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二十六)

冰川期的春天(二十六)

情人節周末后又是一天總統節的假,周二頭一天上班,一部分VantageSoft的僱員還未將椅子坐熱,就迎來了一張粉紅色的信箋──不是情人節姍姍來遲的情書,而是份無情的解僱通知書。這次裁員是那麼神秘,事先無聲無息,時機也頗不尋常,不像通常的裁員,往往是在季度報告之後。希特拉的歐洲閃電戰滅了一半的歐洲,VantageSoft的裁員閃電戰滅了公司所有僱員的工作熱情。能量守恆,那被熄滅的工作熱情立刻轉化成了新一輪的求生之源,更悲壯的保衛戰拉開了序幕。任遠的組裏,拉姆茲和三名中低層的工程師丟了工作,隔壁組的主管阮迪因為聖誕節那場醉鬧山門,自然而然地卷了鋪蓋。會計系統的「生父」,老工程師菲爾由於丟了「孩子」的監護權,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出乎意料的是多愁多病身的「灰姑娘」鄭麗娟也收到了通知,一個人逃出辦公樓,躲到一棵樹下抹眼淚,龐彼得遠遠看見了,和任遠說起,這正是「吉米葬花」,司徒公可謂心狠手辣,生怕流言毀了前程,這才大膽棄子保帥,裁了鄭麗娟,以示清白。羅如萱和鄭麗娟交心有日,對司徒吉米和鄭麗娟之間的糾葛知之甚詳。鄭麗娟當年孤零零地到了美國,孤零零地讀完書,又孤零零地進了VantageSoft,孤零零地坐在電腦前寫程序。她自小受父母無原則地嬌慣,又看多了言情小說,一顆心和言情小說的女主角一樣脆弱而敏感。漂洋過海后,才發現原來身邊的人並非都像父母那樣嬌慣自己,而那些向她示愛的男孩子又無一不是毛手毛腳,將她那顆脆弱敏感的心誤認作了足球,東磕西碰。和他們在一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生悶氣、發幽火,因此她在讀書時就有了個綽號叫「賣火柴的小女孩」,說的就是她外表嬌弱,可一旦和她仔細交往起來,動輒就會發一小火,如擦著了火柴,火焰不大,但也灼人。商業平台工程部原有的兩個中國女孩子也先後被鄭麗娟的火柴燙過幾次,不約而同地不再理睬她,結婚時連伴娘也不讓她做。她被這般明顯冷落,險些動用起所有的火柴庫存,在婚宴上縱一場大火。虧得宴席同桌的司徒吉米及時開導,消防隊才少了一次動員。僅看外表,司徒吉米不具備任何吸引鄭麗娟之處:尖嘴猴腮,半禿,身材矮小。但出乎意外,鄭麗娟竟從這位主管身上得到了這些年來一直孜孜以求的感覺:一種長輩式的嬌慣。全世界的olddirtymen(老不正經)勾引良家和非良家的少女,大抵都是這一招,如果再有些錢,有些權,更是勢如破竹。司徒吉米身具老不正經的一切優點:溫軟的性子,甜而又蜜的嘴,見色起意的心,鄭麗娟單薄無依,他正好一展身手。司徒吉米人到中年,倒沒出現所謂「中年危機」,他本來才學平平,但憑了一張笑臉,做上了主管,可謂「春風得意馬蹄輕」。馬蹄輕了,心也輕狂了。他在香港和台灣的朋友,一個個在大陸包了「二奶」、「三奶」,唯獨他像個鄉巴佬。如今鄭麗娟顯露出對長輩式關愛的那種依戀,使他頓開茅塞,悟出「色山有路錢為徑,情海無涯巧作舟」的道理,開始對這位下屬格外關懷。鄭麗娟自閉久了,偶有人闖入心扉,即便是個身材矮小的,仍佔了個滿滿當當。她眼中的司徒吉米似乎變得高大了,英俊了,連多年的結髮妻也不存在了,她只管盡情享受那種父親般的寵愛,對他的依戀之情竟一發而不可收,及至稍稍冷靜、略略後悔時,卻已陷得深了,更不用說他作為上司,給她的種種優待。