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抓緊它!以實瑪利,抓緊它!】

第四十七章【抓緊它!以實瑪利,抓緊它!】

一輪慘淡幽月半掛船前,比凝漆也似的海面只高出咫尺。月光在無盡的墨黑中鋪出一條青路,像是直通陰曹的半開鬼門。

虎裘客與魚一貫叫上了高鎮,三人踉踉蹌蹌爬上砲台。

「下面應該怎麼做?」爛賭鬼提高音量蓋過尖嘯聲。

「箍牛筋,儘可能多地箍牛筋!我們要盡量往天上打,把石彈拋高!」

底艙進水讓「墨舟」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三人強忍着暈眩把牛筋一層層箍到砲機上,沒繞幾圈爛賭鬼就已經開始眼冒金星。

「誰知道薛團在哪兒?」他氣喘吁吁地問,「這東西最高能綁幾圈牛筋?」

「薛團來不了了!」說話間哥舒雅與薄羅圭也爬上砲台,「我們自己看着箍吧。」突厥人望了一眼已經被勒得咯吱作響的砲機,「我尋思還能再繞兩道。」[1]

其他人聞言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臉上露出信任的表情,禮貌性的信任都沒有。

「別愣著了,這點牛筋根本彈不出一百丈!」

「那應該箍多少?」魚一貫問。

情急之下,哥舒雅終於憋不住說了實話:「我怎麼知道?這東西又不是設計出來打遠處的!」

眾人都不禁一陣語塞,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聽從突厥人吩咐。哥舒雅兩膀運起神力,原本賭鬼眼中已經綳得硬如石條的牛筋,又給他生生箍出兩圈。

突厥漢子看了一眼砲機,橡木樑架已是危如累卵,隨時都有被勒斷的可能。

「不行,」他沮喪地搖搖頭,「還是夠不到。」

「也許可以。」眾人循聲把視線落在大食胖子身上,只見薄羅圭閉起左眼,伸直右臂,翹起拇指,對着遠處的陰月亮比劃了幾下,然後陷入沉思。

「胖子,行不行給句話啊。」賭鬼急問。

「別吵!」師凝這時也爬上砲台,她冰冷的視線把魚一貫逼得手心陣陣出汗,「給薄先生時間想辦法!」

大食人皺眉半晌,鬍子忽然翹了起來,他整理了一下外袍,青光在他身上打出一層茸暈,這一刻,胖子還真像學貫天下的賢人,連兩頰的肉團都充盈著智慧。

「能打。」他得意洋洋地宣告,似乎還挺起了胸膛,但是因為體型太圓,所以周圍的人看得並不真切,「但是要稍稍動一下船,我們借點兒風力。」

薄羅圭的要求很快就被傳到了艙底,水手聽完紛紛大搖其頭。「墨舟」還能浮在水上已經是個奇迹了,這會兒要移動它倒不如直接鑿沉來得乾脆。

嘈雜聲中,一直疲於堵漏的桓有齡忽然直起身:「可以。」老艄公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看着我幹什麼?我跟姓唐的小子說好了,他負責他那邊的麻煩,我負責我這兒的。」

「桓老大?這船……再說,也沒有帆了。」

「還用我教你們嗎?用櫓划!」桓有齡又看了一眼滿目瘡痍的艙壁,眼神像是將軍在看一隊即將出生入死的士兵,「後生們,信我一句,我操掌了海船一輩子,沒我點頭,它不敢沉!」

片刻后,「墨舟」開始緩緩移動,樣子像極了一條身負重傷的鯨魚。細碎的崩裂聲此起彼伏,所有的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用驚恐的眼神四下張望,船殼每一陣呻吟都像是解體的前兆。

當「墨舟」最後停安穩,眾人才把心放回肚子裏。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又在顫顫巍巍的駱駝背上添了一根稻草,但是,桓有齡沒有說大話,他把薄羅圭的部署貫徹得契入毫釐。

