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莫比迪克與其它(第七天))】

第四十一章【(莫比迪克與其它(第七天))】

甲板上的水手越聚越多,所有人都像著了魔一般茫然注視着船舷外咫尺之遙的濃霧。

夕陽幾乎完全沉到了海面下,最後一縷金紅色的餘暉像劍一樣劈在「墨舟」與海霧之間,競速到了最後時刻,道人感覺整個海面都在發出狂笑。

然而狂笑聲卻來自於他們頭頂,桅杆上傳來獨孤元應的破口大罵:「你們終於來啦,來啦!我等你們很久啦!什麼死神!呸!這些天裏,你們像狗一樣被我牽着鼻子走!看看你們的樣子!撒泡尿看看!你們想殺我?想殺我?來呀,上來呀!我等着你!」

早已面目全非的綱首像是個潑婦一樣在桅杆上滔滔不絕,但是沒有人聽他的,全船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團不停變換的灰色氤氳上。

就在這時,趙登兒忽然從艙房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桓有齡呢?讓他掉頭!快掉頭!快,不能再往前走啦!」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看着他,彷彿根本就不認識這位前任事主。但事實上,他們只是在等著趙登兒自己明白過來,這個速度如果掉頭,船絕對會散架的。

趙火長見沒人回答他,羞憤下高高揚起鞭子:「給,我,去,找大……」

「翁」字還沒說出口,他猛然看到失魂落魄的桓有齡走上甲板。

「快掉頭!」趙登兒朝他喊了一句,不知為什麼這一句卻沒了剛才的氣勢,聽上去乾澀無比。

桓有齡回頭怔怔地看着火長,露出一個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櫓,動不了了,屠年海,在下面,扳住了櫓尾。」

周問鶴與薄羅圭在夕陽下對望了一眼,後者聳聳肩,無奈地朝唇上的鬍鬚吹了一口氣。獨孤元應再次爆出厲鬼也似的笑聲,也就在這一刻,海霧忽然散了些許,一樣東西從氤氳中撞了出來。

眾人首先看到的一根桅杆,桅杆上掛着一面朽壞不堪的黃帆,帆上面寫着一個大字:「孫。」

接着,就像裂開一片灰色的絲帛,海霧彈指間消散煙消雲散,一艘猩紅的巨船破霧而出。

「我早就應該想到了,家父告訴我的那些鬼故事中,有一個會是真的。」高鎮無奈地搖搖頭,「那個人,說他是死神確實一點不為過。」

孫恩。

「墨舟」與紅船猶如兩匹風馳電掣的脫韁野馬,并行在一望無垠的海面上。即使沒有高鎮的眼睛,周問鶴也能看到對面船上的憧憧鬼影。

它們像是人,但是比人高大許多,手腳細長得不成比例。有那麼一瞬間,道人還以為滿船都是巨型蜘蛛。然後道人就意識到這幾個身影有些眼熟,這不就是禹王島上他們看到的犁地鬼影嗎?原來,這就是「長生人」。

一個鬼影在兩名同伴的簇擁下,緩緩走到甲板上,跟其它的同類相比,這一個顯得尤為高大雄健,道人看見他畸形的身軀上披着破爛的道袍,頭頂一尊滑稽的道冠,下半邊臉完全淹沒在鐵灰色的鬍鬚當中,他已經不年輕了,但是渾身都透著只有在巔峰狀態才具備的精氣神。

那個人抬頭看了一眼獨孤元應的殘骸,他似乎在笑。接着他高舉起左手,道人看到他手上提着一個風乾的人頭,刺眼的白光正從人頭七竅中噴射出來,他立刻明白過來,早先,就是這東西在海霧中閃爍不停。

「孫恩曾經對獨孤元應說他的腦袋會變成霧燈,」周問鶴冷哼一聲,「他可真是說到做到。」

「道長有什麼主意?」薄羅圭問。

他話音剛落,薛團忽然慌慌張張沖了過來。「怎麼……」周問鶴的「了」字沒出口,眾人就看見龐菩薩背着皮鳶從樓里跑出來。她也不看其他人,猛地一拉背上的機關,眾人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着皮鳶張開兩翼,帶着龐琴箭一樣射到對面鬼船的船殼上,頓時碎了個七零八落。

薛團像個泄氣的皮毬一樣癱坐在地上,望着海上的碎片欲哭無淚。另一個人走到了前任火長身邊,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又轉頭面對周問鶴。

「我想我自暴自棄夠了,」哥舒雅說,「不管你們有什麼打算,帶我一個。」

沒有人表示出訝異,大家都認為突厥直庫的加入是天經地義。六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鐵鶴道人,須臾間,這支隊伍的首領就已經確定了。

「事到如今,計劃已經是多餘的了。」周問鶴沉聲道,「想必諸位都明白,接下來是死中求活。」

「至少我把『白倌兒』藏好了。」虎裘客嘀咕了一句,他身邊的魚一貫聞言忍俊不禁:「說真的,冒牌尹三爺,你到底名字叫什麼?」虎裘客對老賭鬼報以咧嘴一笑:「這個重要嗎?」

