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國師
這一日不是大朝會,皇帝卻在前一天下令,命百官正冠冕在午門前列隊覲見
這樣的命令實在不常見,百官免不了暗自議論
午門鋪的都是白玉石階,漂亮是漂亮,但在大太陽底下一曬,也是真的灼眼炎熱
晏千琉抬頭看着火辣辣的太陽,微微眯眼,神色含笑一如往常,只是眼底頗有不耐
「這樣大的架子,相爺可有消息,今日迎接的誰?」他漫不經心甩了甩寬袖,便笑問前面人
左相正視前方,側臉冷淡疏離
上一次由皇帝親自攜百官迎接的,可是因為大敗匈奴而難得入朝覲見的定遠王啊,即使是匈奴王室,也沒有這般禮遇!
「你自己知道,又何必問我。」左相淡淡道:「安王退無可退,也只得把他請回來了。」
晏千琉一笑
他容色貌美、隱帶三分慵懶妖媚,哪怕規規矩矩站着,身板也不似左相挺的筆直,而是微微傾斜,透著世族名士獨有的寫意風流
「玄師魏九州,自稱玄道後裔,十三年前自稱看見天道預警、將有地動之患生於西南而請見陛下,陛下半信半疑,一月之後西南果生地動,輻射百里;又三月,預言湖西水患、或有逆賊趁勢造反,兩月之後湖西漲潮沖塌堤岸,水淹人家萬戶,有商西農民號天平國揭竿而起造反,一時動蕩,幸得早做準備,及時鎮壓,此事之後,陛下心悅誠服,又因其預言大梁有中興之勢,龍心大悅,特封為超一品國師,統御欽天監,以國禮養,聖尊之,一時風頭無二!」
左相平靜的聽着晏千琉的話
晏千琉知道的周全,但他這個親身經歷過的,只會比晏千琉知道的更清楚
那時他還沒有成為左相,不過還是個前途大好的年輕人,權柄自不比今日,但也正因如此,因禍得福反而能站的遠、看的清、也少了不少麻煩
魏九州,以九州為名,多麼大的狂妄!
他一再預言準確,被封為國師,皇帝對他深信不疑,大小事宜恨不得都要他批字之後再做裁決,朝廷百官的奏章,在陛下眼前過一遍,竟還要交到他手上任他置喙之後,才轉回六部手中處置
那時朝中的左右丞相、乃至六部尚書、武將,那些高高在上的一二品大員,也得對他卑躬屈膝,活生生的反例就是那時的右相范成,書香大族出身、著述等身桃李滿天下、於先帝時就立足相位的老臣,看不慣魏九州置喙朝政、當朝罵他妖道、罵他禍亂聖心,只差以死相諫!
魏九州當時就站在皇帝身邊,留着白色長髯,戴着繪陰陽紋的高帽,肘間彎著一柄拂塵,高深莫測的看着破口大罵的范成,不以為然,反付之一笑
半年之後,范成之子夜宿青樓,酒醉后神志迷亂,竟當場大罵皇帝昏庸、罵大梁將覆,揚言他范家早已忍無可忍、必要替天行道!
天在上,天之子就是皇帝,他范家要替什麼天行什麼道?!
這大逆不道倒是真真的!
皇帝大怒,連夜下令禁衛軍將范家抄家問罪,在向來以清廉樸素聞名的范家府邸中搜出了藏在樹底下的一箱箱黃金白銀,併兼言辭忤逆的書信多封!
人贓並獲,甚至連三司過審都沒有,皇帝直接誅了范家三族
范成在獄中自盡而死,面目猙獰死不瞑目,死前大罵妖道禍國,聲音尖銳凄厲若泣血,怨恨之意幾乎凝成實體籠罩在天獄里,駭的獄里其他犯人幾天都不能成眠!
一個綿延幾代、鐘鳴鼎食的大家族,就在這幾夜間分崩離析、根脈盡斷!
這不見血而直接致命的陰刀,駭住了所有人
前車之鑒在這裏擺着,沒有誰想用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去賭
自那之後,百官明哲保身,對於魏九州在朝政上予取予奪的囂張,再不敢多言!
—只除了後來從戰場回建安覲見養老的鎮國大將軍,秦侯淵
當然,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就是當時國母的親父、大梁國丈!
想到這裏,晏千琉眼中似笑非笑的意味忽然斂了起來
大梁的皇后、元昭帝姬的親母,與曾經為大梁鎮守過百年邊疆的開國元勛秦家一脈滿門,某種程度上說,都是因為魏九州而死!
