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又一場風波

十九、又一場風波

又一場風波,又一場動蕩。他說兩個小時后,讓我到他屋子裏去找他……

他是來向高福海報告,有幾十名退伍軍人正聚集在朱副場長和李副場長那兒,好像又在醞釀什麼新的行動。黑早起霧的時候,小分隊隊員張建國,孟在軍向韓起科報告了這個情況。他才匆匆撇下我,騎馬離去核實這個情況。小分隊隊員並沒徹底斷絕了跟韓起科的來往。沒有。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與韓起科保持着密切來往,一部分人仍根據韓起科的安排,用各種方法暗中「監視」朱、李等人,並且隨時把所得的最新情況,報告給韓起科。

韓起科對朱、李、趙等這幾位「老同志」一直懷着一種天生的不信任感。他看不慣他們在高福海面前那種唯唯諾諾的模樣。比如,開全場幹部大會,高福海上下主席台,朱副場長總要不失時機地上前去攙扶那麼一把,以在眾人面前表示自己對高場長的恭敬和謙卑。但這位朱副場長的年紀比高福海還要大好幾歲,身體又比高福海虛弱得多,這麼去攙扶,總讓韓起科心裏產生一陣陣說不清的酥麻感。而那位李副場長身邊卻老帶着本子和筆,只要高福海張嘴,不管說啥,他都會立馬掏出本子來,很虔誠地做記錄,搞得高福海自己都渾身不得勁,好幾次笑着勸阻他:「你幹嗎呢,我一張嘴你就往本子上記,想秋後算賬呢?」但實際上,有好幾回,韓起科發現這位李副場長在背後跟人一起悄悄地嘲笑高福海做出的某些決定。而那位趙大疤同志,是他們三人中最年輕的,也是讓韓起科真正感到「可怕」的一個人。趙大疤被下放到岡古拉來之前,曾有個非常文氣的名字,叫「趙邦翼」。這名字是他曾祖父留下的。曾祖父是清末秀才,志在仕途,國運中衰,無奈經商,一生鬱郁不得志。讓他最為鬱悶的是,考察了家門後續的兩代子孫,覺得裏頭沒有一個能代他實現治國平天下的鴻鵠之志,臨終前,留下這麼一個「邦翼」的名字,叮囑,在重孫一輩中,如有有志者,當以此名冠之,激揚家風。在重孫一輩中,趙大疤最聰明,最能幹,眼光最遠大,也最有抱負,顯得最有曾祖的遺風。這名字因此就落到了趙大疤的頭上。大學只上了三年,他就修完了五年的課程,提前留校當了「政治輔導員」。一腔熱血,滿懷激情,不幸在一九五七年卻被定為中右分子。下放勞動。他也是主動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接受考驗和鍛煉,經過反覆申請,才被批准來到岡古拉。動身前,他到派出所要求改名。一是表示從思想上跟封建家庭劃清界線,再是表示要永遠記住這次所犯的錯誤在自己心靈上剜出的這一塊「傷疤」,同時也表示自己這一輩子要認真向勞動人民看齊,向勞動人民靠攏,決心起用這麼一個極富勞動人民氣息的名字——趙大疤。據趙光說,他父親原先很怕見血,家裏殺雞宰羊,都不願靠前站。但自從得知高場長特別喜歡打獵,特別喜歡身邊的人陪着他一起去打獵后,就下決心學會了開槍殺生。他原先不喜歡喝酒打牌串門,也學會了喝酒打牌串門。他原先極討厭上市場跟人討價還價,但看到在岡古拉,只有搞供銷工作才有可能經常上外頭去出差,去接觸外頭的社會,他便下決心學會了進貨採購壓價哄抬拖欠轉賬中介回扣等等那一套為過去的他極為痛恨的處世手段,並很快精通了這一套。在小分隊成立前,他幾乎成了高福海身邊完全離不開的一個人,一個事事時時都能給高福海出點子的人,而且能把點子出到高福海心坎兒上的人。韓起科知道,高福海在用人問題上挺難。他也想使用那種歷史上既沒「污點」,又特別能幹肯乾的人。但是,這樣的人在岡古拉比較少。也就是說,這樣的幹部往往派不到岡古拉這樣的地方來。為此他苦惱多年。後來他又真切地感到,自身條件越是優越的幹部,就越難以把握,難以控制。久而久之,造成了他這樣一個習慣,這樣一個毛病,這樣一個傾向,一個「嗜好」:偏愛使用犯過錯誤的幹部。這樣的人頭上有「辮子」,好「控制」,也好「收拾」。就像多年來在荒原上流傳的一句話說:勞改員比勞教員好管,勞教人員比新生員好管。新生人員比盲流人員好管。盲流人員比支邊青年好管。支邊青年比知識青年好管。知識青年比轉業軍人好管。而轉業軍人中,「頭最難剃」的正是那種同時擁有三塊「金牌」的人。這三塊「金牌」是:貧下中農,共產黨員,轉業軍人。這一號人最「傲氣」……

