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還君弦月 第2章 千里煙波隨君去 一潮還過一潮

第四卷 還君弦月 第2章 千里煙波隨君去 一潮還過一潮

兩月後,定乾四年春末,樂水。

「這一路逆流,兩岸不見稻米只見荒地,原先的農人都棄岸登船做起了水路生意。」草帽下露出一雙小鹿般的眸子,小小少年仰視身側輕聲道,「雍國要亡了吧,先生。」

「在外少言。」不及弱冠的青年收回視線,發上淡藍色的綸幘迎風展動,偶一閃過襯得他耳垂上的血痣愈發殷紅。

聞言,少年鄭重地點了點頭。

先生說過亂世需慎言,這一路上他們記錄下太多的真實,而這些真實只可行書於紙上卻不可昭示於人間。只有在百年後神鯤人才會面對這段過去,但卻依然難以改變重複歷史的命運。

可既然如此,先生為何還要寫史呢?

當時他聽得一知半解,就這樣問了出來。

而後的那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平時不苟言笑的先生柔和了面容,瞬間綻放的光彩抹進眼底。那般艷麗的顏色啊分明是在懷念著誰,讓他的心底泛起酸澀。

「靈州到了!」

炸耳的吼聲震醒了少年的神智,他緊了緊腰間的短劍,護着他家先生向船板走去。

「慢點,慢點。」

「誰踩了老子的鞋。」

「娘?娘!」

各式各樣的聲音充斥人群,擁擠的甲板上滿是汗味,熱烘烘地熏臭了周圍的空氣。

「快看,快看,前面有個番女呢。」

番女?

少年一面為身後的先生擋住人群,一面好奇張望起來。

右前方約莫十步有個女子身影,山水長裙、煙青帷帽,緩緩行去的流雲步履,若不是露出了幾根碎發,怕是無人能識破她番人的身份。

陽光般的發色啊。

他正嘆著,忽被身後的那人猛力推開。

「先生?」他愣了片刻,隨後奔去,「先生!」

先生究竟是怎麼了?

跟着步履匆忙的主人走進茶館,少年一眼就看到坐在窗邊的那名番女。

自從見到這個女子,先生就不一樣了。

「小娘子是想吃飯還是打尖?」

店夥計大聲問著,可等著回答的卻不止店夥計一人,隔桌那幾個短打模樣的男人嘖嘖地舔著酒杯,兇惡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個番女身上,與他家先生當下的神情完全不一樣。

帷帽緩緩轉過,少年幾乎可以想見煙青色的紗幔下這女子直直朝他們這桌看來,而他家先生是在緊張?

「包十個饅頭。」

擊玉般的聲音,沒有一絲外族語調,她真的是番人么?

少年垂眸奇著,正瞧見桌下一雙不住顫抖的手。

「先生?」他不禁憂心起來,「先生不舒服么?」連嘴唇都顫起來了呢。

那個女子接過包好的饅頭從眼前輕輕走過,幾乎是前後腳隔桌的漢子就跟了去。

「街口有家醫館,小草扶先生去看看吧。」他老媽子似的念叨著,再抬眼……

「先生!先生!」

完了,完了,他家先生一定是著魔了!為了追那個番女,他們先是離開了官道再是走進這深山。眼見天就要黑了,雍國可不比青國眠州安全,落草為寇的山民可是很多的。

「先生!先生!」他從來不知道文弱的先生能走這麼快走這麼遠。

他家先生相貌雖然普通,可眉眼間的憂鬱之色再加上清俊的文人風骨,偏讓先生獨特起來。而他,就是為了保護這樣的獨特而存在的。

先前茶館里的幾個大漢明顯不是良民,就算他和先生追上那名番女也幫不上忙,只會白送兩條性命。

想到這,他伸手捉住身前的衣袍:「先生,別追了。」

不是他自私,只是無能為力罷了。

「追也追不上的,先生我們還是回官道吧。」

正說着,身前這人突然站住了。少年訝於他的好說服,舉步上前剛要發問,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張口難言。

夕陽如血鋪滿山頭,如水似泉澆灌著純白的野菊,及膝的春草中幾個漢子仰面躺着,靜靜地望着天空,面容竟是如此地平和。

風遊走在夕陽下,草木如流蘇般輕輕撫遠,撫遠,一直到野菊的盡頭。

「番女!」他脫口叫道。

山水色的裙裾不染塵埃,她迎風站着,顯然是等了很久。

她是在等誰?難道是先生?

