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叫相思留……

且叫相思留……

縱然與她有些誤會,但應該還能白頭偕老吧。

應該。

「師傅,東籬。是女兒。」我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是顆相思豆。」

他的臉色蒼白得無一絲血色,胸口用木架和紗布固定着,血跡滲透過白紗布,觸目驚心。

那一錘,千鈞之力,師傅怎麼承受得住?

一定很疼,很疼……

我輕輕枕着他的手背,蒼白的手背垂落在身側,冰涼得察覺不到溫度,不像往日那樣抬起,溫柔地在我發間穿梭,執起我的手在唇畔輕吻,輕聲呢喃:「玉兒啊……」

他待我,如珍如寶,如珠如玉。

眼淚啪嗒一聲落在豆豆臉蛋上,豆豆哇的一聲哭出來。

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沒有負過我,只是我從來不夠信任他,走到這一步,是我逼他的。

燕離進帳,沉默著看了我一眼,把豆豆抱走。「夠了,該送他走了。」

我一震,抬頭看他,「你說什麼?送誰走?」

燕離為難地看着我,沒有回答。

我低下頭,取過桌邊的水杯,用水潤濕師傅的嘴唇,「你說過會想辦法的,你連我都救活了,一定也有辦法救師傅。」

「這不一樣……你清醒一點,他的心跳已經停止了。」

這幾天來,燕離是第幾次說這句話了?

「他說過,要與我白頭偕老,怎麼會騙我?」我搖頭,「我再也不懷疑他了。這次,他一定不會騙我的。」

燕離閉上眼,沉默了許久,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臂。「讓他入土為安吧。」

?我的玉兒是我所有的安慰和寄託。只要你需要我,我便一直在你身邊。

師傅,說過的話,真的不作數了嗎?

我要送師傅回帝都,回到有我們共同回憶的那個地方。

起靈的那天,吹的是西北風,刻骨的凌厲。

有一個人從北邊來,一身風塵,滿面倦色。

那時我正跪坐在師傅的靈柩前,唐思、喬羽、燕離站在我身後,我抱着豆豆,輕聲對她說:「豆豆,父親要走了……」

燕離別過臉,看到掀起帘子進來的陶清,愕然愣住。

我回頭木然看了陶清一眼,動了動嘴唇,淡淡道:「你來了。」

陶清走到師傅靈柩前站定,片刻后,低下頭看我,沉重地說:「對不起,我沒想到……」

我苦笑搖頭,「不能怪你,一切錯得那麼剛剛好。」

我從袖中抽出一張小紙條。師傅受傷那日歸來,他躺在帳內,我坐在帳外,看着一隻白鴿一次次撞上帳篷,不得其門而入。是唐思捉住了他,交到我手中。

白鴿腳下綁着一張字條,上面只有簡短的幾個字。——「消息走漏,藍出殺令,回陳!」

那字體並不陌生,我在閩越的時候見過,是不禿的手筆。

他什麼時候和不禿聯繫上的?我們在山中的那幾個月?他到底想做什麼?

到這一刻,我已經再不敢,也不能去懷疑他的目的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為什麼我總是不明白呢……

我把不禿的字條遞給他。「我想,這件事只有你能解釋清楚。」

陶清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手中字條,緩緩收攏手心,垂着眼瞼思忖了許久,方才答道:「我們承諾過那人,不能把這個秘密說出去。」

「這個時侯,還要守着那莫名其妙的諾言?」我冷笑一聲,緊緊盯着他的眼睛,「陶清,實話實說吧。」

陶清攥緊了紙條,許久之後,他沉聲下令道:「其他人先離開,我有話,單獨和她說。」

我把豆豆交給燕離帶走,與陶清面對面坐下,沉默相對。

「或許你很難相信,我與東籬,從始至終都是盟友。一開始,是為了利益,共同對付王黨,後來,是為了你,共同對付閩越,甚至是對付劉澈。我知道,你對他有誤解,這個結我無法幫你們解開。你以為他將你出賣給劉澈,但其實,他也沒得選,或許他比我,更不希望你回到那個陰暗的皇城,因為他比我更了解那個地方的齷齪。」

陶清苦笑,「可是即便那只是個少年,到底還是皇帝,他尋到洛城,有無數的方法可以要挾我們,不惜拼個魚死網破。同意他入住李府,是東籬的,也是我的主意。劉澈住進李府後,我調開了方小侯爺,趁著劉澈假作法事之時,東籬和墨惟私下與方小侯爺接觸,許以江山帝位,甚至承諾一生鞠躬盡瘁。可是阿斗終究是阿斗,他寧願當個逍遙侯,也不願意接手燙手山芋。燕離斷過他劉澈的脈相,他並沒有誇大自己的病情,勢成騎虎,內憂外患,我們無從選擇,只有讓燕離去冒險,假裝順從密宗,成為傀儡宗主后從內部下手,希望將戰事消弭於未起。只是沒想到,你突然恢復了記憶。」

假作法事那日,我記得劉澈為我算過命,後來還和喬羽去追燕離和白笙笙。那時候,師傅不知所蹤,原來竟是去找方小侯爺……

「那一夜,你恢復了記憶,知道這件事的,其實只有我,是我讓人告訴劉澈,讓他動手的。」

我震驚地抬頭看他,訥訥道:「我一直以為,是師傅……」

陶清苦笑,搖頭道:「直到那時,他還是主張另立年幼藩王為儲君,可是不現實,一來找不到,二來劉澈不會願意。劉澈機心太重,猜忌太多,除了你,他誰都不信。是我做了最後決定,扶你為帝。但劉澈不可能相信我,他甚至忌憚我,能出面的只有東籬,他表面上撇清與我的關係,表露出對武林草莽的仇視,實際上,負責與白虹山莊聯絡的人,一直是他。但劉澈對豪強勢力多猜忌,他只有隱瞞自己的立場,看似與白虹山莊的武林勢力對立,其實真正的目標是萬劍山莊。他只能瞞着所有人,甚至於,瞞着喬羽燕離,瞞着你,也許並非有意隱瞞,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告訴你……」

我在想,自己是否曾經給過他機會開口,還是,不等他開口,便自以為是地將他定了罪。

他為什麼不辯駁呢?

