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過心

動過心

張曼蘭殺過的人連起來能繞地球一圈,但是此刻,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裏十分煩躁,下不去手。

半晌,她丟掉匕首,甩袖離開了餛飩鋪子。

玉書想追上去,但他的腳力沒有張曼蘭快,很快就跟丟了,乾脆他又跑去張府門口跪着。

這天,餛飩鋪子沒有做生意,張姚氏擔心張曼蘭,早早的關了店,回家去看女兒是不是回家了。

還好,她沒有亂跑,已經回家了,張姚氏給她熬了些粥,炒了些小菜送到房間里,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說:「你心裏怎麼想,就怎麼做,別太委屈自己,也別給自己留遺憾。」

知女莫若母,張姚氏怎麼會看不出她的煩躁。

這一天,唐勛一反常態,沒有來煩她,張曼蘭獨自一個人在房間裏面呆了半天,面前的粥慢慢冷掉,她一口都沒有動。

半夜,大約剛剛過了子時,張曼蘭的房門被從裏面打開,她的腳步踩在夜色里,慢慢離開了張府。

等她走沒了影子,大開的房間門口才出現一道影子,目光沉沉的望着她遠去的背影,站在原地好久,都沒有挪動腳步。

這人,不是唐勛又是誰?

等他平復好了心情,才抬腳跟了上去。

張曼蘭出府的時候,發現那個小廝還跪在門口,眼睛大大的睜著,死死的盯着大門口,滿身的倔強,似乎是不等到張曼蘭去霍清墳前看一眼就不肯走。

張曼蘭棄了門口,繞開玉書,直接從另一面牆翻牆離開了霍府。

霍清葬在哪裏,不用刻意打聽就知道,這三天來,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全都是這一代謀臣的死訊。

他靈堂是什麼規格,哪些官員去悼念,棺材有多值錢,葬在哪裏,來吃餛飩的客人都已經說爛了。

路程還是有些遠,張曼蘭走了近一個時辰。

霍清的墓是新墳,墳包上都是新土,墓碑上,她的名字最為顯眼。

今晚的月亮很圓,月光也很明亮,周圍的景物都照得清清楚楚,張曼蘭立在墳前,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他這個人很討厭,太過算計。

她喜歡簡簡單單,在他身上栽了那麼大一個跟頭,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她其實已經忘記了當時那段昏暗無光的日子到底是什麼滋味。

乍然聽見他的死訊,心裏有些愕然,不知道為什麼來的這麼突然,事先沒有一點預兆。

僅僅是愕然,而已。

不對,還有些煩躁。

不知道在煩躁什麼。

張曼蘭盯着那塊墓碑,不知道站了多久,漸漸的,天上飄起了雨,不大,鵝毛一樣,就是讓人覺得有點兒冷。

原來,死亡,就是從一個人,變成一座墳。

開始飄雨後,月光黯淡了下去,朦朦朧朧在她身上鍍了一層銀白,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塊很高的墓碑,摸到了一手的冰涼。

墓碑上,寫的是:衛國公霍清之墓。

衛國公的公爵,是皇帝追封下來的,雖說人死如燈滅,這些虛名也沒什麼作用,但也算是皇帝的一點兒心意。

其實,他應該不喜歡這個追封,張曼蘭想。

但是不會有人來告訴她,她的想法到底是對還是錯,她也不會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

張曼蘭想起了第一次見霍清的時候,在一所小房子裏,躺在同一張床上,相安無事到天明。

她收回放在墓碑上的手,深吸了一口氣。

就這樣吧,霍清,我們……兩清了……

她在這裏呆了許久,該回去了。

然而,在轉身的瞬間,她發現自己身後站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開口喊她的名字,「曼蘭……」

正是江柔和沈十三。

兩個人身上都濕漉漉的,看樣子,也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不知道看了多久。

張曼蘭沉默著,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沈十三冷哼了一聲,像是很不情願,丟了一個小瓶子在江柔手裏。