這樣的想法讓少年立刻驚醒,可沒等他拔出短劍,那個番女就向遠方走去。

「哪有這樣的姐姐!」激動的男聲在山野上呼嘯而過。

「先生……」少年失語。

「哪有見到弟弟就逃的姐姐!」先生一步一步朝前走着,形狀妖美的魅瞳迸出怒色,「哪有明明許下重逢的諾言,相逢卻故作不見的姐姐!」

流雲,翻過一座又一座峰,最後沉澱在風中。

蔓草擦過那身衣裙,她摘下帷帽,露出久違的微笑:

「許久不見,彌兒你學會生氣了呢。」

「大人……」

耳畔聽得春風落,屈指如今又幾年。

夜色沉沉壓迫着山野,明滅的星子彷彿近在眼前。

一邊是先生,一邊是先生的姐姐。清官難斷家務事,慎言,慎言。

摸了摸耳朵,小草很識趣地蹲下玩起篝火來。

「彌兒。」

妖美的眸子瞟也不瞟,依舊定定地看着火苗。

「你該明白的。」月下從包袱里拿出白天買的幾個饅頭遞了過去,「我若有心躲避,你是絕不會發現的。」

白白胖胖的饅頭!

匆匆行了個禮,小草狼吞虎咽起來。

光忙着追人連乾糧都沒準備,要不是先生的姐姐多買了幾個,他們現在怕是要餓肚子了吧。

吃着吃着他慢慢停了下來,眼也不眨地望着月下。

在茶館里他就奇怪,一個人買十個饅頭,難不成她是大胃王?原來她是在給三人準備乾糧啊。

他默默地想着,不期然對上那彎淺淺的微笑。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這樣問著,他愣在那裏腦中只剩下一句話:明月兮,秋水兮,不若卿之一笑矣。

「他叫小草。」張彌咽下嘴裏的饅頭,接聲道,「是我在南山書院求學時收的書童。」

「哦。」月下微微頷首,目光先是落在少年腰間的短劍上,而後又看進張彌的眼裏。這注視瞭然中帶着欣慰,看得張彌越發不自然。

「大人這幾年都去哪兒了,害得我好找。」他的語調有些急,不知是在惱誰。

「只是迷路了。」眉宇間染抹哀愁,火光中的她有些朦朧。

面對她的避而不談,張彌選擇不再問下去。

「大人的發淡了呢。」

「這就是重逢的代價吧。」

果然,大人的這四年多遠比他想像的要艱難。思及此,張彌放柔了語調:「大人是要去找他么?」

「嗯。」這一聲如此動人,讓夜風不由輕嘆。

「他在乾州。」

「乾州?」她微蹙秀眉。

「這一切都要從大人離開后的第二年說起……」

還沒走遠的年月伴着夜風,撫過這一山一山,流過那一水一水,最終化為篝火里的一點零星。

「如今神鯤雖有四國一州,卻實歸二主,眠青矣。凌夜二氏雖勢同水火,可每逢一日必會休戰。」仰望星河,張彌輕輕嘆息,「八月初八,天下太平。」

行動遲緩的左手微地一顫,月下抬起瞳眸,眼中流動着銀白月色。這一刻,山野出奇的靜,靜得能聽見春末最後一朵花落的聲音。

「據說……」忍攻最差的小草下意識打破了駭人的沉寂,「據說是因為八月初八是后星的生辰。」

后星?

接收到月下詫異的目光,小草舔唇再道:「叫那位后星是因為今後不論是眠州侯登極還是青王御宇,她都會是皇后。」

怎麼會這樣?

月下凝向張彌,目光無言發問。

「因為啊……」小草興奮地睜大眼睛,「眠州侯回水月京的當天即宣佈,韓氏月下為他夜景闌今生唯一的妻。」

月下忽地站起,淡色的發遮住了她此時的神情。

「據說那位很小的時候就有天相師向她行皇后之禮,前幽奸臣錢氏之所以害死她的父帥就是懼怕她衝天的貴氣。」

「小草。」

少年說得起勁,完全沒有發覺他家先生語調有異。

「還有還有,韓月簫將軍之所以隱姓埋名,將她養在深閨,就是怕歹人爭奪后星亂了神鯤大局。熟悉她的家僕都說,她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極之嬌弱富貴的女子呢。」

「小草—」

「至於她與眠州侯、青王,坊間的說法就更多了。」話匣子打開就再難收住,小草也不過是個少年而已,「眠州侯和青王原先鍾情的都是青國已故左相豐雲卿,后星之所以讓兩位青眼相待,不過是和豐相相像而已。更傳奇的就是她薨逝的時候了……」

