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一)

第六十六章(一)

只是程晏的懂事和對合荼的理解並沒有換來生活的安寧,合荼起初的那陣子情緒低落期過去之後,脾氣卻越發的暴躁了。她也不管女兒已經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仍舊如同小時候那般粗暴簡單的對待着,惹的程晏動不動就要離開家,逃命般的跑去同學的家裏避難。她對鄭溪的佔有慾也越來越嚴重了,甚至不願意讓他回家,只要程加樺不在,她就要去找他,像獵人追捕兔子一樣的看守着他,這樣的關係一度讓鄭溪喘不過氣來,然而這些都被他對她的愛化解了。鄭溪總是覺得,這樣的情況是自己的造成的,這樣的後果也應該是自己要承擔的,他變得越來越卑微,幾乎討好一般的愛着合荼連同她的兩個孩子,彷彿他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似的。時間一久,大家好像對這種情況都適應了似的,除了程霖,這個男孩子的脾氣跟主見如同他的身高一樣,變得越來越明顯,終於有一天,他爆發了。

那是一個溫暖的晚上,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月亮高高的懸在空中,往整片大地上揮灑著自己的銀輝。那是合荼高二第二個學期結束后的假期,也是程霖被店主批准回家的一個短暫的假期,全家人除了程加樺,都在那個顯得有些凄冷的、低沉的客廳里,低着頭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似乎是有些不堪忍受這沉悶的氣氛,合荼邊做着手裏的針線活邊嘮嘮叨叨的說起話來,她傾吐的仍舊是那些陳年舊話,都是程晏跟程霖聽的耳朵都快磨出繭子的話。在母親的心裏,孩子不管長到多大,仍舊彷彿兩三歲的小孩,這句話一點也沒錯,合荼還仍舊當他們是那兩個天真的、什麼都不懂的孩子,所以當她說到自己跟鄭溪的事的時候,也沒注意到自己的幼子臉上那越來越陰沉的表情。她沉浸在自己的故事當中,眉頭輕蹙著,一股淡淡的憂愁籠罩着她的臉,彷彿全世界的重擔都壓在她身上。

正說到最痛心的部分,那故事情節發展到鄭溪要結婚的時候,猛地,程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連帶着撞得桌子上的杯具稀里嘩啦一陣搖動,差點摔下桌來。

「你還知道你已經結婚了?」他沉着臉,冷冷的說道,臉上的表情跟程鐵龍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

合荼愣了愣,程晏也愣了一愣,兩人都不解的望着他。

「你是我媽,我不說過分的話,但你覺得你這樣做對我爸公平嗎?」程霖瞪着合荼,硬邦邦的從嘴裏往外吐著詞句。

合荼這才反應過來,她扔下手裏的針線,冷冷一笑,說道:「你爸還在乎公平不公平?你爸跟他那一大家子,做下的那一堆事,你還不知道?」

「我不管那些,我現在只說這件事,你覺得你都結婚了,還在外面找男人,你——」程霖停頓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要點臉面嗎?」

合荼的臉色幾乎是唰的一下就變了,她渾身頓時變得僵硬,不可置信的看着兒子,不敢相信他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等回過神來,一股怒火從她心底里猛地燒上來,把她那腦中不多的理智一焚而光,她扔掉手裏的針線活計,站起來,伸出食指指著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兒子,罵道:「這是你跟你媽說話的態度嗎!我不要命的把你生下來,就為着聽你這樣說我的?你還有點良心嗎!你的良心跟你爸的一樣被狗吃了嗎!」

「你不要罵人!這跟我爸沒關係,你自己做下的這種醜事,跟我爸有什麼關係!」程霖的臉漲得通紅,母子兩個互相瞪視着,氣氛緊張的似乎一觸就爆。

程晏先是慌張了一小會兒,但馬上就冷靜下來,她假意勸著母親跟弟弟,心底里卻帶着一絲幸災樂禍。平日裏都是他們合夥罵自己一個,如今終於該到他們互相罵了。

合荼被氣的腦袋發暈,也不管了,伸手從旁邊撈起一個茶壺,作勢要往程霖頭上砸去。程霖梗著脖子,居高臨下的看着母親,緊抿著嘴唇,倔強的看着她,躲也不躲一下。

合荼的手停在程霖腦門前一公分,她的動作滯住了,睜大眼睛震驚的看着兒子。好半天,她扔掉茶壺,轉身匆匆往卧室走去。程晏從她的腳步聲中隱隱的聽出來了一絲哽咽,母親哭了。

