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染與白石老人

可染與白石老人

也有很多機會聽他談齊白石。他談齊白石,是真正原味的、不加味精香料的齊白石,這麼一來,倒非常之像他自己。

他第一次見齊白石是帶了一卷畫去的。齊見到李,因徐悲鴻的介紹,已經是越過一般禮貌上的親切,及至他讀到李的畫作,從座位上站起來,再一張一張慢慢地看,輕輕地讚美,然後說:「你要印出來!要用這種紙……」

於是他轉身在柜子頂上搬出一盒類乎「蟬翅宣」的紙來說:「這種!你沒有,我有,用我這些紙……」

他明顯地欣賞可染的畫。齊九十歲,可染才四十剛出頭。後來李對齊產生拜師的動機,是對齊藝術的景仰,並且發現這位大師的農民氣質與自己某些地方極其相似。已經不是什麼常人的亦步亦趨的學習,更無所謂「哺乳」式的傳授。一種榮譽的「門下」;一種藝術法門的精神依歸。

可染精通白石藝術的精髓。他曾經向老人請教「筆法三昧」。老人遲疑地從右手邊筆堆中拈起一支筆,注視好一會兒,像自言自語地說:「……抓緊了,不要掉下來!」可染不止一次告訴我這個故事。他也沒有向我分析這句話的心得。

「抓緊了,不要掉下來」之外,還有重要的秘訣嗎?沒有了。世上有抓筆的秘訣嗎?老人沒有說;只是提醒他這個弟子,如果「掉下來」,就不能畫畫。抓緊,不掉下來,怎麼拿筆都行。筆,不能成為束縛自己的枷鎖。筆是一種完成有趣事物的工具;一匹自由的乘騎。白石一輩子的經驗就是「法無定法」,「道可道,非常道」。可染不言,意思就在這裏。可染不是孺子,不是牛犢。白石論法,是看準了這個火候已足的弟子的。

第一次拜見白石老人是可染先生帶去的。

老人見到生客,照例親自開了櫃門的鎖,取出兩碟待客的點心。一碟月餅,一碟帶殼的花生。路上,可染已關照過我,老人將有兩碟這樣的東西端出來。月餅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淺淺的一碟。「都是壞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坐之後我遠遠注視這久已聞名的點心,發現剖開的月餅內有細微的小東西在活動;剝開的花生也隱約見到閃動着的蛛網。這是老人的規矩,禮數上的過程,倒並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動起手來。天曉得那四分之一塊的月餅,是哪年哪月讓饞嘴的冒失客人幹掉的!

可染先生介紹了我,特別說明我是老人的同鄉。「啊!熊鳳凰熊希齡你見過了?」老人問。

「我沒能見到;家祖是他的親戚,幫他在北京和芷江管過一些事,家父年輕時候在北京熊家住過一段時間。」

「見過毛夫人?」

「沒有。」

「嗯!去過湘潭?」

「真抱歉,我離開家鄉時年紀很小,湖南本省走的地方反而很少!」

「歉么子?我也沒有去過鳳凰縣城!」

大家笑起來,老人也微微翹了翹嘴,自得這小小的「反扣」。

然後我們就吃螃蟹。螃蟹是可染先生提醒我去西單小菜市場買的。兩大串,四十來個。老人顯然很高興,叫阿姨提去蒸了。阿姨出房門不久又提了螃蟹回來:「你數!」對老人說,「是四十四隻啊!」老人「嗯」了一聲,表示認可。阿姨轉身之後輕輕地嘀嘀咕咕:「到時說我吃了他的……」

老人一生,點點積累都是自己辛苦換來,及老發現佔便宜的人環繞周圍時,不免產生一種設防情緒來保護自己。

人謂之「小氣」。自己畫的畫不肯送人是小氣;那麼隨便向人索畫就是大方嗎?不送一個人的畫是小氣;不送一千一萬人的畫也是小氣嗎?為這幫佔小便宜的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就是大方嗎?

隨便向人要畫的中國傳統惡習的蔓延已成為災難。多少畫家對這種陋習的抗拒,幾乎前仆後繼,是一種壯烈行為。

可染先生還提到老人學問的精博,記憶力之牢實。北京榮寶齋請齊老寫「發展民族傳統」六個橫幅大字。老人想了幾天,還問可染「天發神讖碑」拓片哪裏可找?上頭那個「發」字應該弄來看看。不久就看到了那個拓本,六個大字書就后掛在榮寶齋當年老屋的過廳門額上。字是隨意體,寫得雄厚滋潤之極,看得出其中的「發」字受到「天發神讖碑」中的「發」字的鼓舞,乘搭過氣勢,倒看不出其中任何一筆的模擬。這是齊白石之所以為齊白石的地方。

可染先生對齊白石不僅盡精神上弟子之禮,每月由中央美院發出的名譽教授的薪俸也由可染先生代領,親自送去白石鐵屋老人手中的。冬天來了,白石老人的家裏就會打電話來問:學院為什麼還不送煤來?

送薪俸到西城,有時可染帶着小女兒李珠或小兒子李庚去,老人總要取一張小票子給孩子作為「糖果錢」。入情入理。充滿溫暖好意。

跟可染先生找齊老大約三次:一次吃螃蟹;一次在他女弟子家畫像、拍照;一次是把刻好的木刻像送去請齊老題字。

我記得可染先生說過,惟一的一幅他與齊老的合照,是我拍的;同時我跟齊老合照的一幅當然是可染拍的了。我記得給過他一張,底片可能還在我家哪個抽屜里,得找找看。

一次除夕晚會,中央美院大禮堂有演出,李苦禪在京劇《黃鶴樓》中扮趙子龍。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飛揚。為白石老人安排了一張大軟沙發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間。男女學生簇擁着他一起看這場由他弟子挑大樑的演出。近一千人的禮堂坐得滿滿的。

鑼鼓響處,趙子龍出場,幾圈場子過後亮相,高粉底靴加上全身扎的重靠,已經累得汗流浹背、七上八下,於是報名時的「啊!常山趙子龍」就累成:

「啊!啊!常,常,常,常……」

齊老頭笑得前仰後合,學生們、教職員工和家屬孩子們登時也跟着大笑起來。

回到二號已經半夜十一時多,一路上我們幾家人笑個不停,可染還學着苦禪拉開架子亮相,「啊!啊!啊!常!常!」苦禪也一路又笑又解釋:「太,太累了!原先沒想到那麼吃力,到『報名』時弄得那副德行!幸好,幸好沒搞那出《武松打虎》,那是場獨腳戲。要真搞,可有我的好看!」

幾年之後,大家在一起時講到這件事又大笑一場。那時真甜美,大家都那麼年輕,全院子裏只有很少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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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講述他們的故事:《比我老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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