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新生
殷朗目露驚愕,抬起頭,忍不住道:「父王……」
臨江王緊了緊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他看着殷朗的目光透著某種獨屬於上位者的狠辣與果決:「父王心裏有數,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是時候除掉那些有異心的人了!這種時候,絕不能心軟!」
殷朗微微抿唇,輕聲道:「兒子都聽父王的。」
臨江王欣慰的拍了拍他,長嘆一聲,意味深長:「老天有眼,把你又送回父王身邊,早些養好身子,還要繼續協助父王呢。」
殷朗唇角不著痕迹的微勾,神色卻溫順平和:「兒子會的!」
……
三日後,臨江王以謀逆之名***氏,大公子殷朗奉旨抄家查辦
氣派軒敞的獅首銅門大敞,一個個本華衣錦飾的江家人被拆了頭飾和腰間束著的珠寶玉墜,踉踉蹌蹌把押送出來,被將士粗暴的按倒在石階前,絕望的看着來來回回搬運東西的將士們,哭嚎聲響作一片,不遠處圍着的百姓們指指點點,對於如此鐘鳴鼎食了幾朝的家族就這樣沒落,免不了嘖嘖嗟嘆
街上被將士們護衛在中間的殷朗,騎着高頭大馬,居高臨下的望着這一幕,神色無悲無喜
「大公子。」有將士抬着一個雕飾精美的小箱子到他面前,開箱之後,裏面是金線蟒紋的諸侯規制華服,並幾封寫滿了大逆不道之言的密函
證據便齊了!
殷朗抬起手,掩唇輕咳幾聲,他身上的毒尚未清乾淨,身子還很虛弱,這個時節已經披上了狐裘禦寒,臉色蒼白、唇色單薄,只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讓人莫名心頭髮寒
「收好了,一併帶入宮去。」江衡和他的幾個兒子早就被臨江王暗中收押到密牢裏,這裏的不過是些老幼婦孺,樹倒猢猻散,主事人倒下了,她們都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哭爹喊娘之餘,以死明志的也不在少數
殷朗靜靜看了一會兒,便調轉韁繩離開
把那些他們都心知肚明怎麼回事兒的東西呈給臨江王,他站在案前看了一會兒,驟然嘆息一聲:「本王還是公子的時候,江衡受命教導西席,也曾做過幾日本王的先生呢。」
殷朗不置可否
連親生兒子都可以除掉,先生又算得了什麼?鱷魚的眼淚,不過是強者的無病呻吟罷了!
臨江王道:「也罷,到底這麼多年,便給他們一個痛快吧,擇一處好地,妥善安葬,也算全了那段寥寥的師生之誼。」
殷朗應是,道:「是他們不義在先,父王已是寬厚,無需為此傷感。」
臨江王又嘆了一聲,搖搖頭,緩緩坐進太師椅中:「椒房宮那邊,你便去安置了吧,到底夫妻多年,本王也心中不忍,會給她留最後的體面,讓她安心走吧。」
殷朗垂首
椒房宮,侍女太監早早被清了出去,曾經富麗堂皇的宮殿因為沒有人氣兒而顯出一種空蕩蕩的陰森,明明是青天白日,也竟給人一種壓抑的晦澀之感
殷朗再次邁入這裏,他穿着慣常的月白長袍,踩着雲緞金絲履,玉冠高束、玉佩琳琅,一派王侯貴胄的風清雅緻,他停在錦榻前,看着榻上正抱着枕頭目光獃滯、喃喃自語的女人,平靜道:「見過王妃。」
王妃江氏再不復曾經的雍容貴氣,長發散亂、衣衫狼狽,只抱着那枕頭輕輕的搖著,根本不搭理他
殷朗也不在意,輕輕揮手,太監們就捧著幾個托盤在她面前一字排開:「父王說了,雖然王妃犯了重罪,但多年夫妻到底不忍,給王妃留着體面,白綾清酒金匕首,你只管選個喜歡的,其他的,自有我們安排,保證你走的乾淨又舒坦。」
江氏終於動了
她緩緩轉過身,那雙佈滿血絲的混亂眸子直勾勾的盯着殷昊,那眼神讓人聯想到從地獄爬出來的帶着猙獰惡毒的惡鬼
她尖叫一聲,那尖嘯根本不似人類的聲音,下一秒她狠狠向他撲過來,那氣勢彷彿索命的鬼怪,即使被侍從攔下,還在狂亂的掙扎,伸著長長的指甲想要勾下他一塊肉:「賤種!你這個賤種!都是你害的!你為何不和那個賤人一起死了?!啊啊你活該為我兒陪葬——」
侍衛呵斥聲與尖叫聲混成一團,殷朗就站在她所能夠到的一尺之外的地方,靜靜地看着她最後的絕望
看着曾恨得夜不能寐的仇人在自己面前窮途末路,可他竟沒有覺得快意,而是一片平靜,完全出乎意料的平靜
「王妃神智不清,那便由我們代勞吧。」殷朗又咳了兩聲,看一眼那白綾,兩個識眼色的小太監便跑過去,一個抓住江氏的雙臂,一個白綾一揮,纏住她的脖子,手用力一緊,江氏立時便翻了白眼,雙手掙扎著去抓那白綾,但卻無濟於事,伴隨着讓人牙酸的繃緊聲,沒過一會兒,她的腦袋就軟軟垂了下來,瞪大的眼睛裏眼白分明,滿是不甘與怨恨
這個曾經稱霸了臨江王府幾十年,曾害死過無數美麗女人和孩子的從來高高在上的女人,就這麼輕易的,死了!
