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國公張輔
京城,明月夜。
英國公的府邸位於京城東北,一處鬧中取靜的所在,這裏雖然處於鬧市之中,卻背離市井嘈雜,人流繁華,據說是當朝天子親自選定的位置,足以說明其對於英國公的寵信程度。
英國公張輔此刻正背負着雙手,站在書房之中,對着中堂高桌上供奉著的那件東西長吁短嘆,默然無語。
中堂之上供奉著的,是一片形如瓦片一般黑黝黝的似乎毫不起眼的鐵鑄東西,然而張輔卻對其焚香膜拜,絲毫不敢怠慢,因為那便是傳說中的世劵。
世劵,也就是民間傳說之中的丹書鐵劵,是皇帝賜予功臣,使其世代享有特權的憑證。其大小按照官爵高低共分為九等,外刻其功,內記其過,分為左右兩副,左幅存於功臣家中,右幅則藏於內府。
若有功臣子孫犯罪,除謀逆等十不赦大罪外,皆可取鐵卷勘合,折其功過予以減免,因而民間又稱之為「免死鐵劵」。
歷朝歷代以來,能夠獲得皇帝頒發鐵劵的,無一不是功勛卓著的功臣名將,而英國公張輔家的這一面鐵劵,自然也絕非輕易得來的。
張輔的父親張玉,本是元末名將,後來大勢所趨投降了明朝,隸屬於燕王朱棣麾下。他領兵鎮守北境,多次大破北元殘軍,深得朱棣的喜愛,倚為臂膀。
後來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張玉為大將,多次擊敗李景隆的大軍,為燕軍扭轉戰局。
後來在東昌之戰中,朱棣為歷城侯盛庸重兵重重圍困,為救朱棣,張玉反覆衝殺,終於令朱棣和另一大將朱能得以會合,突圍而出,他自己則因傷重力竭戰死沙場,時年五十八歲。
張玉戰死後,朱棣傷心痛哭,流淚不止,如失一臂。後來朱棣終於靖難成功,得登大寶,追贈張玉為榮國公,右柱國。
隨後其子張輔,也因在靖難之役中的戰功被封為新城侯,之後不久,便隨大將軍朱能遠征安南。
出征不久,朱能即在軍中病逝,張輔代替他指揮全軍,與西平侯沐晟相配合,歷時三年,終於滅掉了篡權奪位的安南胡朝,平定了安南全境,共計府州四十八個,縣一百八十個,戶三百一十二萬,朝廷設立交趾布政司,正式劃歸大明所有。
自唐朝滅后,交趾獨立長達四百餘年,如今又重歸中央,朱棣自然喜不自勝。等到張輔奉詔整軍班師回朝,朱棣親自在奉天殿賜宴招待,並賦寫了《平安南歌》。
論功行賞,張輔被封為英國公,歲祿三千石,還賞賜了冠服和無數的金銀珠寶,同時賜予的,自然還有這供奉著的鐵劵。
在外人的眼中,這自然代表着張輔深得皇上寵信,是無上的榮光,光宗耀祖。
然而張輔每每望着這高高供奉著的透著幾分神秘的鐵劵,卻總是感覺到后脊樑一陣陣發涼,有些不寒而慄。
作為一名行伍出身的武將,他如今已經到了能夠想像的最巔峰的位置了,皇上也賜予了一切能夠賜予的賞賜了,幾乎可以說是「會當凌絕頂」了,可是,高處不勝寒啊,絕頂之前,往往就是無盡深淵,稍有不慎,就會一失足而粉身碎骨。
畢竟,一切都要視乎於皇上的心思。
張輔望着眼前的鐵劵,感到那似乎不是一種榮耀的象徵,卻反而像是一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的警告,一雙無時無刻不在監視着他的眼睛,令他遍體生寒,寒毛直立。
張輔望着鐵劵正在發獃,身後書房的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了。
不用回頭,他知道在這個府里能夠長驅直入來到他的書房並且不用通傳,膽敢直接推開房門闖進來的,只有一個人。
他心裏暗暗嘆息了一聲,輕聲道:「夫人,你來了?」
闖進書房來的這個婦人穿着雍容華貴,身材有些發福,身板卻挺得筆直,眉眼間帶着幾分驕橫之氣,一看就知道年輕之時也是經過戎馬生涯,並非尋常那樣嬌滴滴的深閨大小姐出身的。
這位正是英國公張輔的正室,敕封英國夫人的李氏。
李氏一闖進來,聲如霹靂,開口便問:「老爺可聽說了,武兒如今已經回到京城了?」