韓起科早就覺出對朱李趙要「小心提防」。但說不出什麼特別真切的理由。他曾經多次單獨跟高福海彙報過自己的這種感覺。但每次都遭到高福海的嚴厲斥責和警告。一直到最近終於發生「密告事件」,他才悟出,自己的擔心,就是某種無法排除的預感。這預感告訴他,這幾位「老同志」總有一天要「背叛」高場長,背叛岡古拉。他們的心從來也沒真正安在了岡古拉這塊土地上,也不可能安在這樣一塊土地上。更讓他憂慮焦心的是,在發生了「向上密告」這樣一種嚴重的事情后,高場長為什麼還不能認識到這三個人的「真面目」?他一貫精明強悍能幹。現在怎麼會迷糊到這等地步了呢?難道他真的有些「不正常」了?韓起科不信。在接到建國和在軍的報告,得知朱副場長家裏突然又聚集了幾十人,在「密謀」什麼以後,他覺得最後說服高場長的好機會到了,便擺脫多日來難免的沮喪,立即振作起來,推遲了跟我的談話,策馬趕去朱家,在親眼看到朱副場長家門前的林帶里栓著那麼多匹馬、存放着那麼多輛自行車,還有一些毛驢車后,便趕緊向高家跑來。

「你怎麼知道這些人一定是退伍軍人?」高福海在聽了韓起科的報告后,想了想,問,「你親眼看到他們進了朱副場長家的門了?」

「這時候除了退伍軍人,還有誰會幾十人一起涌到他家去說事?」韓起科急切地答道,「門外林帶里栓著十來匹馬,扔著不少輛自行車,還有毛驢車什麼的。這陣勢明擺着哩。」

「自行車?」高福海擰起眉毛問。

「有十來輛哩。」

「新車,還是舊車?」

「大都是舊車。」

「那就是了!如果是自行車,還是舊車,就更不可能了。你這顆稀鬆腦袋!怎麼不想想,那伙退伍軍人買過自行車沒有?!而且還是舊車!」

「……」讓高福海這麼一反問,韓起科還真讓他問住了。是啊,自打退伍軍人到岡古拉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帶着小分隊負責他們的安置和轉移,從來沒見過他們有自行車。誰會萬里迢迢帶一輛自行車上岡古拉來呢?即便是剛置辦的,也應該是新車,怎麼可能都是舊車呢?蹊蹺!

「那能是誰呢?好幾十人哩。要不是那伙退伍軍人,那……這事情就更複雜了。」韓起科不好意思地喃喃道。

「……」高福海往木圈椅的靠背上一仰,略略地嘆出一口氣,輕輕地追問道,「真有那麼多的馬和自行車,還有毛驢子車?」

「這,肯定沒錯。我親眼見着的……」韓起科忙答應。

「……」高福海不作聲了。他閉上眼睛,粗重地呼吸,緊張地思考着。從韓起科報告的情況看,有幾十人在朱家聚會,這顯然是毋庸置疑的了。雖然現在一時還鬧不清這些人到底是些什麼人,但有那麼多人在一個副場長家聚會,而他作為一場之主,事先居然沒有得到一點消息。事先、事中,朱也沒來做任何報告,這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允許的。尤其是在發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后,整個岡古拉的局勢已經變得十分脆弱了。恐怕再經受不住這樣一次新的騷動了。

自己近來做事是不是顯得過於軟弱了些?對朱、李、趙他們是不是也過於顯得委曲求全了些?也許更不該一時衝動,把起科和小分隊都收拾了,反而使朱、李、趙他們覺得既有可能、也有必要跟他「得寸進尺」了?

