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3章 遙山雲起夜雨遲

番外 第3章 遙山雲起夜雨遲

那天濃雲壓低了海面,水天如墨緊緊相連,在風雲輾轉了許久之後,一場遲到的雨終於在夜裏落下。

「於是便有了遲遲。」

一大一小兩雙鳳眼互相望着,半晌甜軟的童音響起:「沒有金光萬丈,烏雲里飛出祥雲一朵?」

偏冷的唇線隱隱一抽:「你宋爺爺的話不可信。」

她還沒說呢,爹爹就猜中這話誰說的了。「爹爹好厲害!」遲遲不禁瞪大了眼。

抿唇一笑,夜景闌牽着遲遲向園中走去。

「爹爹。」

「嗯。」

「聽宋大叔說,爹爹以前住的地方比家裏大上百倍。」茵茵春草間蝶兒翩飛,不時棲息在遲遲髮辮的香花上,「那樣的地方,爹爹為什麼不要了呢?」遲遲好奇仰首,眼眉飛飛猶如丹鳳。

「因為沒有你娘。」

這聲音低低沉沉地流入她小小的耳道,如三月的春水般,如此內斂帶着難以言道的溫柔。聽得她心頭乍暖,隱約間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哎,這次懷的還是個小子。」活潑的女聲將她從懵懂間喚醒。

再看去,只見樹后的涼亭里坐着二人,出聲的那人腹部微隆,神情怨恨地啃著一顆杏子。

「兒女都一樣,師姐你惱什麼。」

樹蔭掩住了那人卻掩不住那聲,遲遲微微仰首,但看那澄瑩似水的鳳眸心頭又明白了幾分。

「惱什麼?惱沒有女兒啊!想當年生了小雅和小頌之後,師兄就跟我說事不過三下一個肯定是女兒,可是呢?四五六全是小子!」

亭中似有異響,一道弧線后,一顆被啃乾淨的杏核滾到她的小腳邊。

舅母好像很生氣啊,遲遲無聲抬望。

「卿卿。」憤怒的聲音轉瞬壓低,帶點討好的味道,「等生完了這個,你把妹夫給你配的葯給我幾份。」

「師兄那……」

「你別管他,都七個了,我沒找他退貨就算不錯了!還生?」頓了一下,她再道,「倒是你們,真打算只要遲遲一個?」

「一個就夠了。」

「也是,生遲遲那次你可沒少給人驚嚇,那場雨憋了兩天兩夜幾乎都讓人絕望了。當時,妹夫他……」女聲欲言又止。

娃娃抬頭看向自家爹爹,未曾見過的憂慮自他的眼中輕輕流過。

「我知道他痛的並不比我少,所以他說不生便不生了,他說喝葯我便喝葯。我答應了他陪他到老,絕不早他一步上那奈何橋。」

聞言,手上的勁兀地加重,感覺到自家爹爹的心情,遲遲輕輕回握。園中美好的氣氛還在流轉,就聽中氣十足的女聲復又響起。

「卿卿!你吃這杏子了?」

「怎麼?」聲音有些無辜。

「你、你、你不是怕酸么!」

「哎?」

只眨眼的功夫,遲遲就被帶進了亭里。

「妹夫你快給她看看!」

舅母慌也就算了,連爹也一臉緊張。遲遲不明所以地走到娘親身邊,拿起杏子就嘗:「好酸!」小臉皺在一起。

「酸么?」月下舔了舔唇,忽地愣住,「難道是……」

收起搭脈的指,夜景闌含憂對望。

「那啥,卿卿你那個葯就不要給我了。」捧著酸杏,小鳥嘆了聲,「哎,這年頭男人都靠不住,靠不住啊。」

亭中三個大人神色各異,看得她好生不解。

酸杏的威力竟這般大?

幾個月後,她才知道這酸杏的威力真是大的驚人,大到一下子吹鼓了娘的肚子。

「妹妹就在這裏么?」鳳眼亮晶晶,她好奇地摸著。

「遲遲,是弟弟。」小鳥笑着提醒。

「可爹爹說是妹妹啊。」

「是弟弟,酸兒辣女,舅母我經驗豐富絕不會錯!」

「不對呀。」遲遲爬上竹榻,眼睛忽閃忽閃地望着娘親,「笑哥哥說小娃娃都是爹爹親手放進娘肚子裏的,所以爹說是妹妹就是妹妹。」

「那小子!」某人的娘恨恨磨牙,「遲遲你以後離他遠點,舅母實在不願自己的命運重複在你身上啊」

「娘……」不明白舅母為何激動,遲遲縮進娘親的懷抱。

「那遲遲是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纖指穿過她的發,摸得她好舒服:「遲遲只要娘。」小臉貼在圓圓的肚子上,「只要是娘生的,就算是顆酸果兒也好。」