她口中的「武兒」便是她與張輔的長子,英國公世子,張武,當初為他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能繼承張家的傳統,也成為一代名將。
只不過這個張武性格頑劣,喜文不好武,還自作主張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張痴」,意為痴迷讀書。這個混小子還成天和一班紈絝子弟們到處胡鬧惹禍,甚至還結拜成了異性兄弟,自稱什麼「京城四少」,真是不知所云。
然而無論他自己如何改名字,如何胡鬧,在父母的眼中,他依然是他們的那個親骨肉,那個胖乎乎的可愛的武兒。
張輔心裏又嘆息了一聲,到底她還是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他才沉聲問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氏想也不想的答道:「以前跟過你的老馮頭,最近帶兵從西安一帶回京,帶了些土特產來拜望,說是親眼看見武兒跟隨着一支隊伍神神秘秘的進了京城,然而我們家卻對此一無所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輔依舊背負着雙手背對着李氏,一語不發的站了好一會兒,忽然猛的轉過身來,對着她問道:「你覺得我應該知道?」
李氏怔了一怔,張輔的面色很不好,滿是嚴厲,不過卻又似乎正好證明了他其實是知情的。
她的聲音放軟了一些:「武兒可是你的兒子,你難道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張輔重重的哼了一聲,充滿了怒氣:「他如今已經是個大人了,自然在做他應該做的事,在他應該在的地方,我又沒有捆住他的手腳,怎會知道他如今在何處?」
做應該做的事,在應該在的地方,張輔這話好像什麼也沒說,可是,又似乎說了很多很多。
李氏忽然想到了什麼,不由得全身打了一個激靈,雙眼有些畏懼的瞟了一眼中堂上供奉著的鐵劵,放低了聲音問道:「你,你的意思是武兒他現在還在……」
張輔忽然抬眼,凌厲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掃過,李氏趕緊閉上了嘴。
半晌,她又有些不甘的輕聲問道:「那麼,他現在,會不會有危險?」
張輔低下頭去,好一會兒才沉重的搖了搖頭。
他真的不知道。
身為臣子,自然只能知道自己應該知道的事情,或許他如今所知道的,已經有些太多了。
看着他沉默不語,李氏的面色黯然了下去,有些悲聲道:「武兒他可是你的親骨肉,是張家眼下唯一的指望,如果他真有危險,你難道能夠見死不救?」
她說的是實話。
英國夫人李氏生有兩子,長子張武雖然頑劣不堪,但是好歹身體健康。次子張忠不但年幼,且自小身有殘疾之症,身不能騎馬,力不能開弓,無法繼承張家的將門之風,更不能襲爵,因而張家的將來全都寄托在張武一人的身上了。
聽了這話,張輔卻突然勃然變色,怒斥道:「婦道人家,懂得什麼!你如何知道張家唯一的指望是什麼?」
說話間,他的目光也有意無意的瞟向了供奉在中堂上的那一副鐵劵。
李氏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失言,立即閉上了嘴,有些委屈的低下了頭。
張輔好像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太重了,面色稍稍緩和了一些,沉聲說道:「張家並非只有武兒一個子嗣,將來可以襲爵的,不是還有忠兒嗎?」
李氏抬頭急道:「可是,忠兒他的身體……」
她沒有說完,可是意思已經很明確了,以張忠的殘疾之軀,將來如何能夠繼承爵位,如何能夠延續張家的將門虎風,統領千軍萬馬,建功立業?
