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談之二十一《小軒窗》

怪談之二十一《小軒窗》

「啊……」一聲驚叫,身邊的女人一骨碌爬起來,慌裏慌張的抓過衣服就往身上套。他睜開惺忪的睡眼,不滿意的罵道:「你撒臆症嗎?又折騰什麼?」「我又看見她啦!不成不成,受不了,你這裏我再也不敢來住了!我還是走吧,再有一回我非成神經病不可!」說完她匆忙下地,穿鞋,拿書包,開門就走。他睡意全無,楞楞的坐起身,並沒有想去送送那個女人,雖然已經是半夜時分了。他並不在乎她,他在乎的是她「見到」的那個女人。他的妻。亡妻。此時夜正濃,涼意襲來,窗欞仄仄作響,他的眼眶有些濕潤。愛妻,為什麼不讓我再見你一面呢?寂靜無聲的夜,無人回答。他只好點燃了一隻香煙,讓思緒隨煙瀰漫。他與妻的愛情和婚姻堪稱典範,童年青梅竹馬,少年兩小無猜,青年花前月下,一根紅線早就把他們栓在了一起。自從考入同一所大學,他們的親戚朋友就把他們算成了一對和美的小夫妻。當時羨煞多少人啊。他沉浸在回憶中,手微微顫抖。大學一畢業,他們就成了家,婚後的日子更是甜蜜,鄰居常常看到小兩口手牽手出去買菜、散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眼睛蕩漾著全是對方的身影。他閉上眼,香煙燃到盡頭,燒疼了手指。他一甩。地上已經有不少煙頭了,一個男人的家,自然是混亂的。他早沒有心思收拾了,這哪裏還能算是家呢?他把妻子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來,他不忍看,不能看,看了就心痛。三十歲的年紀,她說想要個小孩子了,他們兩個人的孩子。他是喜歡孩子的,可是想到她要為此承受的痛苦,真的有些不忍。她卻執拗起來。想來真不該那麼早答應她,她還像個孩子沒有長大呢!計劃了要小孩,他們倆決定出去旅遊,畢竟從此以後不能過浪漫隨意的二人生活了,責任兩字如同重擔壓在他們的肩頭。他們租了輛小車,打算一路開到海邊,車裏帶着帳篷,索性就過一次徹底的二人生活,誰也不要來打攪好了!然而,悲劇就在最高興的時候發生了。一路暢快,她興奮的哼著歌,一會又背起詩詞,她的臉紅紅的,他實在忍不住,想側頭去吻她……就那一瞬間,前面出現一輛滿載的卡車,他一打輪,車子向路邊衝去,副駕駛的位子撞到大樹……每次想到這裏,他就會出一身的汗。他清楚的記得,她在車裏背的最後一首詞是蘇軾的《江城子》。那是她大學讀中文系時就最喜歡的一首詞了。他常說那詞鬼氣森森,她卻說,她相信是有鬼魂的,還問他,她要是變了鬼他怕不怕?現在他莫名的就想起了這首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一陣風忽起,窗帘被掀開了——他驚呆了!分明是妻,正坐在窗前梳理著長及腰際的黑髮……和那跑掉的女人說的一樣!自從妻死後,他悲傷得無法自持,甚至想和她一同到奈何橋。不過活下去的理由自然多過尋死的理由,縱然是「自難忘」,蘇軾不也還是繼續生活了「十年兩茫茫」嗎?待到「鬢如霜」的時候,時間自然會醫治好傷痛的……於是有一夜,他帶了個女人回家。他剛剛關掉枱燈,那個女人就驚叫起來,說看見一個人在窗前梳頭化妝!他開了燈,什麼也沒有。再關燈,她又叫,說有人在她耳邊背詩,說什麼千里孤墳……他只好再開燈,一切正常。如此反覆幾次,兩人精疲力竭,興緻索然,那女人怏怏的走了。他獨自躺在他和妻共枕了多年的床上,盯着窗戶,一夜未眠……幾天以後,沒什麼動靜,出於本能,他又帶了那女人回家。同那夜一樣,女人深受刺激的在半夜裏跑掉了。這一回,他好說歹說,才哄了她跟他回家,沒等天黑,就完成了好事,心裏妥帖了些,相擁著睡了,沒料到,半夜時分……這一回與前幾回不同,以前妻似乎只是嚇唬那女人,這一回她竟然現身在他的眼前,一定是因為他們剛才所做的一切,真的激怒了她……她活着的時候,是個愛吃醋的女人……他心頭很愧疚的,望着窗前的妻的背影,那一頭長發慢慢的飄了起來,妻竟漸漸轉過身來……她淚眼婆娑,一字一句念道: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誰說世界上沒有鬼!誰說有人不怕鬼!他現在就怕的全身發抖,腿肚子轉筋,冷汗如泉涌!「你……你……」他想說話,卻話不成句。「我問過你,我變成了鬼,你會不會怕我?」妻慘青的臉,笑口一開,唇紅齒白。「我……我……」他掙扎着想回答。