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回歸(二)

第70章:回歸(二)

「夫子,您……您方才開口說話了?」

良久,蒙仲吃驚地問道。

聽聞此言,莊子眨了眨眼睛,故作不知地說道:「老夫又不聾不啞,為何不能開口說話?」

「不是。」蒙仲搖搖頭,吃驚地說道:「弟子在您身邊呆了整整四年余,從未見您開口說話……」

「那只是老夫不願開口而已。」莊子捋著髯須老神在在地說道。

「那您為何忽然又願意開口說話了呢?莫非其中有什麼變故,是不孝弟子所不了解的嗎?」蒙仲好奇問道。

聽聞此言,莊子淡淡說道:「大概是被某個不孝弟子氣的吧。」

「夫子……」蒙仲一聽就知道莊子在戲弄自己。

看着蒙仲那無奈的表情,莊子哈哈一笑,招招手說道:「好了好了,你坐到這兒來,說說你此番的經歷……你此番出門在外,經歷許多事物,想必亦有所心得吧。」

聽聞此言,蒙仲便坐到他平日裏的座位,即莊子的右手側,依舊盤腿而坐,徐徐講述他此番的經歷。

細說他此番前往滕國的經歷,總結下來,其中的大事無非就是「結識惠盎」、「見到宋王偃」、「見到滕虎」、「拜訪孟子」這幾樁事而已,除此以外就是他在滕國的所見所聞。

當蒙仲提到惠盎的事時,莊子捋著髯須微微點頭。

在莊子所熟悉的後輩中,惠盎是最出類拔萃的,唯一被詬病的,即他選擇了輔佐宋王偃。

而宋王偃在莊子看來,並非是一位賢明的君主。

「你既見過宋王,你如何評價呢?」莊子問道。

蒙仲仔細想了想,便按照惠盎此前的評價說道:「宋王偃此人,睿智而暴虐。……他初見弟子時,其實頗為和藹,但是,他又當着弟子的面殺了一名叫做唐鞅的大臣……」

說着,蒙仲便將當日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莊子,直聽得莊子搖頭不已。

當然,莊子這裏的搖頭,針對的當然是那名叫做唐鞅的臣子,畢竟此人那一番「不管善惡一併罪罰,則世人便會畏懼大王」的言論,實在是混蛋至極,這種人就算有才能,那也是有才無德,留在世上日後定生禍事。

但即便如此,宋王偃當即親手殺死唐鞅,亦可看出這位君主的暴虐性格,以及對人命的輕賤。

有句話叫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雖然宋王偃今日所殺的唐鞅,確實是該死的,但看當時的情況,誰敢保證宋王偃下次殺的不會是自己的呢?雖然惠盎堅持「大王不會殺我」的觀點,但從當時宋王偃用劍指著惠盎的舉措來看,蒙仲不認為在這位君主手下做官會是什麼好的體驗。

「……但惠盎賢兄後來的話,又讓弟子有些猶豫。他說,人活一世,最終都難免想回歸故國,倘若此時故國已經不復存在,這豈不是一件悲傷的事么?」蒙仲對莊子說道。

「就像落葉歸根,離開樹枝的葉子,最終會腐於土地,將精氣還給大樹,滋養樹根。人吶,也是一樣,被世人稱之為『大丈夫』的張儀,那些逐利之徒,就不明白這樣的道理……半生追逐功名利祿,死後亦不過一捧黃土,何苦由來?」

莊子微微點了點頭,這樣的解釋,惠盎當初也對他說過,所以他才默許了惠盎輔佐宋王偃。

畢竟就算是莊子,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國家被他國覆亡,畢竟這是生他養他的故國。

此後,蒙仲又向莊子敘說了他與滕虎的對話。

當聽到蒙仲最終竟沒有動手殺死滕虎時,莊子感到十分驚訝,他忍着歡喜問道:「為何沒有動手呢?」

於是蒙仲便將家司馬蒙擎用自己性命擒住滕虎的事說了一遍,解釋道:「弟子那時在心中反問我自己,這一刀下去,難道就算為兄長報仇了么?兄長在天之靈難道就能安息了么?並不是!……若那一刀下去,充其量只是為了自己的『痛快』而已。為了自己的痛快,搶佔了蒙擎叔的犧牲與功勞,這算是什麼呢?」

「……」莊子靜靜地聽着。

不得不說,蒙仲的回答,離莊子心中最滿意的回答還有很大的差距,但即便如此,莊子已十分滿意了,畢竟眼前的弟子今年也才十五歲,如此年幼的歲數能想到這一層,且做到克制心中的「人慾」,這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不會心存遺憾嗎?」莊子故意反問道。

蒙仲搖了搖頭說道:「兄長的仇,蒙擎叔已經為他報了,殺死了『滕國君主滕虎』;而弟子所見到的滕虎,卻是一位在垂死之時仍然惦記着國家的『彼之英雄』,這樣的人物,實不該死在作為『宋兵』的弟子手中……弟子並無遺憾。」