司徒吉米嘗得甜頭,幽默感也來了,常戲言鄭麗娟是「味精」,使他乏味的管理工作變得有滋有味。羅如萱想到此處,替鄭麗娟惋惜之餘,又慶幸這個識破司徒吉米嘴臉的機會來得還不算太晚。阮迪既然被裁,他的組被整個兒並給了馬克,所以馬克手下雖也損兵折將,倒頭來反是更有實力,較之競爭對手司徒吉米那組勢大了許多。這一天本該是人人肅穆的,馬克卻怎麼努力也難繃住一絲淡淡的微笑。快到中午的時候,任遠和龐彼得他們收到了一封email,又是梁棟在提議午間聚餐,「歡送」鄭麗娟和另外兩名被裁掉的華人工程師。任遠和龐彼得都知道定是司徒吉米因見這一輪里不曾佔了馬克的上風,想再拉攏同胞,重整河山。任遠鄙夷司徒吉米的為人,說不想去,龐彼得本也不想去,但轉念一想,對任遠說:「司徒吉米雖無恥,但從今往後,鬥爭的形勢越來越複雜,我們還是要做好艱苦卓絕的準備,大丈夫能屈能伸嘛,還是去一下吧。」這次還是由任遠開車,羅如萱率先擠進車後門,一聲不響地坐着,丁雯叫道;「蘇姍,你應該坐前面的,是不是,『人販子』?」任遠說:「蘇姍想坐哪裏都可以,這點自由都沒有嗎?」丁雯冷笑說:「是啊,有,有,有自由,新聞自由,言論自由,裁人自由,戀愛自由。」特意把「戀愛」兩個字說得鏗鏘有力。龐彼得說:「你好像挺有牢騷?咱們已經夠幸運的了,沒去給人做『二奶』,居然也熬過這一關,沒被裁掉。」羅如萱敲了龐彼得一拳。丁雯說:「別說那麼難聽,公司里也沒有誰真做了『二奶』,都是謠言而已;不過倒是真有在戀愛的,大家卻不知道。」羅如萱彷彿接過了鄭麗娟用剩的火柴,有些想發火,但她因為裁員的事情,今天也大大吃了一驚,吃了一嚇,難免去想未來,腦子裏很亂,不想再將局面攪得複雜,便隱忍了不發。龐彼得能猜出個大概,忙說:「丁雯哪,你倒是應該再培養培養情緒,到吃飯的時候痛罵司徒吉米才是正經。」飯桌邊,司徒吉米和他的「影子」梁棟等人已先到了,正在慢慢喝茶,茶水裏似乎有啞葯,眾人許久都不說一句話,只是裝做漫不經意地用眼角瞟鄭麗娟。鄭麗娟隔了司徒吉米兩個位子坐着,低垂著頭,盯着黃黃的茶水裏映出的黃黃的臉兒。李傑瑞依舊姍姍來遲,抱歉說剛和一位被裁員的下屬談完話,見這情形,本想細問商業平台部裁員結果的,話到嘴邊咽了回去。阮迪組裏一名剛被裁掉的工程師張文光忽然開口道:「傑瑞,知不知道菲爾也被裁了?」李傑瑞愣了一下,面帶不信:「這怎麼可能?他是那麼有經驗的工程師。」張文光「哼」了一聲道:「是啊,在這個公司里,要找公平恐怕是沒機會了,我們組裏,愛麗絲和凱文這樣的飯桶都留下了,我們這些認真做事的反而要滾蛋了。」司徒吉米聽說張文光的老婆前一陣子剛丟了工作,今後這「夫妻雙雙把家坐」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這個東北漢子怨氣上來,還不知道要說什麼難聽話,忙說:「現在人都到齊了,點菜吧。還是老規矩,你們隨便點,我付帳。」眾人想了想,都記不得何年何月訂下的這個「老規矩」,這麼多年,他分明只請過一次客,便成了規矩?龐彼得有心想說幾句譏諷的話,看到席上眾人都無精打彩的,便也止了口。任遠也說不清為了什麼,今天這一輪裁員讓他心裏打顫了。他在IT行里摸爬滾打了也有七八年,IT界裏一向江湖風波惡,他經歷過的裁員也有七八次,尤其1998年那次,險些要丟了身份,即便如此,他也從不曾提心弔膽過,不就是個工作嗎?他孑然一身,到哪裏還能沒有飯吃?