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一場暴亂(二)

第828章 一場暴亂(二)

銀月倒映在海面上,海風輕拂,層層疊疊的浪花浮動,彷彿有成千上萬個月亮,在水中嬉戲。

在岸邊,也有幾十個,如同月亮似的,亮堂堂的腦袋在晃悠,他們背着弓箭,手握長鞭,在岸邊來回走動巡視。隨即幾艘停泊在岸邊的沙船行了出去,船上有很多裸著身子,綁着繩子的男人。

船出去一點距離,那些人就背着簍子跳入水中。

一會兒工夫,他們又浮上水面換氣,再下去,再上來,如此往複,直到後背的簍子裏裝滿了沙。

白天雖熱,可夜裏還是有涼意,尤其是海水,這麼光裸著下去,就涼的刺骨。

直到下半夜,岸邊的監工累了,船才重新回來。

「都排好了隊,一個一個走!」監工呼喝着,一邊數着有沒有少人,一邊攆著僱工往廟裏去。

「怎麼多了兩個人。」監工奇怪又數了一遍,他身邊的同夥打個哈欠道,「肯定是來的時候你數錯了。沒少人就行。」

也對,只會少人,哪會多。

雞鳴聲從遠處傳來,所有人都睏乏疲憊,像是日落後被攆回窩裏的雞,默不作聲地擠進了一個滿是汗臭味的破舊廢棄的寶殿籠子內,兩邊門一鎖,近百人席地睡着,一個個蜷縮著,不一會兒鼾聲四起。

「你來多久了?」

黑暗中,有道聲音突兀地響起來。

另外一個躺着的人打了哈欠,回道:「四個月。」

「你呢?」說話的人又問別人。

另外一個翻了個身,居然哭了起來,揉着剛才下海凍的生疼的腿,道:「我已經來了五個月十七天了,我想我娘。」

聽聲音是個少年。

「天快亮了,趕緊抓着時間睡一會兒吧,等天亮了又要開始幹活了。」

「回家不回家的,也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佛祖什麼時候說我們能回去了,我們才能走。」一道年紀略大的聲音道。

剛才問話的人咳嗽了一聲,道:「佛祖一般怎麼通知大家?」

年紀大的人一愣,似乎被問到了,他帶着惱意和不耐煩,回道:「我們這種賤命,佛祖怎麼會給我們說話託夢,自然是有寺中的大師們傳達。」

「哦,這樣啊。」問話的人又道,「可佛祖知道你叫什麼,今年多大來了幾個月嗎?」

「廟裏的和尚知道你叫什麼,今年多大,來了幾個月嗎?」

「佛祖是佛就不提,和尚怎麼知道佛祖說的是你,而不是別人呢?」

年紀大的人坐起來,慍怒道:「你是不是今天才來的,你要精神好就接着出去做事去。」

「在這裏吵吵什麼,你不睡我們還要睡呢。」

他和大家一樣,每天覺不夠睡,飯不夠吃,倒下來只想能多睡一會兒。

「你還沒回答我,佛祖和和尚們怎麼分辨你贖罪的時間夠了,而不是別人夠了呢。佛祖和和尚會不會記錯人?」問話的人接着問。

年紀大的人顯然答不出來,低吼道:「我、我怎麼知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不知什麼時候,房間里的鼾聲少了很多,有的人索性坐起來,雖然看不到說話人的容貌,但是卻能清楚地聽到對方的聲音。

「你不知道你在這裏做什麼?」問話的人說完,不和年紀大的人說了,又踢了踢腳邊的另一人,「你知道嗎?」

那人搖著頭,回道:「我也不知道。寺里的師父們說我們罪孽深重,必須要在這裏修行洗清身上的罪孽。」

「什麼時候洗清呢?」

「不知道。」

「怎麼洗清?就是讓你們餓著肚子幹活,不給睡覺不給衣服穿,像羊群一樣,出門被圍趕,進門就上鎖?」

「這……這是因為、因為怕我們不能吃苦,會逃走。」這聲音從更遠的角落裏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回答。

問話的人冷笑了一聲,道:「知道天下有多大嗎?安南多少人,大周多少人?」

更多的人坐起來。

「佛祖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手,一顆頭,他就算是佛祖,也管不了那麼多人的閑事。」

有人問道:「你、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你們被騙了。」問話的人道,「騙你們的不是佛祖,而是外面那些個禿驢!」

有人驚呼一聲,道:「你怎麼能說大師們是禿驢?」

「出家人慈悲為懷,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出家人,所以他們只能是禿驢。」問話的人道,「我問你們,你們想家嗎?」

