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此生不悔入潛象

第二百三十九章 此生不悔入潛象

夜已三更,烏雲掩映下,月光稀稀疏疏灑在大地上,春日的郊外儘是蟲鳴蛙叫。

鳳陽城上的清兵倚在烽火台前打着盹,濟爾哈朗深知自己的兵力不足,想要撐到援軍到來只兵行險著。他在鳳陽城樓上設置了六個烽火台,只要遭到敵襲立刻點燃。這樣他就可以最大限度的節省手下士兵,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休息。

今天的東南角,就是換防的一處,只留下了百人的佐領守在城樓。

城下靜悄悄的,清兵睜眼看了一下,接着開始假寐。漫漫長夜,對於這個放哨的清兵,是尤其艱難的一夜。在他身邊,另一個清兵從懷裏掏出一個熱乎乎的油麵紙,裏麵包着一塊煮熟的牛肉。

清兵咽了口唾沫,眼看對方一點想和自己分享的意思都沒有,不滿地撇了撇嘴,城裏的物資這麼匱乏,他的同伴卻總能從城中百姓家裏,搶到牛肉這種東西。他這個同伴在清兵中很有名,號稱最了解漢人,每次搜尋城中的房子,不管漢人躲在哪,都能被他找出來殺掉。

吃肉的清兵一邊貪婪地品咂著嘴裏的肉香,一邊笑眯眯地說道:「阿桂,知道你為什麼吃不到牛肉么?嘿嘿,我跟你說,漢人最狡猾了,當初在遼東我爹在一個漢人的作坊里做工,那個東家掌柜的就是典型的漢人。不管我爹怎麼藏東西,都會被他給發現。再後來老汗王帶着我們族人,殺光了遼東的漢人,將他們趕出了關外,我爹趁機將掌柜一家殺光了,卻怎麼都找不到他的錢藏在哪裏。」

阿桂被他一吵,心中想着反正是漫漫長夜,聽他聊天解悶也挺好的,於是問道:「那後來呢,你爹找到了么?」

「後來?嘿嘿,後來我爹就霸佔了那間房子,我娘帶着我去住進了原來漢人的房間,三天之後我就在床下的地窖里,找到了他們所有的財產。漢人喜歡挖洞,他們就跟老鼠一樣,總是喜歡挖個洞把自己的好東西藏起來。在我們滿洲,誰家有了好東西都恨不得像全族炫耀,而他們生怕被人看到,他們管這叫財不露白。」

阿桂看了一眼他手裏的牛肉,冷笑道:「隆春,沒想到你還懂漢人的話呢。」

被叫做隆春的清兵啃了一口肉,邊嚼邊笑道:「那個老掌柜,當初讓我陪他的兒子讀書,我跟着學了一年。」

「他對你那麼好,你爹還殺他全家?」

「嘿嘿,誰讓他是漢人呢,漢人不就是應該被我們宰么。」

「嘿嘿,這話也對。」

一陣冷風吹過,阿桂沒有牛肉可吃,捏了捏脖領。突然聽到一陣破空聲,一支冷箭插到了他的喉嚨里,隆春將手裏的肉一扔,電光火石之間躲到烽火台後面。嗖嗖嗖,幾支箭射在他躲開的牆壁上,隆春怪叫一聲,手腳哆嗦,想要點燃烽火台。

不需要他來時警示,城外突然亮起無數的火把,將黑夜照的如同白晝。不知道多少兵馬,一起往城下湧來,隆春嘴裏尚有沒有嚼爛的牛肉,嘴巴長得大大的,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北伐軍彷彿知道了那裏是空虛的,然後集合所有兵力,趁著夜色掩護,偷偷地摸到這邊,然後發起了總攻。

二十萬大軍,將整個鳳陽都震得發抖,濟爾哈朗匆匆披上戰袍,從府上竄了出來。他還沒有走到城下,城樓上順着一架架的雲梯爬上來的北伐軍,已經和為數不多的清兵展開了肉搏。

侯玄演臉色難看,一張臉就像是三冬未化的嚴霜,周圍三尺地內沒有人敢靠近。他的眼皮耷拉着,眼睛眯成一道縫,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只有微微顫抖的睫毛,暴露了此時他心中並不像表面那麼平靜。

稍早時候,入夜時分,潛象營的探子從城中逃出,向他講述著城內慘絕人寰的景象。來的探子名叫謝驚蟄,他在講述完城中的百姓的遭遇后,結結巴巴地問道:「督帥,今夜鳳陽城中,可曾有其他探子前來?」

