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城子 上厥

第五章 江城子 上厥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時候的我跟你一樣年輕,居住在滇西靠近緬甸的小地方,盈江。對於賭石界來說,這個邊陲小城是一個聖地。

在賭石這個行業內,有一句話人人皆知,叫神仙難斷寸玉。

擺在你面前的這塊石頭,裏面到底有沒有玉,有多少玉,有什麼樣的玉,你只能去看,去摸,去猜;但是,無論你在這行打滾了多少年,積累了多少經驗,你永遠不可能做到百發百中。

你可能非常地善於觀察,眼光獨到,更重要的是你的勢好,於是賭什麼漲什麼,幾年下來,你積累了豐厚的身家,因此自信滿滿,以為掌握了玉石的天道。

但是,事情突然發生了逆轉,你失去了賭石的勢,也就是平常所說的運氣。你看好一塊白蠟殼,以為裏面是最好的翡翠,花一個巨大的價錢買下來后,解開來一看,裏面卻只有石頭;唯一的綠,就是表面上露出來的指甲大那麼一塊。接下來,就像佛陀跟你開玩笑一樣,你賭什麼垮什麼,最後,傾家蕩產了。

而能夠把這樣的大石頭,擦出指甲蓋大小的一片綠來,讓人直以為裏面都是好玉的人,就是擦石人。

故事開始的時候,我是盈江縣城,一個小有名氣的擦石人。

擦石這一行,比直接賭石的買賣雙方,風險要小得多。別人托你擦石,擦開眼了,給你多少傭金,擦瞎了,也不會要你賠償。當然了,如果你總是把石頭擦瞎,就沒人來找你擦了,在這行你就混不下去,不用別人趕,你也只好灰溜溜地滾蛋。

擦石不需要賭石那麼高的膽識,但是卻要比賭石人更有經驗,更具慧眼。

比如說,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露出來指甲蓋那麼大塊的綠。你以為指甲蓋下面還有玉,就用砂輪去打磨,想讓綠更多的顯現出來;結果偏偏這塊石頭,就只有指甲蓋那麼大、那麼薄的一點綠,一擦就沒了,那麼這塊石頭就給你擦瞎了,就一文不值了。

總之,作為一個擦石人,就是要把有綠的石頭,擦出更多的綠,把沒綠的石頭,擦成看起來有綠的樣子。

無疑,這一切需要經驗,大量的經驗。而經驗,是從砂輪、刮刀這些工具長期的接觸中,培養出來的。(說到這裏,老者攤開手掌,展示他手中的老繭,二十多年過去,仍有明顯的痕迹)

但是,作為一個成功的擦石人,光有經驗是遠遠不夠的,更為重要的是靈感。

(聞言我差點笑出聲來,幸好老者並無不滿,反而認真地重複道)是的,就是靈感。我有這種感覺,擦石,其實就是一項藝術創作。

每次當我將一塊灰不溜秋的石頭,打造成一塊寶貝,一塊讓人一看便移不開眼睛的寶貝,我就會有一種巨大的成就感。

每次,當我把石頭拿在手裏,當成藝術品仔細端詳時,那種喜悅,跟雕塑家看着他的成名作的感覺,不遑多讓。

我的活計做得不錯,漸漸打響了名堂,托我擦石的人越來越多。一些人開始稱我為金刮刀,後來更多不知所以的人,以為我就姓金,於是叫我金哥、金弟,我的真姓名反而無人提起。

擦石這一行,也有分淡季旺季。這是因為,滇西地區,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都是漫長的雨季。只有每年的農曆新年,至四月傣族潑水節期間,天氣晴朗,這便是開礦和賭石的黃金季節,也是我擦石業務最為繁忙的時期。

我清楚記得,那是八十年代中期,農曆新年剛過去不久,正月初六。傍晚我正要關門時,一個風塵僕僕的年輕人登門造訪,此人是個生面孔,應該剛到盈江不久。(此時,老人盯住我的臉,過了分來鍾才回過神,繼續道)他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所以,早上見到你時,我才會那麼失態。

