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人和四百人

兩百人和四百人

第二日中午,江柔什麼都沒帶,直接去了襄陽城。

錦繡坊的當家等了一上午,終於把她等來了。

綉坊的當家余向煙,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紅衣罩體,金釵在鬢間搖曳,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卻擋不住一雙鳳眼媚意天成,又凜然生威,暗藏精光,很有生意人的精明和威風。

江柔和張姚氏在跟錦繡坊一條街的街尾擺了一個小攤子,接些從她綉坊里漏出來的小活兒。

余向煙當然也知道,但開門做生意,公平競爭,她也不欺江柔攤位小。

左右也不過是些牙縫裏的肉,沒必要跟人大動干戈,賺不了兩個錢,還費時費力,落個欺凌弱小的名聲。

這個新來女子的綉藝,她見過。

確實是少有的精湛,她綉坊里的綉娘,完全不能跟她相比,不知道是哪裏學出來的手藝。

這樣的人,如果不聘用,將會是她的一大損失。

但她是個見過大世面、極其謹慎又穩得住腳的生意人,一個來路不明的手藝人,還是個技法這麼高明的手藝人,她需要先觀望,確定她不是個一身麻煩的人,才能放心請來。

觀望了半個月,似乎一切平靜。

剛好昨天府尹派人來問,她的綉坊能不能刺出雙面綉。

錦繡坊里哪有這等人才?

她剛想回絕,突然想起了在這個街尾擺小攤子的女人。

於是抱着試探的心理去試着問了問。

可惜昨天守攤子的是跟她一起的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沒有直接回絕,只是模稜兩可的回答她,『我回去問一問我家娘子可會這門手藝。』

余向煙是個人精,從那個女人含糊的話語,和猶豫了一瞬間的神情里,她就知道。

那個年輕些的女人,一定會雙面綉。

但她不確定對方是不是會接受她的邀請。

府尹要的雙面綉團扇,是用來進貢的,要得不急,卻要相當仔細,必須是精品。

如果這個精品從她的綉坊裏面拿出來,錦繡坊本來規模就不小,這般將來便更會名聲大噪。這是她擴展生意的好機會!

並且,襄陽府尹給的酬勞不少。

她在門口等了一上午,看到那個女人的身影,她就知道,這事兒算成了一半。

余向煙迎上去,對江柔輕輕點了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問:「姑娘怎麼稱呼?」

江柔輕聲道:「江柔,請問當家的怎麼稱呼?」

余向煙說:「你就叫我向煙姐吧!」

江柔從善如流,喊了一聲,「向煙姐!」

余向煙側開身子,朝綉坊里做了個請的手勢,道:「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江姑娘,我們去裏面談。」

「好。」江柔說。

余向煙進了綉坊,讓人沏了新茶,帶江柔去了二樓會客室。

兩人落座后,余向煙單刀直入,對江柔道:「我請你來的原因,江姑娘應該是知道了吧?」

江柔頷首,「知道。」

余向煙又問:「姑娘會綉雙面綉?」

「會。」江柔有問有答。

「雙面綉流傳至今,很少還有人還會這門技藝,我可能冒昧問一句,江姑娘師從何處?」余向煙說完,雙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江柔,捕捉她面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狠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江柔很奇異的發現,面對這樣的目光,自己居然沒有從前那樣膽怯了,而是很自然的回答:「是我娘教我的。」

余向煙沒有打算就此停下,接着問:「令堂又是從何處學了這門手藝?」

有些技藝,不是一般人家想學就能學的,她需要知道此人的家底。

「不知道,我娘沒跟我說過。」江柔如實回答。

余向煙沒得到想要的回答,又道:「那令堂如今可在家中?」

江柔神色暗了一下,澀然道:「我們在戰亂中……失散了。」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提及姑娘的傷心事。」余向煙立即道了歉。

江柔眼中的情緒沒能逃過她的雙眼。

她覺得,戰亂中失散,恐怕是個委婉的說法。

這句話可以換一個說法,叫做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也還可以再換個說法,叫屍骨無存……

戰爭,那可不是簡單的東西,戰爭中的失散,自然也肯定不止字面上的意思。

只怕是……不願意承認罷?!

