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流淚

346.流淚

黃泉的天塌了?

鬼差們縮在角落裏如是想着。

有個小小的牛頭鬼差忍不住從遮掩自己的地方探出身去,剛剛,是有一個生魂跳進了輪迴道吧?

天下的天都塌了?

這天道驚雷早就非只在黃泉一處,就連人間也受到了波及,黃泉中,人們知道天道為何驚怒,在人間,人們也「知道」。

聽着外面的滾滾雷聲,秦婉娘手中的筆極穩,一點一劃寫着手裏的奏摺。

站在她身旁的中年男人深嘆一口氣。

為這一聲輕輕的嘆,秦婉娘的筆頓了一下。

她笑着說:「你不是一心嚮往江湖嗎?待我辭官之後,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去泛舟江海了。」

「我是一直盼着你能卸下肩上重擔好好歇歇,可,我從未想過,你這一生抱負竟然如此落幕。」

聽了男子的話,秦婉娘抿唇一笑,她年近四十,都已經做奶奶了,這一笑卻仍是年少時的模樣。

「我身為女子卻懷一身抱負,走到此時,繁華見慣,想要陞官兒都無處可升,還有什麼可不滿足的?實事我一人難以做盡,我還有那麼多同僚學生,事情也不是非我不可。」

這般安慰,只讓男人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女子又說:

「江淮三月不雨,黃河也旱了兩月,這漫天驚雷已經三日了,卻仍是滴雨不下,朝上半數清流與皇親勛貴沆瀣一氣逼着長公主交兵,與其長公主交兵,不如我這女相退一步,如此,公主能從容些,女學弟子們也不必再被親人逼迫,我也能和你去四下走走。」

為相十載,經歷無數風雲,在秦婉娘的嘴裏,辭官竟然成了利人利己的好事。

男人忍不住攬住她的肩,輕輕拍了拍。

外面雷聲無數,二人抱在一起,卻彷彿已經可以抵禦世間的無窮風雨。

正在這時,有人推門而入,空中大喊道:

「秦相,蘇大人,長公主帶兵將那些清流勛貴都綁了!」

「胡鬧!」

女人拍案而起,男人抓起了手中的劍。

……

「我抓住你了。」

宋丸子的手抓住了蘇遠秋,一道天雷落在她身後的鐵鍋上,鐵鍋傳出了一聲近乎於悲鳴的巨響,讓整個輪迴道都為之顫抖。

漫天雷光在上,要不是有黑鍋的掩蓋,蘇遠秋幾乎都看不見宋丸子的臉。

「你……」

「高興么?」

「高興。」這一路掩藏自己的真心,到了此時此刻,蘇遠秋不想藏了,他也什麼都藏不住了。

四目相對,裏面全是欣喜之色。

宋丸子道:「你想投胎,我此生可以獨自記得有個與我年年有約的小少爺,你若不想……」

又是一道落雷劈下,穿透了生死道里的層層迷霧,宋丸子頭也不回,手中靈力匯聚、星陣集結,為她擋下了無數的雷光。

可這劫雷比她成就金丹之時還要兇猛,哪怕輪迴道外還有微予夢為她抵擋,還是有一道天雷劈在了她的身上。

蘇遠秋看見了黑色的大鐵鍋轟然崩碎,紫色的閃電劈了下來。

宋丸子臉上的笑絲毫未變。

「你若不想投胎,天寬地廣,我們一起走,世間萬味,我們一起嘗。」

兩張臉龐貼得極盡,近得能看見對方的長睫和眼中的痛與歡喜,蘇遠秋拉着宋丸子的手,看着頂上的雷光,此時璇璣穴處傳來錐心之痛。

「蘇遠秋!有蘇一族生死性命繫於你一念之間,為了這兒女私情,你真要置他們於不顧么?!」

靜聽着心中傳來「蘇清明」的聲音,蘇遠秋在心中反問道:

「蘇清明,你的執念存於人間萬年,可曾有過如此暢快的時刻?」

在這世上,有一人,百世忍讓,千萬籌謀,無數的「認命」,為了她你都願放下。

而這個人,她有無盡前程,大好仙緣,為了你,她也有這不管不顧的一跳。

不問過往,不問前程。

高興便好。

蘇清明竟然沒有回答。

風華絕代,清明雨歇,他曾經舍下了太多太多,彷彿已經忘了,「得」是何等滋味。

許久,他方悠悠說道:「一時快意又如何。」

過不去的,終究是過不去的。

又如何?