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實在好笑,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經是一個糟老頭,他又怎麼可能永葆青春。

(老闆端上一杯茶,老者喝了一口,繼續道)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白老弟,那天,他托我擦一塊價值連城的黃沙皮。

這個年輕人,大剌剌地在我作坊的竹凳上坐下,自我介紹說他姓白。然後,他從貼身的衣袋內,掏出一塊黃沙皮,遞給我。

那個石頭,大小如此杯,(老人舉起手中的一次性杯子)外表是普通石頭的黃色。外行人乍一看,會以為是隨便哪條河裏撿起來的鵝卵石。

憑着職業的敏感,甫一接過石頭,我便發現其背後卧著一條蟒。所謂蟒,就是石頭上顯露出來的玉脈,暗示著這塊石頭裏面有不少綠,是身價的證明。

我試探道,白老闆,這塊石頭是大馬坎的吧?

(見我面帶不解狀,老者解釋道)就如同穿衣講究名牌,玉石也講究其出身場口。每個場口出產的石頭,都有些固定的特徵;一塊出產於名牌場口的玉石,往往會引起更多的注意,賣出更高的價格。

大馬坎場區,位於緬甸烏魯江下游,場區內面又分了很多場口,最出名的有大馬坎場口,雀丙場口,黃巴場口,等等。大馬坎場區內,主要出產黃沙皮跟黃紅沙皮,質量良莠不齊。

這白老闆倒大咧咧地答道,你可看走眼咯,這是老場區,大谷地場口的石頭。他指著石頭上的那條蟒對我說,你仔細看看,看看嘛,大馬坎的石頭,哪裏有這麼好的綠顏色。

我再次端詳手中的石頭,一盞茶功夫過去,我終於打定主意,對白老闆說,對不起,這單生意我不能接。

白老闆哈哈一笑道,真沒見過誰有錢不賺的,這又是為何?

我於是正色道,白老闆您這塊石頭,已經不用再擦了。光是憑這條蟒,賣個8萬沒有問題。再擦下去,未必就能賣得高些;萬一擦瞎了,壞我的名聲事小,您這8萬可就沒了。

當時的8萬塊,是一個嚇人的數字。這麼說你就明白了,那是八十年代的中期,普通工人工資30元左右,一名大學教授的月工資,大概是220元。8萬塊,相當於一個普通工人,200多年的工資。

我勸道,白老闆,您還是好好想想吧。擦與不擦,都在您一句話。

白老闆當即道,人只說金大哥手藝好,今天一見,人品更是值得敬佩。就憑您這份誠心,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

白老闆拿過我手中的石頭,我以為他將要起身離去了;誰知道,他把石頭在衣襟上一擦,又伸到我面前,正色道:

擦!

我花了足足兩天時間,看了又看,最後才下的刀,把白老闆的這塊石頭,擦出兩個銅錢孔大小的綠塊。再加上原來的那條蟒,這塊黃沙皮,幾天後便以15萬的高價,被一名西安商人買下。

然而,當西安人滿懷期待地當場把它解開之後,一看之下,大失所望。裏面的玉只有薄薄一層,最多只能賣個幾千元。這時白老闆又出乎意料的,表示願意花2萬塊買回這兩塊石頭,留個紀念,也交個朋友。這一舉動,博得了在場許多人的好感。

打這以後,白老闆便把上手的石頭,都拿到我這邊來擦。漸漸地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他稱呼我為金大哥,我則叫他白老弟。

初戰告捷,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無論買還是賣,白老弟賭石的勢頭一直很旺。每次賭石,他臨大事有靜氣,觀察細緻,出手大膽,就像他就是為了賭徒這個身份才出生的一樣。

漸漸盈江縣城裏,大家都知道了這號人物。那個買了黃沙皮的西安跛子,還給白老弟起了個外號,叫戰神白起。跛子說,白起是秦國大將,戰無不克,殺敵無數。

看着白老弟的運勢如日中天,連生性謹慎的我,都有些心動,想要拿出幾年來擦石的積蓄,作為股份,參與白老弟的賭石事業。在一次晚宴上,我假裝不經意地說出了這個打算;這本來是不合規矩的,因為一般來說,擦石人不參與賭石,以防有不公平的現象發生。