這是母親為數不多的在他們面前表露出哭意和軟弱。一聽到這脆弱的聲音,程霖的身體一下子垮了下來,他又是抱歉又是惱怒的看着母親的身影,臉上的表情矛盾極了。

程晏默默地坐下來,看也不看他們,因為她知道,她最好這個時候安安靜靜的,不然一不小心,戰火就蔓延到無辜的她身上了。

經過了這一次,合荼才真正的意識到,兩個孩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再也不肯聽從她的思想,做她的忠實的聽眾了。然而她還不甘心,不相信程晏也跟程霖是一樣的,好幾次,她都把程晏叫到自己面前,不放心的問一些問題,有些緊張地等待着女兒的回答。

「小晏,你覺得媽媽做錯了嗎?」合荼罕見的表現出了溫柔,輕聲問道。

程晏警惕的看着她,不知道她想說些什麼,咬了咬嘴唇,雖然內心喊著「是的,你做錯了!」但她還是搖了搖頭。

「真的嗎?」合荼不放心,又問了一遍。

程晏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合荼這才彷彿解脫似的坐了下來,她凄苦的望着女兒,嘮嘮叨叨的述說起來,「媽媽命苦,小時候愛念書,但家裏沒錢,念不了,你到該念書的年紀的時候,你爺爺奶奶不同意讓你去念書,是媽媽拼了命才爭取來的。媽媽只有你這麼一個貼心的了,你看你那弟弟,唉——」她嘆了口氣,「你要對媽媽好點,不然媽媽真的什麼都沒了。」

程晏看着母親,臉上也相應的表現出一絲同情跟難過,但她的心裏卻波瀾不驚,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似的。

從那個溫暖的夜晚開始,這個家裏發生了一些轉變,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然而這些轉變每個人心裏都清楚。程晏不知道這個家裏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也看不透,她只是感覺到,心底里的那股子想要逃逸的衝動,越來越明顯了。

即便這樣,合荼還是時常同鄭溪出去約會,並且越來越膽大,越來越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她甚至可以跟鄭溪手拉着手在大街上走過,絲毫不在意旁邊經過的認識她的人的目光。好像她擺出了一副破釜沉舟的氣勢,然而她並沒有什麼可以破可以沉的。

程加樺後來也漸漸地釋然了,當然,這種釋然不是那种放下一切的釋然,他無奈的接受了眼前的一切,明白就算自己再嚴絲合縫的監視着合荼的生活,不讓合荼跟那個男人出去見面,但他總有自己要忙的事,總有自己要經營的人生,不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看管着她,並且,就算看住了一個人的身體,可是她的心都已經不在自己這裏了,把她的身體留在身邊又有什麼用呢?然而,他心裏又憋著一股子氣,就是不想讓合荼如願,如今他也知道鄭溪已經結婚了,還有了一個兒子,他的心裏就更加的滿意了,彷彿看戲似的看着這兩個人各種給他戴綠帽子。現在的合荼在他心裏,已經不是妻子了,而是一個敵人,他不管怎樣,也要讓她不能稱心如意。

他跟合荼的爭吵越來越頻繁,幾乎每一次都會吵到打起來。他也不能再容忍她對自己跟父母的謾罵,氣上頭了,甚至會打她,越打心裏越氣,下手也不知道輕重。兩個人的關係越來越緊繃,彷彿一根細線,隨時都會被綳斷。這種爭吵不管深淺也影響到了兩個孩子,程霖還好,一個成熟的男孩子,在家裏過的不順心了,就跑出去外面,家裏人也不會管的太嚴。而程晏,就算出門去一趟同學家,都要經過母親的同意,行動極不自由,只要放假在家,幾乎每一天都要面對母親那張愁苦的、隨時會爆發出脾氣的臉。她越來越覺得這個家像地獄了,也越來越覺得生活十分壓抑,加上升了高三,壓力陡然大了起來,幾乎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只有僅有的那幾個同學來家裏找她的時候,她才能稍微覺得輕鬆一點。

高三第一個寒假時間並沒有多長,開學前兩周,程晏就得回到學校里補課。那天天很冷,她正在寫作業,初中的幾個好友結伴來到她家裏,死活求了合荼,才帶着程晏出去玩了一會兒。程晏出門的時候,合荼千叮嚀萬囑咐,天黑前一定要回來。程晏皺着眉頭,勉強答應了,她故意做出一副乖乖女的樣子,然而內心卻倔強的反駁道:「我就不回來!你能拿我怎麼樣!」