「傻孩子。」娘親笑得輕輕柔柔,她枕在又香又軟的懷抱中舒服得好想睡。

昨天她學了個字,一點一豎一橫折,房子下面養小豬(豕)。

娘說,這是個家字娘還說,爹爹出海賣藥材是為了養家,是為了給娘、遲遲還有妹妹蓋房子養小豬。

幾個月前她還不太明白,爹爹為何要放棄那麼華美的大房子而獨獨只愛這所靜園呢。而今她懂了,因為這是家啊,因為這裏有她、有妹妹,最重要的還有娘啊。

「娘…」她貓咪似的咕噥著,「遲遲好想爹爹啊。」

「嗯,娘也想着他。」這聲音溫暖得可口,如軟軟的綿糖一般,回味在心裏真是說不出的甜蜜。

「娘…」

「嗯。」

「明天爹爹、舅舅、笑哥哥、宋爺爺、宋大叔、宋二叔還有雲遊的太爺爺就都回來了吧,遲遲一直數着日子呢……過年了…可是一個都不能少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已近乎夢囈。

「等遲遲醒來,他們就都回來了,一個都不會少的。」

嗯,不僅不會少,而且還會多兩個呢。舅母的小七,還有遲遲的妹妹,真好,真好啊。好到她都不想睡,只想時時醒著……

小手掩了個哈氣,看來周公爺爺又要找她下棋了。反正她的棋藝不好,一會會就會輸掉了。

待醒來,待醒來……

待醒來,她依舊在娘親的懷裏。揉揉眼卻發現不是她眼花,周圍的景物的確在倒移。

「娘?」四周黑黢黢的,她看不見娘的臉。

「遲遲不怕,很快就到了。」

娘聲音里的異樣她聽得出來,也因此她沒再問下去,只安靜地窩在娘的懷裏默默地數着數字。

一、二、三……

她從未覺得數到一百是那麼的漫長,從未覺得海風是這麼的寒冷,也從未覺得娘的懷抱如此溫暖。

「遲遲,到了。」

原來在她胡思亂想的功夫,她們已經到了山頂,不知道娘走的是那條路。

她怯怯地跟在娘的身後,警惕地看向山下。只見黑夜裏燃起一叢叢火花,高大的水寨門在火星中轟然倒下,到處都是熟悉的哭喊聲。

「娘……」她好害怕。

「姑姑!」

「姑姑!」

來的是二哥哥和三哥哥,舅母呢?

「小雅,小頌,你娘呢?」娘代她問出了這句話。

「娘在樹林里怕是要生了。」

二哥哥的臉上滿是煙塵,三哥哥的手上還沾著血跡。

「在上山的路上碰到幾個海匪,娘和他們打了起來結果就……」

「小雅,你快去山下找個接生婆來。小頌,你帶着遲遲退到林子裏,照顧好弟弟妹妹還有你娘。」

「那姑姑呢?」

「娘!」她拽緊娘親的衣袖。

「遲遲乖,聽娘的話先進林子,待會娘就過去。」

她抓緊撫在臉上的柔荑難得耍起了脾氣:「不,遲遲要和娘一起。」

「原來躲在這兒啊!」粗魯的笑聲帶着歹意,轉眼山路就被火把照的通亮,「喲,都是女人和孩子,哥兒幾個要走運了!」

說着,十幾個海匪便圍了過來。

「小頌,小雅。」娘壓低了聲音,語中有着讓人信服的力量。

「明白了,姑姑。」

被三哥哥抱了去,這一次她沒有掙扎,因為她知道娘已下定了決心。

「這大肚子女人長得真俊啊。」海匪們舉着火把向娘照去,「待會一個個來,可不能那麼快玩兒死了啊。」

淫笑聲伴着血腥惡臭,讓她好想作嘔。

「美人兒只要你聽話,哥哥們可以放這幾個孩子一條生路。」毛絨絨的臟手見勢就向娘的胸口襲去,她正要怒叫就見一道銀光自娘的袖口劃出。

「走!」

寒光照亮了她的眼,而她眼中的絕不是一個隨遇而安的平凡婦人。流暢的劍氣似雪如練,**的劍音清亮入雲,看得她目不轉睛。

「好厲害!」

不知何時她已被抱進樹林,身邊三哥和四哥皆是夠首看着,稚氣的臉上滿是崇拜。

「以往沒見過姑姑用劍,卻不知是這般厲害。」

「你們不知道的還多著呢。」舅母蒼白著臉倚坐在樹下,「她啊,一身的秘密。」

秘密?

