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1.第一章

1990年,池懷音保送了研究生。

報到那天,輔導員忍不住調侃:「教授天天掰着手指算開學的日子,生怕你後悔了不來報到!」

本科的時候,全系只有她一個女生,到讀研究生了,依舊只有她一個女生。也難怪教授都怕她不讀了。萬綠叢中,好歹也要有一點紅吧。

傍晚六點,學校的廣播準時響起,一首《燃燒吧!火炬》引得路過的莘莘學子都跟着激情哼唱。宿舍樓下的綠茵草坪上坐着一對對青澀又美好的校園情侶,他們有的微笑着聊天,有的坐在一起吃飯,有的練習著口語。

池懷音一個人拿着打好飯菜的白色搪瓷碗回寢室,室友們都還沒回,錄音機卻沒有關,帶着電波雜音的廣播聲從喇叭中傳來:「第11屆亞運會於中國北京順利閉幕。這是我國舉辦的第一次綜合性的國際體育大賽,來自亞奧理事會成員的37個國家和地區的體育代表團的6578人參加了這屆亞運會。中國派出636名運動員參加了全部27個項目和2個表演項目的比賽……」

池懷音放下飯碗,關掉了錄音機。

關於保送,池懷音倒是沒有太過意外。

她讀的是冶金物理化學系,研究方向是冶金電化學和固體電化學,通俗些說,就是研究電池的。在那個年代,這還是很新的概念,他們也算是開創的一代。

全國也沒有幾個學校有這個學科,每天蹲實驗室,研究環境也不咋地,又苦又累,哪有女孩願意學。所以女孩學這個專業,最大的好處是啥?——被眾星捧月啊。

甭管長得美還是丑,僧多粥少的系裏,是個女的就是嬌花。

以上言論都是池懷音的室友江甜說的。她是學教育的,女生居多,總以為工科女的世界肯定不一樣。

池懷音不想打破她的幻想,事實上系裏雖然僧多粥少,但是她身份特殊,沒幾個人真敢追她,追她的也多是不懷好意,誰讓她是院長的獨生女呢。

在自家古板父親眼皮底下讀書,別說談戀愛了,就是有人給她寫個信什麼的,都有別的同學啊老師的去告密,池懷音覺得自己人生最後悔的事,就是讀了森城大學。

江甜是海城人,父母新潮時髦,雖然只生育了三姐妹,但是都把她們往最好的方向培養,完全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在那個年代極其少見。

江甜是她們家老三,自小受寵,最受挫的事,便是本科的時候談了好幾年的男朋友甩了她,她因此自尊心大受打擊,才考研考到了森城。

四個人的研究生寢室里,池懷音和江甜關係好,除了上課幾乎形影不離,比起農村和小城市上來的,她們屬於較優越的家境,用度差得不遠,自然聊得來些。

江甜回寢室晚了些,她又不吃晚飯,說是這樣能保持身材。一回寢室就拿着小鏡子照個不停,頭也不抬對池懷音說:「第三食堂今天晚上有舞會,我們海城老鄉會組織的,你一起去伐?」

池懷音咽下嘴裏的飯,皺了皺眉問:「你也說是海城老鄉會了,我去幹嘛?」

江甜終於放下鏡子,走到池懷音身邊,嫌棄地用白皙細長的手指點了點她的太陽穴:「你一個本地人,老鄉會都沒成立,不跟着我去玩,回寢室發霉啊!」

為了證明森城不抱團不排外,學校沒有批准森城老鄉會。

話雖如此,池懷音還是很抗拒:「我不想……」

池懷音「去」字還沒說出來,江甜已經一錘定音:「就這麼說定了!」

池懷音為難地看着江甜:「你有所不知,其實我跳舞……同手同腳。」

「誰真是為了去跳舞啊!讀研究生了還沒對象,也不知道着急!」江甜一個白眼翻上天:「儂腦子瓦特啦!」

池懷音:「……好吧。」

****

森城大學男生宿舍7棟208在整層樓都挺出名的。

一整棟樓就這麼一間雜貨鋪,供上了香煙、散裝啤酒和各種閑書,頗受同學們的歡迎。

208本來住着四個人,後來有一個兄弟實在受不了這寢室烏煙瘴氣的氛圍,開學兩周,緊急打了報告換了宿舍。

據說他臨走的時候說:「真讓人難以置信,那幾個垃圾也能考得上研究生。」

剩下的三個人,趙一洋,雜貨鋪的老闆,季時禹,雜貨鋪的供貨商以及陸潯,一個老實巴交的好好學生。

之前那個兄弟走的以後,趙一洋曾和季時禹打過賭,陸潯肯定會搬走,但你可別說,這孫子還挺堅強,這都開學好一陣子了,還沒轉宿舍,住得還挺好的。

趙一洋坐在陸潯的床上,好奇地問他:「你不怕我們倆啊?居然住得下去?」

原本雙手插兜,一直置身事外的季時禹,聽到這裏,輕輕哂笑,踢了趙一洋一腳:「老子又不是惡霸。」

趙一洋鄙視地看着季時禹,雖說他長得唇紅齒白,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但誰不知道他,骨子裏壞透了。

