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七十五 若能在靜默中傳遞聲響

清晨，榴柑島。

身穿黑風衣的少年剛戴好帽子，便聽到了房門被輕輕叩響的聲音。

「千帆哥，一起晨練嗎？」

來人是個一頭捲毛的男孩，朝氣蓬勃地向門內的人招手。

銀髮少年抬眼望去——又禮貌而不失尷尬地移開了視線。

「好——但我建議你先穿好衣服。」

男孩一低頭，這才慢三拍地意識到他感覺呼吸困難不是因為起得太早跑得太快——好好的帽衫不光被穿得前後顛倒，還裏外調換，整個人都在詮釋著何為奇形怪狀。

「呃……我先回屋一趟。」男孩跑到一半又回頭強調，「等我啊！」

小天目送莽莽撞撞的傢伙遠去，這才整理好背包，做好了出門的準備。

男孩名叫凱利，來自遙遠的合眾地區，和小天一樣是榴柑杯參賽者。由於寶可夢中心的宿舍相鄰，又常在訓練場碰面，兩人很快便熟絡了起來。在小天幫助凱利的爆香猿糾正了錯誤的招式使用習慣后，熱情的男孩便開始以「哥」稱之——當然，他完全沒能看破對方那副與年齡不符的沉默寡言的行徑，事實上兩人同齡，都是今年年初出發的新人訓練家。

明天就是榴柑杯第一回合戰開賽的日子，所有參賽選手都進入了爭分奪秒特訓的狀態。兩人的晨練足足持續了近一小時，直到夏日上午的太陽已經令人感到酷熱難耐，這才返回寶可夢中心，打算簡單地吃個早飯。

凱利左手麵包右手手機，大吃大喝的同時不忘瀏覽論壇上的趣事，還非要拉上專心致志吃飯的千帆哥一起談論八卦。直到因為妄圖邊大笑邊喝牛奶而被嗆到三次，接受到對面人不贊成的目光后，他這才不情不願地放下手機。

「要不是我爸非要我『打正經比賽』，榴柑杯賽程這麼長，我才不會選呢。」男孩笑嘻嘻地說，「明年夏天我一定要參加更有意思的比賽，比如風雪戰役就不錯——對了！」

他身體前傾，興沖沖地說，「千帆哥，你朋友昨晚真的帥爆了！等比完記得也給我分享分享經驗啊——要不會波導的普通人也適用的那種！」

男孩並不知道自己的話令朋友帽檐下的臉上露出了怎樣的神情。早餐結束后，兩人暫時分開，打算各自沖個澡再去訓練場。

回到宿舍后，小天幾乎在第一時間拿出了手機。

無需特意搜索風雪戰役——凱利提到的事件就明晃晃地掛在晨間新聞上。

透過小小的屏幕，他了解了昨晚發生的一切。他看到自己的夥伴在黑夜中奔走，毫無畏懼地向著冰澗一躍而下，在耀眼的光芒中向他人伸出援手。當畫面中的人抬起眼，望着鏡頭鞠躬致歉時，小天終於忍不住按了暫停鍵。

他當然知道友人在為什麼而道歉。

大概是由於恐嚇年幼女孩的行徑太過喪心病狂，而熱心人士救其於危難的方式又充滿戲劇性，GT論壇上關於風雪戰役的討論已經飄得滿天都是。無數人都在痛罵違規的參賽選手，甚至批評冰見家族輕視工作人員的人身安全——而作為救助者的北斗展現出了自己隱藏至今的波導之力，無疑又給討論熱度添了一把火。

波導之力一詞在寶可夢聯盟人盡皆知，但擁有這種能力的寶可夢不多，人類更是少之又少。與拚命努力三年，天賦再差也能折彎湯匙的超能力不同，波導之力作為所有生命都具備的才能，自如運用的難度高得驚人，絕大多數人一生都不可能碰觸到門檻。