誰知道一碗玉米酒下肚后,白老弟滿口應承,只是讓我不要泄露出去就好。我心頭大喜,為白老弟再斟滿一碗玉米酒,兩人那晚喝了個爛醉。

我拿出20萬元,白老弟則出30萬,一共是50萬元;我們約定好,無論盈虧,我佔四成,白老弟佔六成。自此之後,我便滿心期待地等著這20萬元翻番,變成40萬甚者80萬。

誰知道,自從我入伙后,白老弟的賭運便急轉直下,不到一個月,便把他跟我的資金輸了個大半。

我起初疑心是白老弟出千,與其它客商合夥來騙我的血汗錢;於是我放下作坊里的活計,偷偷參加了幾次賭石,卻看見白老弟仍是跟以前一樣,認真地看、摸、猜,胸有成竹地買下,用電鋸當場解開之後,卻是無綠。

我只好暗暗後悔,自己向來無橫財運,不應一時貪心,趟這攤渾水。

到了只剩下最後的20多萬時,我萌生了退意,開口向白老弟拿回我的8萬餘元,這些錢回老家雖不夠買大房子,但娶個漂亮老婆還是綽綽有餘的。

誰知道,他卻不肯退回我的股份,反而自信滿滿地說,他會贏回來的。我看着他臉上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自信,無計可施,兩人鬧個不歡而散。

幾天後的傍晚,縣城招待所里,又有人牽頭賭石,白老弟也參加了。當我關掉作坊,趕到招待所405房間時,賭石已經開始了。

一開始拿出來的是幾塊黃沙皮、黑沙皮,白老弟只是站在一旁看,懶懶的沒多大興趣。

這時,主持人拿出一塊麻蠟殼,介紹說,這是出產自小場區,莫罕場口的上等貨色,賣家開價25萬。

這時候我看見,黃燦燦的電燈光下,白老弟眼神陡然一亮。

奇怪的是,這塊麻蠟殼,跟白老弟第一次拿給我擦的那塊黃沙皮,無論形狀、大小,還是表面的蟒、綠塊,都非常相似;不同之處只在於表皮,顧名思義,麻蠟殼就是表面坑坑窪窪的石頭,好像麻子的臉。

十一

主持人開價25萬,一開始並無人響應,幾分鐘后,一個台灣客商解圍般道,10萬,我拿下。

西安的跛子這時說,12萬,給滿了。

台灣客人鬥氣說,13萬。跛子便不作聲了。

看起來,賣家對這塊麻蠟殼也並無多少信心,跟主持人耳語了幾句之後,主持人便欲拍板道,13萬,成……

這時,我才把懸著的心放回肚裏。依我這幾年擦石的經驗,這塊麻蠟殼,要麼是無綠,要麼也就是幾塊碎玉,只能打幾隻戒指,值不了幾萬塊。我太擔心白老弟要買了。

慢!

我尋聲望過去,說話的正是白老弟。他這一聲慢,讓主持人把喉嚨里的「交」字又吞下了肚,同時把我剛安下的心,重新提到了喉嚨口。

白老弟把手上的煙扔到地板上,用鞋揉碎,然後慢悠悠地說,我出20萬。

賣家大喜過望,喊道,成交!

我心如死灰,但心裏還抱着最後一絲僥倖,那就是希望白老弟不要把石頭解開,而是轉手賣掉,能賣個15萬,不,10萬也就夠了。

十二

白老弟一手把一大提包的現金交給賣家,一手接過那塊麻蠟殼,這單生意便正式成交了。

此時賣家也頗想知道,這塊石頭到底是賣高了還是賣低了,於是不無慫恿地問,白老闆,解玉嗎?

