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紅牌

毫無疑問,大衛·碧咸姆職業生涯中的最低點出現在他被罰出場外的那一刻。那是在1998年6月30日,他代表英格蘭在世界盃上迎戰阿根廷。比賽中,對陣雙方勢均力敵,各獲一個點球后,場上比分以1∶1持平。接下來,大衛巧妙地塞給邁克爾·歐文一記好球,使這位年輕的利物浦前鋒得以長驅直入,射入世界盃歷史上最為精彩的一顆進球。但是阿根廷人再一次追平,把比分扳成2∶2。此時,大衛·碧咸姆突然發現自己不可理喻地在製造新聞。在下半場迭戈·西蒙尼粗野地從後面阻截他並將他摔趴在地上時,碧咸姆開始失去理智了。當時他面朝下趴在草皮上,西蒙尼彎下腰揉了揉他的頭髮。這個動作似乎激怒了年輕的英格蘭球星。接下來,大衛仍舊保持着趴在草皮上的姿勢,同時伸腿踢了一腳那位阿根廷球員。富於戲劇性的是——西蒙尼向後摔倒了。裁判吉姆·米爾頓·尼爾森因他對碧咸姆犯規而向他出示了黃牌。但是,接着裁判又抽出了一張紅牌,將碧咸姆罰下了場,因為他那報復性的一踢。

英格蘭隊的隊友達倫·安德頓回憶說:「小貝當時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這是對他的一次很可怕的阻截。小貝被人從後面狠狠地推了一把。接着有幾名球員圍住了裁判,又是巴蒂斯圖塔在那裏老調重彈:『他應該被警告,罰他下場,』努力挑起紛爭。」

彼得·泰勒,後來曾臨時執掌國家隊教鞭,並任命碧咸姆為英格蘭隊的隊長,這樣評論說:「西蒙尼絕對是從後面猛擊了大衛,接着實際上又敲擊了大衛的頭部。我真是不明白,裁判怎麼能對這些視而不見,不去判罰西蒙尼。」

裁判吉姆·米爾頓·尼爾森後來對報界如此解釋他頗具爭議的裁決:「即使碧咸姆當時沒有踢到他,這也是一種粗暴的行為,」他堅持這樣認為。「判罰規則上寫得很清楚,試圖踢一名球員,或是踢了一名球員,都是一樣的。在這兩種情況下,都將出示紅牌。對此毫無異議。我並不樂意把球員罰出場外,也許,在他的心裏,他對他那一腳『任意踢』也感到生氣吧。我想在他那麼做的一瞬間,他心裏說了:『哦不!』」

那麼迭戈·西蒙尼,這位對碧咸姆輕輕的一踢作出如此戲劇性反應的球員,又是怎樣看待英格蘭這顆最璀璨的足球希望之星被罰下場,從而導致英格蘭在場上陷入缺少一人的不利局面的呢?「在裁判看來,這些反應帶有惡意傷害的企圖。不過其實他什麼也沒幹,」他承認說。「我認為,他本可以吃一張黃牌,那就已經足夠了。我當時是沖球去的,可是沒能搶下球來,接着就明顯地對他犯了規。我摔倒在他身上,他爬起來時就做出反應了。因為在比賽中,雙方的情緒啊,場上的氣氛啊,都很火,所以球員很容易做出這樣的反應。那時我正向後退著走,他輕輕地踢了我一下,我失去了平衡,接着摔倒在地。我覺得他本可以吃一張黃牌,那就已經足夠了。」

英格蘭球迷馬爾科姆·考威則對大衛·碧咸姆當晚的出場持一種歡迎態度,他插入了一個全新的視點:「人們記住那場比賽有三個原因——碧咸姆被罰出場外,英格蘭點球被淘汰,以及邁克爾·歐文那粒精彩絕倫的進球。碧咸姆挨了不少罵,不過有誰還記得是誰為邁克爾·歐文傳出了完美的一腳球,使得歐文得以發動那次快如閃電般的奔襲,並最終射入那粒令人難忘的進球?是碧咸姆。」

英格蘭在點球大戰中落敗之後,許多紙上談兵的批評家都毫不猶豫地紛紛指責大衛·碧咸姆,說他應為英格蘭世界盃上的失利負全部責任。而大衛本人在被罰出場后早已是痛哭流涕了。英格蘭從1998世界盃上的退出徹底讓他身心交瘁。

他的光榮夢想以如此出人意料而又令人痛苦的方式告終后,大衛決心儘快到紐約和維多利亞會合。她已經告訴過他她懷孕了,雖然得知這一消息的喜悅歡欣正為在重要大賽中被罰下場的絕望烏雲所籠罩。他和英格蘭隊其他球員乘坐同一架協和飛機回國,在希思羅機場浪費了點時間,又登上另一架飛往美國的班機。