現在活躍的訓練家中，波導使者的人數屈指可數——再加上諸如「波導勇者」一類的傳說給人們留下的好印象，每個擁有波導之力的訓練家都會受到特別的關注。因此，不止一個帖子在討論北斗那句沒頭沒尾的道歉究竟是什麼意思。

回顧比賽全程，北斗的所有行動都合乎規則，有條有理，實在沒有道歉的道理。於是，網友們的猜測就只剩下一個——他在為自己沒能完全護住小女孩，讓她受了傷而道歉。

此結論一出，不知多少人在屏幕前齊齊翻起白眼，又回想起了那令人熟悉的心梗之感。

冰見家族處理問題向來乾淨利落。當起床的網友們看到事發全程時，他們已經效率極高地交待了違規者的處分結果，以及受害者的傷情鑒定。

小女孩只有手臂被碎冰划傷，且傷痕很淺，換成個神經大條一點的自由訓練家可能連傷葯都懶得噴——至少橘子群島人百分之九十都懶得噴。

事實上，這種過度苛責自己的心態對GT論壇用戶而言太熟悉了。不知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還是職場風氣出了問題，如今大眾叫得出名字的搜查官十個有八個都責任心超標。網友們還清楚地記得，就在不久之前，以一己之力對抗三神鳥，保住整個紅蓮市的神羽星海搜查官公開道歉的那一刻——他那一彎腰，全國上下不知有多少血壓氣得扶搖直上衝破天靈蓋。

只是，與搜查官們不同，北斗還是個會參加地區聯盟賽的年輕訓練家，從身材上看最多十幾歲。這樣的「職業訓練家病」式觀念實在不該出現在一個自由訓練家身上。甚至已經有人質疑北斗的監護人因為其身具波導之力而採取了理念極端的教導——雜七雜八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凝成了一股叫做「生氣」的主流。

參與討論的吃瓜群眾一時間只覺得欺負小女孩的選手令人生氣，冰見家族的安保有漏洞令人憤怒，而救人的也沒好到哪裏去，氣得只想衝到當事人面前讓他把道歉收回去。可惜風雪戰役的參賽者全程不被允許碰觸手機，論壇里喊聲再大也無濟於事，人們也只好在網絡上隔空宣洩。

而作為北斗的戰友，拂曉戰隊的隊長，小天讀出了這句話隱藏的另一個含義。

在戰隊集結時，他曾經聲明過，所有成員應當竭盡全力保護好自己的真實身份，無論是性別、年齡、長相、還是能力都不可輕易暴露，任何一點信息的損失都是整個戰隊共同的損失——當然，那時小天這樣說主要是為了告誡動不動就摘限制器眼冒藍光的夏陽兄妹。

她不光是在為小女孩的受傷而道歉，同樣也是在為「令整個戰隊利益受損」而道歉。

小天枯坐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將手機連同屏幕上礙眼的畫面一同倒扣在床上，眼不見心不煩。

雖然思考的內容不同，但此刻他的心情與千萬網友完全同步。

——難道說，這個人覺得她的朋友會因為她選擇救人而加以責備嗎？

花了三十秒讓自己保持平心靜氣后，小天這才仔細地重新看了一遍視頻。他的視線追隨着噴涌而出的晶藍流光，又在滿地星辰般的碎冰之間停駐許久。畫面中的人看起來依舊和往常一樣從容自如，但小天依舊捕捉到了她試圖起身時那微小的停頓。

儘管當時別無選擇，但「釋放波導之力摧毀冰刺」並不是個合適的做法——在那短短几秒之內，她必須先快速下墜抓住女孩，再瞬間釋放出足以將腳下數米長的堅硬冰棱遠程擊碎的能量，這樣才能保住小女孩不受傷害。而對於剛滿十歲、還太過年輕的救助者而言，這樣過大的輸出幅度就像是噴火龍的閃焰衝鋒，或是皮丘的伏特攻擊，是一定會對身體造成傷害的。

或許是她在視頻中的行動太過如常——也或許是因為小夜在作為「北斗」出現時會刻意壓低嗓音，令自己像是比真實年齡更年長、也更強健的男生，連趕到現場的安保人員都沒有多想。