但這次卻大大不同,有什麼不同了呢?他還是孑然一身,銀行里的存款也夠他和「老婆」吃一兩年的,又怕什麼呢?想到了「老婆」,他隱隱摸到了自己那份恐慌的根源:是何晴,原來自己上回看到何晴的「悲慘世界」后,就想讓她回到自己的身邊,讓她重新過上受寵招憐的幸福生活,而這時,如果自己的工作又丟了,豈不是又讓她回到「悲慘世界」中嗎?那天在自家附近的小公園裏又遇見了何晴,何晴說本想上門找他的,終究失去了勇氣,他們溫言溫語了良久,彼此又都有了嚮往的心。可是,自己對羅如萱的喜歡也並沒減少一分啊?羅如萱就坐在斜對面,她如果知道自己轉着這樣的念頭,又會怎麼想?總是迴避這個問題也非長久之計,還是找個時候向她說明了吧。怎麼說呢?我是「人販子」,倒買倒賣是本行,這不,我又倒回去了?他想到頭痛欲裂,也沒聽見司徒吉米招呼大家點菜,直到侍者逼問他的選擇,他才如夢初醒,說道:「什麼菜?隨便好了。」龐彼得說:「你剛才都幹嗎去了?這菜單上可沒有叫『隨便』這道菜。我們這裏七葷八素都點過了,你叫份海鮮吧。」任遠在菜單上去找「海鮮」一欄,掃到那欄的第一道菜,見價錢過得去,便隨口說道:「就這個吧,香芹炒魷魚。」席上一片沉默,任遠抬起眼,才發現眾人都詫異地盯着自己,彷彿自己突然長出了十八條爪子。丁雯搖頭道:「任遠,你現在真是越來越有幽默感了,這道菜啊,我可不敢吃,你獨吞了吧。」任遠這才省悟,這「炒魷魚」顯然應景得讓人哭笑不得,忙道:「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張文光一個勁兒地搖頭嘆氣,說道:「沒關係的,我們都已經下了鍋,難道誰還有能耐把我們撈出來不成,人販子,天下就你最實事求是。」鄭麗娟忽然揚起了小黃臉兒說:「我最愛吃魷魚了,對不對,吉米?」眾人沒料到素來悶聲不語的「灰姑娘」一旦丟了水晶鞋也會發脾氣,不由面面相覷。司徒吉米心裏格登一下,暗恨自己走了眼,生怕她再說出格的話,忙道:「哦?真的嗎?下回,我和梁棟再請你吃。」李傑瑞看出勢頭不妙,忙着替司徒吉米解圍道:「娟,下次我也請你……我有個朋友的公司正在招人,是個startup,辛苦點,但還是滿有希望的。」各人點的菜被陸續端上桌,侍者見風使舵,特地將那盤炒魷魚放在了任遠面前。任遠盯着盤裏的青青白白,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舉箸四顧心茫然。忽然,一隻青青白白的手伸過來,將那盤炒魷魚從任遠眼前拿開,正是鄭麗娟。她將盤子擺到司徒吉米面前,一臉的桃花春風,笑道:「司徒老闆,還是那句話,個人所好,我看今天的菜里,就這盤好吃,你嘗嘗呀!」最後一句話裏帶了嗲聲,眾人都能看出司徒吉米身子微震,臉色微變。梁棟見勢不妙,忙充當了一回皇帝面前嘗毒的御貓御狗,搶先從盤子裏夾了一筷子,皺了眉頭說:「芹菜老了點。」鄭麗娟冷笑說:「那可不好了,司徒老闆是專揀嫩的吃的,這菜要重新炒過。」眾人越發覺得她異樣,暗叫不妙,冷眼看着司徒吉米如何收場。司徒吉米經風經浪,自然不會讓一盤魷魚纏住,臉上仍掛着笑,笑里卻連一星水分也沒剩下,毅然夾了一筷子的魷魚,放到嘴裏,做出細細品嘗的樣子,然後微微點頭說:「還不錯,就是味精放得多了點。」他一說出口,臉色忽然大變,顯然知道自己雖是一再小心謹慎,還是說錯了話。只見鄭麗娟的臉色也是陡然一沉,咬牙切齒道:「你還真有良心,味精啊味精,乏味的時候你想着它,現在夠了味兒,你想要健康了,想要保命了,又說它多餘了,地球當真是圍着你轉的么?」