「夠了!」爆吼的這聲伴着炸起的火星飄散在涼夜裏。

「先生……」

「小草。」張彌冷冷地看着他,「你太讓我失望了。」

「先生……」少年顫著唇,被這突如其來的指責驚呆。

清瘦的身子略微一偏,張彌瞥開眼帘:「我不想看到你。」

話音剛落,就聽細碎的腳步聲急速遠去。張彌的心頭有些酸澀,卻不知這般滋味為的誰。

「那孩子並不知道我是誰,而且我也從未將流言飛語放在心上。方才我只是在思念著一個人,一個我尋尋覓覓了幾生幾世的人。」身後傳來輕輕女聲,「而現在我卻在為你高興,彌兒你也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大人?」他轉過身,正落入那雙敏慧的月瞳。

「一晚上我都在想,那個讓彌兒學會喜怒哀樂、學會大聲斥責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是南山書院成大先生,還是你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而就在剛才,我找到了答案。」

張彌狼狽地避開她的注視。

「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小草不過是另一個你,你之所以收留他是不想他重複艷秋的命運。可是我錯了,真正被拯救的是你啊。」

妖美的瞳仁驀地睜大。

「這樣的幸運人生也許只有一次,彌兒你可要珍惜。」伸手拍了拍已高出自己許多的小弟,月下轉身向少年消失的林地走去。

可是…可是……

張彌的手指劇烈顫抖起來,且較之先前更甚幾分。

男人和男人絕對是一個錯誤,尤其這個曾經那麼髒的身子啊。

眼底閃過絕望,假面下輕諷笑開。

與其這樣,他寧願幸運從未降臨。

遠處,孤獨的山巒猶如一道剪影。

……

「來!」

少年抹過頰上的塵土,圓眼一瞪向優雅吃餅的女子衝去。小小的拳頭先是一晃,再狠勁十足地砸下。

中了,應該中了!

喜色不覺已上眉梢,他正思量著要不要減輕手上的力道,咫尺相隔的女子就突然不見。幾乎是同時,淡淡的清香從身後飄來。

「猶疑足以致命。」

當他回過神來,身體已經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可惡,跟大人學武都十天了還是碰不到她的衣角,就憑他這樣以後如何保護先生?

一個撐地少年自地上跳起:「再來!」

倔強的小人兒徑直衝去,卻沒看見身後那隻急欲抓住他的手掌。

小草。

微張的紅唇沒有發音,張彌注視着那個始終向前的孩子,心尖隱隱發疼。

自從那夜大人將小草找回來后,他就沒再和小草說過話。小草總是陪着小心,以為是那樣的流言惹惱了他,可其實他惱恨的不過是自己罷了。

「再來!」

清脆的聲音染抹疲憊,可少年依舊重複著剛才的動作。

爬起,摔倒,再爬起……

值得么?為這樣的他值得么?要是小草知道他那麼不堪的過去,還會覺得值得么?

「呼…呼……再來!」

「夠了。」他低聲喃喃著,藏在袖裏的雙拳緊了又緊。

「再…再來!」

「夠了!」

「先?生…」少年目瞪口呆地回身望着:。

「嗯,是夠了。」三人中唯一正常的某人滿意地彎起眼眉,露出淺淺微笑,「走吧,該上路了。」

暮春三月柳成雪,淡雨青煙又江南。

本應傷感的時節,在小草的心裏卻是桃花欲暖的燦爛。

「大人你聽到了么,先生同我說話了呢。」臉上堆滿春光,他眼也不眨地望着十步外那個的男子。

「嗯,彌兒是在心疼你啊。」

「那先生為何還要躲着我?」

瞳眸定定一視,月下摸著少年的黑髮道:「他不是在躲你,而是在躲他自己。」

「不明白。」

「你只要記住,不論他怎麼趕你,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只要一直跟着他就可以了。」