江柔接過來,拔開了蓋子,倒了一粒在手心兒里,走到張曼蘭面前,「曼蘭,張嘴。」

張曼蘭盯着她手裏的藥丸,狐疑的問,「這是什麼?」

江柔也不回答,只是道:「曼蘭,你相信我嗎?」

張曼蘭盯着她看了良久,緩緩的張開嘴,江柔把手心兒里的藥丸倒進她嘴裏,親眼看着她咽下去了,才道:「你的衣裳都濕了,回去換身衣裳吧。」

張曼蘭雖然相信江柔,但誰被莫名其妙餵了一顆葯,都是會想要問清楚的,「這是……」

沈十三早就已經答應江柔要忍住,但一看見張曼蘭,他就忍不住了,冷冷的說,「你今天他媽的要是不來,就等著下去陪他吧!」

張曼蘭雖然也在沈十三手下當了幾年的差,但是比起霍清來,她的分量還是遠遠不夠。

他本來就是個不怎麼控制自己情緒的人,對張曼蘭,他是有些遷怒的,總覺得要不是為她,霍清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拿到解藥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把葯丟了,讓她下去見霍清、

但是其一,她的命是霍清替她拼來的,其二,江柔也不會看着她去死。

就算再怎麼遷怒,這解藥還是得給,他在這裏從白天等到黑夜,就是替霍清堵著一口氣,看看這個女人能不能來看看他。

好歹,也讓他知道,霍清死得有沒有一丁點兒的值得。

好在,她來了。

不然沈十三得見她一次想捅她一刀。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說得張曼蘭滿腹狐疑,「你到底在說什麼?」

沈十三看見她這模樣就來氣,全然忘了江柔剛才是怎麼勸他的,直接就說:「說什麼?霍清……」

話說到一半,黑暗中傳來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話,「他是說,你剛才吃的解藥,是霍清用命換來的。」

眾人的目光頓時齊刷刷的朝聲音的來源看過去。

是什麼人?能在沈十三和張曼蘭的眼皮子底下藏匿得這麼好?

還能是誰?除了唐勛這個專攻輕功的,也沒有誰了。

他從黑暗中顯出身影,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你剛才吃的解藥,是霍清替你試來的。」

等眾人看見他,才發現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側還跟了一個人——玉書、

玉書落後他半步,垂著頭站在他身邊,身子微微避開了新建的那座墳墓,似乎是無顏再見黃泉之下的主子。

張曼蘭的目光凝滯了一下,看向江柔。

這麼多人,她最信任江柔,所有人都會騙她,就江柔不會。

這個消息讓她不能接受,必須從江柔嘴裏親口說出來,她才會相信。

江柔左右為難,似乎是思考了很久,才微微點了點頭。

本來,早先已經勸了沈十三很久,沈十三也同意尊重霍清的遺願,但是她卻忘了,沈十三的話,只能信兩成,有時候兩成都不能信!

她有小私心,希望張曼蘭餘生過得開心一點,不要在愧疚中過完一生。

可不是她才會有私心,沈十三也有,他希望張曼蘭最好一輩子不要忘記霍清,時時刻刻的記着,她的命,是霍清給她的。

世事怎麼能盡如人願呢?

張曼蘭緩緩回頭,看向那塊墓碑,頓時覺得心裏被什麼堵住了,怎麼都喘不上氣來。

唐勛的眸色一暗,眼中也有難以抑制的心痛。

他是因為張曼蘭。

滿打滿算,他陪了張曼蘭近七年,她還是像一塊堅硬的鐵,怎麼都捂不暖,抱不軟。

對他,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真相打擊的不只是張曼蘭一個,還有唐勛,這一刻,他知道,她心裏將會永遠有一個人的位置,他頂替不了,也不能將他抹去。

張曼蘭沒有像沈十三預想的那樣,崩潰,或者難過,她只失態了一瞬間,就迅速收斂好情緒看起來很平靜。

沈十三頓時火冒三丈,「你他媽還是不是人?謝謝難道不用說一句嗎?救你他媽的一條命,不用個磕頭?」

他其實也是氣壞了,要是霍清還活着,讓他受張曼蘭一拜,怎麼都覺得彆扭。

張曼蘭看了沈十三一眼,沉默的撩開衣擺,跪倒在霍清墳前,規規矩矩的磕了三個響頭,才站起身,問他,「可以了嗎?」

沈十三不覺得霍清受不起這三個響頭,不是很滿意她的誠意,「磕頭就是你這麼磕的?」

江柔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別太過頭了,「沈戰!」

唐旭死死的盯着又跪下去、認真磕了三個響頭的張曼蘭,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輸給了一個死人。