張輔知道她的擔心,聲音愈發的柔和了下來:「放心吧,我們年紀都還不算大,縱然忠兒的身體有殘疾,將來我們還會有別的子嗣的,何必杞人憂天?」
李氏聽了這話,猛然間變色道:「說來說去,你竟然是要放棄掉武兒了?縱使你不念他是你的骨肉,這二十年來我們含辛茹苦將他撫養長大,這麼多年來繞膝承歡的親情,你竟能割捨得下?你還是人不是?」
張輔聽了這話,面上也是瞬間變色,滿臉嚴厲的喝道:「住口!我張家能有今日,全靠父子兩代對皇上的忠心耿耿,為了皇上,休說是一個兒子,便是要了我滿門的人頭,我也斷然不會皺一皺眉頭。」
「何況,這二十年來,我為何對武兒一直嬌寵放任,對他的荒唐行徑從不加以管束,難道你不明白這其中的緣由?當年之事,我雖未對你明言,卻也並未有所隱瞞。事到如
今,這麼多年的謀划,你以為現在他還可以退出嗎?」
李氏無言以對,卻有些不甘心的說道:「可是他,他畢竟……」
張輔決然的打斷了她的話:「沒有什麼可是!實話告訴你,我早已修改了張家族譜,在族譜之上,你我的兒子便只有忠兒一人,根本就沒有他張武的名字!」
李氏聞聽此言,如遭雷震,面色大變,望着自己丈夫那冷漠的臉,顫抖著聲音說道:「你,你竟然如此絕情?」
張輔望着眼含淚水的妻子,終究是有些不忍,放緩了顏色,柔聲說道:「好了,此事不必再言。我已經接到了聖旨,安南舊臣簡定再度起兵叛亂,皇上命我配征虜將軍印,領軍前去征討。我已經命心腹將領先行前去整軍備戰,不日我也要離京,你抓緊替我收拾一下行裝,預備上路吧。」
李氏似乎仍有不甘,抬頭還想再說些什麼,張輔輕嘆一聲,揮了揮手不容置疑的說道:「好了,你去吧!」
李氏只得滿面悲愴的低下頭,無言的默然退出了書房。
作為一個母親,得知自己的親骨肉身處危險之中,面臨劫難,她心中的焦急和難過可想而知。
李氏步履蹣跚的走遠了,可是剛拐過屋角,她原本有些佝僂的身軀慢慢的挺直了,步子也輕快了起來,面色鎮定,好像忽然間完全不擔心了。
她和張輔當年在軍中成婚,相濡以沫多年,她對於自己的丈夫自然是十分的了解。
如果剛才張輔對她苦口婆心的好言相勸,耐著性子安撫她,或許武兒真的就沒救了。
畢竟天下父母心,哪兒有父母不疼自己的孩子的道理?
可是張輔剛才卻聲色俱厲的打斷了她的話,甚至完全沒有一點讓她宣洩情緒的機會,這或者恰恰說明,他的心裏早就有了打算了。
自己的丈夫能夠從軍中一名普通將領做到現在高高在上的英國公的位置,可絕不是輕而易舉,運氣使然的。
無論是在戰場還是在朝堂之上,張輔雖然一直小心翼翼,但是但凡是他謀划的事情,沒有一件是不成功的。
李氏絕對信任自己的丈夫。
他的脾性自己最清楚,從來都是口硬心軟,怎麼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身陷險境而無動於衷呢?
李氏一面快步走着,嘴角不覺有了一絲微笑,至少現在,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
李氏走後,張輔不由得長長的嘆了口氣,走到門邊伸手掩上了書房的門。
接着他靜靜的站在門內,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外面的動靜,過了好一會兒,確定外面沒人之後,他這才轉身慢慢走到了一側的窗戶邊。
他輕輕的推開了窗扇,外面冬夜的風有些寒冷,天上掛着一輪冷清的圓月,顯得有些更加的清寒之意。
張輔默然望着天上的圓月發獃,好半天忽然自言自語般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話來:「時間差不多了,你也去吧!」
窗戶邊有一個影子忽然一閃,原來這裏一直就站着一個人,只不過他全身上下的罩在黑色的夜行衣里,站在這裏一動不動,若是不動幾乎根本發覺不了這裏竟然還有個人。
這黑衣人對着張輔一躬身,轉身急匆匆的離開了,從始至終沒有出過一聲。
張輔繼續仰著頭望着天上的明月,幽幽的長嘆了一聲,彷彿根本不知道黑衣人的存在,那黑衣人也好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般。
他望着冷月,心裏也覺得一陣陣的寒意,默默的念叨著:「武兒,你這個痴兒,現在你到底怎麼樣了?」
(關於英國公張輔,史書記載和原配李氏只有一個嫡子張忠,後來也並無所出。張輔一直活到七十五歲,正統十四年隨明英宗親征,在土木堡之變中戰死。
他死後因嫡子張忠身有殘疾,不能襲爵,因此由與妾室吳氏所生的庶長子張懋繼承爵位,世襲英國公,時年年方九歲。
算起來老人家六十四歲還能喜得貴子,實在是身體真棒!
張懋身強體壯,善於弓馬,成年後歷掌京營和五軍都督府等職務,後來更是做到太師及太子少師。到正德十年去世,也活到了七十五歲。
史書的記載之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張武或者張痴的名字,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