或者說,他辯駁了,我會信嗎?

我不確定了。我曾經那樣懷疑過他,而本來,我應該無條件信任他……

結果卻是我心灰意冷地對他冷言冷語,他面上不說,也許心中早已傷透。

「首攻白楊谷,徐立身陷九雷陣,其實一開始我們並不知情,是東籬冒雨來送信。」

我愕然問道:「他不會功夫,那樣的雨夜一個人走山路?為什麼不讓喬羽去?」

陶清苦笑。「你忘了嗎?喬羽被你派來,在我這邊。他不能讓人發現自己與我私底下合作,表面上欺君。」

是了,我想起來了,那一夜徐立中計,阿澈犯病,我四處尋不到師傅,後來在他帳里睡着,醒來后只記得和唐思陶清重逢的喜悅,卻忘記了去看看師傅在哪裏……

「那時,我見你對他態度怪異,便趁着你去見劉澈的時候,與他談了幾句。沒有想到,你對他的誤解已經那麼深。我對他說,聰明人不會將自己陷於絕境,他一心一意為你,可惜用錯了方式,再深的感情也經不起一次次的考驗。他那時想,待你完全接掌了權力,不用再對劉澈心存忌憚之後,再與你將事情說清楚,而在那之前,他托我照顧你。只是有些事情,他也沒有想到。沒有想到你會誤會他對我和唐思心存歹意,更想不到你會覺得,在他心裏,江山社稷會比你更重要……」

「李瑩玉,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自信了?沈東籬那個人,是有些迂腐,心裏想着君明臣賢,大濟蒼生,但到如今,他願意為一人袖手江山,也只願意為一人鞠躬盡瘁,一世為臣……有些話,說多了顯得矯情,他不屑多言,說少了,卻又怕你不懂。這些話,那時候他不說,我不能代他說,後來他沒來得及說,到如今,他已然開不了口,只能由我轉達。至少,不要帶着你的誤解離開。」

我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膝尖,眼睛酸澀得難受,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其實,這些天來看着他的心路歷程,我早該明白了。師傅情深似海,我身在其中,卻當局者迷,用自己的心思去揣度他……

他甚至說過,讓我以真心對待陶清,又怎麼會想剷除他們?

我自以為愛他,卻似乎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他,信任過他。師傅他,比我自信,也比我更能信任對方。他自信我對他的感情能夠長久,相信我會信他就像他信我,相信即便我們之間有誤解,冰釋前嫌后還是能白頭偕老—他沒有想過離開我,患得患失的人,只有我一個。

還能埋怨他的不坦誠嗎?明明是我辜負了他的信任……

陶清捏著那張字條,緩緩道:「密宗的宗主,你已經見過了,這張字條的主人,想必也清楚。你們在閩越的時候,他就利用了燕離與夜蓮的聯絡方式,逆向尋到我和東籬,提出了條件。他要向陳國借力,幫助他擺脫傀儡身份,只要白族壓過藍族,取得話語權,閩越便會與陳國簽下盟約,連成一線。」

我愕然,不敢相信那個看上去狡黠又老實的和尚會有這樣的野心。「他憑什麼提出這項交易?憑什麼覺得我們會相信,會答應?」

陶清沉默著附到我耳邊,低聲說:「他是為了報殺妻之仇,還有,為了他兒子。他曾犯下戒律,與信徒生下一子。」說着,在我掌心寫下一個字—離!「等他故去,『他』繼任宗主,以他和你的關係,這份盟約比什麼都可靠。」

我震驚地抬頭看他,眼前晃過不禿的笑臉。

————————————

「我覺得那人挺眼熟。」

「眼熟?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

「笑起來的樣子,跟你挺像。看似良善,包藏禍心。」

那時候,不過是一句戲言,不禿與燕離,到底有幾分相像?現在回想,不禿看着燕離的眼神,似乎是有種異常的慈祥……

「這件事,只有我們幾人知道。在成功前,他不希望被人知道『他』的存在,以防成為藍族甚至是白族的暗殺對象。後來的和親,是將計就計,藍正英以為勝券在握,不會冒天之大不韙殺東籬,更何況在那幾個月里,宗主陸陸續續送出了藍族的機密信息,能夠光明正大進入閩越與他聯手的,只有東籬一人。我和東籬答應過宗主,因此只能告訴你一部分消息,沒有想到的,是後來會發生那樣的意外……」

「密宗內部似乎出了什麼事,與藍族矛盾激化,宗主的隱線被揭開,事情敗露,藍族這才突然派出藍正琪誅殺東籬—東籬手中,掌握了太多藍族的機密了。」說到此處,陶清眼底閃過黯然,「他傳出了最後的示警,可惜還是太晚了。密宗與藍族正在內鬥,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現在還不得而知。」

我知道……和親前一天,他讓白芷護送我和燕離唐思出閩越,與藍族正面衝突,白芷被擒。

原來……竟是我害了師傅……

現在知道這一切,終究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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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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