「你說你不怕,可是我看你還是怕……我是你的妻子啊,你怕什麼呢?」妻子梳好了頭,黑髮盤成髻。他當然還記得,當初妻問起他的時候,他的回答是「夜夜長留半被,待君魂夢歸來」。但那時候怎麼想到,今日妻會真的魂歸故里呢?畢竟人鬼殊途,冷氣森森的妻,讓他不寒而慄。「我離開不過一年,你那半被便為別人而留了嗎?」妻逼近一步,似乎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別……」他終於說出話來,「你,你還是應該回到你的世界,安寧下來……」妻古怪的向他一笑,「可是我是那麼的愛你啊,捨不得離開你半步,我其實每天都在看着你,等着你。我不喝孟婆湯,沒上奈何橋,就是在等你一同登轉輪台,來世好再做夫妻。」他低頭,心裏一陣發緊。實在後悔剛才還充硬漢,想着若能再見她一面也是有趣……真的見了,才知道相逢不如相忘。「你怕啊?」妻如同生前一樣淘氣的笑,「怕我糾纏着你?那你給我一個離開的理由啊,比如——你不再愛我了。」他不敢說。「說吧,好歹夫妻一場,都這樣了還在乎幾句實話?」像是有個魚鈎鈎着他不得不吐,面對着虛無的鬼妻,他終於長嘆一聲——「是的,我不再愛你了。不是現在,而是很早以前。我們從小在一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無論誰看我們都是應該成為夫妻的。可這對一個男人來說,失去了挑戰,失去了刺激,剩下的只有無味的一系列程序。大學畢業前我就不再愛你了,可是我沒有選擇。校園裏別的女生都對我沒有『意思』,只是因為你在我的身邊。那時候我就不愛你了,甚至也許,我從來就沒愛過你。」他偷偷看她一眼,她並沒有惱。他就繼續說。「結婚以後你更是纏着我,買菜做飯逛商場,什麼都離不開我。我本來想忍耐下去算了,可是你偏偏鬧着要小孩子。天啊,有了小孩子,我的一生就被死死的套住了!我終於忍不下去了。」妻點點頭。「是的,我對不起你,我太渴望掙脫婚姻和家庭,我渴望掙脫你,我發現世界上還有那麼多的女人那麼多的樂趣……我只能那麼做了,我不能提出離婚,我背負不起道德的枷鎖。」他把抑鬱了一年的話終於吐露出來。妻平靜的看着他,鼓勵道:「說出來吧,那起車禍……」「是的,那起車禍,是我故意的。」他此時方覺得自己是個男人。「你死後我真的悲傷過,不過內心底更多是興奮。我做的太漂亮太完美了不是嗎?我表現的是那麼的悲傷,所有的人都不懷疑,還都擔心我會追隨你而去。我收起了你的所有照片衣物,不是不忍看,是終於不必看!我們也好了那麼多年,我最好的年華都給了你,你也不必怎麼樣,現在我把一切都說出來,你看,我實在是已經不愛你了,你可以恨我,怨我,離開我了吧?」妻靜靜地望着他,平緩地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其實在車子撞上樹的一瞬間,我已經明白了一切,但是我還是不甘啊。今天我來,只是想讓你親口說出來這一切。」他忽然驚覺:「我親口說出來,又怎麼樣?」妻笑了,「說出來,自然有人聽得見!」「誰?」他跳了起來,此時腿也不軟了。「判官爺爺,一眾神明。他們早要拿你,我不忍,終於還是我自己來了,這樣你也少受些苦……唉,你如此對我,我卻還是愛你……」「什麼?什麼什麼?」他想到跑,可是晚了。妻早已飄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冰冷的。「親愛的,和我一起走吧……」窗戶忽然被風刮開,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天亮的時候,人們在樓下發現了他冰冷的屍體,血流的很乾凈,他原本白凈的臉龐更加透徹。警察勘察了現場,認為是自殺。他家的窗台上,留下了一張紙,上面錄的是蘇軾的《江城子》。他最後的筆跡——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人們都說,他是太愛他的亡妻了,才做出如此驚人之舉。真是個情深意重的好男人,這樣的男人當今世界去哪裏找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鬼丫頭沸騰聊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鬼丫頭沸騰聊齋
上一章下一章

怪談之二十一《小軒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