殷朗邁開步子,穿過討好看着他的太監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死不瞑目的臉
「你該知足了。」半響,他開口道,聲音輕得像喃喃自語:「你死的又快又體面,半點血沒染,比我娘強多了。」
周圍太監們噤若寒蟬,只當自己聾了耳朵,他也不在意,轉身便往外走:「剩下的你們看着辦。」
太監們對視一眼
世子和王妃倒了,以這位大公子的勢頭,是以後這宮裏的二把手沒說的,大公子與王妃生前不睦誰不知道,現在又是罪人的身份死的,說是給體面,但臨江王也不會再多問,下葬怎麼下,還不是他們這些經手的人說了算
他們已是得了吩咐,大公子怎麼痛快,他們便怎麼做,那要怎麼做,就不必多說了!
殷朗出了宮,回到了他的府上
他外出辦事多,臨江王特意封的宅子,軒敞氣派,也就稍遜於世子府,只是因為只有他這一個主子,愈顯得空蕩,經過的侍女侍從恭敬行禮后,也都遊魂般的安靜的自去做自己的事,殷昊緩緩往前走着,竟恍惚覺得,這諾大的院子卻只有自己一個人一樣!
他走進後院,順着小徑走進小花園,已近秋日,原來開得繁盛的花都謝了大半,花園顯出伶仃之色來,他緩步走到假山後頗為隱蔽的一棵花樹前,那裏擺着一方小案,案上沒有風花雪月的筆墨紙硯,而是一個小小的牌位
殷朗取出帕子,輕輕擦拭著那個牌位,他緩緩的擦著,直到這個時候,某種炙熱又酸痛的東西才衝破他自以為的平靜與茫然,洪水般翻滾著噴涌而來
「娘。」他覺得眼前有些模糊,嗓音沙啞:「兒子給你報仇了。」
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卻愈發清寂寂寥
他突然泣不成聲,緩緩跪下去,垂著頭,有冰冷的液體劃過臉,一顆顆砸在地上
遲了二十年的報仇,又有什麼用呢?!
在天之靈都是假的,她看不見了!離開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有什麼帶着溫熱的觸感貼在後背上,輕輕的若即若離,卻是無言的安慰和支撐
「我一直以為,等我報了仇的時候,我會很得意很興奮,我會看着那些人的痛苦絕望,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折磨他們,讓他們百倍的品嘗我曾經歷的痛苦。」他慘淡一笑:「可是我看着他們,卻彷彿在看一場可笑的戲,甚至連動一動手去擺弄的力氣都沒有,我現在,只覺得更悲傷,彷彿一直以來支撐我的東西失去了,未來的一切都是茫然無味的。」
他半生流離,支撐他活下去的意義就是報仇,可現在報了仇,他還有什麼可做的呢?!
「報了仇,便是一場解脫,未來的便是新生。」清越的女聲顯出少見的溫和,她輕輕撫着他的背,彷彿在安慰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目光看着那被精心呵護的牌位:「逝者已矣,你卻要帶着她的那一份活下去,你要站得更高、活得更好,要讓她欣慰,要讓所有看你不痛快的人撓心撓肺卻只能在你面前俯首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