少年重重頷首:「嗯!小草今生今世都不會離開先生。」

「還有啊。」月下俯下身,如花唇瓣溢出輕語,「彌兒何時給你看真面目,你就何時告訴他你心中的秘密。」

「大人!」少年驚慌失色,顫抖著壓低嗓音,「先生會不要我的啊,像同我一樣被救的曉蓉……」

纖指輕點在少年的唇上,月下隱著笑,雙眸如春泉般靈動:「相信我,這個秘密將是你和他的幸運。」

當遠黛不清,當青嵐濃起,尾聲也就近了。

「前面就是乾州了。」腳下浸滿的血色田地讓人不禁唏噓,看着樹下迎風遠眺的女子,張彌猶豫了半晌終於開口道,「大人。」

「嗯。」

「大人有沒有想過,就像這養人的農地已成了噬人的戰場,人也會變的。」

聽話的人沒有一絲反應,只有淡色的髮絲在隨風跳躍着。

「權利讓人心醉,手握半壁江山,那個人能舍下一切同大人離開么?也許,他已經不是當年的他了。」

語落,樹下的人輕輕笑開,那笑如月下春水,如夜來清風,似乎那樣雋永而深刻的相思不可為外人道。

這一笑,讓張彌覺得自己膚淺了些。

「就此分別吧。」

她說得雲淡風清,他聽得亂了心意。

「大人!」

「彌兒,四年了,你該知道你的未來不是我。」月下轉過身,與他面面相對,「四年前你看不清前途,因此我給你指了路。如今你一路走來,可有被強迫的感覺?」

美瞳一顫,他瞬間了悟。

「因為這就是你認定了的路啊。」

是了,這一路風餐露宿他甘之如飴,因為這一開始就是他自己的選擇,他選擇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彌兒,你已不是以前的你,不用再依靠別人才能活下去。所以這一次你才沒有說跟定我這樣的話,不是么?」

他低着頭不發一語。

「帶着小草一路走下去吧,而我。」向著遠處起伏的山巒,她舉步前行,「也要去尋自己的路了。」

羅裙映入山水中,似雲一朵,詩情畫意。

知君用心如明月,憐取明月是卿卿。

……

滄波不可望,樂水搖碧空。

洶湧的江濤一浪濁似一浪,在淡淡的青山間留下厚重的塵色。

「將軍。」參將韓德走到那佇立已久的男子身後,「浮橋和木筏都準備好了。」

終於,到了這裏。

韓月簫遙望江岸的那頭,堅毅的星眸中流轉出複雜的神采。

漫漫十四載,彈指一揮間。

風,依舊是那時的風。水,還是那年的水。塵土中夾雜着濃厚的血腥就這麼撲面而來,讓他似乎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悲涼的夜。

當時,他單薄的肩頭上還坐着一個小小的她。

「他日,必將踏江而過,西北望,射天狼!」

左頰上那道癒合依舊的疤痕透出血紅,隱痛的俊眸綻出冷色。

「踏雍!」

嘯天嘶鳴,寶馬乘風絕塵。縱馬迎江,韓月簫如天將般睥睨遠方。一手握弓,一手執箭,會挽雕弓似滿月。

弦至極,力至極,情至極。

放!

翎羽破空,江濤染血,十四載腥風又起,留恨地再掀駭浪。

「陳、紹。」

齒間含血,月簫高舉金槍,千軍萬馬踏江而過,西北望,射天狼!

「殺!」

……

「殺!」

帳外吼聲震徹山野,帳內凌翼然一身明黃,似笑非笑地假寐著。

「陳氏已至窮途,王上何必親征。」

「此地臨水環山,地勢頗危。雖說此次眠州侯志在乾城,可萬一他虛晃一槍殺來擒王,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座下的大臣絮絮叨叨,滿口滿心的憂慮,突然一聲冷哼劃破喧囂的王帳。

