樹枝,打開野草,像山坡上爬去。

小喬連忙跟上。

沈情道:「我一直不敢相信這會是人為……」

眼淚涌到了眼眶邊,模糊了視線。

沈情懶得去擦,她就不眨眼,含着淚,繼續平靜地說道:「畢竟七萬條人命,整個崖州當時如墮地獄,這種罪,怎敢是人為的?他們誰的命,能背得起這麼重的命債?誰?!」

小喬遞過來一方手帕。

沈情站着不動了,死死盯着那方柔軟的帕子。

小喬道:「接着。」

沈情感覺,自己現在就像塊硬邦邦髒兮兮的石頭,剛剛裹着無處發泄情緒在崎嶇的塵世路上滾了幾個大跟頭,從沒想過,會有柔軟乾淨的手帕,要來包裹她這塊硬石頭。

沈情接過手帕,沒有擦淚,而是攥在手裏,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淚。

沈情說:「我想知道,如果是人為,她的目的是什麼?」

小喬道:「其實,見到商遇后,我大概想起了一些事……」

沈情抬頭。

小喬錯開視線,輕聲說:「先帝曾做過一個夢……夢醒后,他就決定南巡了。」

沈情皺眉問:「什麼夢?」

「……他夢到了崖州。」小喬說,「他問馮左史,崖州州牧沈非是不是孝賢皇后在雲州讀書時的同窗好友。馮左史說是,先帝就說,我想皇后了,她在崖州,泛舟鴨川,叫我過去……於是,馮左史就給沈非寫了信,沈非回信,她會本應在崖州建行宮接駕,但恰恰,她也夢到了皇后,皇后對她說,希望能早日見到皇帝。」

沈情:「這又是什麼?騙局?」

小喬微愣一下,喜道:「情啊,你可真聰明,你若早生二十年,在先帝身旁輔佐,只怕就不會有這種禍國之事發生了……」

沈情:「啊?我只是隨口猜測懷疑罷了……」

小喬收起笑容,沉聲道:「但我不是玩笑。權臣禍國殃民,若要懲罰,除了這個權臣,昏君庸帝也該死。」

暗四跟暗六假裝失聰,四處看着風景。

沈情怔了一怔,狠狠點頭道:「你說的沒錯!」

他們爬上山坡,便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

沈情站在坡上俯瞰著下方的流水,說道:「比印象中的河窄了許多……」

小喬深深吸了口氣,道:「這裏的味道,能讓我想起小時候……」

他出神遠眺了會兒,收回目光,對沈情說道:「即便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到現在也都不明白她的動機。」

沈情說:「算了……暫且不猜她的動機,只要找到鐵證,能夠證明此罪孽由她犯下,這便足夠了。至於她的動機,等我斷了案再問也不遲……」

又沉默了會兒,沈情補充道:「罪人就是罪人,不管動機是像李甲那樣自私無情,還是像白宗羽那樣令人痛惜,都難掩他們殺人的事實,我是斷案問罪的寺正,不是看戲的百姓。」

她說完,望着堤壩的方向,說道:「此次來崖州,我只想依照師父所言,查找武湖堤壩決堤的原因,抓出當年參與此事的官員……其餘的……」

小喬似乎知道她想說什麼,轉頭看向她。

沈情道:「其餘的,若是有命回去,再問她緣由也不遲。」

幾人終於到了武湖堤壩,舊的堤壩早已不在,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新修建的白色堤壩。

河堤兩岸乾乾淨淨,只有潔白的鵝卵石,找不到一絲半點舊時痕迹。

沈情:「我們都來找。」

暗四跟暗六問:「找什麼?」

「一種顏色發黃的石頭碎塊。」沈情道,「以前修的堤壩,是從別處人工搬運來的整塊石頭,聽老人說,那些石頭以前都用來給王室貴族們修墓室,上面有天然形成的波浪橫紋,很顯眼,和現在腳下的石頭明顯不同,只要有就能找到。」

暗四道:「可是時間過去這麼久……應該找不到了吧?」

沈情說:「所以,要去找。」

四個人沿着河兩岸,仔細翻找了一個多時辰,依舊什麼都沒找到。

沈情說:「真的沒發現有?」

暗四擦了汗,點頭道:「沒有。」

沈情說:「好,這就是證據。」

暗六:「沈大人,這又是什麼意思?」

小喬笑道:「太乾淨了,就是有鬼。」

沈情眸光一閃,說道:「不錯,通常情況下,堤壩被大水衝垮,不會有人特地再來收拾河堤兩岸,把碎石都撿出來拿走,即便被路過的百姓撿一兩個石塊,也不可能整個河堤兩岸,連一塊舊石都找不到。」

