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一夢三百年(第七天)】

第四十四章【一夢三百年(第七天)】

須臾之間,鐵鶴道人的劍招已然大變,原本迅捷凌厲,連延不絕的道家劍法忽而化綿為圈,迴轉進退竟隱隱藏了胡旋之意。

大食彎刃用在純陽武功上本來刀勢不暢,如今換了這套圓砍環劈的路數,反倒比用劍多了幾層威力。孫恩一個不留心,渾圓的刀鋒已經繞過生鐵劍,鬼魅一般欺進巨人腰下。

長生人一驚之下被逼得連退幾步,倒提生鐵劍護住中盤,周問鶴卻身形一矮,刀勢如風掃秋葉,綿密不絕地朝孫恩下三路攻去。「五拍泠泠兮意彌深,六拍悲來兮欲罷彈」,只是眨眼功夫,道人步流身轉已經連出兩拍,幾乎每一擊手上的彎刀都能恰巧避過生鐵劍的格擋,孫恩的腳步越來越凌亂,最後一個踉蹌,直接從砲台上跌了下去。

趴在砲下的薛團如逢大赦,也不等周問鶴提醒,他一骨碌鑽了出來,開始查檢基座。昏暗中,那張孩子似的臉不停變換著表情,狀況比他想得要稍微嚴重一點,高鎮把一根承重骨弄斷了,而眼下,要跑回自己房間拿工具與替換品顯然也不現實。前任火長眼睛裏射出興奮的光芒,沒關係,他是薛團,他總能想到辦法。

「歪門邪道,你這也能算玄門武功?」孫恩在甲板上坐起身,剛才的一跌不巧磕到了眼睛,他現在看什麼都有模糊的光暈。

周問鶴仗刀立在砲台邊緣,這回,輪到他俯視這位死神了:「創出這套劍法的是道士,教我這套劍法的也是道士,憑什麼不算玄門武功?還有,人家可是三清正宗,前輩從瘋道人那裏學來的這點野狐禪,怕是沒法跟人家比。」

每個人都有弱點,孫恩在海上欠下的血債不可斗量,可他從來沒有感到過愧疚,內心深處讓他惴惴不安的隱痛只有一條:他修的道來路不明。

即使他已經長生不死,即使海洋對他的紅船猶如無人之境,即使他把尹喜的金印吞下肚子,老君的靈符紋在身上,但是他沒法證明瘋子杜靈傳他的道是真的,是從太上一脈相承下來的。他在海上開壇,在狂風暴雨中講經,長生人們表面上聽得心悅誠服,但是私下裏他自己也知道,他的道能盛行四海僅僅是因為沒有競爭者。

所以,鐵鶴道人這句普普通通的奚落才會如此刺耳,刺耳得讓長生人暴跳如雷,「小娃娃少給我信口雌黃,且看……」他翻身正欲站起,忽然面色大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這麼一張恐怖的怪臉上,竟然也會浮現出驚駭的表情,他抬起頭,不敢置信般看着周問鶴,原來那光暈不是他眼睛的問題。道人身側,開屏一樣綻出漫天白虹,他彎刀在手,好似站在自銀河瀉落而下的光瀑之中。

「前輩,你掉了東西了。」鐵鶴道人冷冷一笑,抬起了手中的霧燈。

「把它還我!」

「前輩在說笑話,我既已拿到,又怎麼可能再還給你。」

「愚蠢的小娃娃,你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前輩說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周問鶴忽然語氣裏帶着冷酷,「我想你說對了。」

薛團猛地停下了手裏的活計,不祥的預感電流一般竄過火長腦海,他抬起頭望向鐵鶴道人,白芒細針一樣扎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還未等薛團做出反應,道人已經一刀劈開了獨孤元應脆朽的頭顱,一枚拳頭大的白丹從它空洞的腦腔內滾出來,散射著光芒與熱氣掉落在地上。

白丹落地的敲擊聲被孫恩的驚叫完全蓋過,「長生人,搶回海丹!」他忙不迭下令,緊接着才發現,甲板上戰局幾乎已經結束,巨人只剩下三兩個人還在負隅頑抗。

桅杆頂上又是一串尖銳的嘶笑,陷入自己世界的綱首孩子兀自罵個不停:

「我告訴過你們!沒有人可以對不起我!你們都要死,活下來的只可能是我!我獨孤元應是七海之王……薛團」他忽然轉過頭,但是面朝的方向並不是砲台,事實上,他是在對着海面說話,「你以為你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看不見嗎?你以為你從我那兒偷的東西我不知道嗎?最後你還不是死了!你這個啞巴!怪胎!我早就不該留下你!我該讓你跟那艘船一起餵魚!」

火長抬頭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並沒有找到獨孤元應,他露出被狗咬了一樣的嫌惡表情,狠狠吐了口口水,然後繼續手上的工作。

孫恩的臉上寫滿了不敢相信,從霧中出來之後,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跟他的預判不同,他在海上劫掠三百年了,他實在是很不習慣看到反抗。

「獨孤元應說得對,前輩。」周問鶴撕下一片衣角裹住白丹,將它攥進手裏,「你根本不是死神,你不過是一件衝進海里的垃圾,與陸地脫節,被世界遺忘,只能在空蕩蕩的海中自欺欺人。」

「我是自欺欺人嗎?也許吧……但有一點,我還是比你清楚……你們對這片海洋,一無所知!」孫恩猛然生鐵劍一抖,劍勢有如海嘯四面八方朝周問鶴捲來,「把東西給我!你要惹上大麻煩了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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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長生人的頭顱從事頭的艙內翻滾了出來,撞在了伏地痛哭的趙登兒身上,後者發出一陣哀嚎,身體蜷縮得更緊了。

哥舒雅隨着人頭從艙房內走出,好似洗了一次血浴的惡鬼。他身上又多了幾十條傷口,但是此時此刻,誰也看不出他是一個氣血不足的病人。

直庫把一張海圖扔在事頭前方的甲板上:「你乾的好事!」

趙登兒沒有抬頭去看,他把臉深深地埋在臂彎里,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是在誦經,還是在討饒。

「怎麼了?」薄羅圭擦拭著彎刀走到直庫身邊,彎腰拾起地上的海圖,「上面怎麼有個羊頭**男?誒?我認識它!」

「天知道這東西怎麼來的!我們就位於它手指的地方,這混賬偷偷摸摸把船開到這裏,說!你想幹什麼!」

趙登兒沒有回答,他還是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勢,「算了吧,逼也沒有用,他現在估計連話都不會說了。」大食人拍拍哥舒雅的肩。後者知道薄羅圭所言有理,惱怒地瞪了趙登兒一眼,便抬腳像是跨過一灘爛泥一樣跨過了事頭。

「薄先生,那個究竟是什麼東西?」走出幾步后,突厥人指著海圖忽然問。

「你說**男啊,那是羊頭佛,和博山一樣是蟾廷的一個化身,《異客圖》裏提到過,它駕着木船孤身從海上而來,登岸的時間地點都被後世人從經卷上抹去了,學者們都相信,它的登陸的那塊古老土地,已經成了天下最不祥的所在之一。」

「哼,原來是個妖怪,」直庫不屑道。

「哥舒兄弟很不以為然啊。」

「我們堂堂海上兒郎,自當昂首挺胸搏風逐浪,如此,天地之廣,也沒有我們到不了的地方。哪可以把性命託付給這些不知所謂的魑魅魍魎。」說到這裏他似乎還有些意氣難平:「這件事結束后,決不能放過姓趙的。」

薄羅圭溫言安撫道:「自會如此,我們要問清楚,他帶這張海圖上船是不是早有預謀,他與蟾廷究竟有什麼……哥舒兄弟,你怎麼了?」

突厥人怔怔站定,臉上全是不妥之色,像是忽而在足下看到了萬丈深淵。上船后第一次,薄羅圭在這漢子臉上看到了驚恐。

「哥舒……」

「這張海圖……」直庫雙眼直勾勾看着甲板,聲音之小有如蚊蚋,「不是趙登兒帶上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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