如此……她就放心了!

「我並不是故意冒犯,還請江姑娘不要放在心上。」余向煙再次表達了道歉的誠意。

江柔的臉色略有些蒼白,「沒關係。」

余向煙這才切入今天的重中之中,「姑娘的雙面綉,能不能先綉給我看看?」

有些人說會,她並不是真的會。

還有些人說會,她也僅僅只是會。

她需要確定對方的技藝,是不是已經達到了可以綉貢品的水準,而不僅僅只是能刺出兩面不一樣的圖樣。

江柔點頭同意。

余向煙拍了拍手,有人立刻從門外進來,送進來各種各樣刺繡用的工具,顯然是早已經準備好了。

擺好了綉架,江柔挪了位置,坐到綉架前,拿起針線開始動手。

她並不需要一口氣綉出成品,只要意思一下,表示她的確有這個能力就行了,所以也用不了很長的時間。

但就算是意思一下,只怕也要意思掉大半天的功夫。

江柔性子很安靜,周身的氣韻也是很恬淡的那種,她坐在那裏,全心全意專註着手裏的事情,彷彿世界都變得安靜,時間也就此停止一樣。

余向煙仍然坐在剛才的位置,等她綉完。

同時心裏在揣摩這個人的來歷。

大大的眼睛細膩的皮膚,長得精緻又小巧,身上有一種江南女人的溫婉,看上一眼就讓人覺得身心舒暢。她在這個浮躁的世界裏,似乎很靜得下心來,一舉手一投足,都帶有一種讓人瞬間平靜下來的神奇力量。

到底是什麼樣的家庭,才能溫養出這樣一個女子呢?

但是似乎是不會有答案了……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大半日。

江柔落下最後一針,藏好線頭,隨意把針別在一塊錦緞上。

余向煙看到她的動作,就知道應該是差不多了,於是站起身走到她身邊,「綉好了?」

江柔把錦緞從綉架上取下來,遞給她,「好了。」

錦緞上一面綉了一枝小小的牡丹花苞,另一面綉了一隻彩蝶。

雖然是倉促之作,但配色考究,手法細膩,把牡丹花苞將放未放的姿態描繪得淋漓盡致,彩蝶的展翅欲飛之姿也十分生動,像下一刻就要從錦緞上飛走了一樣。

最關鍵的是,明明是一塊錦緞,那麼一塊兒小地方,正反面綉出了兩幅完全不一樣的風光,卻完全看不出一點痕迹。

余向煙頓時讚不絕口。

她做綉坊營生,最會鑒別綉品好壞,就江柔露的這一手,她就知道,此人的手藝天下少有!

她把錦緞放下,對江柔由衷的佩服與稱讚,「江姑娘小小年紀,綉工上就有如此造詣,實在讓人大開眼界。」

江柔被誇得很不好意思,「向煙姐過譽了!」

心裏卻在驚奇。

這雙面綉……很少有人會嗎?初時余向煙說很少有人會綉雙面綉,她以為不過是客套話而已,但現在看她的神情……好像是真的很少見一樣……

她娘教她的時候,就像教她做飯釀酒一樣平常,沒看出有什麼很稀奇的模樣啊……

余向煙卻沒有再給她說話的機會,直接道:「江姑娘,這次的綉品,就交給姑娘了,顧主要的是一麵糰扇,你只需要綉出扇面上的圖樣就行了,至於酬勞,姑娘看……五百兩怎麼樣?」

「這麼多?」江柔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事成之後,我還想請姑娘到我這錦繡坊裏面做綉娘,江姑娘若是不嫌棄,月錢好商量!」余向煙接着道。

江柔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活兒就是耗時間,是要比平常綉品貴一點,但她沒想到……這哪是貴一點啊!

五百兩,她和張姚氏簡直可以坐吃山空一輩子了!

那當初娘為什麼不直接做綉品生意,還要這麼辛苦的跟爹做釀酒營生?

江柔不知道的是,余向煙這個精明到奸詐的商人,看她脾性溫良,已經把價格往下壓了一截了,實際上,對方要的雙面綉團扇花樣,遠遠不止於這個價格!

