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清

霍清

霍清,一代名士,測神機,算天下,終年三十四歲,一生未娶,無子。

沈十三站在那張床前,沉默的看着那雙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

那雙腿再也不會流出散發着惡臭的膿液,再也不會鮮血淋漓,只是,傷口也再也不會癒合了。

沈十三經歷夠了足夠多的死別。

沈家一門,獨剩他一個,

從戎近二十載了,親信一個一個的在換,被永遠留在戰場上的,一個接一個。

他從來沒想過霍清會比他先死,刀光劍影,他才是那個下一秒不知道腦袋在不在的那個。

他不知道在床前站了多久,總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

直到日暮西沉,有人去請來了江柔。

江柔放輕了腳步,走到他身邊,輕輕的抓住了他的手。

沈十三的手指動了動,仍然站得像一座雕塑,江柔什麼都沒說,扣住他的十指,陪他安靜的站着。

『節哀順變』只是一句無力的安慰,人死了,怎麼能因為四個字,就變得好過呢?只有時間,才能讓人淡忘傷痛。

江柔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

誰都覺得沈十三堅不可摧,只有她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有多苦。

全天下都必須安康,只有他一個人必須顛沛,全天下都可以發泄,只有他一個人不能哭。

是啊,沈十三怎麼能哭呢?

他肩上是多重的責任?他都哭了,天下人怎麼辦?

他習慣了。

可是習慣不代表不需要,這是他唯一的發泄方式,她不能再將他勸回去。

站一站吧,多看一眼吧,以後,再也看不見了。

月上中天,天空中出現了第一顆星子,玉書低垂著頭,雙手托著一個信封進來,跪在沈十三腳下,道,「將軍,這是公子給將軍留的信,將軍看了,讓公子……入土為安吧……」

霍清早上就沒了生息,整整一天過去,現在都已經僵硬了,所有的人都等在外面,等著將他搬運回霍府,等著佈置靈堂,給他換上乾淨的衣裳,

可是沈十三這般模樣,沒有人敢動,連白花都不敢帶,就怕觸怒了他。

沈十三的目光終於從床上挪開,落到玉書的雙手上。

他伸手取過來,就是一個普通的信封,打開后,是一張信紙,上面只有一行字——

前路迢迢,伴你至此,待君臨萬邦,四海昇平,備薄酒一壺,灑至墳前,余願便了。

霍清是不喝酒的,他的身體不好,不宜飲酒,他曾說過,等迎來盛世的那一天,他要和天下同慶。

看不到了,現在……看不到了。

沈十三覺得喉嚨被什麼堵住了,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他還留了什麼?」

玉書的眼角掛着淚,答道:「沒有了。」

除開這一封信,什麼也沒有再多說,什麼也沒有再交代。

是了,這才是霍清,天下為重的霍清。

沈十三捏緊拳頭,把手中的信紙捏成一團,緊緊的拽在手中,「叫人進來,換衣。」

下人們的動作很迅速,當天晚上子時前,霍府的靈堂就佈置好,霍清一身的血污被擦乾淨,換上了殮衣,從何宅抬回了霍府,裝入棺中。

發喪要在三天後,這三天,霍清屍體要停在靈堂里,由親人守靈。

霍清的靈,是沈十三親自守的,這時候,江柔才發現,霍清,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沈十三無父無母無兄弟,可他有妻、有子、有女。

但霍清,是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如果沈十三不守靈,他的棺前,將空無一人。人活一世,江柔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孤獨的人。

後半夜,皇帝來過一次。

皇帝忙得很,在早朝前抽了點兒時間過來看一眼。

霍清雖然沒有官職,但他為大秦立下的功勞不是一星半點,付出的心血不比朝堂上某些官員少,皇帝要是不來看一眼,那當真是十分狼心狗肺了。

沈十三沉默的往火盆裏面丟著桔梗,火苗躥的很高,連靈堂都照得很亮,把棺材下面引路燈的光芒完全蓋了下去。

皇帝的腳步聲,沈十三已經聽熟了,他沒起身,讓對方自便。

霍清陪了沈十三近二十年,皇帝知道他心裏難過,只能幹巴巴的說了一句,「節哀。」然後親自上了一炷香。

他還想再說點兒什麼,但又覺得說什麼都沒用。

他爹娘和兩個哥哥死的時候,這樣的沈十三,他看過。

不,那時跟現在不太一樣。

那兩次,他跪在靈堂前,背脊挺得筆直,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像天塌下來都壓不垮他一樣,那時候,所有人都看不出來,他到底是悲傷還是不悲傷。

只有皇帝知道,他心裏正在被凌遲。

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

沈家人死絕了,就剩他一個人了,他,從今以後就是沈家的門臉了,他怎麼能在這麼多人面前哭得像一個傻逼?