三個女孩子玩的十分開心,開心到忘記了時間,等天黑了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人的時候,程晏才依依不捨的說道:「我要回去了。」

「都這麼晚了,別回去了!」一個女孩子攛掇著說道,「去我家睡吧,我讓我媽給你收拾一張床出來。」

「那我媽要是罵我怎麼辦?」

「你就說你是在我家睡的,沒關係,等會兒我讓我媽給你媽打個電話說一下不就成了?」

程晏抿著嘴開心的笑了起來,她攥住兩個小夥伴的手,高興地蹦跳着朝前走去。朋友的媽媽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她就站在一邊忐忑不安的聽着,直到那個阿姨掛了電話,笑着說母親同意了,她才高興地歡呼起來,兩個小姑娘鑽進屋子裏,互相拉着手說起心裏話來。

這一個晚上,是她過得最開心最自由的一個晚上。

然而,第二天回家的路上,程晏碰到了出門的母親。她的臉色本來挺明媚的,打扮的光鮮靚麗,大概是要去跟早就約好的朋友們見面,然而遠遠看到程晏的時候,她的嘴角一下子耷拉了下來,等走近了,她惡狠狠地瞪着女兒,嘴裏低聲罵道:「我看你現在翅膀長硬了,敢在外面過夜了?你等著,等我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最後那句話,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嚇得程晏渾身一抖,驚慌失措的在原地站住,不知道該怎麼辦。直到看不清母親的身影了,程晏才膽戰心驚的回過身,瞧著母親那神情,她是不會放過自己了,那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程晏幾乎是哭着回家的,家裏空無一人,她打開門,卻不進去,坐在台階上,手足無措的思考着面對母親的辦法。她想起以往母親對自己嚴厲的責罵,就連自己吃飯時不脫外套都會被斥責一通,那些詞句現在想起來真是彷彿要把心一塊一塊割下來的痛。她回憶著,從自己記事時回憶起,母親對她表現出來的溫柔竟沒有多少個場面,在她心裏盤踞著不去的,都是那些污言穢語彷彿罵仇敵一樣的話。那些髒話她從小聽到大,不知平白無故受了多少委屈、哭過多少次。她絕望的回憶著,太陽掛在空中,陽光照射在她身上,她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渾身如同掉進了冰窟一般。母親回來會怎麼收拾她呢?她恐懼的想着,會不會......會不會......

越想,她越覺得人生沒意思,正是十七八歲、正值青春的小姑娘,卻有了輕生的念頭。再加上,在學校里念書那麼辛苦,在同學們面前,她總是覺得很自卑,不敢交往朋友,即使有了好朋友,也不敢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別人交談時不小心提到自己的名字,無意間說出來的一句話,她都要琢磨好半天,生怕自己哪裏不小心做錯了,惹了別人生氣。這樣小心翼翼的生活,她似乎已經過夠了,這樣的人生,恐怕繼續下去也沒什麼意思。這樣絕望的想着,程晏從台階上站了起來,轉身朝屋裏走去,在抽屜里不停翻找著,在地上堆起了一堆感冒藥片。

「這些吃下去能死嗎?」程晏心裏想着,她忽然有些緊張,急促地喘著氣,心底里卻升起一股即將要解脫的欣喜和希望。

「不管了,先吃了再說。」她手忙腳亂的拆開藥盒,拿出藥片,往嘴裏胡亂一塞,用水吞服了下去。她在母親的梳妝台前坐了下來,頗為鄭重的對着鏡子收拾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外表,靜靜地等待着,然而,卻什麼都沒發生,她甚至連一絲身體反常的反應都沒感受到。

程晏不安的站了起來,估摸著母親回來的時間。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在電視上看過的別人割腕的場面,也許,只能這樣了。程晏咬了咬嘴唇,朝着廚房跑去,她緊張的拿起那把鋒利的菜刀,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劃了一下,閉上眼,緊咬着嘴唇,臉幾乎皺成了一個糰子。

「沒事的,沒事的。」她安慰著自己,「這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你再也不用忍受他們罵你了,也不用再每天拚命鼓勵自己生活下去了,你馬上就要解脫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右手加重了力氣,狠狠地在左手腕上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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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靡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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