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傾城

她斜斜倚在攢花織錦引枕上，一頭烏雲隨意堆在頸側，透過微微凌亂的中衣領口隱約可見纖細優美的鎖骨，即使枕邊放着的把玩過的玉連環都抵不上膚色的白皙瑩潤。

她靜靜地熟睡着，呼吸平緩，胸口前系的蝴蝶流蘇隨之起伏。銀紅色的帷幔籠住了這幀美人春睡圖，整幅畫面濃麗而曖昧。

忽的，她纖長濃密的睫毛如振翅的蝶翼般顫了顫，隨後兩片桃花般嬌艷的唇瓣微微張開，伴着一聲婉轉甜膩的呻吟，那雙波光瀲灧的鳳眸緩緩睜開，剎那間，勾魂攝魄，滿室生輝。

她微微撐起身體，換了個姿勢靠在枕上，百蝶穿花被順着她身體的曲線滑到腰際，她活動着脖頸，唇齒間緩緩吐出兩個字——「來人！」

「卡——」

床上那位美人一骨碌爬了起來，站在地上，上身穿着奢華的宮衣，下邊卻是一條牛仔褲，她微微笑道：「鄭導好，我叫林窈，來試鏡《漢武舊夢》中的李夫人。」

她這一笑，反而將之前的嫵媚靡麗盡去。鄭可安看着面前投資商推薦的少女，嘴角抿著，眼中卻是驚艷之色。

鄭可安在業界以拍歷史劇而聞名，在電視熒屏中滿是清宮戲的當下，他挑中了這部《漢武舊夢》，這部劇里前朝後宮兼有，但是後宮戲份更吃重一些，換言之這其實是一部宮斗劇，女性角色眾多，所以他需要啟用新人。

當投資商把這位傳說中只是來玩票的大小姐林窈帶到劇組時，他心裏其實是不滿意的。不是因為這位出身富貴的大小姐不夠漂亮，相反，她長得十分清麗，是圈內少見的天然美人。但是她給人的感覺太過「貴」和「正」，這種只有名門望族才能養出來的氣質與她挑的傾國傾城的李夫人身上的「媚」和「婉」簡直是反義詞。

這位大小姐一句話沒說，換了衣服，自己挽了頭髮就躺上道具床開始表演。李夫人的試鏡片段有三個，分別是跳舞、春睡、瀕死。女演員大多會挑比較有張力的瀕死來展現自己的表演水平和台詞功力，也有舞蹈系畢業的跳一段拿手的古典舞。但是林窈卻挑了這個台詞動作少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情節。

其實這三個片段都是李夫人戲份中最出彩的，這部劇的女主角是衛子夫，陳阿嬌李夫人鈎戈夫人只是戲份較重的女配。所以李夫人最長的單獨的戲份一個是驚艷了漢武帝的舞蹈，一個是瀕死時的美人凋零，不肯與漢武帝相見，而春睡則是給李夫人的傾國傾城一個特寫。

發給試鏡演員的劇本上只有台詞，動作靠自己發揮，之前鄭可安比較中意的小花旦蘇馨算是同批比較出色的了，她也的確把跳舞勾引漢武帝時的女兒家的羞澀，對自己容貌的自信，與勾引得手后的嬌艷嫵媚，欲迎還拒都表現了出來。

但是林窈卻用三分鐘的表演讓鄭可安與副導編劇體會到了原著中的形容這場春睡的八個字——艷若桃李，活色生香。

毫無疑問當場定下這個角色，導演組編劇製片目送這位大小姐的車架遠去，才紛紛回過神來。

「這已經不是『媚』而是『魅』了」女編劇感嘆：「和她一比，蘇馨太嫩了。」

鄭可安咧咧嘴，這位帶資進組的大小姐背景雄厚，他本來打算迫不得已就刪減李夫人的戲份，沒想到人家比科班出身的毫不遜色。

原著作者也參與了這次選角，她文風向來簡潔，很少出現大段的細節描寫，而是往往用幾個詞概括當時的場面。她沒想過「活色生香」這個詞居然真的有人把它從紙上抽剝出來並完整的展現。那副承歡之後滿面春意的嫵媚慵懶與得意還有些微的疲倦，居然讓一位家教看起來就很嚴的千金小姐演了出來，真是沒想到。