似乎整個國家對那張黃牌都有話說。很多人都不願意原諒大衛,他們錯誤地以為是大衛·碧咸姆失去理智的那一刻葬送了英格蘭當晚的勝利。時任體育大臣的托尼·班克斯對碧咸姆在世界盃關鍵賽中被罰下場后所遭受的種種公開責難持尖銳的批評態度。「這樣對待大衛·碧咸姆實在是太難以讓人接受了,說句老實話,」他堅持說,「他是個年輕人。他球技出眾。不錯,他是發了點脾氣,不過你知道,在當時,你也能料到會發生些什麼。他是個毛頭小夥子,他還需要多學着點。但是,依我看,用那種方式對待他實在是不公平——彷彿他就是個賤民,他個人就應該對我們在世界盃上慘遭淘汰擔負全部責任。這完全是胡說八道,任何對足球略知一二的人都明白這是胡說八道。」

繼大衛在世界盃上被罰出場的事件之後,另一位英格蘭球星加利思·索斯蓋特,也就是曾經因為在′96歐洲足球錦標賽上對德國隊的比賽中罰失一粒點球而成為英格蘭頭號公敵的球員,這樣勸告大衛說:「勇敢面對你的批評者。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恐怕你不會好過。這個可憐的小子經歷的一切早已超出我曾經承受的了,」索斯蓋特承認說,「不過因為我已經經歷過,所以我仍然能夠給他出些好主意。我挨了不少罵,包括口頭上的辱罵,惡毒的來信,還有些人穿過街道,遠遠地避開我。重要的是,你如何對待這些。我當時就下定決心要站起來,像個男子漢那樣,並且努力向那些批評者解釋:足球只不過是一項運動而已。」聽到同是一名職業球員對他性格的一番高度評價,大衛的心裏必定是很快意的。「我有十足的信心,他會贏得這場戰鬥,」索斯蓋特堅持這樣認為,「即使情況對他來說會變得很艱難。大衛看上去像是個安靜的年輕人,不過我從不懷疑在他性格的另一面,他擁有足以使他安然渡過難關的意志品質。要是沒有堅強的內心,那麼他在足球上就不會取得如此長足的進步。」

在一片叫囂聲中,聽到撫慰性的隻言片語真是令人耳目一新。以坎特伯雷大主教喬治·加雷博士為後盾的「聖經社」就曾號召全國的人們原諒大衛被罰出場一事。通過「開卷」工程,這個宗教團體發出了「原諒大衛·碧咸姆號召書」,這一工程的目的在於將《聖經》運用到每日生活中。大衛·斯普里格斯博士,浸禮會牧師及「聖經社」社長,這樣說道:「大衛·碧咸姆和你我一樣,只是個凡人。每天我們都會犯些可怕的錯誤,在我們的家裏或是住處,在我們工作的地方,或是在我們當地的社區。有些時候,我們的錯誤行為使得碧咸姆所犯的錯誤相形之下顯得微不足道。重要的是,大衛已經勇敢面對了自己的錯誤,並且請求了隊友及全國人們的原諒。這一切都需要勇氣,我們不應當再當面責怪他了。除此之外,他分毫不差地做了在這種情形下《聖經》要求人們所做的一切。如果我們現在還不寬恕他,我們就犯下了可怕的偽善罪。」

毫無疑問,法國′98世界盃之後的一段時間對這位曼聯球星來說是一段艱難的日子,不過來自他家庭和俱樂部的強大支持幫助他渡過了難關。阿萊克斯·弗格森挺身而出支持他的球員,批評格倫·霍德爾沒能處理好局勢。傷心地結束了世界盃的希望之旅后,大衛·碧咸姆重又回到了老特拉福德,並且決心要向前看,而不是向後看。曼聯的老闆對他的明星球員在世界盃上所遭受的某些不公正待遇早就心懷不滿了,他勸告大衛說,比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所以他應該把它拋到腦後去。阿萊克斯·弗格森很精明地表示支持他極具天賦的中場大將,他還聰明地循循善誘,使這位在每個客場都飽受無情責難的球員調整出最佳狀態。大衛用整個賽季令人為之目眩的精彩表演報答了知遇之恩,這個事實很能說明碧咸姆性格中的某些特點。

對於年輕的大衛,這是一段極其艱難的時光。他的家人接到了謾罵的電話。在報刊雜誌上,對他的批評如潮。有一段時間,人們幾乎把他當成了國家的棄兒來對待。新賽季開始的那一陣子,他發現由於他被罰下場,有些人還到處跟隨着他尋釁滋事。在一場比賽中,頂尖裁判大衛·埃勒雷聽到西漢姆球迷們高唱的下流歌曲,感到大為驚駭——他們用污言穢語大聲叫嚷,侮辱維多利亞——以至於他走近那位球員,和他說了幾句話。「我跟他輕聲說了兩句話,」埃勒雷後來回憶說。「我告訴大衛,作為一名裁判,我早已習慣於受到辱罵,對此他根本不必理睬。我當時是想確保他不會由於他們反覆高唱的東西而做出什麼日後會令他懊悔的事情來。大衛沒有出任何問題。他微笑着繼續投入比賽。在這種形勢下,裁判們能幫上球員的忙。」

