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二十四)

冰川期的春天(二十四)

情人節和之後的周末,任遠在手足無措中度過。他足不出戶,在沙發上獃獃地坐着。兩年過去了,沙發上似乎還留着何晴的氣息。慢著,他想,這太像那些愛騙人的小說家描述的情形,於是將鼻子貼近了沙發,嗅了嗅,何晴在嗎?若有若無。「老婆」見主人的行為和自己越來越相通,也竄過來在沙發上嗅,卻沒有嗅出肉骨頭的香味。他躺到床上,枕邊似乎也還留着何晴的氣息,他又埋下臉,在枕上聞,也聞出個若有若無。他起身走到外廳,一眼看到那個乒乓球枱,當年不正是怕想起何晴,才買了這個來,整天拉着龐彼得操練嗎?他扔出一隻乒乓球,小小橙球在桌上一蹦一跳,他像當年一樣,從球上看見了何晴甜甜的笑臉。他終於在家中呆不下去了,牽了「老婆」去公園散步,一路走去,心裏一陣陣地抽緊:這條路,自己和何晴一道走過多少遍?那時何晴白日在家悶得慌,一直盼著就是任遠下班,兩個人攜手出去帶了「老婆」散步。足跡難以留在冰冷堅硬的水泥路面上,卻是那麼容易地印在溫熱柔軟的心頭。一陣涼風撲面吹來,他突然煞住腳步:怎麼還停留在過去里?過去幾個月里翻來覆去,不是都因為暗戀着羅如萱?「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怎麼還能停留在過去里?於是他跟着狗兒一起狂奔起來,奮勇向前,只是好久沒有劇烈運動了,不留神在草地上絆了一跤,也勉強算是「滾滾向前」了。但他一回到家,那若有若無的氣息似乎無處不在,讓他坐立不安,只好又出了家門。他開了車漫無目的地跑,從101到92又下到ElCaminoReal,不知不覺地竟又來到了何晴打工的那家泰國餐館門口。他正欲進門,又躊躇了,於是反覆問自己:你當時被狠狠傷了,痛苦萬狀,因此在心門口又是豎籬笆,又是擺迷宮,難道對她真的還有愛么?他反覆搖擺着選擇答案,最終的回答讓他大失所望:若有若無。那就相信直覺吧,或者相信經驗之談: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推開那餐館的門,想哪怕問候一下她也好,正巧她沒來上班。他略略失望,又覺得輕鬆了些,是啊,見了面,還不知該說什麼呢。說什麼呢?無論說什麼應該是實話對不對?實話說,說我對你的感情很深,深到若有若無嗎?又是一陣涼風撲面而來,他忽然打了個冷戰:自己顯然白做了那麼多年的程序員,怎麼毫無邏輯了呢?自己對何晴的感覺已經是若有若無,而對羅如萱,即便「戀愛」尚未正式開始,但他單方面深深的愛戀已經登記在案,按邏輯上講,很容易取捨,怎麼會犯了難,竟然又跑來這裏?何晴自從那晚重見任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自己愛情的第二個春天來臨了,他那溫暖如故的眼神,不正是她在顛沛流離中最該珍重的么?她覺得自己駕着那遍體鱗傷的「寶馬」車,在矽谷南北穿梭,最後回到起點,但這是個幸福美好的起點,當初卻被自己當成了桎梏的鳥籠,破籠而出后,又怎麼樣呢?只不過是飛進了一個更富麗堂皇的玻璃鳥籠,輕輕一碰,就碎了。她困守在狹小擁擠的公寓裏,盯着落了漆的天花板,對起點的想念更如潮湧──起點是套三室兩衛的condo,窗明幾淨,真皮的沙發,歐式的大床,還有那雙溫暖的眼睛。歲月沒頭沒腦地向前跑,窗幾總會覆上輕塵,沙發和大床總會失了彈性,但那雙眼睛會永遠溫暖,在這個瘋狂墮落的世界,得到個能稱上永遠的,談何容易?她不知不覺,走到了當年和任遠的愛巢之下,想想還是沒有上去找他,她怕一開門,現出那個叫蘇姍的女孩子。她一轉念,細細回想那晚所見羅、任兩人的表情。她眼裏的風霜多,只看出了乍起的情愫,似乎隨手就能抹去。她想想還是走了上去,到了任遠家門口,裏面傳來了幾聲惡狠狠的狗叫,原來「老婆」鼻子裏的滄桑多,嗅出了名堂,來者似乎就是當年棄主人而去的酒窩姑娘,怒從心頭起,惡聲將來者拒之門外──其時任遠正好開車到了那個泰國館子門口,正躊躇著是否要進店去找何晴。何晴聽到那狗叫,忽然想起任遠的可憐處來:他離了至少兩次婚了吧,女朋友更是談崩了不知幾許,只有這個叫「老婆」的狗兒還跟着他。她忽然羞於扣門了,鼻子一酸,淚水湧上來,忙匆匆下了樓。出了樓門,前面是一條和任遠並肩走過不知多少次的道路,延伸到一個小公園裏,只見被近日冬雨滋潤過的青草地上,幾條狗兒耍得正歡。她又憶起舊事來,眼淚落得更凶了,在風裏一邊哭着,一邊簌簌發抖。「你站在這裏吹了多久風了?不怕感冒嗎?」一件風衣披上肩,她回過頭,看到了那雙溫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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