方才哭的少年回道:「想!」

「想死在這裏,還是想活着出去?」

「想活着出去。」

「可是我們出不去,佛祖會怪責我們的。」有人道。

方才年紀大的男子也跟着道:「逃出去罪孽更重。」

說話的人站起來,屋子裏很黑,但是她能感覺到,無數雙眼睛正看着她,「這輩子你們受了這麼多的罪,吃不飽穿不暖,連親人都不能相見,生死不能掌控,你們還不夠贖罪嗎?」

「還有什麼樣的生活,比你們現在更困苦的?」

「有嗎?」

有人搖頭,忽然想起來搖頭沒有用,就嗯了一聲,道:「沒有了!」

「你們這樣活着,連頭豬都不如。養豬的人為了讓豬長多點肉,從不忘記將豬餵飽,可你們吃飽過嗎?」

「沒有!」少年道,「我很久沒有吃飽了。」

「贖罪?贖什麼罪?這輩子足夠了,如果還不夠,那就下輩子繼續。」

「下輩子誰知道你投生一個什麼東西,一條魚、一隻羊、或者一塊石頭?」那人道,「你連現在做人的機會都抓不好,享不到福,你還管下輩子的事?」

大家的呼吸很重,有人低低的哭了起來。

「那怎麼辦?我們現在被關着的。」有人道。

「我們一共有多少人?」

「加你一起,一百零三個人!」

「跟我走,從這裏衝出去!」她壓着聲音說話,聲音渾厚低沉,浮動着令人信服的沉穩,像一面軍鼓,每一個字都咚咚地敲在心頭上。

聽的人熱血沸騰。

「別去想下輩子的事,那是你無法掌控的。別去想佛祖是不是會生氣,世上那麼多人,佛祖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你要做的,是對得起這輩子,對得起愛你們的人,需要你們贍養的父母、嗷嗷待哺的孩子、困苦無助獨自撐著家的妻子!」

「我們不能繼續留在黑暗裏,無休無止的下去。那些和尚和我們一樣,我剃頭燙香疤也是得道高僧。什麼狗屁贖罪,他們就是留着你們做事還不想付錢。你們淘出來的金子,讓他們吃喝嫖賭,憑什麼?」

「走不走?」

「走!」少年站起來,道,「我要回家。」

另外一個個子極高的人也站起來,他喊道:「走!」他立着,如鶴立雞群,剪影非常顯眼。

第三個人……第四個人

第五個人。

第二十人。

一瞬間,大家都站了起來,壓着聲音,低聲喊道:「走!我們跟你走。」

「你讓我們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只要能回家。」

她點頭,道:「你們都是好樣的,都是男人,都是了不起的男人。」

大家激動不已,摩拳擦掌。

方才那個年老的人,道:「你、是來救我們的?」

「我不是來救你們的,我和你們一樣。放心,只要你們出了這道門,你們就一定會自由。」

「稍後,如果有和尚攔着你們,不要管,會用拳頭就拳頭,不會的抄著鐵鍬菜刀也是可以的。」

大家都聽她的,盲從地點着頭。

「好!」

「都站好,兩個人一隊,手拉着手排好隊。」

大家都聽她的,盲從地摸索著排隊。

「排好了。」最後一個人道。

最前面的她沖着門上拍了拍,喊道:「來人,快來人,有人快不行了,你們進來看看。」

「喊什麼,死就死了,天亮了再說。」外面的和尚不耐煩地道。

「不行,他這個是痢疾,拉了一褲子了,要不將他弄出去,我們都得死。」

「痢疾?」外面的和尚嚇了一跳,蹬蹬跑了,一會兒又跑了回來,窸窸窣窣找鑰匙,沖着裏面喊道,「你們都出來,不要亂跑,就在院子裏待着。」

「娘的,真是晦氣!」

要真是痢疾,這些人就不能再留在廟裏,得趕緊轟走才行。

鎖頭被搗弄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準備。」她喊道。

啪嗒一聲,鎖頭開了,門瞬間被她拉開,她一腳踹翻開門的和尚,揪住他的衣領往旁邊一提,另一個人也從裏面衝出來,擰著另一個和尚的脖子,嘎巴一聲,和尚斷氣被丟在一邊。

天泛著白,站在門口的所有僱工都看見了,最先出來的兩個人殺了兩個和尚,他們有點震驚,腳步在門口躊躇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間,這僅存的猶豫被最後面不明真相的人一推,瞬間瓦解。

「走!」

所有人如同潮水一般,從裏面沖了出來,跟着帶頭的兩個人,衝去了前院。領頭的人並沒有讓他們立刻走,而是帶着他們,找到了棍子,喊道:「走之前,先出口惡氣,把他們打你們的棍子,還回去!」

「是!」

所有人像是衝出牢籠的困獸,進了所有廂房裏,看見和尚就打,看見東西就砸!

「王爺!」杜九言拍了拍桂王的肩膀,低聲道,「這即將是一場劃時代的暴亂!」

她看過,安南已經近兩百年,沒有庶民發生過起義和暴亂。

他們急需要一場暴亂。

「等天亮!」桂王拍了拍杜九言的肩膀。當所有庶民知道這件事後的反應,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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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訟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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