陸潯的眼睛終於從書里移開,看了趙一洋和季時禹一眼,溫和地說:「我覺得你們倆都對我挺好的。」

趙一洋震驚極了:「真的假的?你覺得我們倆好啊?」

「難道你們不好?」

趙一洋立刻喜滋滋地說:「好!當然好!」

「我一直讀省重點,我們老師說大學是最好的地方,之前我在北科大,不如老師說的那樣,所以又努力考到老師的母校森大了,這裏總歸是老師說的樣子了吧?」

趙一洋好奇地湊過去:「你們老師說啥了?」

陸潯認真回答:「第一,學校里到處是長髮長裙的女孩,在草坪上讀英語;第二,自由戀愛,看上哪個就可以追哪個;第三,爹媽管不到,可以瞎胡鬧。」陸潯關上了書,輕嘆了一口氣:「北科大冶金系一個女的都沒有,沒想到森大也就你們專業有一個。」

說到這裏,趙一洋也跟着嘆了一口氣,拍了拍陸潯的肩膀:「兄弟,你的失望,我懂。」他翹起二郎腿,還不住抖腿,一副小流氓姿態:「不過咱好歹也讀這麼多年書,要懂得變通,我們系沒有,別的系不是很多麼?」

說完,他下巴抬了抬,點向季時禹:「這個你問季時禹,他最有經驗了。」

一直在看着體育雜誌的季時禹聽到自己名字被提及,終於抬起頭,眼眸中不帶任何情緒:「沒空。」

趙一洋從陸潯床上跳了起來,瞬間用結實的胳膊圈住季時禹的脖子:「今晚有舞會,為了陸潯下半/身的幸福,我們必須去!」

陸潯沒想到趙一洋這麼熱心,臉上立刻露出感激涕零:「我替我的下半生謝謝你們了。」

一直被趙一洋箍住脖子的季時禹眉頭緊皺:「放手。」

不過說了兩個字,卻極有氣勢,讓人膽寒。

趙一洋放開了季時禹,目的卻沒忘:「要去肯定一起啊,三劍客好辦事。」

季時禹鄙夷看了趙一洋一眼:「和你三劍客,感覺我也變蠢了。」

「季時禹!!!」

……

趙一洋從本科起就是舞會的常客,甭管什麼舞會都參加。

那個年代也沒什麼娛樂活動,能合理讓年輕男女放開了混在一起的,也就舞會這一條。趙一洋又怎會錯過?

雖然季時禹很嫌棄,但趙一洋這個人就是有讓人就範的能力,硬是把人從床上拉起來了。

陸潯和趙一洋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本科的時候就是個學獃子,對這一切都不熟悉,以前他可是完全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的。

就這樣,強拉硬湊的,倒也真組出了「三劍客」。

趙一洋弔兒郎當地搭着陸潯的肩膀,走了幾步,又伸長了脖子往後看了一眼,嚎了一嗓子:「老季,你能不能走快點?長地上了?」

不遠處的人終於閑庭信步跟了上來。

他雙手插在褲兜里,視線一直落在別處,明顯心不在此的模樣。

但是往報告裏廳里的走那些姑娘,卻有意無意走慢了些,時不時抬頭回頭看他一眼。

趙一洋見此情景,酸溜溜地說:「靠着張小白臉,走哪都吃香。」

季時禹聽到趙一洋的話,毫不客氣踢了他一腳,趙一洋身子一閃,躲開了。

走入舞池,裏面已經滿滿都是人。舞會開始一會兒了,錄音機里放着歡快的舞曲,已經有人在舞池中跳起了舞。專註跳舞的都是些練家子,就和公孔雀開屏,用漂亮的尾巴吸引雌孔雀一樣,舞跳得好的男生也是很受歡迎的。但是像趙一洋這種純粹來交友的,哪有功夫跳舞,一進場就雙眼放光四處尋覓。

他搭着陸潯的肩膀在舞池周圍轉着,穿行在來往人流里,傾囊相授著自己的經驗:「混舞會,最要緊的是要精通很多語言。」

陸潯瞪大了眼睛:「啊?這麼難嗎?我英語比較一般,別的,完全不會啊。」

趙一洋一個手錘捶在陸潯腦袋上:「豬啊,我說方言!」

「啊?」

趙一洋扯着陸潯往女孩多的地方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比如說今晚的舞會,是鶴南的老鄉會辦的,我們必須入鄉隨俗,要和人家套近乎。」