調砲口的事交給了魚一貫,老賭鬼一面動手一面誇口說這不是難事,他甚至可以調節船砲的同時再玩上六個骰子。

「好了,來吧。」賭鬼把一塊石彈塞給捕頭,「打它個屁股開花。」

滿負荷砲簧帶起的勁風幾乎要把眾人吹到,大家眼看着石彈劃破青光,飛向冉冉升起的月亮。但是最後卻擦著光球落進海里。

「再來!」高鎮喊聲未落,魚一貫已經把彈藥裝填完畢。

第二發石彈在夜空留下一道哨聲,卻因為絲微偏差落在十幾丈之外。

「要不要再調一下砲身?」虎裘客問。

「沒時間啦,風向隨時都會變!」

說話間高鎮又拋出兩枚石彈,機簧隨之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高鎮慌忙停下了手,其他人也不由屏住呼吸,看船砲的眼神像是在望着一堆壘卵。

過了半晌,哥舒雅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捕頭肩膀:「再試一次吧。」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句話,「我尋思,這次行。」

爛賭鬼一語不發地裝填完石彈,哥舒雅重新操穩砲口,青光下,所有人心中都起了一層虔敬。機簧發動,石彈在眾人的默禱中劈風而起,直貫天際,須臾后,如萬鈞雷霆自九霄衝下,重重轟在月亮表面。

嘶吼聲更凄厲了,彷彿有無數痛苦的靈魂破體而出。高鎮定定看着那騰空的光團,淡色的瞳仁像是要聚出紅絲來。

「捕頭,看到什麼了。」

「我,真不敢相信。」高鎮喃喃道,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呼吸,「那個東西……在流血……」

幾乎就是同時,海面忽然翻起滔天巨浪。

「怎麼回事?風又沒變大。」魚一貫喊道。

「跟風沒關係!海底地震啦!」薄羅圭勉強擠出這句話,巨浪像烈馬洶湧而來,轉眼間砲台就被徹底澆濕。

「賭鬼!裝彈!」捕頭踉蹌了一下重新站穩腳跟,「我再來幾砲!」魚一貫像是大夢初醒,急忙搬起石彈填入機簧,簡直像是奇迹一樣,接下來兩砲一發正中面門,一發擦過月亮表面,青綠色的碎屑簌簌而下,如銀末撒進漆黑的海水裏。

陰月亮尖嘯著斜斜沉向海面,但是須臾之後,它又停止下墜,青光透入海水,倒映出極度讓人作嘔的扭曲畫面,彷彿從太古以來,芸芸眾生的全部憎惡苦痛都化煉在這百丈青光中。

海水像是沸騰一樣翻攪不停,恍惚中好似有無數的鬼手從海面下探出,抓撓著「墨舟」的外殼。

「不行,它好像反而被激怒了,再來幾砲!」

「等一下,」鐵鶴道人這時也爬上砲台,手上攥著一枚刺目的白珠,「用這個!」

「這是什麼?」

「孫恩霧燈的核心。」周問鶴一面說一面把白丹縛在石彈,「長生人說築煉這東西時從月宮偷來三尺天機,還說這東西可以引出月亮,我想,也許這顆石頭是從月亮上偷來的。」

「怎麼?道長覺得要是物歸原主它會放過我們?」

「值得試一試,要是行不通,把這東西砸到它臉上不也挺好看嗎?」

高鎮回頭看其他眾人,所有人都狼狽得像是落湯雞一樣,他們一個個眉頭深鎖,雙唇緊閉,顯然這已經是默許了。

「好,你說了算!」高鎮說罷,抖擻精神朝陰月亮發出了最後一砲。

刺目的白線劃破幽冥青幕,如流星颯踏曳出一道長尾,義無反顧投向海上那團浮光。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他們目送白丹遠去,彷彿在青冥中看到了海洋的凋零,陸地的枯萎,磐石爛為齏粉,在那萬丈深處,亘古以來的融漿永無休止地往複翻滾,博山就靜靜躺在那裏,半凝半化,半生半死,千萬鈞的岩殼之下,洪爐膏流之中,永遠回蕩着它的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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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一縷晨光灑在甲板上時,船上的人都覺得仿若在寒夜中渡過了百年,好幾個水手沐浴著溫暖金輝,忍不住喜極而泣。