其實，林窈也沒想到。

她本是大周朝的淑怡皇貴妃，是讓整個後宮都嫉妒的寵妃，可是只有她和天順帝知道，她進宮十二年，至死仍是處子之身。她永遠也不知道如李夫人承歡后的春睡應是怎樣的妖嬈嫵媚。

但是當她看見劇本里那個「活色生香」時，心中一動，突然就記起六年前自己在這個世界睜眼后看見的第一幕。

一個男人，渾身赤裸的男人。

宮鬥技能滿點的林窈自然能看出他被下了春藥一類的，又是在自己床上，她還大大方方撩起被子看了一眼他是不是太監，心中飛快盤算是哪個妃子栽贓陷害。然後，她看見那個男人睜了眼。

桃花眼中是淺淺的水霧，眼尾帶着緋紅，他滿目春色的看着她，唇間不自覺飄出隱忍的呻吟。看遍後宮佳麗三千的林窈不得不承認，這才是「六宮粉黛無顏色」。

林窈的學習能力或者說模仿能力很強，這也是天順帝很喜歡教她琴棋書畫的原因。所以當她試鏡時，毫不猶豫地模仿了那個真正「活色生香」的春睡。

回到家，自家戎馬一生、寧可握槍也不想提筆的首長爺爺居然戴着一副金絲邊的老花鏡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如果林窈沒有跟着爺爺生活了六年，沒準就信了我們的林茂功老先生是一位德才兼備的老教授。能讓爺爺擺出這個陣勢的，想來想去也只有自己今天出去「找工作」的事了。林窈來自大周朝，在這裏卻是個架空朝代，史書上完全找不到一絲痕迹，但是很多風俗詩詞卻也在這個空間流通。只不過人名變了罷了。她習得字體在這裏叫簪花小楷，天順帝教她的叫柳體，還有她娘的絕學——羽衣花見舞和楊貴妃的霓裳羽衣舞頗似。

她剛來的時候原身13歲，難得的是容貌名字家室都與上輩子相似，上輩子她是將門虎女，父親是手握百萬兵權的大將軍，母親是小國的公主。這輩子她父親是天朝上將，母親雖然是英國人，但是身上帶着二分之一的天朝血統。她甚至不需要擔心自己會被原身的家人認出來是冒牌貨，因為原身從小和父母生活，她來之前剛好遭遇了外國細作，哦，這裏叫特工的報復，只有她一人倖存，然後她退休的首長爺爺就把她接到了自己養老的香山別墅。

初時她對這個現代化的世界十分陌生，畢竟領先了大周幾千年，所幸醫生用應激障礙症給了她爺爺一個合理的解釋。六年的時間，足夠學習能力超強又善於表演偽裝的淑怡皇貴妃變成天朝林家嫡系大小姐林窈。

大周皇室也是養過一些道士和尚的，當年她陪着太后抄經也跟着聽了不少「轉世輪迴」「前世今生」，她幾乎沒有任何掙扎就接受了這位現代的林窈是自己的轉世，林窈就是她，她就是林窈。

這其中很大原因是林窈那三個堂哥。這明明是她上輩子的三個親哥好么？！她在那個叫「醫院」的地方一醒來，看見自己被毒死的三哥，戰死沙場的二哥，以及被逼的撞柱自盡的大哥，饒是冷靜自持的林貴妃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她當時把自己上輩子所有的委屈思念與絕望全包含在了哭聲中，竟然愣是讓全家都陪她掉眼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前世今生，這三個本來應該是第一次和「林窈」見面的哥哥，就真把她當成親妹子一樣寵上天。

在家裏接受了完整的（並不）教育，林老爺子也知道他家孫女該步入社會了，在他看來，自己家的孫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其他科目學的也十分不錯，本應該上大學去積累人脈可又不知道學什麼專業好。

她大伯從政，建議她去念國際關係，以後來外交部，因為林窈外形出色外交出色。

可是林窈至今只會說中文和一點點英文。倒不是她因循守舊或者墨守成規，而是她學習這裏的中文就已經很吃力了，哪有多餘的精力去學那些番邦話？而且林窈的父母是死在國外特工的手裏，林窈很難保證自己看見那個國家的領導人時不會衝動出手，直接幹掉人家。