望着那劍氣如虹處,純真的瞳眸微漾。

這就是,她的娘啊。

……

若是知道不平凡的後果,她倒是希望娘還是平凡些好。

小手撩開布簾,遲遲悄聲走進。

頎長的身影守在床邊,爹爹已經不要命地為娘輸了一夜真氣。

「娘。」她輕手輕腳地爬到床上,伏在枕頭邊耳語,「醒醒吧娘,爹爹都回來了。」

事後她才知道,那些人是有名的海匪,因被驅逐出神鯤所以才跑到了東海來,趁著島上男人出海的機會想要洗劫他們這個島。

那一夜,山下的女人和孩子們多數被擄。而他們一家非但一個沒少,反倒多了一個新生命,雖然病弱可早產的小七終究還是活了下來。

只是,娘卻睡著了。

「娘,別睡了。」她雙目含霧卻始終不讓淚落下,輕輕地,小臉靠在隆起的肚子上,「妹妹,你叫娘別睡了好不好。」

「遲遲,別吵着你娘。」

「可是……」她望向暗影處,下巴上青須已生,爹爹的雙唇白的可怕。

「你娘只是太累了。」細長的鳳眸里含着幾分期許,彷彿下一刻娘便會睜開眼似的,「你娘既答應爹爹便不會食言。」

「嗯,娘說了一個都不能少。」

三個月後……

「家,一點一豎一橫折,房子下面養小豬(豕)。」遲遲抬起眼,滿目爛漫春色,「娘,你看可對。」

「嗯,寫得真好。」

她望着臉上已有粉暈的娘,眼角像吃了酸果般。

真好,娘醒了真好。

「娘,娘。」她膩在香軟的懷裏一聲聲叫着,「娘教我寫弟弟的名字吧。」

是了,半個月前她有了一個親弟弟,和她一樣的姍姍來遲,痛了娘兩天兩夜。

「天水攏聚謂之雲,青嵐直上謂之起。」

支手托腮,遲遲看着沙盤上的兩個字忽問道:「慢慢呢,怎麼寫?」

「慢慢?」月下不解。

「爹說弟弟來得比遲遲還要慢,所以小名叫慢慢。」

「哦?」月下一臉興味。

「舅舅說,女兒也就算了,小子的話可要好好教養。」

「那是怎麼個好法呢?」

「爹爹不告訴我,舅舅不告訴我,連笑哥哥和其他哥哥也不告訴我。」戳了戳搖籃里熟睡的小臉,遲遲一臉擔憂,「娘你沒見着,說這話時他們的臉上有多猙獰呢。」

「男人們的怪趣味,對了遲遲,你爹呢?」

「啊,爹啊……」鳳眼忽閃忽閃,左右逃避著,「那個時候差不多了,我和四哥還有五弟去拾貝了!娘您先躺着,待會太爺爺就來給您輸氣了!」

「哎,慢點跑!」望着遠去的小人兒,月下微微斂眉,「家裏只有師傅在坐鎮么?他們都到哪裏去了……」

夜幕沉沉,小人坐在海邊,抱膝望着清輝如水的月下。半晌,一艘木船悄聲舶來,十幾個人影自船上跳下。

站起身,她飛似的向岸邊跑去。

宋大叔、宋二叔、舅舅、笑哥哥……

就著月色她一個個點着,染血的男人們自海中走來。

還有爹爹!

她心安地垂下肩。

還好,一個都沒有少。

「遲遲?」走在前面的笑兒率先看見她,「你怎麼來了?」

「接你們來了。」她彎起眼眉,「宋二叔你別藏了,我都看見了。」

「小小姐……」宋老二有些尷尬地將大刀從衣服里取出,「滿月之日海中練刀,功力可大漲三成啊!」

「二叔您別扯了,遲遲知道你們是去殺海賊了。」

咚地一聲,大刀落水,大人們不可置信地看着半人高的女娃娃,巴掌大的小臉上有着超乎年齡的成熟。

「叔叔伯伯們快些回去吧,再晚阿嬸們可要懷疑了。」

「哦。」男人們紛紛照做。

上前牽住女兒,夜景闌這才發現遲遲的小手有些冰涼有些顫抖,可她臉上卻依舊帶着笑。

「爹,我跟娘說你和舅舅下棋去了。」

「遲遲做的很好。」俯身將她抱起,夜景闌向著山中走去。

「爹,今天娘吃了好幾碗飯,精神好了很多呢。」

「你娘的身子會越來越好。」

「嗯,嗯。」

頸項滑下一串熱液,夜景闌抱着嗚咽的女兒,不知不覺已走到靜園。

「遲遲不想總躲在娘的身後。」從他身上滑下,遲遲抬手仰望,紅腫的鳳眼滿是堅定,「請爹教遲遲武功。」

眼含欣慰,夜景闌微微頷首。

「謝謝爹!」情不自禁地她叫大了聲,不想卻驚動了耳力頗好的某人……。

「哇!」

震天動地的啼哭將月亮嚇進了雲里,夜景闌皺着眉向主屋走去。

「修遠,你回來了。」

微弱的燭光點亮。

「對不起,和梧雨兄下棋到現在,我回來晚了。」

窗上,長身微曲將小奶娃抱起。

「把孩子給我吧。」床上的人伸出手。

「睡吧卿卿,今晚我來看他。」修長的人影來回走着,不住地抖著懷中啼哭的嬰孩。

女子低頭輕笑:「慢慢他餓了。」

長影微滯,而後走到床邊。窗內,女子悉悉索索地解衣,嬰孩的啼哭聲戛然而止。

「卿卿,你辛苦了。」

「嗯,一點也不苦。」

窗上兩道剪影倚偎在一起,如那意蘊悠悠的畫卷,鐫刻在遲遲的心底。

家,一點一豎一橫折,房子下面養小豬。

養了小豬給誰吃?

給爹給娘給弟弟。

她微笑着,將靜園的門輕輕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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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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