解玉,就是把石頭剖開,是賭石的最後階段。如果這塊石頭留着不解,那還可能賣個10萬8萬;如果解垮了,也就是解開來后無綠,那麼,這塊石頭就變成一文不值的真正的石頭。

白老弟絲毫不在意我絕望的眼神,依然淡淡地道,解。

那個台灣客人,帶着幸災樂禍的表情,高聲吩咐工人拿出電鋸,然後開始解玉。所有人都圍上前去,帶着各自不同的心情,一睹究竟。

電鋸順着麻蠟殼的那條蟒,緩緩地割下去。工人一邊割,一邊灑檳榔水。一種帶水氣的火石味,瀰漫開來。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又像是剛過了3秒,麻蠟殼被從中割開,裂成了兩半,將石頭裏的內容完全展示出來。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靜默了兩三分鐘,突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驚呼:

天哪,滿綠!

十三

主持人熄掉了電燈,這樣能更好地觀察這兩塊上等翡翠。眾人擯聲靜氣地看着它們,就像看着剛出生的雙胞胎嬰兒。

黑暗中,這兩塊翡翠,就像燃燒着的兩團綠色火焰,又像是兩個瀘沽湖,發出幽幽的水光,讓你的胸膛緩緩浸入了春天的湖泊,愜意,沉醉。

我擠在人群中,默不作聲,心臟卻砰砰跳個不停。我興奮地想,兩邊各做一個觀音,至少能賣60萬。60萬還只是一個觀音的價錢,兩邊加起來,就是120萬。天哪,120萬!

我死死地盯着兩塊翡翠,生怕一眨眼它們便會像真正的湖水一樣,溢出、流走。

電燈重新打開之後,眾人紛紛向白老弟道賀,這些聲音中,有真心的,有後悔的,更多則是嫉妒。

十四

西安跛子伸出大拇指,紅光滿面地嚷,白起,戰神白起!

賣家則陰陽怪氣地說,白兄弟,好眼力。

台灣客商當場願意出100萬,買下這兩塊翡翠,這幾乎是半小時前那個價格的10倍。在那個年代,人民幣最大的面額,不過是10塊的大團結,100張一紮,才是1000塊;而100萬塊就是1000扎,那要裝上好多個麻袋。

白老弟表情仍然是那麼淡淡的,看不出他心裏有多高興。他說,這兩塊石頭太漂亮了,我要放被窩裏捂一捂,多幾天再賣,今晚不說這個。

他之所以這樣說,意思是要等幾天後風聲傳出去了,眾多買家聞風而至,那就能賣個更高的價錢。

然後他又做個端杯飲盡的手勢,說,我請大家到樓下吃夜宵,今晚不醉無歸!

十五

那天晚上喝完酒,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回作坊,躺到床板上,心裏盤算著,那兩塊翡翠,就算加起來賣個100萬好了,那我就能得40萬。40萬該怎麼花呢?回老家,給爸媽建一棟3層樓房,給大哥、二弟各兩萬,給妹妹一萬吧。最重要的,當然是娶個漂亮賢惠的老婆。有了這幾十萬身家,就是七仙女我也能從天上招下來……

我朦朦朧朧剛要睡着時,卻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看一看床頭的鬧鐘,已經是夜裏3點了。我打開鎖頭,拆下一爿木門板,半夜敲門人卻是白老弟。

白老弟背着一個旅行袋,臉上還是平時的從容,眼神里卻帶了幾分不安。甫一見面,他便低聲說,金大哥,收拾細軟,我們快逃吧。

聞此言,我剩下的一點酒意全部醒了,我不解道,白老弟,這又是為何?

白老弟閃身進了作坊內,用力握住我右手,道,我來此地不足三個月,突然得到這麼大一筆錢,定會讓些惡人起了歹意。這裏是邊陲小鎮,天高皇帝遠,殺個把人就如同殺小雞一樣隨便。況且,錢是賭石贏來的,一天沒有傾家蕩產把錢輸回去,那些人不會放我離開這裏的。

我右手一緊,感到白老弟手上又加了些力度;他急切道,時間無多,來不及細細思量,快收拾細軟,跟我走吧!

十六

此時,我吃完了面前的砂鍋米線,老者則停止了他的講述,失神地坐着,似乎陷入了回憶的陷阱里。

我問,老人家,那後來呢?

