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六更

第421章 六更

杜九言頷首,又問坐在一邊沒有說過話的廖征,「大人,您喜歡用誰的墨?」

「歙縣余福。」廖征回道。

文人用墨講究,墨也分很多種,主要來自徽州歙縣、休寧和江西婺源三處。

這三處也出了很多有名的制墨師父。

每個制墨師父為了和同行區別,忽多忽少會在制墨的過程,多添加一些工序,即便無法在過程添加,也會在墨的外形和包裝上下一些功夫。

進貢的墨品質高、民用的品質差但價格好、送禮的墨外形花紋和包裝優雅,自用的墨卻講究實惠好用耐用。

這些,但凡讀書寫字之人都會懂,也各有各的喜好,不盡相同。

「這三封信,用的墨都是出自歙縣馮守墨所制的墨。」杜九言道:「臨摹的人很細心,連卞文清所用的墨都考慮到了。」

吳文鈞暗暗鬆了口氣,可不等一口氣沉下去,杜九言忽然拔高了聲音,「不過,說它們一樣,他們是出自一人之手,可是它們又不一樣,因為卞文清寫給金嶸的信是順天六年,而順天六年馮守墨所制的墨,還沒有添加香料。」

吳文鈞被憋著那口氣沖的咳嗽起來,他盯着桌面上的信,目光冷冽。

裏外傳來一陣喧嘩聲。

杜九言這個辯訟的角度,太刁鑽太出乎大家意料了。

「各位大人都是文人可以幫忙鑒定一番。順天六年,馮守墨的墨是有松煙墨臭的,縱然時隔四年也會殘留,但從順天八年開始,馮守墨為了遮掩松煙墨臭,他在墨料中添加了香料,所寫出來的字透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這也是馮守墨越發有名的原因之一,因為他的墨有提神醒腦之功效。」

吳文鈞沒有動,但廖征和謝允都聞了,兩人都微微點頭,又將三封信送下來給下面的三位大人。

三位大人分別鑒別,魯章之頷首道:「你說的沒有錯,這上面的墨,確實是馮守墨順天八年後的出的墨,老夫家中也用的此墨。」

「是!」杜九言拱手,「因為現在市面已經買不到帶着濃郁墨臭的墨了。」

她說着環視一周,視線落在吳文鈞身上,揚眉道:「所以,在金嶸家中搜出來的,所謂卞文清在順天六年寫的分贓信,是四年後的今年偽造的。」

「各位大人,這個論點,立的住嗎?」

吳文鈞正要開口,謝允頷首,「立的住!」

「好!這第一件不成立,但我們暫時不問金嶸為何陷害卞文清。我和大家繼續說第二件,關於金嶸的賬冊。」

她拿出金嶸的賬冊,展示給大家看。

吳文鈞緊張起來。

「這賬冊上記錄了二十二筆他們三個人之間來往的賬目,從四年前到今年的六月,小到五千兩,大到五萬兩不等。」杜九言道:「字跡確實是金嶸的字跡,墨汁……」

她聞了聞,「這墨汁似乎和方才用的同一種呢。」她遞給金嶸,「大人是和臨摹卞文清字跡的人,在一張桌子上寫的吧?」

金嶸猛然抬頭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地垂下頭,不說話。

「一個墨汁,同樣的色度從四年前到四年後,毫無差別。這賬冊的用心程度,顯然不如方才的那封信啊。」杜九言笑呵呵地將賬冊遞給書吏,負手看着吳文鈞,「衙門查到的,金嶸和卞文清所謂的往來證據,做的很完美。可再完美的東西,假的終究是假的。」

卞文清很激動,緊緊攥著拳頭,他就知道杜九言是對的,哪怕她的訟費已是比別人高出不少,可依舊是最值得的。

多少錢,也買不回來他被人冤死的性命。

卞文清昂着頭,眼睛微紅。

門外,響起一陣掌聲,有人道:「我們都以為卞大人的案子不容易辯呢,沒想到杜先生一上來,就可以結案。」

「有本事本事,行家一出手就知道了。」

「三兩句話,切到點子上,漂亮啊。」

外面議論紛紛,堂內的氣氛卻尷尬異常,所有人都順着杜九言的目光朝吳文鈞看去。

這個案件,是他辦的。

那麼,這個假的證據,杜九言能發現,而他吳文鈞卻一直在極力維護呢?

是真的沒有看出來,還是其他原因?