「大開主陣。」

「王!」

「不可啊!王上!」

細長的媚眼徐徐掀起,滿目桃花是染血的凌厲。

你的決定也是如此吧,夜景闌。

……

策馬追風,染血的夕陽落在身後。鳳眸閃過斑駁的樹影,夜景闌趔趄著長劍,金色的子夜在風中低低沉吟。

「駕!」「駕!」

手持十連銃的青龍騎策馬揚鞭,緊緊跟於其後。

「少主。」宋寶林看着前方決絕的身影,試着再一次建言,「雖然大哥前去攻城,可我們偷襲青軍本陣的意圖也太過明顯了,青王必有準備啊。」

光影流轉在夜景闌的側臉上,襯映出那雙定然的鳳目。

「來日方長,不如先攻取乾城,拿下孤蒲崖,然後再……少主!少主!」

暮雲深處可知否,來者一人是為君。

該結束了,這痛徹心扉的分離。

馬踏東風,臨水而築的青軍本陣一點點映入眼帘。目若寒潭,肅然如松,夜景闌一夾馬腹飛矢一般沖向林外的暮靄。

嚶……

如此相熟的聲音,手中的子夜隨之和鳴。

是劍在動,還是心在動?他分不清,也無暇分清。

仰望頭頂的如蓋濃蔭,那雙鳳眸盪著、漾著,如春來水暖如寒潭破冰,流轉着融融春意。

他一瞬不瞬地凝著,忽略了緊跟而來的萬千鐵騎,忘記了前方那陣門大開的青營。

嚶……

風從東南來,青袍隨之旋起。

「少主!」

……

腳下的風衝天而去,卷亂了山水色的衣襟。不遠處的戰場上軍鼓震天,萬馬齊鳴。

站在爹娘最後佇立的崖邊,她望着沉滿暮色的深淵,心頭出奇地平靜。

都放下了,那月圓人圓的幼時,那含仇帶血的過去。如今,能讓她亂了心緒的只有……

心動了一下,山水色的衣裙后飄出一抹淡青。

只有、只有……

手中的銀劍嚶嚶嗚咽,帽上的帷幔吹在臉上,映出淺淺水痕。

緩緩地,她轉過身。就這樣,隔着那染淚的薄紗兩兩相望,悄然無聲。

彼時的風穿越了此刻的雲,宛如一剎那,相思更濃情。

一步之外是否還是夢境?他舉步靠近,又怕再一次夢醒。

突然一陣異動,叢林后躍出一匹戰馬。

踏雍……

月眸倏地撐大,視線驟然上移。

哥…哥。

馬項上掛着的人頭滴著黏膩膩的血水,月簫持槍而立,眸中溢滿星光。

「好……」薄唇顫出一字之音,連踏雍都因感覺到主人激動的情緒而嘶鳴。

「好……」再開口,能說出的還是這個字。

「將軍!」一聲高吼打破了月簫激越的心情,原是幾個青兵趕到了。

「那是?」殺紅眼的小兵策馬靠近崖邊,「眠州侯?」

「對!是眠州侯!」

「將軍已摘下雍王首級,要再加上一個眠州侯,那真是蓋世功勛啊!」

士兵們齊齊鼓動着,卻未發現月簫持槍的手越握越緊。

「噫?」為首的小兵歪頭看向青衣之後,「這個女人好像……」

話沒說完,人頭就已落地。

待看清了出手那人,士兵驚得不能言語。

「你們的家眷我會妥善安排,安心去吧。」

鮮紅的血液溫熱了春夜,兩具屍身剛剛落下卻又被一陣地動震得微顫起來。月簫回望驚鳥乍起的林間,大隊人馬就要到了。

得到,也意味着失去。這血離於水的傷痛,這萬般無奈的結局,可她只能選擇再道一聲別離。

「保重,哥哥。」

站在崖邊她仰面向後倒去,遮顏的帷帽被山風吹起,繚亂了山水色的衣裙。眼前閃過那雙不忍的星眸,閃過崖上染血的風景,最後落入一雙彎彎生春的鳳眸里。

她歸來的原因,從一開始就是他啊。

「修遠…」

下墜的身體落入這熟悉的懷抱,令人唏噓的四載光陰。

「終於找到你了。」

子夜**合為一體,在陡峭的崖面上劃出深深刻痕。

「卿卿…」

定乾四年元月帝親征,滅雍之意與眠州侯不謀而合。逐厲王至樂水之西,厲王遣使請降。帝斬之,曰夢矣。厲王復而投眠,夜氏未殺來使,但一紙相贈。上書:四月二十七,戰。

時至,眠青二軍兵臨城下,鐵銃齊放、火炮轟鳴,聲震百里。戰至日落,伏波上將軍韓月簫斬厲王於馬下,攜賊首於孤蒲崖。約三刻,親隨追至,但見將軍金槍染血,眠州侯不敵墜崖。

彼時,成武將軍雷厲風奉帝命,於乾城戰起之時取道赤江偷襲眠州。恰逢眠州水軍來襲,帝與夜氏竟「不謀而合」矣。然戰至七日,眠州軍聞州侯命殞,終降。

至此,雖有北梁后荊,神鯤已落帝手,天下初定。

《戰國記?定乾》

星漢連雲浪,海上月正明。

波心裏,海船輕輕地搖,揉碎一室月色。

輕暖的床幔里,一對鴛鴦枕,一雙夢裏人。

忽而,里側的女子睜開秀眸,目光如月般一寸一寸流轉在枕邊那張清俊的側臉上。十指輕輕,將一淡一濃兩縷髮結在了一起。

「好夢,修遠。」她輕道。

攬之入懷,偏冷的薄唇微微揚起。

「好夢,卿卿。」

聽,月下山河正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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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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