「但不這麼做,我又能怎麼做呢?幾十年了,什麼辦法都試過了。我還能怎麼着?」高福海呆坐着,緊張地默想着。「是的,我有許多可數落的地方。但是,我把自己整個兒地都搭進去了。他們真的就一點都沒看到這一點?他們到底想把我怎麼着?他們還以為自己真的能把我怎麼着?」想到這裏,他禁不住地咬住牙關,恨恨地哼了哼。如果不是小哈向他透露了「三五零八」會議的情況,讓他得知,這一回省地縣三級領導都下了決心,一定要解決他這個「岡古拉問題」,使他第一次真正感到那種「命運危機」,他大概還不會在朱、李、趙等人的「背叛」面前,表現得如此軟弱和遷就。他知道韓起科這個狗屁娃娃對他這種關鍵時刻的「軟弱」和「遷就」十分的不滿。但他一個十幾歲的狗屁娃娃,又懂得多少政治?幾十年來,各種辦法他都試過了,岡古拉才勉強維持到今天。起科這孩子是單純的,堅定的,但在這關鍵時刻,只有單純和堅定,又能管啥用?他只希望他別再給他添亂。但他已經感覺到,韓起科心中的那點「不滿」,正在走向失控。一個失控后的岡古拉娃娃,也許更可怕。他必須在他完全失控前,先擺平了它。然後再伺機慢慢收拾朱、李、趙等人。朱、李、趙等人也真夠惡的了,放出這樣一種輿論,說我高福海「精神不正常」。我難道真的不正常了?我不正常?我為什麼也要這樣去追問自己?難道我真的也感覺到自己有些……有些……不正常了?我居然還跟顧卓群這麼個年輕人去面對面地討論這事兒……而這小子居然跟我玩了個掉包計,換掉經我批准審閱的報告,夾進私貨,向上密報我「精神不正常」。我居然還要如此和氣地把他找來說事兒。我真昏了頭了?一點都把握不住自己了?這真是雪崩前的預兆?那種有如塌了大半邊天的雪崩,跟放大了一萬倍的妖魔似的,從嵬嵬群峰之巔,嘯叫着翻滾著震動着,張開一千萬隻雲遮霧罩的翅膀,以吞沒一切碾碎一切摧毀一切裹脅一切的威勢,直撲下來。

哦,我的岡古拉……

想到這兒,高福海略略張開一點眼縫,偏過一點頭去,情不自禁地從窗戶子裏向外瞅去。西沉的陽光這時已經顯得非常非常稀薄,又非常非常寡淡了。高坡上的那片白楊林也急速地躲進灰暗中。彷彿有個正在空中移動的巨人,把眼前的一切,一點一點地都收進了他那隻黑布舊袋袋子裏……

這時,張建國和孟在軍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他倆是奉韓起科之命去朱副場長家進一步探聽虛實的。兩人進得屋來,見高福海臉色鐵青,現場氣氛不是一般的緊張,剛張了張嘴,又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趕緊咽了下去。

「有啥話,快說。」高福海厲聲催促。

「我……我們……想跟起科說……說一點事兒……」孟在軍結巴道。

「有啥,就在這兒說吧。當着高場長面說。」韓起科示意道。「你們最後搞清那群人是啥人了嗎?」

「搞清了。那群人既不是退伍軍人,也不是咱本場的老職工和連隊幹部。是一夥知青……」張建國和孟在軍最後報告道。

「知青?」韓起科一驚。高福海頓時也吃了一驚。當時省里各地的知青都在鬧返城。岡古拉和哈拉努里地段偏僻,人心相對也遲鈍一些,這地區的一萬多名知青和支邊青年,暫時還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動靜。雖說動靜不大,但高福海一直為這事提心弔膽著,覺得這場風波的到來總是遲早的事。

「聽說,出面聯絡這群知青和支邊青年來開會的是朱副場長的兒子和李副場長的閨女。」建國和在軍兩人匆匆補充道。這兩位副場長的子女當年並沒有跟着受處分的爸爸一起來岡古拉,而是跟着他們的母親,分別留在了北京和省城。後來「文化大革命」,要求所有的學生,不管是大學的,還是中學的,畢業了,都得到農村,到艱苦的地方去接受「再教育」。他倆一想,去哪兒不是去,岡古拉畢竟還有當副場長的父親做依靠,便紅旗招展地跟着其他那些知青一起,來到了岡古拉。

「他們也要鬧返城?」高福海趕緊問。最近他耳聞,各地知青和大城市支邊青年為鬧返城,有絕食的,還有衝擊各級黨委和政府機關的。難道朱、李等人還想利用這場風潮,在岡古拉進一步搞些名堂?還能搞什麼名堂啊?