因為這把團扇是要和其他貢品往盛京進貢的,要注意的地方很多,所以和余向煙彈完事宜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余向煙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下意識沒和江柔說這是要往宮裏進獻的貢品,只說是顧主很挑剔。

就是莫名其妙的覺得不能說,總有一種說了會橫生枝節的預感。

這大概……就是女人的第六感吧!

江柔走的時候,天色已晚了,余向煙看着情況,對江柔說,「這天色已經晚了,晚上走夜路不安全,江姑娘不如就在這裏歇息一晚吧,明早我讓人送姑娘回去。」

江柔想起明天還要去一趟奉新郡,就婉言謝絕了。

她十分堅持,余向煙也不好多說,就囑咐她注意安全,便讓她走了。

現在正是夏末,天氣還悶熱得很,夜晚的風也帶着絲絲熱氣,吹得人心浮氣躁。

江柔看了眼四周的漆黑街巷,加快了出城的步伐。

等下宵禁一過,關了城門,就出不去了。

江柔有些怕黑。

原本是不怕的,後來奉新城破了,到處都是死人,周圍的環境一暗下來,她就老覺得黑暗中有一顆顆散發着血腥味兒的頭顱,讓她心底生寒。

閉門鼓敲擊了最後一下,江柔也踩着最後一聲鼓點出了城,往白頭村走去。

白頭村距離襄陽主城不算特別遠,以江柔的腳程,大概要走上半個時辰的樣子。

襄陽城是在平原上,周圍的地勢十分平坦,城外沒有建築,更是平坦到一眼望不到頭。

今天回去得這麼晚,也沒有提前跟張姚氏說一聲,她肯定要擔心了,江柔想着,腳下的步子愈發快樂兩分。

城外什麼都沒有,江柔摸黑趕路,也只有天上一輪銀月灑下淡淡的月光,影影綽綽的幫她照路,四周的景物都看不太清楚,她要很小心,才能不被腳下凸起的石塊絆倒。

這樣精神緊繃的走了一會兒,遠處似乎傳來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亮。

並且聲響不小,還十分雜亂。

這半夜三更、荒郊野外的,是什麼人?

她往馬蹄聲傳來的方向望去,漸漸的,居然看到了一群黑衣人騎着馬,飛一樣的速度向她靠攏過來。

手上還提着刀,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著刺目的光!

那群人的速度極快,瞬間就要到了她面前。

四周一望無際,連躲都沒有地方躲,一把把刀閃爍的寒光晃得江柔心裏咯噔一聲,四肢的血液霎時沖向心臟,讓她的手足變得冰冷麻木,身體居然一時做不出反應來。

等馬蹄聲越響,幾乎只離她幾丈的距離,她才像忽然被解了穴道一樣,提起裙子,不要命的朝白頭村的方向跑去。

一口氣跑出了近一里地,幾乎都要看見自家院子裏的燈光,和還在等她回家的張姚氏了,她才停下來,往身後望去。

還好,那伙人沒有看見她,也沒有追來。

只是路過的……跟她沒有關係。

沒有看到她就好!

江柔整理了下儀容,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點,才邁著步子向家裏走去。

剛才從江柔面前擦過的馬隊,一路往前平治,沒有停下來,而身後,是一群同樣黑衣的蒙面人,距離他們不過百米,提着武器往他們消失的方向追。

騎踏月跑在最首的沈十三,單臂勒著馬韁,疑惑的往東南方向看了一眼。

剛才那個身影……神他媽的熟悉!

是誰來着?

天太黑,沒他媽看清楚!

然而身後漸漸逼近的黑衣人,讓他沒有時間去多想,立即收斂心神,專心駕馬。

身旁有人喊他,「將軍!後面那群逼崽子追得太緊了,根本甩不掉!」

有人應和,「是啊將軍,要不我們別跑了,直接干他娘他的!」

他出京帶了兩百人,身後追來的人,看樣子至少有四百之眾,個個都是好手,直接硬剛肯定損失慘重

「老子沒喊停,誰他媽停下來一律按叛軍論處!」沈十三頂着強風往身後吼了一句。

身邊的人都住了嘴。

------題外話------

今天的更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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