那有損沈家的臉面,違背了沈家的家訓,配不上做沈家人。

並不是說霍清死了他更加悲痛,只是,他承受了太多人的死亡,一次又一次,沈國安是第一塊壓在他心裏的石頭,沈穆是第二塊,還有沈夫人和沈揚。

現在是霍清。

心臟裏面塞滿了死去的人,悲傷疊加了一層又一層,人總有被壓垮的一天。

所以皇帝這樣縱容沈十三,他和沈家,將畢身都獻給了大秦。

皇帝無奈的拍了拍沈十三的肩,走了。

他馬上又要上早朝,不能久留,上過香后,就要離開了,他看了一眼陪在沈十三身邊的江柔,像來時那樣,安靜的離開了。

天降破曉,黎明前,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沈十三最後丟了一把桔梗在火盆里,突然道:「我第一次見霍清的時候,他還只有十來歲,是在邊城的一個鎮子裏面,那時候是哲別和大秦打得最凶的時候,他們整個鎮都被屠了,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的聲音十分沙啞,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說話的時候,對着虛空,但江柔知道,是在對她說,她接過話,「然後呢?」

「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是沈十三第一次帶兵。

哲別跟匈奴一樣,都是馬上的民族,草原的部落,佔據大秦以西的一整塊疆土,那時候的哲別是相當兇悍的,連有些國家都不能和他們硬碰硬。

新任的哲別可汗上位了,他比老可汗要有野心,膽子也更大,草原上的物資匱乏,除了牛和羊,什麼都沒有,人要生活下去,僅靠牛羊肉是不夠的,於是他想用牛羊和大秦換物資。

可是他的『換』,不是我們概念中的換。

他們用一頭牛,要換別人的十匹絲綢、十把鐵器,以及無數漆料、銅料、丹砂、犀皮與象牙。

他們還要跟邊城的百姓做交易,還是用一頭牛,來換無數的糧食、瓜果、蔬菜、漁獵產品等,總之,恨不得用一頭牛來換別人的整個天下。

別人老百姓又不是傻子,你那一頭牛能有多大的價值,就要換走人家這麼多的東西,人家能幹嗎?

物品交易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靠雙方自願的,否則就叫做搶了,沒有人願意用一家人幾乎一年的口糧,來換一頭牛,哲別人換不到東西,索性就開始搶了。

大秦西邊的百姓苦不堪言,完全生活在水聲火熱中。

不換吧,打不過人家,換吧,東西太少,要虧。

哲別人驍勇善戰,全民皆兵,就算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兒,也能提槍上馬,邊城駐軍拿他們根本沒有辦法,但凡他們闖進城一次,城中都像被土匪搶劫了一樣,發展到後來,他們連縣衙都敢搶。

邊城政府反抗了許多次,次次慘敗,無奈只能往朝廷上報,

那時候,沈十三已經從軍一年。

這一年他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無名小兵,被沈國安放在最危險的前鋒陣營,跟所有士兵一樣,提着腦袋衝鋒陷陣,

一年後,他才憑藉累累的軍功,封了將軍。

邊城的急報送到京城,皇帝力排眾議,任了這個少年將軍做主帥,帶兵出發,鎮壓哲別。

這是沈十三揚名天下的一戰,那一戰,讓天下人都認識了他,知道了大秦有一顆新星,叫做沈戰,跟他爹一樣能打。

哲別兇悍,他更兇悍,他手下的士兵,如同虎狼之師,直撲敵軍的腹地,第一仗就打得哲別哭爹喊娘,匆匆拆了帳篷逃走。

後來大大小小,兩軍交了不少戰,一一以秦方全勝作為結局,哲別遭受大創,稍安分了一段時日。

但沒過多久,他們就捲土重來,這次反撲,卻不是反撲的秦軍軍隊,而是洗劫了各個防衛薄弱的邊城。

霍清的家就在邊城以南的一個小鎮之裏面。

那裏的鎮民都是世代居住在那裏的,一直過着自給自足的生活,民風很淳樸,可是這次最先被哲別游軍找到的,就是那個鎮子。

沈十三收到線報趕過去的時候,整個鎮子都沒了。

到處都是屍體,橫七豎八的擺在縱橫的街道上,無一活口,連牲畜,都被一一抹了脖子。

沈十三帶人離開的時候,十幾歲的霍清從一棟房子裏面爬出來。

他渾身都是血,受了不輕的傷,看得出來是經過了一場搏鬥,但是輸了。他生來就體弱,但這鎮子裏的風氣相當好,沒有外面的浮躁,家家戶戶,只要能夠吃飽就行,不追求奢侈,沒有多餘的物質要求,因此生存壓力並不大。