「詳細的,還不太清楚。但有人在傳,這兩天,中央要派人到岡古拉來檢查退伍軍人問題。所以那些知青和支邊青年,都想趁這個機會到岡古拉來找中央代表……」

「誰說中央要來人?」高福海真的吃驚了。

「這事兒,外頭已經傳了好些日子了……」孟在軍忙應道。

「那你們怎麼不早報告?」高福海忙問,並很不滿意地瞪了韓起科一眼。

「我沒聽說。」韓起科忙解釋。

「我們也是今天才聽說的。」張建國也趕緊解釋道,「前些日子,我們不都按您的要求,老老實實地在學校里接受整頓來着?」

高福海遲疑了一下,又轉過身來問我:「你從鎮政府那兒聽到什麼了?」

我趕緊回答:「我也有好長時間沒跟鎮上聯繫了。打電話不方便……一點消息都沒有。」

「哦……」高福海慢慢坐回到他那把木圈椅里,獃想起來。

「場長,無風不起浪……」韓起科走上前,低聲說道。

「你別多嘴!」高福海瞪了他一眼,吼道。

「……」韓起科忙退回去,呆立着,不作聲了。

沉默了一會兒,高福海吩咐張建國和孟在軍馬上去叫馬桂花。又吩咐我趕回學校,跟那幾位知青出身的教員探探口氣。探到什麼情況趕快報告。我忙應下,取了大衣和皮帽,前腳剛出門,只見韓起科後腳就緊跟着出來了,只是陰沉着臉,從栓馬樁上解下馬來,也不騎,跟我一起慢慢走上了那條回程的木板路。他不吭聲,我也沒吭聲。我心裏也挺鬱悶。高福海此時叫來馬桂花,明顯是要讓她給鎮上打電話,詢問中央來人一事。按理,他應該讓我去打這個電話的。馬桂花認識鎮機關里的誰啊?他不讓我打這電話,說明他已經完全信不過我了。

唉……

又走了一會兒,便遇見騎着馬急馳而來的馬桂花。一見我倆,她跳下馬,打招呼,並問:「你們倆怎麼走了?高場長那兒不是有急茬事兒嗎?」韓起科對她揮了揮手道:「你快去吧。別∴鋁恕8叱〕さ茸帕ā!甭砉鴰ㄒ苫蟮卮蛄苛慫謊郟桓葉嘍毫簦匭倫萆砩下恚蜃鷗嘸掖笪菁背鄱ァ

這時,韓起科突然抬起頭怔怔地打量了我一眼,問:「你有辦法核實中央來人的消息嗎?」我苦笑着說:「高場長已經有安排了。你我著啥急嘛。」

「馬桂花她問不來。」他不無擔心地說道。

「她問不來,就怪不着我們了。」我淡淡一笑道。

「話不能這麼說。」他略有些嗔責地瞟了我一眼,說道。

「我也不想這麼說,但我現在還能咋說呢?」我反駁道,「我們現在不是都心有餘而力不足?」

「如果我能找到這樣一部跟外界直接說得上話的電話機,你能幫着核實這情況嗎?」他問,並進一步解釋道,「核實這個情況,現在對岡古拉非常重要。我們得防止岡古拉發生更大的動蕩……要不然……要不然,岡古拉就真的要垮了……」

「對了,你有高場長辦公室那部外線電話機上的鑰匙……咱們上那達去打?」我忽然想起這檔子事來,便問。

「那不行。那樣做,太危險。」他說。

「那用場長家的那部外線電話機打?」

「你把我當傻瓜?嗤!」

「那還能上哪兒找到可以打外線的電話機子?」

「這你就別管了。我給你找到這樣的機子,你肯定能給我把情況核實來嗎?」

「試試吧……肯定的話,不敢說……」

「光是試試,不行。搞這樣的機子,風險很大……」他沉思了一下,說道。

「好嘛。連你小子也怕風險啊!這樣吧,我儘力去做,儘力去核實。萬一核實不來,最後發生什麼風險,我們共同承擔。」我說道。

「行行行。就這樣吧。」他立馬同意了。「我去搞機子。你儘力去核實。問題的關鍵是要快。否則就來不及了。」

「關鍵是看你什麼時候能搞來這樣的機子。」

「嗯……」他猶豫了一下說道,「兩個小時后,你到我屋裏來。」

「兩個小時你就能搞到這樣的機子?你是神仙?」我萬分詫異地問。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到時候你來就是了。」

說罷,他縱身上馬,用力抖動了下韁繩,那匹棕紅色的兒馬蛋子抻長了身子骨,猛地向前躥去,很快就消失在那一大片已然變得十分濃重的夜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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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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