她邊說邊起了身,猛然一揚手,那一盤香芹炒魷魚,青青白白的,頓時一起飛向司徒吉米的小臉。她出手太快,梁棟有心捨身擋子彈,也沒來得及,只好眼睜睜看着司徒吉米的臉上成了「七葷八素」。眾人雖預感到鄭麗娟要發作,只是沒想到賣火柴的小女孩用所剩的火柴點燃了TNT,會如此暴力,都上來勸阻。鄭麗娟一擊功成,心頭之恨稍解,也不再多糾纏,拿起提包和大衣,揚長而去。羅如萱趕出門招呼她,她已飛快地上了車,不知所往。這麼一鬧,司徒吉米和梁棟本來準備好的一大通戰前演說只好自己反芻。眾人默默地吃完飯,默默地湊錢付帳,最後默默地讀幸運果里的字條紙簽。龐彼得早就有條理論,中餐館的幸運果都是批量購買,同一批幸運果里的簽也往往反映一個主題。他事後做了總結,這次的主題是「家庭」,比如他自己的那張簽上寫着「你的家庭中要增添一個新的成員」──真的很准,上個星期從醫院檢查回來,孫楠又懷孕了。再比如丁雯的那張簽上寫的是「你不僅關心自己的家庭,還格外關心別人的家庭」──還有比這個更準的么?張文光苦着臉,心想自己被裁了員,真不知這「幸運」從何而來。他讀出自己手裏的紙條:「你將有更多的時間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一句大實話,但他和他老婆性子都爆,今後兩人都沒事兒做了,心情鬱悶,整天大眼對小眼,不打起來才怪。他哭笑不得,想起還沒敢給下崗在家的老婆打電話,長吁了一聲,又短嘆了一聲。司徒吉米的簽上寫着:「你對妻子的愛越來越深。」他心裏忽悠一下,心想:如果鄭麗娟歇斯底里地把兩人的事告訴了老婆怎麼辦?如果他老婆知道了,自己臉上會被多少個盤子摔打?更何況老丈人有唐人街黑社會的背景,只怕還有性命之虞。他沒敢念出來,抬眼看見對面的羅如萱,笑道:「蘇姍,念念你的吧。」羅如萱心道:「你可不要對我笑噢,我怕了。」她低頭看:「你的慷慨饋贈,可以給朋友的家庭帶來春天。」她腦中立刻出現了泰國餐館里,何晴楚楚動人又楚楚可憐的樣子,還有任遠憐憫心疼的眼神。她想:這不是讓我為難嗎?她念了出來,丁雯冷笑說:「是嘛?」李傑瑞「哈」地叫了一聲,說道:「巧了,我這裏是一模一樣的一張。」龐彼得說:「不稀奇,批量生產的東西,還能指望什麼個性化么?」李傑瑞笑着說:「但這說得還有些道理呢,看來蘇姍和我都是大善人。」張文光也冷笑說:「是嘛?」丁雯轉向任遠道:「遠,聽聽你的。」任遠早看好了手中的紙條,正在走神。那簽上寫着:「無論經過多少次挫折,你唯一沒失去的是你的家庭。」他先是覺得這是「滿紙荒唐言」,心想:「唯一沒失去的是家庭?那我怎麼會成了『人販子』?」後來又想:「那天同何晴又見面,她顯然有意回到我身邊,這不是失而復得么?最終還是沒有失去。」任遠一行人回到公司,都不知怎麼打發掉這個下午。迎面安德魯拿了一大張紙匆匆走過來,向幾人埋怨道:「你們中午去吃飯,也不叫上我。」丁雯說:「我們在背後講你壞話,怎麼能叫上你?你不是和拉姆茲講好了一道出去吃午飯的么?」安德魯驚訝萬分,說道:「你果然什麼都知道!但拉姆茲不見了,我等了好久都沒找到他。」丁雯問道:「你手裏拿的是什麼?」安德魯忙說:「沒什麼。」丁雯又冷笑一聲,彷彿警告安德魯,對她而言,秘密永遠沒有存在的價值。等幾人散了,安德魯悄悄來到羅如萱的格子間,無聲無息地將娃娃臉湊到了羅如萱的腦後,照例嚇了羅如萱一跳。安德魯神神秘秘地輕聲道:「你跟我到會議室去幾分鐘,有要緊的事情和你商量。」