霍清平時幫爹娘打個下手,照顧照顧家裏的兔子和雞,還是完全沒有問題,他幼時就愛讀書,是家裏唯一一個知識分子,多的時候,他會教別人家的小孩兒讀書,收取幾個銅板的費用,也能夠補貼補貼家用。

他原本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在那一次洗劫中,全都死了。

沈十三經過那棟房子的時候,霍清正從院子裏往外爬,院子門口躺着一個赤裸的小女孩兒,看樣子只有八九歲。

赤裸的小女孩兒。

亂軍洗劫村莊,赤裸的小女孩兒,那身上的痕迹,大家都是男人,都明白。

沈十三不是故意要看,實在是那屍體就擺在那裏,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看光了。

小女孩兒身上有很多痕迹,慘不忍睹,下身也爛得不成樣子,身上沒有致命傷,她是被輪*致死的。

這麼小一個孩子,根本都還沒有開始發育,甚至連胸口都是平的,卻以這種方式死去。

霍清受了不輕的傷,整個人都血糊糊的,根本看不出他傷到哪兒了,又讓人覺得他哪兒都傷到了。

他拖着一路的血痕,爬到小女孩兒身邊,哆哆嗦嗦的脫下自己身上的血衣,大哭着把小女孩兒包裹起來,抱着她哭得聲嘶力竭。

這樣的場景,沈十三見的多了,在亂世里,有戰爭的地方,多的是生離死別的百姓。

院子裏面還躺着四具屍體,分別是霍清的爹娘和哥哥。

他想要爬回院子裏,卻已經沒有力氣了,他身上的血越流越多,哭都沒有了聲音。

我們來到這世間,到底做錯了什麼,要嘗盡人間八苦,要目睹親人離世?

沒有人知道。

沈十三駐足,軍隊自然也停了下來,人們看着這個少年淚流滿面,口唇大張,喉嚨裏面發出來的是跟野獸一樣的嘶吼。

沈十三側首,身旁的兩個士兵上前去,把霍清抬起來,不顧他的掙扎,帶着他跟軍隊一起,離開了這個曾經的世外桃源,現在的人間煉獄。

霍清掙扎的很厲害,被士兵直接打暈后帶走。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陌生的帳篷裏面,帳篷裏面一個人都沒有,他想爬起來,但是爬不起來。

身上的傷口都已經被包紮過了,他知道他被那支軍隊救了。

晚上,一個小士兵來看他醒了沒有,順便還送來了飯,如果他沒有醒,士兵就打算自己吃掉。

那士兵見他醒了,驚訝道:「喲!你總算是醒了,這麼點兒傷,你也能暈這麼久!」

說罷,他將飯菜遞到他面前,道:「快點兒,來吃兩口!你要是再暈下去,說不定就直接餓死了!」

霍清的喉嚨發乾,身體還不太聽使喚,他虛弱的問,「我在哪裏?我……」

他還沒說完,那士兵就搶答道:「我們現在在連碧城,我們是大秦撫西軍,朝廷派來鎮壓哲別的,你被我們救了,到現在昏迷了近十天了,現在我們正在向西進發,趕緊養好了傷,就趕緊離開吧。」

軍隊裏面不能留百姓,救了霍清,就已經是例外了。

霍清沒再說話,沉默的閉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士兵那天也看到了鎮子被屠的慘象,知道他受了不小的打擊,所以對他並沒有不耐煩,比較寬容,只是把飯菜放下,就走了。

霍清再養了三天,就能下地了。

能夠下地的時候,他就穿了鞋,掀了帘子出去。

那時候是五月,正是春光明媚的時候,他出去沒走多遠,就到了校場,沈十三正光着膀子,在臨時搭建起來的枱子上摔跤,下面圍了很多士兵,在大聲的起鬨。

這幾天,他從送飯士兵的嘴裏,知道了這是撫西軍隊,而擂台上的那個人,是大秦武將的新秀,沈戰,戰無不克,風頭正茂。

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沒有人注意到他。

這個將軍是真的很厲害,他一個人在擂台上,干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士兵,精力像永遠用不完一樣,現在的天氣並不太熱,但他滿身都是汗水,摔倒一個士兵后,他大聲的問底下的人,「還有哪個不服氣,老子今天讓你們看點兒顏色!」

底下立刻有一個士兵笑着抬杠,「什麼顏色?黃色嗎?」

------題外話------

今天中秋,祝大家中秋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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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搶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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