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記憶》自序

《黑白記憶》自序

之所以要寫這麼一本書,是因為在闊別22年後,我又重返北大荒。籌劃這次重返北大荒,我們已經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對於一代知青,北大荒是無法迴避的一個特殊的字眼,它幾乎成為了一代人宿命般的象徵或隱喻,不可能如吃魚吐刺一樣,把它從自己的生命和歷史中剔除乾淨。當年54萬知青浩浩蕩蕩地開進北大荒,如今絕大多數已經返城。當青春消逝得越來越遠的時候,重返北大荒,便成為了不僅是我們,而且是越來越多知青的一個夢。

去年7月最後一天的晚上,當我來到北京站的鐘樓下面等候朋友們,重新踏上北上的列車,開始這次重返北大荒之旅的生活,激動的心裏,瀰漫着更多的是重逢的想像和懷舊的情緒,並沒有一種明確的思想,讓自己意識到,這並不是一次平常的旅行,更不是一次夕陽紅的豪華旅遊,這是一次追憶似水年華,你踏進的將是對自己逝去的甚至有些被遺忘的青春重新喚醒和追回的旅程。

每一代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青春,當青春遠逝的時候,能夠重新走回青春、觸動青春,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真正重新走回和觸動自己曾經擁有過的真實的青春,需要毫不遮掩的回憶和審視,而這是需要勇氣的。我們的回憶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容易成為一把篩子,篩掉一些現在不願意再看到的,或篩掉一些被時光遺忘掉的,而這一切可能恰恰是最需要我們垂下頭來審視的地方。當我越來越走進北大荒的這片土地,越來越多地接觸到當年的老鄉和老知青,越來越接近自己的內心和青春的內核的時候,我發現,記憶原來是這樣的沉重。記憶可以是和過去相會的一種形式,記憶也可以是面對今日思索的一粒種子。

記憶是有選擇性的,記憶在證明着你自己的歷史身份的同時,無形中泄露你的立場、情感和內心的一些秘密。此次重返北大荒,我面對的並不僅僅是一次懷舊老片子的溫馨再現,而是自己殘酷的青春,是一代人跌宕的命運,是一段共和國顛簸的斷代史。同樣的青春,知青一代銜接着上下兩代截然不同的歷史斷層,其承上啟下和前後對比的作用,使得這一代是那麼的特殊而絕無僅有。我們無權遺忘這樣的歷史,輕易地將自己當年手中捧著的紅寶書,變換為今日卡拉OK的麥克,在自戀和自虐中自我吟唱。

我在想,應該為這次重返北大荒寫一些什麼東西。把我看到的,想到的,把我自己的心境,我自己的情感,我自己的回憶,我自己的羞愧,我自己的內省,寫一些什麼才好,就像普魯斯特說的,讓那些一直存活在過去的實際時間,化為自己的心理時間,才算是找回了我們自己。

在寫作這本書之前,我在讀法國哲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論集體記憶》和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的回憶錄《孤獨及其所創造的》這樣兩本書。完全是無意的巧合,這兩本書都是有關記憶的。

奧斯特說記憶是種意象,「根深蒂固,插在記憶的泥濘之中,既沒有被隱埋,也並非可以完全被喚回。每個意象本身都是一種短暫的復活」。他特別講了記憶需要被喚回,哪怕這種喚回並不完全,只是一次短暫的復活。

哈布瓦赫同樣也論述了這樣的意思,只是他沒有用「喚回」這樣的字眼,而是選擇了「恢復」這樣的辭彙。哈布瓦赫說:「如何定位記憶?我們的回答是:藉助於我們總是記掛於心的標誌。審視自己,考慮他人,將自己定位在社會框架之中,這對於恢復記憶來說,已經綽綽有餘。」

無論是喚回,還是恢復,也許,只是我們中文翻譯的不同,在法文中,是一個意思吧?他們相同的意思是,記憶存在逝去的歲月那裏,不是容易被我們遺忘,就是處於沉睡狀態,如果不是經過我們有意識的去喚回它們、恢復它們,它們就會永遠沉睡在那裏,被我們自己更被時間所遺忘。在一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年代裏,迴避記憶,抹掉記憶,熱衷於失去記憶,已經是司空見慣。人們更容易將目光投向充滿誘惑的眼皮底下和前方,喚回或恢復記憶,不那麼容易,那是一種能力。習慣忘卻,沒有記憶能力的民族,便容易得過且過,暖風熏得遊人醉,沉醉在現實的燈紅酒綠中狂歡。

在讀這兩本書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應該寫我的這本書。關於北大荒那片黑土地上紛飛著雪花一樣的那些黑白記憶,並沒有被我喚回或恢復。

我已經從北大荒回來好幾個月了。

從北大荒回到了北京,我也沒有想好怎樣寫,才能夠釋放自己這樣紛亂如雲的思緒。回來之後那一兩個月的時間裏,一種暈船一樣的感覺始終纏繞着我,雖然,腳已經上了岸,心還顛簸在那裏。那些日子,我幾乎天天畫畫,畫了好多關於北大荒的畫,全是這次回北大荒的情景,一幅幅,揮之不去,用以來排遣自己的心情。

直到有一天,本書的責編包蘭英女士和我聊天的時候,我又說起了這次重返北大荒的心情和感受,她對我建議說:「你應該寫一本書。別零散地寫,寫成連貫的一本書,並把你畫的這些畫放在書里,作這本書的插圖。」

是啊,我為什麼不寫一本書呢?她的話提醒了我。我是應該寫一本書,不要零敲碎打,僅僅寫成了懷舊的斷章小品,而用長篇小說的敘事筆法和結構。這樣才能夠容納一代人的青春,一段共和國的歷史。不要迴避自己的心靈,敢於面對事實,像魚一樣深入事實(facts)中去;而不僅僅面對的是事物(things),如蜻蜓點水一般去浮光掠影。

我應該寫這樣的一本書,為了這次重返北大荒,為了那片繁衍了那麼多悲歡離合故事的黑土地,為了一代人煙花般一閃即逝的那麼短促而無奈的青春,為了依然生存在那裏如今已是一臉木刻般皺紋的老農和老知青,為了死去的那麼多當年和我相濡以沫的當地老農,和那些當年年齡比現在我們自己的孩子還要小的知青亡魂。當然,也為了我們16個人,為了我自己。為我們的初戀,為我們的友情,為我們的理想,為我們的命運。新的一代,正在撲面而來,一代知青,已經走到了尾聲,到了藉助於總是記掛於心的標誌,審視自己,考慮他人的時候了。

於是,我開始了我的這次喚回和恢復記憶之旅。

記憶,就這樣紛至沓來。

2005年春節前夕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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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的如夢年華:黑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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