「金嶸!」吳文鈞猛然拍響了桌子,呵斥道:「你如實招來,這兩個證據,是不是你找人偽造的?」

「豈有此理,你貪贓受賄,居然還用假的證據污衊同僚,你其心可誅!」

金嶸垂著頭,道:「下官和卞文清早年有舊恩怨,這一次下官要死,所以就想拉着他一起墊背。」

金嶸扛下了所有的罪證。

「可惡可恨可恥!」吳文鈞道:「你貪污受賄污衊同僚欺瞞朝廷,本官明日定要上奏,三罪重罰合併,重重罰你。」

金嶸磕頭應是,情緒上毫無波動。

「卞文清,」吳文鈞看着卞文清,「雖說你指認貪污的罪證被你的訟師洗清,但本官需得再問你一句,此案,你果真沒有參與,毫不知情?」

卞文清拱手回道:「回大人的話,下官毫不知情。」

「好!你既無罪,便將你當堂釋放,你且回家去歇著,明日若聖上再查再問,你需要得按實說明。」

卞文清拱手應是,起身來和在場所有大人行禮,又回身給杜九言拱手,一揖到底,「大恩不言謝,明日卞某做東,請先生吃飯再細說。」

「大人慢走!」杜九言道:「明日我去府中找大人。」

卞文清應是,撫了撫周身的囚服,他三個兒子一人拿着官袍一人拿着官靴一人托著官帽匆匆進來,齊齊磕頭,道:「父親!」

「先起來,讓為父穿好衣服。」

在所有人都羨慕之中,卞文清的三個兒子服侍他穿好衣服戴上帽子,簇擁着他昂頭挺胸地出了大理寺。

卞夫人在家門口準備了火盆,目含熱淚地道:「老爺跨個火盆,消災消難大吉大利。」

「好!」卞文清跨過去,哈哈和三個兒子笑着道:「今日為父不亞於重生一回。」

「這一次,卞杭跟着裘大人去求杜先生,是最對的事。否則,為父就真的要含冤而死了。」

「大哥,謝謝大哥。」卞杭的兩個弟弟道。

卞杭紅了臉,道:「謝我幹什麼,你們留着話,明日謝杜先生。」

一家人如同劫后重生,喜笑顏開地回家去。

大理寺的公堂內,杜九言並未離開,吳文鈞看着她,凝眉道:「杜九言,你的案子已經訟完,你可以退下了。」

「啊,大人!」杜九言從錢道安的手裏又拿了一份手諭出來,「忘記和您說了,我受了聖上的委託,要為整個案件辯訟。」

吳文鈞目光一凜,「受聖上委託,為何我們都沒有聽說?」他說着,其他二位主審,兩人也紛紛搖頭。

「今天早上來前,我去了一趟宮中。」杜九言擺了擺手裏的手諭遞上去。

上面寫着:朕見貪污案頗多曲折,現請杜九言為本案主訟。

吳文鈞的手不受控制地將手諭的一角攥緊。

「大人,您可要小心點。」杜九言從他手裏奪過來,撫了撫,「這可是聖上親筆書寫的,用的是貢墨,很香。」

吳文鈞神情突變,方才卞文清走的時候,他一直在想,杜九言前幾天為什麼一直找金嶸。明明她訟卞文清的時候,根本沒有用。

金嶸也沒有如同他擔心的那樣翻供。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杜九言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打算只查卞文清一個人。

她要查的是整個案件。

「休堂!」吳文鈞起身,他不能拒絕聖上的手諭,但是他能決定何時休堂。

說着,他起身和三位大人行了禮,去了后衙,其他兩位主審則有些尷尬,下來陪三位大人閑聊。

「大人,」譚先生迎著吳文鈞,「卞文清清白了,那麼他和魯閣老的牽扯,是不是就不能再提了?」

吳文鈞頷首,「不得不作罷。」

「沒有想到,杜九言這麼刁鑽,一上來居然在墨汁上下手,實在是可惡至極。」

「大人,聖上為什麼突然變卦,親自下令給本案添一個訟師?」

這樣的事也有先例,但通常都會先讓主審的官員知道,從來沒有那次一句招呼不打,就突然半道送了個訟師來。

「沒有什麼原因,多半是魯閣老要護錢侍郎,而在背後做的手腳。」吳文鈞說着,背着手在房間里來回的走,他先前的鎮定,此刻蕩然無存。

從來沒有什麼時候,有此刻這樣慌亂。

「要不,今天不審了?」譚先生道:「大人您暈倒,或者腿疼呢?」

吳文鈞步子一頓停下來,「你說的對。」他一頓看着譚先生道:「你吩咐人去牢房……將那些死囚都放出來。」

譚先生眼睛一亮,道:「您的意思是……桂王?」

現在,桂王還在牢房裏,如果讓那些死囚知道他是桂王,那後果必然不敢想像。

「好。」屬下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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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訟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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