小喬點頭。

沈情說:「就是稍縱即逝的風,也會在樹,會在石頭上留下來過的痕迹。人做的事,怎麼會一點痕迹都沒有?沒有證據的案發地是不存在的,案發之地太乾淨,就是掩蓋罪行的證據。」

沈情腳尖勾起一枚光滑的卵石,手抓過來,攤開,說道:「現在,我們找不到一絲痕迹,這就可以推測出兩件事。」

暗六好奇問道:「哪兩件?」

「一,河堤崩塌必不是大雨洪澇的原因,而是有人炸了堤壩。這麼說的理由有三,一是據當年居住在附近從水患中倖存下來的村民回憶,他們那晚聽到了幾聲密集且巨大的雷鳴聲,地面都在震動。如果僅僅是雷鳴,地面不可能會顫動,所以,那幾聲雷鳴聲,應該是堤壩被炸。二,如果僅僅是大雨使堤壩崩塌,官員並不會過於關注崩塌后的河堤殘塊。我師父說過,如果是被水衝垮,兩岸也不會有太多的碎塊……但許多人都曾見過,堤壩崩塌之後,兩岸留有大量的碎塊。三,炸了堤壩,碎石飛濺到河堤兩岸,碎石上必然會留下火藥的痕迹。所以事後才會有人仔細『打掃』這裏,把堤壩碎石挑揀出去,清除這些證據……如果沒鬼,誰還會特地來清掃堤壩碎石呢?」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我當時聽到的那個傳聞。」沈情道,「鎮守河堤的神獸吞吃了三百多人,才又乖乖去鎮守新的河堤……這個傳聞多年來都是嚇唬夜哭郎的,但市井流傳的童謠傳說,都不會是空穴來風的。」

暗六不解:「這能說明什麼?」

小喬道:「清掃證據,毀屍滅跡。」

暗四:「什麼?!」

沈情拿出紀鐵連寫的那兩張紙,點頭道:「對。我師父說過,水患過後,崖州州府開始着手調查堤壩決堤一事,尋找到了不少焦黑的碎石,但沒過多久,州牧府壓下此案,不了了之。這之後,官府着手修建新的堤壩,動工之前,官府圈住了河堤兩岸,說是運送石料,請工匠畫圖做準備。半個月之後,新堤壩才開工……」

沈情指著紀鐵連在案情描述旁邊寫下的小字,念道:「這期間,陸續有十幾位工匠家屬到武湖縣衙報案,稱家人失蹤。但因水患,崖州那些年失蹤的人口數以萬計,因而縣衙並未重視、調查,統一歸於水患失蹤。」

小喬道:「這是紀大人查到的。」

沈情道:「這是我師父標註在旁邊的,失蹤案。」

暗四一頭霧水:「所以呢?」

沈情道:「我有個想法……」

小喬說:「我覺得,我和你想的一樣。」

兩個人對視一眼,沈情深吸口氣,問暗四暗六:「你們二人,會水嗎?」

兩名暗衛點頭:「……會。」

沈情說:「那能拜託你們,下水看一看嗎?」

「看什麼?」

「……河底的屍首。」沈情說,「若我沒推錯的話,屍首上應該都綁有修建新堤壩的大石塊。」

兩位暗衛下水了,一個上游,一個下游。

半個時辰后,上游的暗六爬上岸,抹了把臉上的水珠,說:「有,不是很完整的白骨,被鐵鏈捆綁在那種大石頭上,扎在水底……只有半截露在外頭,應該還有,我隱約看見它旁邊還有拴著鐵鏈的石頭。」

沈情往後一坐,深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呼出來。

她說:「他們就是清掃證據的人,沒猜錯的話,有官員查出堤壩決堤貓膩后,州府採取了行動,一方面利用先帝立新后,壓下此案秘而不發。另一方面,圍住河堤兩岸,以修新堤壩為借口,找來一些工匠,一點點把舊堤壩的碎石挑揀出來,扔進河中,清掃完之後……這些人被滅了口。那些年失蹤的人很多,死的人也很多,很多工匠本就是孤身一人接活,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有家的,就算報了失蹤,也只會算進水患失蹤死亡的人數中,不會被查……看來,是崖州州府了。」

暗六氣憤道:「這空子鑽的可真……血淋淋的,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他們也不怕報應!」

沈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獃獃道:「這乾淨的證據,仔細一看……全是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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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案之河清海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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