蘇遠秋空着的那隻手捂向自己越發痛楚的胸口。

有過便是有過,就像那一年一次的蟹和酒,痛快下肚,酣暢入喉,是他的就是他的。

又遭了一記雷劈,宋丸子的嘴唇抖了一下,左眼中的陣法慢慢包裹向蘇遠秋。

她的左眼能存下陣靈,一定也能存下蘇遠秋的魂魄,這就是她藏在手中的一張牌。

就在她將要成功之時,突然一道雷劈下,將宋丸子的陣法打碎,若非有她緊急布下陣法阻擋,蘇遠秋的魂魄都會被劈散。

好一會兒,她緩過神來,對蘇遠秋說:「我們再試一次。」

「宋丸子!輪迴道不是你這修真之人該進的地方!」站在輪迴道外,閻羅聲色俱厲,手中的鈎鐮對着輪迴道。

此刻,她是捍衛輪迴的閻羅,天道是她的大敵,擅入輪迴的宋丸子也算不上是她的友人了。

宋丸子沒理會,只要她一副肩膀擔得下,世間就只有能不能和敢不敢,沒有什麼「該不該」!

眼中星陣再次聚起,宋丸子深吸一口氣,只覺得除了被雷劈中的劇痛之外,這輪迴道中的霧也變得無比粘稠,讓她漸漸難以動彈。

「玄泱界、荒山上的牛,肉極好吃,我帶你去。」

「好。」

又一次天雷擊下,這次比從前更強百倍,擊碎無數星陣,幾乎把宋丸子半邊身子都劈焦了。

女子頃刻間披頭散髮,一隻金色的眼睛裏幾乎要冒血,比真的鬼還像鬼,可她且痛,又且笑。

極痛之下,她眼中仍是一片澄澈,笑盈盈地看着蘇遠秋。

「白河裏的魚,肥而無刺,可做魚膾,我做給你吃。」

「好。」

蘇遠秋的手牢牢地抓着宋丸子的。

不能下也不能上,他們就停在了輪迴道中,那些霧氣幾乎要吞沒他,璇璣穴處的劇痛幾乎也要撕碎他,他也在笑着。

又如何不值得一喜呢?

第三次試圖用陣法收攏蘇遠秋的魂魄還是失敗了,宋丸子也不氣餒。

「無論何等條件,我從天道手裏換你出來。」

宋丸子說得斬釘截鐵,天道不過神魔殘念,所圖不過是供奉,她給得出,也給得起。

蘇遠秋仍是面帶微笑,眼眸中映着宋丸子的堅決。

輪迴道外,正是天雷間歇,眾人都聽見了宋丸子的話。

孟婆一聲冷笑,帶着一身狼狽說:「堂堂蘇清明,有一日也成了天道與人交易的籌碼。」

他抬頭看看黑雲翻滾天,又看看輪迴道,對裏面喊道:

「宋丸子,你可知道天道數萬年來未曾來到黃泉,如今又為何來了?就是因為蘇清明當日的誓言!他身上有天道留下的印記,只要他生出了違誓之念,天道便可以借懲罰他之機直入黃泉。你說,若你是天道,你會放過他么?」

一滴水滴在了蘇遠秋的魂魄上,是從宋丸子左眼中流出的血。

「我們再試一次。」身上傷口漸漸彌合的女人對他說。

蘇遠秋點頭:「好。」

輪迴道外,孟婆又道:

「宋丸子,你執意要讓蘇遠秋拖出輪迴,你可知道他這輪迴之上到底負載了些什麼?為了能讓自己的族人受黃泉照顧,蘇遠秋在自己的誓言以自己萬世為賭,替黃泉將天道攔在了外面,你今日所做,不僅是無用之功,還可能讓他的籌謀毀於一旦。」