以林窈的武力值在出其不意幹掉一國領導人的可能讓她大伯敗下陣來。

她三叔從商，建議她去念金融或財務管理，然後接手她母親留下的企業。

可林窈說她才19，憑着手裏的股份每年吃點分紅就可以了，她目前還沒有成為霸道總裁的想法。事實上，林窈的確把她媽媽留下的企業經營的很好，她可能不太懂市場，但是她懂御人，所以他三叔也無話可說。

至於她那位當大學教授的姑姑直接被林老爺子PASS了，因為林窈委實不是一個有耐心因材施教、教書育人的好老師。

沒有人會想到她最後選擇了娛樂圈。

畢竟在老一輩人，尤其是這種紅色背景的世家眼裏，演員實在是個上不得枱面或者說不太正經的職業。

其實來自大周的貴妃娘娘剛開始也看不上「戲子」這種職業，即便她已經了解到這個時代的「演員」地位提高很多，甚至受千萬人追捧喜愛，但是她同樣知道「演員」是很辛苦的職業。前後兩世都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跟着劇組起早貪黑摸爬滾打？不說林窈肯不肯吃苦，林家能捨得讓她去苦一苦么？

但是林窈，委實是一個很有主意的女子。但凡她做的決定，便沒有更改的可能。即便爺爺捨不得她，現在還在生氣，但是林貴妃知道，爺爺已經妥協了。只是一輩子說一不二的林首長被最寵愛的親孫女拂了面子有點下不來台罷了。所以林窈脫了外衣直接滾到爺爺懷裏撒嬌：「爺爺爺爺，我今天試鏡成功了，是鄭可安導演的新劇呢！」

爺爺果然放下報紙：「可有不長眼的為難你？」

「哪有人敢惹我呀！爺爺不是找了吳叔保護我么？」林窈在長輩面前是不介意裝乖發嗲的，她嬌聲軟語：「么兒今天認識了好多人，鄭導可好了，編劇姐姐一直衝着我笑，還有……」

林茂功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在他看來，孫女必須是人見人愛，如果不是心理醫生說孫女應該多和外人溝通交流，他才不會放自家乖巧可愛的孫女去烏煙瘴氣的娛樂圈呢。

林窈真的是心理醫生口中那個有輕微自閉的小可憐么？

林貴妃笑而不語。

她之所以用了點手段去做一名「演員」。首先是因為她很喜歡美人，不限性別不限年齡，只要你美得合她心意，她就願意給你幾分耐心和憐惜。而娛樂圈，是眾所周知的美人云集的夢工廠。其次，她很喜歡錶演，她對演繹別人的人生很感興趣，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重生。尤其是她讀過幾本關於演技的書，越發覺得表演是一種修行，有利於她這個命途多舛的古人感悟人生，學習這個社會的新知識。最後，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林窈其實是一個搞事精。她上輩子雖然下場凄慘，但那是輸給了帝王權術，而不是後宮心計。

她十三歲入宮時本來是為了嫁給皇子的，她從西疆奉詔入宮學規矩，在太後宮里也是心照不宣的見過幾位適齡未娶的皇子。那時的男女大防比較鬆散，她的容貌家世完全是下一任皇后的模板。那些皇子們就算為了皇位也要圍着她轉，因為在所有人看來，娶了她就代表掌了兵權，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皇帝。

但是，天順帝卻扣下她兩年，在十五歲及笄禮上賜下六尾鳳釵，與一張封為正二品淑妃的聖旨。

沒錯，嫁妝自帶百萬雄師的大周第一美人非天子不能享，很明顯，天順帝不想把林窈留給他的繼承人了。

從此，椒房專寵。

雖然，皇帝比她大了三十歲。

在古代平均年齡五十多的情況下，他對林窈的專寵也間接警告了他年輕的、蠢蠢欲動的兒子們。

即便這場婚姻帶着無數的權謀制衡，也不能否認，林窈是大周天順年間的宮斗冠軍。她天生享受別人的仰視與嫉恨，喜歡有人不自量力找她麻煩然後被她教著認清自己。如今能看世間芸芸眾生喜怒哀樂皆為她而起，怎麼不痛快？！

畢竟她最愛的，一是表演，二是玩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