「船太大了,沒辦法守住所有甲板,我們上樓,待他們登船我們就從樓上躍下以高打低……高爺,船砲到底出了什麼毛病?」

「砲口卡住了,現在它只能朝向我們自己。」

周問鶴點點頭,彎腰拍拍前火長的肩膀:「我要你現在去船頭,把砲修好,我們會給你爭取時間。」

薛團站起來用力點點頭,然後撒起小腿飛奔而去。道人望向小人遠去的背影,眼神中看不到運籌帷幄,只有賭徒孤注一擲時的狂熱:「其他人,跟我上樓!」

周問鶴,高鎮,師凝,魚一貫,虎裘客,薄羅圭還有哥舒雅,水手們用獃滯的視線目送這七個人攀上船樓,迎風而立,像是七尊金剛俯視蠅營狗苟的眾生。東瀛人望着這一幕,忽然像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動,半晌后才小聲吐出三個字:「七武士?」

桓有齡是第一個被激勵起來的人,他一把拎起癱軟在地的趙登兒,死命地晃了一晃:「給我武器!」這老漢操櫓半生,跟風浪死鬥了千百場,年輕時他是有名的天生怪力,現在與哥舒雅相比,也只是輸在了少壯上。

眼看新任直庫兼火長依舊如在夢中,大翁明白指望不上他了,隨手奪下趙登兒的鑰匙,高舉過頭頂:「不想束手等死的,跟我去拿武器!」

一聲呼嘯,水手們恍若當頭棒喝,早有十幾個人跟隨大翁一同下去船艙,片刻后,一捆捆簡易武器就被搬上了甲板。

對面船上的長生人巋然不動,彷彿在等待「墨舟」佈置停當,最後一絲陽光也隱沒進了海面之下,如今,最耀眼的光源,就是它手中的那盞霧燈了。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薄羅圭指著霧燈問高鎮,「令尊有提高過嗎?」

「沒有!」捕頭皺眉回答,「那顆人頭裏面,一定有什麼東西。」

正在說話間,提燈人忽然兩足一頓,整個人猶如巨鵬,從紅船上凌空而起,怪吼聲好似驚雷一般隨着那人在眾人頭頂頭滾過:「某家,孫恩!」

誰也沒想到如此一個龐然大物竟可以躍出這麼遠,瞠目結舌地看着長生人如遮天巨鳥一樣落在了船砲前。薛團放下手中的夥計,不可置信地抬頭仰望,即使站直身子,他還是沒過孫恩小脛。

從一開始事情就沒有按照周問鶴的預料走,對方主帥只是輕輕一跳,就越過了道人唯一可以依賴的防線。「師……」他只說了一個字,白衣女子便如迅電也似地竄上砲台,「半城霜」勢若團雪,在女子身前閉了一個密不透風。孫恩左手用霧燈隔開劍勢,右手拔出背後生鐵劍就要去削船砲。

這生鐵劍足有兩人長,鋒刃皆鈍,粗礪得猶如頑石,劍出鞘不聞龍吟之聲,卻帶着深海幽邃的轟鳴。

師凝情急之下知道變招已遲,搶上一步長劍由切轉推,直攻孫恩提燈的手腕。

「千里劍」師凝自出道以來大小拚鬥不下百次,而且對手十之八九在武功經驗上還要略勝於她,這女子天生心高氣傲,劍劍都要壓人一頭,所以每次出手她都不惜險中求勝,如今,她早已習慣了置生死於度外。

眼看斷腕在即,饒是橫霸如孫恩也不得不收招回救,生鐵劍掃過帶起一陣狂風,險些把白衣女子卷開一旁。

另一邊,孫恩的手下已經陸續躍上「墨舟」,他們人數雖不多,但站直了個個都有兩丈多高,水手們剛燃起的鬥志瞬間就被壓滅了。

對峙在無聲中維持了幾個呼吸時間,眾人只聽得頭頂上一聲暴喝,周問鶴率領五個人已然從天而降,頓時把甲板上攪成一鍋亂粥。

桓有齡拾起地上的鞭子,一馬當先沖向孫恩的軍隊,其他水手見無路可退,絕望之中也只能強振精神,然則大部分人終究惜命,只是聚成三兩團用兵器護身,此時另有幾個長生人跳過船舷,局勢頓時兇險起來。

虎裘客跟魚一貫雖然也跟在周問鶴身後,但這兩人武功實在稀鬆平常,只是被其他人裹挾著在甲板上團團轉,冷不防有人把他們推到一個巨人面前,後者鬼目一翻,黑燦燦的魚叉高高舉起。虎裘客眼睛一閉心想吾命休矣,不料叉未落下,卻聽到前方一連串的怪叫,睜眼看去,才發現「白倌兒」掛在巨人臉上,一雙爪子已經扣進了對方眼窩。

巨人疼痛欲狂,一把扯下狸子直直扔了出去,「白倌兒」撞在船樓上發出一聲巨響,然後就是狸子的慘叫。

「你敢打我的貓!」虎裘客急怒攻心一聲虎嘯,巨人竟然給嚇得倒退兩步。魚一貫看準時機一棍子扎在他膝彎處。巨人原本雙眼已受重創,如今膝彎受傷,終於身子一歪倒在甲板上。虎裘客嗷嗷怪叫着一陣棍雨,生生把巨人腦袋敲成了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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