輪迴道中霧氣越發凝實,要不是宋丸子的體修之術幾近於正罡境界,她早就握不住蘇遠秋的手了。

「待我們離開黃泉,我們就到處走走,我這廚子別的不多,貪吃的好友數不勝數,見一個,咱們就可以吃一頓好的。」

宋丸子滴下的血停留在蘇遠秋的額頭上,鮮血之下,他的眼睛裏只能看見宋丸子的臉。

身在凡人界之時,蘇遠秋自己就是能讓人擲果盈車的人物,自然也不把別人的長相放在心上,宋丸子白的時候他未贊其美,黑了下來他也沒覺其丑。

現在他卻覺得,長眉如黛,膚白勝雪,異色雙眸,還有上面沾著的血……每一點斑斕,每一點淺淡都是舉世無雙的美景。

金色的眼眸中又起星華,是宋丸子的又一次嘗試。

外面,孟婆氣急:「宋丸子,你說你什麼代價都付得起,若是天道讓你將靈族趕盡殺絕,你也肯做么?!」

天雷滾滾,數道閃電劈向輪迴道,也有一道劈向了孟婆。

孟婆狼狽躲開,大笑出聲:「我說中了,玄泱界的天道,蘇清明早就知道你想借神骨魔血之力成這世上新的神!再把所有不信奉你的都毀掉!結果滄瀾界的神骨魔血沒了,你就更舍不下上善所立下的食修道統,哈哈哈嗎,堂堂天道,狗苟蠅營,比我這忘川河邊煮湯的都瘋癲!」

「都瘋癲!」

雖然雷聲不絕於耳,可這一聲也在無數魂魄鬼差的耳中響起。

比驚雷更驚人。

「宋丸子,這樣的天道,你就要讓它把一切不馴服者皆抹殺,把一切卑微怯懦之人圈養起來么?!」

懸在輪迴道中的女人深吸了兩口氣,她還有機會。

「宋丸子!你帶來黃泉的魂魄個個都是靈族,個個都有逆反天道之心,你問問他們你在陽間的至交好友,他們願意在天道的淫威之下苦苦求存么?你與天道媾和,又將他們置於何地?!」

女子充耳不聞。

籌劃,隱忍……剛剛在生死簿中經歷了十數萬年時光,宋丸子最明白的道理便是把握自己眼前能把握的。她那位祖師爺不過須臾放手,就失去了將她當成至親的紅髮,巫神一雙眼眸能看遍古今,卻還是保不住自己所愛的一切。眾神群魔以為自己不老不死,卻在變幻的天際中漸次隕落……

她自己呢,她這些年以為凡人的宿命便是輪迴,又知道蘇遠秋不過是蘇清明與天道「約定」而生的,難道為了這「宿命」,她就能任由他消失在自己嗎?

這世間本就是真真假假,假的太多,她只知道自己的情是真的。

「我們一起上去。」

她的血肉在彌合傷口,頭髮焦成了一團,殘餘的電光流竄在她的經脈里,與她體內的罡氣、靈力相衝撞,狀若修羅。

望鄉台上,孟婆對微予夢道:「要是天道要你換蘇清明,你也願意繼續為這宋丸子抵擋天雷么?」

佈下的光城支離破碎又重新凝聚,微予夢笑而不答。

付出什麼代價都會交換蘇遠秋?

相識多年,微予夢只見過宋丸子讓一切讓她屈服的付出代價。

她期待着她註定看不見的那一日。

孟婆還想再說什麼,突然,他身體一僵,只有雙眼驚恐地看向了天空。

天道?!

「為一個罪魂,你諸事皆可做?」聽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宋丸子的心裏重重一沉。

天道真的來了,只是這力量,與它在凡間時候比,真是相差懸殊。

她說:「他不是罪魂。」

天道又問了一遍:「你諸事皆可做?」

「是。」

「你之道統,從此敬奉天道,不可稍有違逆。」

天道降臨,凡人本該無感,可蘇遠秋憑藉着自己璇璣穴處的「約定」,就像一個修士一樣,知道了什麼不可抗拒的東西正在他的身邊。

或者說,正在宋丸子的身上。

他看着宋丸子的嘴唇動了動。

「好。」

「食修一道,七情袖手,你當修正道,早日掌握烹天鼎,以鼎祭天。」

「好。」

口中說着好,宋丸子的心裏已經翻騰了幾千上萬種法子來讓這「好」變成空談,手中緊緊地握著蘇遠秋。

天道:「你立誓。」

宋丸子的乾裂發黑的嘴唇咧了一下:

「別人立誓都跪着,我立誓的時候,你讓我倒立着?」

天道:「你且先立誓。」

行吧,你沒覺得不尊重,我也就無所謂了。

宋丸子的嘴唇又咧了一下。

「我,食修宋丸子,在此立誓,從此,敬奉天道……」

感覺到自己手中蘇遠秋的手一松,宋丸子頓了一下。

她回握蘇遠秋,以眼神示意自己無礙。

輪迴道里,女子的聲音傳了出來,黃泉上下眾人都能聽見。

「從此,敬奉天道,悉心祭祀,七情袖手……」

不,不是這樣的。

黑色的混沌中,有人醒了過來。

對他而言,正在發生的一切是何等的熟悉,當初就是這樣,一個誓言之後,他的家園灰飛煙滅,只剩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上。

當初,他也照顧過的那個孩子,他也偷偷注視過的那個孩子,這萬年來唯一陪伴過的那個人,也要被這樣的誓言徹底束縛住了么?