「他實在該死呢。」晏千琉輕輕嘆息一聲
一直沉默的左相,這一次也頷首了
無論於公於私,魏九州這個人,都該死!
金黃色的龍輦在儀仗的簇擁下而來,百官紛紛叩首口稱萬歲,皇帝叫眾人平身,又等了快一刻鐘,午門外才有轆轆馬車聲姍姍來遲
讓皇帝都跟着等,還乘馬車入午門
如果這都不叫囂張,那天下大概沒有人配得起了!
一架勾勒著玄妙花紋的馬車被禁衛軍護佑著出現在眾人面前,車門推開,先下來兩個著道袍的小童,然後才慢悠悠走下來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
他容貌方正,續著白長髯,一身寬大道袍顯得仙風道骨
皇帝見他下來,竟然紆尊降貴親自下了幾階石階,百官連忙跟上,場面盛大到有些滑稽
「國師啊!您可回來了!」
在皇帝殷切的聲音中,晏千琉從善如流跟着隊伍往下走,遙遙打量著魏九州,盯着他那雙相對於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渾濁眸子而顯得格外清明銳利的眼睛,若有所思
「相爺,您瞧著,他是完全的招搖撞騙?」
左相沉吟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若沒有幾分真才實學,他根本活不到今日。」左相道:「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數不勝數,他怕是真有幾分詭異本事,人雖惡毒貪婪,但城府深沉手段狠絕,你不要看低了他。」
畢竟能橫空出世、壓的整個朝廷都抬不了頭,掀起一番驚濤駭浪后又安然無恙抽身而出的人物,可怕程度,遠在安王與舒貴妃之上!
甚至可以說,舒貴妃那時就是因為搭上了他的梯子,才有了一度的風頭正盛!若不是元昭帝姬,照原來的勢頭髮展下去,舒貴妃與安王距離至高無上的日子並不太遠了!
晏千琉聞言笑了笑:「多謝師兄的提醒,小弟就知道,師兄總是想着小弟的。」
「有你耍嘴皮子的功夫,不如多想想如何活下來!」左相冷著臉:「魏九州一回來,你這個第一寵臣的位置就得讓位了!他重新歸來,必然需要立威,你就是最好的選擇!」
位高權重,年輕多才,又深得皇帝寵愛,還有誰比他晏千琉更適合做給猴看的雞的!
晏千琉這幾年經營的人脈攢下的地位不假,但那因叛國罪而死的范右相與秦大將軍權位根基還曾更甚於他,縱使如今魏九州也不比當年萬人之上的威風,但餘威尚在,若真撞上了,他總是要弱勢幾分的!
這些,晏千琉也很清楚
他桀驁傲慢,卻不傻,如今殷頌不在建安,他孤軍奮戰,哪有上趕着撞上去的道理!
該如何自保這門學問,他學的比任何人都好!
「師兄放心,小弟自有分寸。」
左相垂眸,冷淡「嗯」了一聲
還記得那次,因為晏千琉一心要走歪門邪道要做皇帝寵臣,他連夜登門大發雷霆,與晏千琉割袍斷義揚言再無關係
那時他真是這樣打算的!
但誰讓後來,元昭帝姬多次救他,而晏千琉又是元昭帝姬最信任的心腹,他的道義不允許把一切當作沒發生過!
可偏偏又是與他背道而馳的師弟!
他都不知該如何處理才好,也只能冷淡著、疏離著,保持着合作者的利益關係,但在危急的時候,還是下意識提點、警告甚至幫上一幫!
「勞陛下還記得老道,多年未見,陛下龍精虎壯不減當年。」魏九州摸了摸長髯,方正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
皇帝一聽大喜
旁人這樣說只是奉承,但魏九州早就被他奉上神壇,他這一說,在他心裏就是真相!
「朕哪裏都好,只是這些年沒有國師,總覺得心裏不踏實。」皇帝道:「國師雲遊多年,如今歸來,是不是就不必走了。」
國師沒給肯定答案,頗有些高深莫測道:「老道雲遊四海,已有所得,將來或許還得出遊,只這幾年倒可以在建安呆上一呆,為陛下答疑解惑。」
「好!好啊!朕早盼著國師歸來,如今可算得償所願!國師快請!」
左相看着前面皇帝與魏九州相談甚歡的場面,閉了閉眼
這天怕是要變了,只盼著元昭帝姬早些回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