而且，哪怕用膝蓋思考也能猜出來，此人絕對會毫不在乎，三秒之後就把所有傷痛都忘到天邊繼續在雪山上跑來跑去。

再次讓自己靜止了三十秒后，小天打開聊天軟件看了看。群聊窗口中並無消息，想必忙於修行的小傑和小玲對這件事還毫不知情。於是，本着成員的消息要共享給所有人的原則，小天簡單粗暴地在群里甩了個新聞鏈接。

隨後，銀髮少年思考片刻，做出了決定。

他撥通了一個號碼。

風雪山莊的天色有些壓抑。昨天尚能窺見幾絲日光，今天的頭頂已經被厚重的烏雲所覆蓋，彷彿隨時都可能下起一場暴風雪。

——而寺島姐弟此刻的心情也和天色一樣黑暗。

「為什麼不叫醒我們啊北斗老大……」聽聞昨晚發生了那麼多精彩又刺激的事後，姐弟雙雙哭出寬麵條淚和黑魯加般的嚎叫，嚇得想上樓放幾句日常嘲諷的女僕琳達都連忙退走，直呼「失心瘋了」。

「對不起，叫了，但力有不逮。」小夜木然回答。

姐弟：「不可能！我們耳朵很靈的，你一敲門我們肯定立刻醒！」

小夜：「……」

大概是老大露出的表情太過複雜，眼看下一秒就可以去地鐵上看手機，莉玖和龍星將信將疑地對視一眼，「……好吧，那可能是昨天太累了才沒聽到。但如果今晚還有情況，一定要叫醒我們啊！」

小夜連連點頭，嘴裏說着「一定一定」，心裏只覺得敲門這一招多半沒效果，下次還是直接打穿牆壁吧。

三人結束了晨間碰頭后，各自回房間整理衣裝和包裹，準備下樓吃早飯。沒過幾分鐘，小夜聽見自己的房門被敲響了。

打開門后她頓時一愣——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在這座房子裏毫無存在感的卡爾小少爺。

「你好，冒險者。」

披着寬大黑袍的少年聲音很低。兜帽將他的面龐完全遮蓋，視線也低垂著，像是在迴避與人對視。

「那個，我有些話想要對你說……」

剛剛把「冒險者制服」穿好的小夜在打招呼過後，習慣性地接了一句「請進屋」，話說出口才覺得不太對——為了保護選手私隱，個人房間里沒有安裝攝像設備，她應該在三層的待客區和卡爾談話才對。

在小夜糾正自己的發言前，少年卻順從地點點頭，頂着小夜詫異的目光走進了屋內。

木門被輕飄飄地關上，將一切聲音都隔絕開來。隨後，擁有寒冰色髮絲的年輕人不由分說將某個物件塞到了小夜手裏。

「有人拜託我把這個交給你。」他說。

小夜望着手中的瓶子——和它現代到完全齣戲的包裝與造型，懵然地看向對面的人。

少年講話時依舊維持着「小可憐」式的語氣，神情卻已經完全不同。他不再刻意縮肩塌背，而是筆直坦然地站在門邊——直到這時，小夜才察覺這位在劇本中被欺負得慘兮兮的少年其實身材挺拔，比她高出足足一頭。

就像小夜在白浪鎮的驚鴻一瞥時那樣，名為冰見卡爾的少年微笑的神情顯得從容又炫目，甚至還故意眨眨他的綠眼睛，做出一副「你懂的」的神態。

「那麼，我先告辭了。祝三位今天也能有所收穫。」

少年敬業地讓ooc只停留在自己的臉上，動作與台詞依然一絲不苟地照搬標準答案。行過禮后，他悄聲無息地推門離去，徒留小夜對着那不該出現在古代西方佈景里的瓶子——友好商店常賣的特效跌打損傷葯——乾瞪眼。

……對不起，我不懂。真的不能解釋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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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中午才有空看一眼手機的金毛兄妹：……我們到底錯過了什麼？（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