死人是最難纏的情敵,你不能跟他太過計較,不能對他出言不遜,不能在背後編排他的壞話,因為他是死人。

特別是,為她放棄生命的死人。

張曼蘭站起來,又問沈十三,「我可以走了嗎?」

在沈十三開口之前,江柔用力的瞪着他,不許他再折騰張曼蘭。

沈十三忍住開口的慾望,算是罷了手,心裏卻是怒火直冒,覺得張曼蘭真是一個白眼兒狼,連一句自己很感動的話都不肯在墳前說一句。

江柔過去拍乾淨張曼蘭膝上的泥土,「曼蘭,我送你回去吧。」

張曼蘭沉默著,任由她挽着手臂,往原路折返。

江柔今天大概是不會回家了,沈十三知道喊不回來她,索性也就不喊了。

等人都走乾淨了,六座墳包前,只剩下沈十三。

夜色朦朧,他直挺挺的站在墓碑前,毛毛細雨落在他身上,顯得他很孤寂,整個人都籠罩着一層凄冷。

這世上,再也沒有霍清了……

回去的時候,張曼蘭走的很慢,整個人都不是很在狀態,江柔要是不拉着她,她不是要撞樹就是要踢石頭。

直到回到張府,江柔打來熱水,替她擦乾淨了臉和手,換下來已經打濕的衣服,才試探著喊了她一聲,「曼蘭?」張曼蘭木然的應了一聲,江柔只能無力的勸道,「曼蘭,軍師應當也希望你開心一點。」

張曼蘭面無表情的說,「那……我是應該笑嗎?」

說完,她僵硬的扯起兩邊的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江柔看不下去了,「曼蘭,你要是心裏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張曼蘭恢復了正常的表情,不知道她心裏是如何驚濤瀚浪,但表面上,她很平靜,「睡吧。」

她率先躺上床,將手放在腹部,睜着眼睛盯着床頂。

江柔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了,只能也睡上去,抱着她的腰,一下一下的輕拍。

像小的時候一樣。

那時候張曼蘭膽子大,但是跟江柔睡覺的時候,必須要江柔哄她,就像現在、拍小孩子一樣的拍她的肚子。

很久,久到江柔以為她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張曼蘭突然道:「怎麼……忽然我就欠了他一條命?」

江柔緩聲道:「有些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操控的,你別太自責了。」

張曼蘭本來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她殺了無數人就是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按理來說,她不會愧疚。

但是這個人變成了霍清,她卻開始莫名其妙的愧疚。

在墳前看到張曼蘭的時候,江柔心裏就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現在,那個想法似乎是得到了印證那個,她試探著,「你……喜歡軍師?」

張曼蘭一愣,隨後道:「沒有。」

說完,她自己又將自己的話反駁了,「或許,以前是有過的吧。」

江柔驚了,在她的印象中,張曼蘭一直對霍清有敵意,怎麼也不應該談得上喜歡兩個字。

不只是張曼蘭,連她都對霍清有敵意,說白了還是源自他將張曼蘭囚禁的那半年。

只是陪沈十三守靈的那三個晚上,沈十三幾乎把霍清的生平全講給她聽了,她生出一絲同情。

這樣的經歷,最後能活成他的樣子,已經很了不起了。

張曼蘭說『有過』,那就是真的喜歡過,她怎麼能不驚訝。

張曼蘭盯着床頂,自顧自的說,「那都是很早了,後來他將我囚禁起來,我便斷了念頭。」第一次見的時候,她明明就是一個戒心很重的人,卻能容忍霍清睡在她的身邊。

後來她住進了他的家,那段日子過得很平淡,但是她卻很喜歡。

那兩個一抬頭就能看到對方窗戶的房間,總是亮着橘黃色的光,讓人覺得溫暖。

她半夜敲他的門,對他說『要不你娶我吧』的時候,本來只是為了完成任務,但她心裏竟然隱隱有兩分期待,他拒絕的時候,也有兩分失落。

唇瓣相接的滋味,她記了好久。

只是,後來……

讓她斷了念想的不是囚禁本身,是囚禁她的這個人是霍清。

他既然能對她下手,就說明這些只是她一個人的妄念而已了。

後來她嫁給甄臨風的時候,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她其實也知道,他說不定還推波助瀾了一把。

那時候才決定算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

她入軍隊之後,他一次又一次的來送葯,可是他來一次,她就憤怒一次。

這算什麼?她沒有利用價值了,他才開始愧疚了,開始贖罪了?