羅如萱隨他進了會議室,安德魯將門關上,百葉窗合嚴,迅速將手中的一大張紙攤在了大會議桌上。羅如萱往桌上看了一眼,似乎是一張樓層結構圖,不解地問:「這是什麼名堂?」安德魯一臉嚴峻:「這是我們這個樓的建築結構圖,我好不容易弄到的,現在要派大用場了。」羅如萱笑道:「你要藏什麼寶貝么?或者是要偷什麼東西?讓我給你放風?」安德魯說:「差不多。你有沒有注意到,拉姆茲從上午拿到裁員通知后就再沒出現過?」羅如萱說:「他心情不好,出去散心也是正常,總不見得還強迫他立刻收東西走路吧?」安德魯說:「對,正是因為他心情不好,你知道的,他又有個綽號叫『恐怖分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聽說FBI都找過他呢。」羅如萱越聽越驚:「你在說什麼?」安德魯說:「我是這樣想的,拉姆茲一直認為最近馬克不重用他了,甚至對他有歧視,一定是滿腹牢騷,今天又被裁了員,他內心裏一定暴怒,所以說不定會做出過激的事情來。」他邊說,邊開始在那結構圖上指指劃劃:「我們這層樓面上,供普通職員行走的有這三個門,其中兩個門是可進可出,另一個門是緊急出口,只能出,不能進。兩個可進可出的門,一個是正門,幾個秘書的枱子就在門口,如果拉姆茲真的生了氣……我不相信他會做什麼出格的事,但誰知道呢……比方說他拿着一把AK-47……」羅如萱再也聽不下去了,說道:「你在說什麼!」安德魯一愣:「我在說性命攸關的事情,有什麼不對嗎?事態很嚴重呢!你瞧瞧:假如他有把槍,首先我不認為他會直接從正門進,一則秘書們看見了會立刻報警,二來你看看馬克辦公室的位置,從正門走要繞這麼大一個彎,而從另一個邊門進呢,只需要經過兩間辦公室,就能和馬克打照面,再往前走兩步,又可以和加里相見,這兩個人都是他不喜歡的,也是做決定裁他的。所以我料想他多半會從邊門進。你看看你的格子間位置,離馬克的辦公室只有幾步之隔,更何況他和你吵過架,一定是在他的黑名單上……」羅如萱捂起了耳朵,轉身向門口走去,說道:「你腦子裏有些瘋狂的東西,我可不能陪你一道暢想了。」安德魯忙追上前,將結構圖抵在會議室的門玻璃上,說道:「你臨走也要看清楚了,如果有情況發生,你千萬不能往這個方向走,而是要朝那個只能出不能進的緊急出口方向跑,跑的時候,高跟鞋要甩到一邊去,光了腳跑才快,更不要發出尖叫,尖叫一來會吸引殺手的注意力,讓他起了滅口的念頭,二來會刺激起殺手的破壞欲……」一番掙扎之後,羅如萱總算逃出了會議室,彷彿殺手恰恰就是安德魯。奔出會議室,正好撞見任遠。任遠見她慌神之態,問道:「你沒事兒吧?」羅如萱總算鬆了口氣,回頭見安德魯仍趴在桌上看那結構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還好啊,安德魯給了我一些安全指南。」她這才想起這是任遠今天和她直接說的第一句話,抬眼看,任遠欲言又止,她說:「你等我一下,咱們出去走一圈吧。」據好事者測量估計,今天這一工作日裏,VantageSoft所有職員散步的距離總和可以從美國的西海岸跨到東海岸,再掉過頭來,停在印第安納某個小鎮上。當然,如果您對VantageSoft有足夠的了解,就知道這個好事者多半是龐彼得。測量估計的憑據如下:每個人都自己悶悶地走過幾圈,再和一兩位知面不知心的同事走幾圈;午餐時,大家都去聚餐歡送(或是悲送)被裁員的同事,餐后免不了和被裁員的同事再走幾圈,算是消化那些油膩的中式飯餐,一些以前沒來得及說的真心話,可以借這個時候徹底忘掉;兔死狐悲地含淚送走被裁員的同事,再和剩下那些沒有被裁員的同事,那些既是同病相憐又是狹路相逢、既是難友又是天敵的同事走上幾圈,互相安慰,同時又互相摸底,展開新一輪的攻防戰。