老者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哂笑一下,說,後來我便收拾好行李,跟白老弟一起逃了。誰知道,我們命運不濟,在路上遇見了一夥馬幫。這伙馬幫有十幾個人,為首的頭目還有獵槍。他們殺了白老弟,拿走他旅行袋裏用報紙包着的兩塊翡翠,我因跟其中的二頭目有點頭之交,苦苦哀求,終於保全了一條小命。

老者喝了一口茶,繼續道,只是走時,馬幫大頭目警告我,從此不許我回到盈江,否則休怪他們不客氣。於是我淪落天涯,擦石的手藝在別處不管用,做了一些其他小生意,現在嘛,看穿了人生不過是一場戲,在蓮花精舍里,青燈古佛,做個居士。

十七

這老者,故事的前半部分講得如此詳細,卻收尾得如此潦草,頗有些含混其辭的樣子,我想裏面必然有些隱情。保不成是他見財起意,殺了白老弟,搶走兩塊翡翠,只是後來不知如何,淪落得如此潦倒。一般來說,人到老年就開始迷信鬼神,此時他想起早年造下的孽,怕白老弟的鬼魂回來複仇,於是躲進廟裏尋求心靈的寧靜。

老者打斷了我的思索,他站起身來,從西褲口袋裏掏出一個報紙抱着的事物,有孩童巴掌大小,放在桌子上。

老者說,物歸原主,你前世留下的東西,我代為保管了二十多年,現在就還給今生的你吧。如此,我也算了斷了這場心事了。

十八

我站起身來說,老人家,您這是……

老者卻把我按回凳子上,說,年輕人,我就住在蓮花精舍內,如果想知道多些你上輩子的事情,就來找我吧。

說完這些話,老者轉身走出了砂鍋店。老闆疑惑地望着他,大概在想為什麼這老傢伙什麼都不點,喝完一杯茶就跑了。

我站起來喊老闆快結帳,然後追了出去。幾步之後才想起桌上留下的那塊東西,裏面或許就是價值連城的翡翠什麼的,趕快回去揣進兜里。等我走再出米線店時,老者早已沒了蹤跡。

也罷,反正他就在蓮花精舍里住嘛,大不了明天再去找他好了。

十九

我於是掉頭走回旅館,一邊走一邊掏出兜里的報紙包,這東西放在手上沉甸甸的。我一邊走一邊剝報紙,想看看裏面到底是什麼寶物,一點沒考慮到財不露眼,現寶可是要遭搶的。

剝開了好幾層報紙,裏面的寶貝露出了廬山真面目,我一看之下卻大失所望。這是半截普通的鵝卵石,從中間被剖開,斷面頗為平整。跟真正的鵝卵石不同的是,它外殼邊緣有一層薄薄的綠色。

我想,這大概就是老者所說的,那塊被白老弟高價賣出低價買回的黃沙皮。我翻來覆去的看,昏黃的路燈下,石頭的斷面有一些黯淡的毛筆字,像是一首古詩。

古詩?老頭?我心頭一動,不由得想起三個多月前,火車上的那一幕。

廿十

回到旅館206房,我在燈下仔細端詳斷面上那些字。這是些蠅頭大小的楷書,要把毛筆字寫成這個樣子,需要不少功力。

上面寫的,是蘇軾那首膾炙人口的江城子,上厥: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十年前我還是個初中生,初讀此詩,頗為蘇軾的字裏行間的深情所打動。讀大學時才知道,原來蘇軾每年都要為亡妻王氏掃墓,這一年因為新納的小妾染恙卧床,蘇老人家疲於照顧,無法抽身去亡妻墳前祭奠,遂作此詩,以示未忘舊情。

廿一

在千古流傳的凄美愛情之下,卻掩藏着這種苟且之事,讓我好笑之餘,心裏頗有些說不出來的難過。

這些毛筆字看着頗為眼熟,尤其是捺的尾巴上多餘的鈎起,似曾相識。到底是不是老衲寫的?如果是的話,莫非那個白老弟就是年輕時的老衲?