莊子聞言點了點頭,讚許道:「仇恨滋生仇恨,仇恨孕育仇恨,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昔日,有吳女與楚女爭一株桑樹,先是用言語爭辯,隨後撕咬扭打,楚女體弱,並非吳女對手,回到家中便將此事告知家人。家人很氣憤,次日便一同報復那名吳女,將後者痛打了一頓。吳女挨了打,亦將此事告知家人,家人夥同同村的族人,帶着刀劍殺到楚女家中,將其全家殺死。得知境內有楚民被吳人所殺,楚地的將領召集軍隊,將吳女所在的整個村莊都屠殺殆盡。吳王得知后,便召集大軍進攻楚國,終於引發吳楚兩國長達數十年的戰爭。……而這,就是一株桑樹引起的仇恨。」

頓了頓,莊子又說道:「而引起了這場「爭桑之戰」的楚女與吳女呢,彼此全家皆被仇恨所吞沒,致使家破人亡。」

「弟子受教。」蒙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旋即說道:「倘若當時有一方能報以仁德,放下爭執,或許就不會釀成那樣的結局吧?」

「唔?」

莊子從弟子的話中聽出了幾分端倪,狐疑地問道:「仁德?為何你會有那樣的想法?」

見此,蒙仲便老老實實地說道:「是這樣的,在滕虎死後,惠盎兄曾帶着弟子前往鄒國,拜訪孟子……」

聽到這裏,莊子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淡淡說道:「有這回事?……詳細說來聽聽。」

見此,蒙仲便將他拜訪孟子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莊子,包括他跟孟子的諸弟子辯論。

毫不誇張地說,當聽說蒙仲將孟子的諸弟子說得啞口無言,且當眾指責儒家「巧偽」而儒家諸弟子竟無言以對時,莊子明明已年過七旬,竟興奮地一臉眉飛色舞之色,連連點頭笑道:「好!好!合該如此!」

說罷,他轉頭看向蒙仲。

不得不說,雖說莊子一向認為蒙仲這位弟子聰慧過人,但也沒想到此子竟能說得孟子那些弟子啞口無言,而更關鍵的是,蒙仲並不是單純用名家的辯論勝過儒家,而是用他莊周所提倡的「理辯」,有理有據,這才說得儒家啞口無言。

「孟軻有何反應?他不曾親自與你辯論么?」莊子有些期待地問道。

蒙仲搖了搖頭,說道:「孟子說,若他年輕三十歲,當親自下場與弟子辯論,而現如今,他勝之不武,若敗則顏面無存……」

「這老物倒是狡猾!」

莊子不屑地輕哼了一聲,對蒙仲說道:「世人都說孟軻善雄辯,可他泛泛之辯,言之無物,若親自與你辯論,自取其辱而已!」

『老物?您說這話不合適吧?』

蒙仲偷偷看了一眼莊子。

因為據他所知,莊子與孟子歲數差不多,孟子最多只比莊子大兩三歲而已。

「庄師這話……稍有些刻薄了。」

蒙仲委婉地說道:「當日弟子與孟子有一番詳談,孟子的一些思想主張,讓弟子亦受益良多。」

「哦?」莊子冷笑着說道:「他也送了你一個名貴的木匣么?」

很顯然,這是莊子借用蒙仲諷刺儒家的「買櫝還珠」的寓言來嘲諷孟子。

蒙仲聞言苦笑不已,搖頭說道:「哪像夫子您說的,孟子只是贈予了弟子半部書而已……」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麼,從懷中取出一份竹簡,遞給莊子道:「夫子,這是孟子托惠盎兄給您的信,惠盎兄託付弟子將這封信轉交給您。」

「孟軻的信?」

莊子微微皺了皺眉,但還是接過,雙手展開粗粗觀閱了一遍。

僅僅只是掃了一眼,他的眉頭便深深皺了起來,旋即板着臉問蒙仲道:「這封信你看過么?」

蒙仲不明所以,搖搖頭如實說道:「既是孟子給夫子您的信,弟子豈敢斗膽偷觀?」

聽聞此言,莊子恢復了和顏悅色的表情,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竹簡放到了一旁,旋即詢問蒙仲道:「阿仲,接下來有何打算?」

蒙仲恭謹地回道:「近幾日,弟子想在家中陪伴母親,待幾日後,希望能再回到夫子身邊學習。」

「唔。」莊子點點頭說道:「你離家許久,確實該好好陪伴你母親。……好了,為師也不留你了,你將孟軻贈你的『木匣』搬到居內,然後就回家陪伴你母親吧,為師也要……」他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孟子的書信,旋即接着說道:「也要給孟軻寫一封回信了。」

「是,弟子告退。」

蒙仲躬身而退。

看着弟子離去,莊子當即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找來一封空白的竹簡,一臉慍怒在竹簡上揮筆疾書。

正巧庄伯走入屋內,見莊子正在疾書,便好奇地張望了一眼,旋即就驚地滿臉詫異之色。

他忍不住問道:「夫子,究竟何人惹惱了您,竟讓你寫這樣一封信去罵他?」

「儒家盜了我道家的『德』,還妄想盜我莊周弟子,實在可惡!」

說着,莊子將自己的信遞給庄伯,余怒未消地說道:「待會你託人把這封信送到鄒國,交給那人!」

「是何人?」庄伯小心翼翼地問道。

「孟軻!」

莊子憤憤地說道。

聽聞此言,庄伯下意識咽了咽唾沫,旋即一臉驚悚表情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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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大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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