羅如萱手裏提了個小包,和任遠一起慢慢地走了一陣,沉默到彼此都受不住了,幾乎同時開了口,羅如萱說:「我以為你再也記不起我名字來了呢,一整天了,都像不認得我似的。」任遠本想問:「你拿了包,要提前下班嗎?」聽羅如萱這麼一說,就知道該立刻切題了。但這分明是道難題,自己摸索了數日,也不知從哪裏開刀,這題,可怎麼個切法?在心裏翻騰了數日的話,他都沒能道出來,只好說:「今天這頓飯……還有情人節那頓晚飯,吃得不爽。」羅如萱本以為自己不甚在乎的,卻忽然有些黯然神傷,說:「你不用多說了,我知道你怎麼想,那天我看出來了,她又是怎麼想的,如果你不是像我想的那樣想,我就算看錯了你,連朋友怕也不和你做了。」任遠吃了一驚,羅如萱這「想」啊「想」的,聽來雖玄乎,卻讓他很明白,不由也黯然神傷,心想:「我倒是像你想的那樣想,她也是像你像我想的那樣想,但那麼多的想頭念頭,對你對她的,又怎麼說斷就能斷呢?」正躊躇間,羅如萱將手裏小包遞了過去,任遠低頭看去,正是那天送她的掌上電腦。他搖頭說:「這是給你的禮物,我怎麼能拿回來?咱們又不是絕交,幹嘛分得那麼清楚。」羅如萱笑了笑說:「誰說不要你的禮物了,你別忘了,你答應我要換成個不貴重的小禮物的,你拿去換過,我一定要。」任遠着急了:「你還記着呢?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犟!」羅如萱輕輕「呸」了一聲:「又來教訓我了,別忘了,只有我媽咪能教訓我的。」說這話時,不由想起那些個兩人一道加班的夜晚,雖然什麼驚心動魄的強烈情感也不曾發生,只是那幾聲關懷,幾分挂念,淺淺淡淡的,卻已在心裏著了痕迹,似乎一時竟抹不去了,此刻讓她又是一陣心酸,以致於任遠又絮絮叨叨說了些什麼,她也沒能都聽進去。任遠在絮絮叨叨地講今天的感受,說自己破天荒地有些怯了,有了對裁員的恐懼,真是沒有出息,矽谷的IT行就業慘淡,但也不是一個工作都沒有不是?為什麼自己那麼害怕呢?羅如萱終於醒轉來,奇道:「你真的怕了嗎?」她仔細想了想,說:「你一定是想到何晴了,想讓她過上好舒服的生活,怕一被裁員,她又要被迫去打工,對不對?」任遠不用想也知道,這不正是自己害怕的?但他想了想說:「好像有點道理。」羅如萱只好安慰他說:「你該誇我料事如神啊?你不用擔心了,這麼好的技術,最後一個才會裁到你。」任遠說:「你是在安慰我,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情,你看菲爾那麼好的技術,不是說裁就被裁了?咱們這個組和阮迪以前的組一合併,多出愛麗絲那樣難纏的人物,我看大大不妙。」羅如萱笑道:「你和愛麗絲捆綁在一起就是了,你們『繼父』『繼母』的,再多收養幾個孩子,哪裏還會裁到你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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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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