侯玄演不明所以,說道:「沒有,就你一個。」他聽完謝驚蟄的講述,心中如同火燎一般,腦仁都沸騰了。

謝驚蟄雙手一抖,轉身離去,走到帳外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當他來到東南城牆,見到清兵稀稀疏疏的時候,就知道今夜唯一的幸運兒就是自己。儘管如此,他還是抱着一絲的希望,希望其他的弟兄也能碰到這樣的情況。但是在小白心中知道,他的三個兄弟,沒有一個會退縮。即使城上守衛森嚴,他們肯定也會拚死一搏。

月光下,綽號小白的探子跪倒在地,涕淚齊流。

侯玄演彼時已經被仇恨塞滿了腦子,緊急召集所有將領,安排了這次突襲。

圍點打援的戰略雖好,但是侯玄演決心用最快的速度攻下鳳陽府。

或許不會再有這樣的好機會,也不會再有濟爾哈朗這麼大的誘餌,侯玄演還是不能說服自己為了殺傷清兵,而犧牲這滿城的老弱婦孺。這一切只因為他是一個漢人,城裏的百姓不是他可以隨意放棄的棋子。

時間回到當下,越來越多的北伐軍從城樓上殺到城下,東南城門被一刀劈開,就像是打開了殺戮的大門。

濟爾哈朗癱坐在地上,哀嘆一聲:「這下我們完了...」

「王爺,我們護着你殺出去!」兩藍旗不乏彪悍之輩,這種局勢下還有人想要護著濟爾哈朗突圍。

人群中濟爾哈朗是最清楚局勢的,突圍?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這個城中的清兵有一個算一個,根本沒有人能逃掉,大明還是太大了,漢人還是太多了。只需要一個侯玄演,就能帶着他們完成反攻,他第一次懷疑先皇入關的決定是不是對的。

「王爺,明軍殺過來了,快起來指揮大家作戰啊。」周圍的滿人雖然敬重他,但是事到如今濟爾哈朗的反應卻讓他們很是失望。

濟爾哈朗被他一喝,眼中恢復了清明,說道:「侯玄演手段最是狠毒。咱們到了這步田地,還是自殺免得受酷刑而死。」說完舉刀就要自盡,被旁邊的滿將蘇班岱用刀背打在手上,濟爾哈朗手裏的彎刀應身而落。

蘇班岱自己根本不想死,他有着強烈的求生欲,他也知道只要濟爾哈朗一死,他們連萬分之一的希望都沒有了。

「王爺,狼群中的山羊,也要奮力一躍,鷹嘴裏的狐狸,也要繞頸反咬。咱們是勇武冠絕天下的滿洲勇士,怎麼能不見敵人就自殺!願王爺振奮精神,帶我們衝殺出去。」

濟爾哈朗失去了自殺的最後機會,被手下裹挾著迎向北伐軍的洪流。

...

硝煙半夜繞高牆,已報王師定鳳陽。

生民黎庶百遺一,得勝將軍哀斷腸。

莫言此仇如高山,高山難高三千丈。

休道此恨似流水,流水不流萬里長。

翌日清晨,殘存的百姓從各自的家中走了出來,就看到滿地清兵的屍體。還有那久違的大明軍人,正在收拾各家門口懸掛的屍體。

沒有歡呼,沒有感恩戴德,沒有夾道相迎...

一聲聲痛徹骨髓的嚎哭,在城中每一個角落響起,戰爭的苦難從未如此刻形象生動地呈現在侯玄演的眼前。鳳陽城中的慘狀,看一眼就足以讓普通人三天吃不下飯。

突然斜刺里出現一個滿臉塵灰的小婦人,他的懷中抱着一個嬰兒,看那嬰兒面色發黃身子直挺挺的,顯然已經死去多時了。

親兵們上前驅趕,侯玄演一擺手,示意他們退下。小婦人攔在侯玄演的馬前,臉上已經沒有了人樣,撕心裂肺地喊道:「你們怎麼才來吶!」

這一聲說出了滿城百姓的心聲,所有人都掛着眼淚,臉上的麻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深深的悲傷。

夏完淳心地善良,生怕侯玄演因此怪罪他們,趕忙上前說道:「兀那婦人,你可知眼前的是誰,還不快退下。」

侯玄演勒住馬,下馬將她扶了起來,懷裏的孩子已經開始散發臭味。小婦人身上的衣服單薄,而且處處都是撕爛的痕迹,顯然已經遭到了清兵的凌辱。侯玄演解下披風,將她和死去的孩子裹起來。

「我來晚了...對不住。」一行清淚從兩頰滑落,看得婦人目瞪口呆。她憑着胸中一股無處發泄的恨意,攔下了她生平所見氣場最強的年輕將軍的去路,只求一死而已,卻沒有想到是這個局面。突然,她的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暖意,就像是無盡的黑夜中,出現了一道亮光。原來人世間,不止有畜生。

