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

孩子們

在記憶中,彷彿沒見過他責罵孩子。

說到孩子,他三個孩子都令我十分喜歡。

小可長大之後當解放軍,矮小,結實。多少多少年沒見了,一次在校尉營轉角處見到一個雄壯的全身武裝的解放軍戰士,叫了我一聲「黃叔叔」,行了一個軍禮。「啊!小寶!是你呀!小寶。」我感動極了,我緊緊地抱住了他,忘記了對解放軍應該的嚴肅和尊敬。小寶的官名叫「李小可」,他可能希望大家都不再叫他的乳名。好吧!我,黃叔叔試着辦吧!

小可複員之後,在北京畫院成為一個繼承父業的、有父風的畫師,同時照顧著自己越來越老的父母。有一個孩子在身邊總是好的。

小妹我們仍然叫她小妹。她比黑蠻大好幾歲,黑蠻從幾個月開始就得由她陪着玩,用一條浴巾把他兜起來,與另一個常家姐姐婭婭一人抓一個角,搖來搖去甩著玩,唱着好聽的兒歌。多少年前,她是個激進派,報名參加「上山下鄉」去了遠遠的甘肅。可染夫婦眼看着她一個女孩子扛着包袱走了。一去十來年。費盡了移山心力把小妹接了回來,已是一個大女孩。我們的心裏為她的歸來高興得暗暗發抖。她就是我們當年的小姑娘,留着兩根蓬蓬的大辮子、紅通通的臉蛋、大聲吵吵跳着「猴皮筋」的李珠。她的歸來使老人說不出地高興。

記得我一九五三年由香港回美院工作的時候,版畫系那時候叫版畫科,中國畫系叫彩墨畫科。因為這兩個系當時都不太起眼,彩墨畫科都是些老傢伙,版畫科只有很少的人員,便合在一起進行政治學習。天氣熱,外面有一塊白楊樹的綠陰,學習會便在室外舉行。這一個學習組有李可染、李苦禪、王青芳、蔣兆和、葉淺予、黃均、劉力上和陸鴻年,還有李樺、王琦、陳曉南和我。託兒所就在我們隔壁,孩子們也放出來在綠陰下活動,中間隔着一道活動的小欄桿。李珠那時在託兒所,她和所有孩子一樣好奇地看着這一群老頭子跟她的爸爸坐在一道。我剛從香港回來,穿着上可能讓孩子們發現了一點什麼新問題,一個孩子指着我說:

「這個小人穿一雙小鞋。」

我聽這句話幾乎哭笑不得。我已經二十八歲,有妻子兒女的人,小什麼?但比起他們的爸爸卻的確小得多。幸好李珠給我解了圍,她說:

「他是黃叔叔,黑蠻的爸!」

小弟官名「李庚」,在李家是最小的男孩。每禮拜只能見他一次,因為他是「全托」。小弟是最佩服崇拜我的孩子之一,跟我很親。原因是我有一些他夢寐以求的、令他神往的東西:一部鮮紅色的八十個低音鍵的意大利手風琴;一支雙筒獵槍;一個立體鏡;還有一部萬用的電動小車床……一些記不起來的好玩的東西。再加上我大笑大叫,跟他們所有的爸爸都不一樣,願意在沒事的時候跟他們玩,講一些有趣的故事。只要我一暗示,他們就會奔跑過來。

他是個沙嗓子,連哭起來都沙。

忽然他長大了。我們相隔整整一部苦難的歲月——「文化大革命」。他「上山下鄉」去了內蒙古。我也去過內蒙古,知道對於幼小的孩子是個怎麼樣的地方。但是他長大成人回來了。感謝上蒼,還給我們一個如大沙漠如大蒼穹似的心胸開闊無比的青年。

「我回來了,沒有什麼再苦得死我,難得死我。黃叔叔,什麼都不用再說!」

他成為一個強者。祖上遺留的一副魁梧體魄,再加上馬背和荒漠對他的鍛煉。他越過父親這一輩人逆來順受的溫良性格。懂事,但不乞求平安。他非常刻苦地畫畫,後來到日本去了。走之前,來看過我,問我有什麼話。

「記住!」我說,「別讓人知道你是李可染的兒子!」

「一定!」他說。

前幾年我去了東京,他從大阪打來一個電話,問明白是我,他在電話里號啕大哭。他說:「黃叔叔!來看我吧!」

我去了。小小的日本房間,說句見識淺陋的話,我一輩子沒見過疊成滿滿一面牆的「速寫簿」,滴水不進的一面牆。用了兩三天時間,陪我玩透了大阪城,我們就分手了。

後來聽說他去過很多地方,歐洲、美洲,畫了許多速寫。再不久,從可染先生處轉來一本他展覽會的場刊,見到好些張他的水墨近作時,我不免撫掌微笑起來:「此李家之千里駒也!」

雄強、潑辣,滿紙的快樂的墨色。亂七八糟的題字更增添了畫面的力量,我喜歡之極。我更是想念他,像我自己的骨肉那麼想念。現在不知他在哪裏?你爸爸死了!你知道嗎?你能回來嗎?要趕快回來啊!小弟!你在哪裏?

孩子們是我們的甜美,也是我們的悲傷;是我們的骨肉,我們的心。

說起「文化大革命」,過去了那麼多年,排除了危難,你不能不說,「文化大革命」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戲劇。遺憾的是票價太貴。多少的光陰、生命、血、眼淚。

「文革」時期,我們被關在一起。

不知道是上帝還是魔鬼跟我們開這麼大的玩笑,美術學院加上美術家協會託管的牛鬼蛇神總數,「天罡」、「地煞」,加起來恰好是梁山水滸好漢的一百單八。這有案可查,由不得你不信。

日子很不好過,勞累、痛苦、羞辱、恐懼,牽腸掛肚地思念家人和朋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黃永玉講述他們的故事:《比我老的老頭》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黃永玉講述他們的故事:《比我老的老頭》
上一章下一章

孩子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