「怎麼套啊?」陸潯虛心地問。

趙一洋覺得面對陸潯這種新手,還是言傳身教最實際,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我,我實踐給你看。」

和陸潯說完,趙一洋隨便向身邊兩個姑娘走去。

轉了一圈,就那倆長得漂亮點。

「學着點。」趙一洋小聲對陸潯說。

……

森城四季溫差不大,十月底,天氣也沒有太冷。池懷音選衣服的時候,還是選擇了單衫。

加大的溫莎領,底襯淺藍色小碎花的襯衫,搭配掐腰白色長裙,長及小腿,裙子腰線上有三顆豎着連起來的紐扣,看上去秀氣又時髦。池懷音照了照鏡子,又找出去年生日,池父送的櫻花胸針,別在胸前。

江甜一席紅裙,還描了點口紅,看上去比她更惹眼,看來是下了決心要去找對象了。

海城老鄉會辦的舞會和學校其他舞會也沒什麼區別,都是為了同學之間聯誼。池懷音唯一感覺到不同的,是現場本科生居多,雖說那年代很多人耽誤多年才考大學,但她們的年紀在其中也不算小了。

江甜有些失望:「我不喜歡比我小的,還不如參加研究生的英語角。」

池懷音對此倒是沒什麼反應,欣喜地說:「那要不咱先回寢室?」

江甜看看現場的狀況,想了想嘆了口氣:「好吧。」

兩人剛一轉身,江甜身前就站了個男的。

那距離,唐突得江甜差點撞到他懷裏。

江甜氣得瞪大了眼睛,抬起頭剛看清那個愣子,就聽見那個人高馬大的愣子,聳著肩抖著腿,嬉皮笑臉地說:「妮兒,跟老鄉跳個舞不?」

一口的鶴南方言,說完,還向不遠處使了使眼色。

池懷音順着那人的目光望去,才發現那邊還站着兩個男生。

一個男生明顯局促不安,低着頭滿臉脹紅,而另一個,從表情到神態,都像不身處這環境一般。

報告廳的燈上被學生幹事罩上了各色剪成流蘇狀的紙,讓舞池看上去光影破碎而變換。那人穿着一件乾淨有款的襯衫,白色底色,淺藍色格紋,他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俊朗的面容籠在這光亮中。

池懷音怔楞了幾秒。

耳邊是江甜毫不客氣的聲音,她雙手叉腰,拔高了嗓子道:「看清楚點。」

說完,指了指報告廳上掛着的橫幅,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海城老鄉會。

那人看清了條幅,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尷尬,立刻換了海城方言,笑眯眯地說:「儂好啊,老鄉。」

江甜終於服了:「這癟三,腦子瓦特了。」

說着,拉着池懷音就往外走:「今天出門應該看看老黃曆,這些本科生,真的不像樣。」

池懷音被她拽著走,可以感受到她的憤怒,但是想想又覺得有些好笑,掩嘴小聲道:「他們是研究生。」

江甜驟然停下,皺着眉看着池懷音:「你認識?」

「認識那個格子衫的。」

說到那個格子衫,江甜倒是來了幾分興趣:「那個長得最好的?」

池懷音回想那人的模樣,竟有幾分不想認同:「那個人叫季時禹,從礦冶學院考過來的,以前是我高中同學。」

江甜摸了摸下巴:「你這個同學,倒是和搭話那個癟三不一樣。」

池懷音皺了皺眉:「物以類聚,怎麼會不一樣?」

「嗯?」

「季時禹這個人,以前是我們學校,挺出名的……」

「因為長得好?」江甜搶話道。

池懷音搖搖頭:「因為他是個出名的……臭流氓。」

池懷音話音剛落,就感覺到肩膀被人輕拍了兩下。

她下意識回頭,就見到剛私下議論的「臭流氓」,正言笑晏晏站在她身後。

距離那樣近,讓池懷音不寒而慄。

「什……什麼事?」

來人不緊不慢地攤開手心,上面赫然是池懷音的那枚櫻花胸針。

池懷音這才發現,自己的胸針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她慌忙伸手要去拿,他的手卻往回收了收,讓池懷音撲了個空。

池懷音心裏咯噔一跳,心想來人這莫不是聽見她的話來算賬了,正想着怎麼解釋,他的手又伸了過來。

池懷音翹着手指,十分忐忑地拿走了自己的胸針。

「那……我們先走了……」

「嗯。」

池懷音見他沒有糾纏之意,趕緊拉了江甜就要跑。

「池懷音,你可要小心點了。」身後的聲音,不疾不徐,擲地有聲。

聽到他又叫自己的名字,池懷音後背一僵,艱難回頭。

「你……你想怎麼樣?」

他眼睛微微眯著,稍顯細長,看上去像只老狐狸,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狡勁兒。池懷音越怕,他的表情越是愉悅。

他指了指池懷音腳下,一臉紳士模樣:「我是說,腳下台階,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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