侯玄演說完轉身上馬,環顧四周,向著百姓們揚聲道:「對不住大家,我侯玄演來晚了!」

這一天全城泣不成聲,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所有。今天,他們的心中,有了自己的王。生活有了希望,才不會讓人麻木地等待死亡,鳳陽城一定能重建。

馬蹄聲在鳳陽城中的街道上響起,侯玄演自從竹林淚別自己的父親和兄弟的遺體,今日是第一次落淚。

「張一筒。」飛奔的馬上,越國公侯玄演突然高聲喊道。

「標下在!」

「傳我的命令給秦禾,我要濟爾哈朗狗賊剝皮抽筋,和所有俘虜一道,丟到金汁中煮沸。」

兩天後,北伐軍挨家挨戶,讓倖存的百姓們去到街頭,今日是處決戰犯的日子。

鳳陽城中,曾經的鬧市,被挖出了一個校場大的巨坑,裏面堆滿了各種滿清官吏武將。在旁邊新建了一座高台,擺起了幾口巨大的鐵箱。那是鳳陽清兵守城時候的利器,他們就是用這個把糞便煮沸,做成金汁往城下淋。這東西沾著皮膚就爛,什麼金瘡葯都治不好。鐵箱下一個巨大的坑,裏面是被俘的清兵。六萬清兵大部分都被憤怒的北伐軍砍死了,剩下的都是些官員武將,約有千人。

濟爾哈朗和蘇班岱、蘇察哈被壓上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的臉上蒼白沒有血色,蘇班岱已經神志失常地向著濟爾哈朗破口大罵。濟爾哈朗這輩子享盡了富貴,也曾經征戰天下,殺人無算。到了此時也嚇得腿股發軟,額頭汗珠斗大的落下。

由專業的劊子手剝去了三個人身上的部分皮膚。腿股、胳臂、額頭的血肉都露在外面,嚎叫聲越來越小。

終於,劊子手們完成了自己的傑作,周圍的百姓靜的可怕。所有人眼中泛著綠油油的光,看着高台上的三個血淋淋的人。

幾個北伐軍小兵,將三人頭頂的繩子拽起,從吊杆上將他們放到鐵箱上空。煮沸的糞便發散著衝天的氣味,沸騰的鐵箱中不斷冒起水泡和熱氣,三個人儘管已經沒有了人皮,但還是驚懼不已。

拔刀斬斷繩子,三個人撲通撲通,落到鐵箱中。

巨大的鐵箱被守城時的滑輪裝置抬起,將滾燙的金汁淋到坑中。百姓們一擁而上,一人一把土將巨坑埋住。整整一天,鳳陽城都是嘈雜的,當天在場的所有人耳朵里的噪音,三天之後還嗡嗡的響。

而在鳳陽的城郊,一個少年卸去了身上的甲胄,蹲在三個墳塋前。

每個墳頭都插著一把短刀,刀纓隨風飄動,蒼涼的日暮下,顯得格外凄涼。小白謝驚蟄搜尋了一天,也沒有找到三個兄弟的屍首。儘管一天下來跑斷了腿,他的心中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找到,如此可能還保留着萬分之一的希望。

旁邊出現一個軍官打扮的武將,看着癱坐在地上的謝驚蟄,堅毅的臉上難得流露出慈父一般的憐意,他溫聲問道:「小白,你真的想好了?我已經把你們的事迹上報給洪統領,相信很快就有嘉獎傳來。」如果有潛象營的人在,一定會驚的下巴都掉了,被營中稱為活閻羅的陳常之竟然會有這溫情脈脈的一面。

謝驚蟄笑了一聲:「頭兒,我現在有四對父母需要孝敬,已經穿不起這身潛象服啦。」望着三個墳包,謝驚蟄知道裏面空空如也,他在地上畫了個圈,把自己腰裏的短刀插在地上,呢喃道:「等小弟完成了哥哥們的囑託,將你們的孩子養大成人,將你們的父母高堂送走,就來陪三你們。」

「頭兒,我走了,你幫我把這身潛象甲,還給督帥吧。」

陳常之望着越來越遠的少年背影,突然高聲問道:「小白,加入潛象營,你後悔么?」

孤寂瘦削的背影,轉過身來,淚痕遍佈的臉上粲然一笑,甚至露出了潔白的兩行牙齒。

「我們四個,不曾後悔...」

陳常之眼中泛淚,遠處的身影逐漸模糊起來,恍然間好像是四個少年勾肩搭背,相約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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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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