也不對,她其實還是有利用價值的,她不是還能提槍上馬賣命嗎?

哄着她點兒,讓她心甘情願的做馬前卒?

誰能忍受被算計一次又一次?

但是啊,後來又釋懷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看見他的時候,心裏不再起波瀾了。他再來送葯的時候,能很平靜的讓他放下藥走人了。

回京的近半年,她甚至都沒有想起霍清這個人。

可是太突然有一天,他非要在她已經平靜的心裏掀起波瀾壯闊的浪,她心裏要是毫無波動,怎麼對得起他用命來掀起的風浪?

張曼蘭是個果斷剛硬的人,說放下,就是真的放下了。

只是當再聽到這個名字,伴隨的是他的死訊的時候,還是做不到真的如對待一個陌生人一樣,目不斜視,平靜的面對。

張曼蘭閉上眼睛,往江柔的身邊靠了靠,不想再去想。

過往的種種,一句話帶過,也就罷了,有一個人知道,她曾經也是動過心,動過情的,也就夠了。

曾經,那都是曾經了。

江柔抱緊她,希望自己的體溫,能夠讓她覺得溫暖一點。

第二天早上,張姚氏依舊來叫張曼蘭起床,發現床上多了一個江柔,她還驚訝了一下,尋思著這小女娃到底什麼時候來的。

兩個人被喊醒,江柔很快梳洗好,也沒有再多留,匆匆告別,回沈府去了。

昨天太擔心張曼蘭,把沈十三給撇下了,她得回去看一看。

張曼蘭照常換了朝服,坐到飯廳吃飯的時候,目光巡視了一圈,沒看到唐勛,還沒開始問,張姚氏就說,「這一大早的,小唐這孩子也不知道去哪裏了,怎麼也沒找到,昨天晚上你們出去過了么?」

張曼蘭垂下目光,喝了一口粥,答道:「沒有出去。」

張姚氏有些擔心唐勛,不斷的在絮絮叨叨,張曼蘭安靜的吃完了早飯,放下筷子,道:「娘,我先上朝去了,等會兒你直接去餛飩鋪子吧,我下了朝就過來。」

張姚氏聽她說吃完了,又轉而念叨她,「你怎麼又吃這麼一點兒,要不再吃點吧?」

張曼蘭推說時間來不及了,趕緊離開了。

經過院子的時候,她不自覺的往唐勛的房間裏面看了一眼,裏面安安靜靜的,似乎是沒有人。

大概是走了吧。

張曼蘭也不是真的傻,唐旭想什麼,她都知道,這樣,走了也好……

這一天,唐勛都沒有再出現過,張曼蘭下朝後再餛飩鋪子裏面忙了一天,回家的時候下意識的想喊唐勛,這才發覺,他已經走了。

她把即將要說的話咽回了嘴裏,把鋪子收拾好了,跟張姚氏一起回家去了。

唐勛一天沒見到人,晚飯的時候,張姚氏老是在問,「曼蘭,你和小唐是不是吵架了?這孩子一天沒見着人吶,別不是出什麼事了吧?」

張曼蘭仔細考慮了一下唐旭能出事的這個可能,然後對張姚氏說:「娘,你就別擔心了,可能是走了吧,他是大燕的王爺,可能是大燕出了什麼事。」

唐勛的那一身輕功,她都追不上,就算是遇到了危險,他打不過,難道還跑不過嗎?

他也不是會吃虧的人。

張姚氏看着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倒是安安,看了她兩眼,突然說:「姐姐,你是不是很傷心吶?」

張曼蘭愣了一下,道,「小孩子家家別亂說話,我傷心什麼?」

安安搖了搖頭,說,「我只是感覺姐姐很傷心。」

只是直覺而已,他哪裏知道張曼蘭在想什麼。

張曼蘭放下筷子,說,「你感覺錯了。」

再陪了家人一會兒,張曼蘭就回房間了。安安看着張曼蘭的背影,篤定的對張姚氏說,「娘,我覺得姐姐就是在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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