大翁扛起臨時綱首的責任,有條不紊地調度水手修補「墨舟」,哥舒雅經此一役傷上加傷,不過他二話不說就加入了搶修的行列。

趙登兒披頭散髮,茫然無助地看着水手們在自己四周跑前跑后,他遲疑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其中一個人,但後者甩開了事頭,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

「白倌」踏着朝陽,昂首走在甲板上,雖然步態有些一瘸一拐,但絲毫沒有影響它的驕傲,狸子高高昂起的頭彷彿在提醒所有兩腳動物,這艘船得救都是它的功勞。

高鎮與周問鶴坐在砲台上,身後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基座。白丹被投射出去之後,船砲終於不堪重負,崩散成了一堆零件,現在恐怕再也沒人能修復它了。

「可惜砲沒了,要不然你不如留船上當個砲手,你可是救了我們所有人。」周問鶴揶揄道。

當白丹飛向陰月亮后,海中的哭嚎聲開始平息,月亮的青芒變得搖移不定,不多時,就緩緩沉入海中。慘淡的靛綠又一次照透了海水,就如同地府的門再次打開,眾人看着光球沒入,直到最後一縷青芒也被收進海平面,黑暗覆蓋了大海,天地間只剩下了隨浪搖擺的一艘破船。

「有一件事我沒想明白,」高鎮道,「薛團落海前,我問他為什麼要引著『墨舟』到此地,又為什麼要偷出獨孤元應收藏的偽神遺骸。他用口型說了一句話,但是我沒看懂。」

周問鶴不禁苦笑:「捕頭,你非得把每一件事都搞明白嗎?」

「對啊。」不良人說,這對他而言一定是天經地義的回答。

道人嘆了口氣:「博山被困在萬丈下的地縫中,只有些許探出來與海水接觸。億萬年來,它無時無刻不想掙脫桎梏飛升出海面,陰月亮就是由博山的怨望穢氣所結。」他撇了眼身旁一臉疑惑的不良人,「這些是一個渾身冒水的朋友告訴我的。」

「那為什麼……」

「博山的葬身處就在附近,薛團想必是打算從獨孤元應那裏偷來遺骸后,直接引船到佛手所指處。許亭希望龐菩薩把我跟路櫻,還有那兩件遺骸送到他那裏。也許薛團想繞過許亭,以私人名義把遺骸獻給博山。」

「他為什麼會想背叛許臨風?你我都知道,招惹了『壁上公子』會是什麼下場。」

「這我也不知道,」周問鶴轉頭看着不良人,「高爺,薛團那些口型,你還記得多少?」

高鎮思忖片刻,就張嘴演了幾個特定口型:「我就記得這些了,都是些零碎,我沒法把它們連貫起來。」說到這裏,他才發現,道人已經板起面孔。

「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他聲音低沉得可怕,透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

「怎麼?」

「這些口型中包括了一個名字,據我所知,名字的主人確實一直在暗中破壞『壁上公子』的計劃。」

「是誰?」

「許亭的弟子,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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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四抬起頭看了看來客,那人身材瘦削,個頭也不高,披着一件沒有什麼特色的大氅,乍一看似乎是個隨處可見的江湖人。

「閣下稍安勿躁,讓老夫來告訴你。」魏四又端起了他慢條斯理的腔調,「狸子的價值,不在於毛色,血統,能否捕鼠,而在於,它通人性……」

然而這一次,長篇大論剛開了一個頭,已被對方生生打斷:「魏四爺,」那矮個子淡淡吐出三個字,聲音不大,卻猶如山林虎嘯,恍惚間,魏老四竟覺得屋子的每個角落都隱隱有百獸低吟,眼前的人並不露威嚴之色,魏四的腿卻開始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我聽說,」那人繼續道,每一個字都壓得魏四汗如雨下,「你最近賣了一隻雜色狸子出去,是賣給誰的?」

【全文完】

注[1]:天佑莽人,突厥語的說法是:whaaaaaaa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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