我躺倒在床上,苦苦回想當時火車上,老衲給我的信紙上的字跡,心中暗暗後悔,早知道把那張信紙留下來就好了。

這些楷書,似乎與印象中老衲所寫的隸書,大相徑庭。可是奇怪了,我明明記得,不知在何處見過同樣的字跡,到底是哪呢……

廿二

突然,我想起來!

我從床上彈起身來,走到放旅行袋處,去看牆上的旅客塗鴉。上面有一句柳永的詞,詞牌為小闌干,又稱少年游: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

我仔細對照石頭上與牆上的亮出字跡,雖然是分別用毛筆跟圓珠筆寫就,但是字的形體上卻有九分相似。尤其是捺的尾巴上,一點不應該有的鈎起,讓我更加確定,這兩處字跡,都是出於同一個作者。

莫非這個曾住在昆人旅館的塗鴉者,就是那蓮花精舍內居士所說的白老弟?逃出盈江之後,白老弟到底死了沒有?旅館牆壁的題詞,跟石頭上的詩,又到底孰先孰后?

廿三

我來昆明,本意是想找老衲,解決三個月多前的種種疑問;誰知道前面的謎還未解開,反而捲入了更詭異的故事裏。心頭有些鬱悶,又有些興奮,將手中的石頭翻來覆去地看,卻再看不出什麼名堂。

於是我打開電視看了一會,無聊得緊,於是關掉電視機,又回過頭來研究牆上的字。

這時,我赫然然發現,在這一片舊留言之上三寸的地方,有兩行昨天沒有看見的字,墨跡很新鮮。我無法肯定,這到底是剛剛寫上去的,或者是,只是我昨天下午入住時,沒有發現而已。

留言的內容,則是我曾見過一次的,三個多月前信紙上的字跡:

見字如晤,

速來麗江。

廿四

雖然不能肯定是否有人進了我的房間,寫下這兩行字,但是出於一個逃犯應有的謹慎,我還是檢查自己的旅行袋,卻並沒有被翻動的痕迹。

我又探出窗外一看究竟,這裏雖然是二樓,但離地面很高,與其它窗戶距離也足夠遠,而且沒有任何可攀援的地方。如果想要從窗戶里爬進來,除非他是特種兵。

我下樓問櫃枱的小妹妹,是否有人進過我的房間。她眼睛一閃一閃地,過了一會說,有啊。

保潔員唄。你不見了什麼東西嗎?

我無語,轉身上樓。

我躺在床上,思緒飛轉。逃竄路上,出於對自己外貌改變的自信,我很少為怕被追捕而擔驚受怕,反而為了追尋別人大傷腦筋,實在有些詭異。

昨晚還打算夜裏繼續出門獵艷的,如今再無心思,洗完澡后早早上chuang,在胡思亂想中漸漸睡去。

廿五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先去了一趟蓮花精舍。這次那老者坐在店內的蒲團上,正在念經。我無意打擾其靜修,於是站在一旁等,誰知這一等就是三個小時。

到了中午,眾多信徒們起身準備去用膳,老者分明看見我站在一旁,卻不予理睬。我忙跟着他,一起往殿外走。

我在他身後低聲說,老人家,我想打聽多些那個白老闆,哦,不,是我前生的事情。

老者未置可否,我繼續追問,白……我前生到底是如何死的?

老者聞言,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跟我說,施主,我與您塵緣已盡,從此我將割斷過去種種,只願常伴青燈古佛。

又道,此乃佛門清凈之地,請施主以後莫要再來糾纏,妨礙修行。說罷,丟下我轉身離去。

我自討沒趣,奇怪為何老者與昨天判若兩人,卻也無可奈何,遂轉身出了道場。

趕在12點之前回到旅館,收拾好行李,在櫃枱登出之後,我便打了輛計程車,來到昆明客車站,登上前往麗江的客車。

見字如晤,速來麗江。

望着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我心裏不禁嘀咕,到底在麗江等着我的,是一個新的謎面,亦或是所有的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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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越南當倒插門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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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城子 上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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