從此敬奉,那個天?

不行!絕對不行!

「天道!!」

一聲尖利的叫聲劃破天際。

黃泉邊的一團黑氣變幻出了人形,是個眉目清朗俊秀的少年,他看着輪迴道口,喊聲直入九霄:

「天道!你可知道我是誰?我是蘇小寒!我是蘇小寒!我是青丘!蘇小寒!」

掩藏了萬年的名字被他自己親口喊出,借來的命格頃刻間化為虛無。

「我是蘇小寒!」

「青丘有蘇氏!蘇小寒!」

「我騙了你萬年!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

「欺天大罪」該是怎樣的懲罰?

十萬滾雷破天而下,無論是微予夢、閻羅還是飛身撲來的孟婆都抵擋不住。

幾乎瞬間,那道人影就徹底消散了。

只有他最後的聲音,於雷聲過後,被留在了黃泉水上。

「天道,你高傲至斯,愚蠢至斯,毀了我,也就毀了你心心念念的祭天,我贏了,到頭來還是我贏了~!」

被困在輪迴道中的宋丸子臉上一片空白,雖然什麼都看不見,可她猜到了發生了什麼。

消失的聲音,怕是就此永遠消失了。

她還記得自己要想辦法把名字還給蘇小寒,她分明還記得。

可那個沒有名字的、怕死的、總是慫慫的殘魂呢?

「繼續。」

天道對她說。

「從此……」

「從此……」

蘇小寒!

蘇小寒!!

她的眼淚混著血,滴在了蘇遠秋的臉上。

「宋丸子。」

蘇遠秋費力地把他的嘴唇湊近女子的耳邊。

「我……」

宋丸子忍住心中劇痛,屏息凝神去聽。

猛然間,她的眼睛睜大了。

蘇遠秋的手指從宋丸子的頭上緩緩拿開,他從宋丸子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雙手用力將那被他暗算的女子往上推去。

我愛你至深,也將愛你至久,月有圓缺,星有明暗,而此情將不變亦不消。

可我不能看你踩着自己的心走向我。

我也不能,再次匍匐在天道腳下,以別人的魂魄為祭品。

蘇小寒,這個名字……蘇遠秋閉上了眼睛。

在蘇遠秋鬆開宋丸子手的一瞬間,整個輪迴就「活」了過來。

投胎去的自要往下,生魂往上。

哪怕天道也不能讓輪迴停止。

蘇遠秋的星陣之術雖然頗得精髓,可他畢竟是凡人,在陣法研修上也遠不如宋丸子,只用了不到兩息的時間,宋丸子就解開了蘇遠秋的設在自己身上的迷陣。

蘇遠秋最後對她說的不過是一句:

「放手吧。」

剛好有血流在了她眼睛裏,她的眼前猩紅一片,伸出去的手再也抓不住自己想要抓住的人。

天道!

天道!!

「從此,我敬奉人心,不敬天道,七情入心,立鼎烹天!若違此誓……」

雷聲在頭頂轟鳴,宋丸子看着自己的血淋漓在輪迴之間。

「神魂俱滅!」

……

凡人界,長公主捆粽子似的把勛貴清流都綁了,一股腦扔在宮門前。

「既然牝雞司晨就有大旱,你們這些熱血男兒定然能求來雨,一日無雨我就砍一個,十日無雨我砍十個,要是這樣也不來雨,可見老天爺也不喜歡你們這些男兒啊。」

這話一出,整個京城的男人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該希望下雨,還是該希望繼續不下雨。

秦相爺趕到的時候,那些人已經在雷聲里跪了大半天。

她勸長公主,長公主反過來指著那些人勸她不要再好心了。

好心?要是身為一國之相,卻胸無慈心,那她又入官場作何呢?

回身看一眼擔心自己的丈夫,親婉娘穿着全套宰相朝服,也跪了下去。

恰在這時,一聲天雷過後,大雨瓢潑而下。

慢慢翻過手掌,看着雨水洗刷的地面,親婉娘心中沒有絲毫的歡喜,只覺得心中空空的,好像有什麼,徹底消失在了這世上。

相爺求來了雨!這樣的讚譽聲不絕於耳。

又傳來了別莊里她又添了一個孫兒的消息。

一個時辰后,抱着自己第二個孫子,看着他額頭上紅色的胎記,宦海沉浮數十年的秦相,突然淚流滿面。

卻又不知這淚為誰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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