大衛覺得針對他個人的謾罵只不過讓他心煩,可是聽到那些令人作嘔的關於他妻子的歌,真是讓他火冒三丈——難以置信的是,那些人甚至還殘忍地詛咒他嬰兒的健康,這簡直令人膽寒。這些所謂的球迷居然能興高采烈地反覆高唱辱罵嬰兒的歌曲,他們的心態真是令人費解。西漢姆球員斯蒂夫·洛馬斯敦促主場的球迷不要攻擊這位本地出生、長大后才轉向曼聯的球星,因為他覺得這些侮辱可能只會使碧咸姆的場上表現更為出色。「不要去招惹他,否則我們會自食其果,」斯蒂夫這樣請求他的西漢姆球迷們。「伊恩·賴特已經跟我說過,他真是喜歡被對方的球迷起鬨喝倒彩,這反而激發了他的鬥志,使他在比賽中的攻勢更加犀利。我懷疑碧咸姆也會作出同樣的反應。我們沒有發現他僅僅因為我方支持者的胡言濫罵就在場上跑來跑去,伺機報復。」

大衛歸隊參加新賽季的比賽后,他的隊友和經理似乎都格外地支持他,不過他還是決定不再拋頭露面,而是去做他最擅長的事——踢足球。當曼聯順利地接近激動人心的三冠王這一赫赫戰績時,大衛·碧咸姆已經出色地擔當了這支偉大球隊神經中樞的位置。漸漸地,被罰出場外的記憶模糊了,大衛又允許自己在媒體面前多曝點光。他在帕金森節目中的出現不僅展示了自己個性中迷人的一面,而且幫助公眾改變了先前對他不滿的情緒。

敏銳的邁克爾·帕金森很快就認識到了大衛·碧咸姆和他的家人所承受的來自那些所謂的球迷的巨大壓力。帕金森的早期足球英雄是另一位具有非凡才華的曼聯球員喬治·貝斯特。這位足壇豪傑也曾因極佳的球技和退役后五光十色的生活而受到眾人的矚目。雖然喬治·貝斯特經常遭受對方球迷的奚落,但是或許他所曾聽到的最難聽的辱罵也莫過於利物浦球迷為他編寫的那支音調優美的歌曲,這首歌這樣嘲弄道:「喬治·貝斯特,超級巨星,走路像個女人,還戴着胸罩。」喬治·貝斯特很可以對這首歌一笑置之。但是大衛·碧咸姆所面臨的是球迷們瘋狂喊叫,說他們希望他的小兒子得癌症死掉,或是他的妻子喜好肛交。

帕金森對這種無恥行徑深感震驚,他認為這是我們生活在一個令人悲哀的時代的象徵,同時也是**裸妒忌心的明證。某些球迷似乎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有人可以在足球場上擁有超人的天賦,同時也可以在足球以外的生活中美滿幸福。帕金森不僅為大衛·碧咸姆的球技所折服,更為他的尊嚴而感動。這位頗受尊重的作家兼廣播員對英格蘭國家隊隊長竟然要去對付這種低等的、令人難以啟齒的謾罵一事禁不住大為憤慨。全國大多數沉默的球迷在聽到帕金森指出大衛·碧咸姆身上具有鼓舞人心的影響力時,肯定都在暗暗地為帕金森喝彩。這表明了即使是在今天,也是完全有可能在擁有美滿婚姻,幸福家庭的同時,照樣成為一位國家英雄。大衛·碧咸姆對邁克爾·帕金森清楚有力的支持心懷感激。他們都明白,看台上的污言穢語永遠都不會改變球員朝着自己夢想奮鬥的努力。正如帕金森所說:「弗格森培育了這位天才,而斯文·戈蘭·埃里克森則可能給予了天才充分發揮的餘地。」喬治·貝斯特當然也早已認識到當今這位身披他那件著名球衣的人是一位卓越的天才,當他把大衛·碧咸姆列入他認可的曼聯偉大球員名單時,他已經流露出對大衛的讚賞了。

很多正派的球迷對大衛遭受的那些不絕於耳的辱罵已經感到很厭惡,因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向大衛表示個人的支持,大衛對此極為高興。當臨時執教英格蘭國家隊的教練彼得·泰勒在2000年11月15日對意大利的一場比賽中任命大衛·碧咸姆為隊長時,這一舉動實際上已經確定了這位球員公眾形象的徹底轉變。這個聖埃蒂安納的壞小子看來到底還不是真的那麼糟糕。況且,事後回想起來,還沒有哪位球員能被真正要求對英格蘭未能在世界盃上順利晉級而承擔責任。大衛在球場上極佳的競技狀態幫助他掀起了新的一波熱潮,他再一次受到了人們的熱烈歡迎。球迷們不僅看到了他如何出色應對成為國家隊隊長的這一挑戰,而且他們也喜歡他應對的方式。實現從首惡到英雄的轉變實在並不容易,不過讓大衛·碧咸姆高興的是,他終於完成了這一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