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江湖不再見
「風雪連夜彌，刀馬獵首疾。」
如果方小刀讀書比秦不歸多一些的話，可能會做出一首詩來讚揚刀馬的雄壯或者是祭奠亡靈的可憐。但是不僅不能，而且不想，在這裏悲天憫人實在是可笑，因為他不是佛陀，也沒有救人的想法。
方小刀記得，那首詩的后兩句是「欲問千秋客，何為割六合。」
在方小刀還是個懵懂少年的時候，秦不歸告訴他，這後面一句話的意思是「想問一問千秋不死的神仙，為何要將這天下割一個支離破碎，惹來無數的殺戮」。如今方小刀見到了刀馬，突然覺得那句話里的「千秋客」實在是一種諷刺，諷刺神仙不懂人生苦短，非要增添殺戮，讓無數人枉死。
單胭說過，面對北漠無情的廝殺，方小刀會覺得畏懼。起初方小刀是不相信的，因為他屠殺上百，心性夠堅定。但是今夜的場景讓他怕了，這不是殺人，這是在蔑視生命。他實在極怒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認為該死的人，可是從來沒想過把人世變成煉獄。
朱雀殿據守在自己的地盤上，佔了地利，可是沙河刀馬硬是像一把刀一樣將朱雀殿的城牆撕開了一道口子，然後跨著駿馬沖了進去。
看的時間長了，方小刀終於看出了一些端倪。刀馬衝鋒之際從來不會單槍匹馬，防護也十分嚴密。儘管雙方人數相差不多，但是總是好幾個刀馬在圍殺一個朱雀殿弟子。他們進攻很快，可一點也不貪功冒進。甚至，他們進去之後很快就能夠佔據關鍵的地方，並且戰局的主動一直在刀馬手中。
刀馬絕不是只用刀，他們還用箭，精準而迅速的箭。甚至，方小刀還看到了一種曾經見過的兵器，是一種長著很長尾巴的彎刀，這尾巴是極其優良的繩索。這種並且打擊距離遠，十幾人配合使用，人一旦被圍困就會無處可逃。
方小刀見過這兵器，在花禾鎮他和佘英就和這樣的一群人廝殺過。但是事到如今，方小刀還是不知道那些人的來歷，就像隨便殺一個人能夠拿到一把無用刃一樣，已經成為了謎。
朱雀殿的人經歷了張皇失措之後又經歷了四散奔逃。在逃命無果之後，他們才算是真正的露出了自己的利爪尖牙。
方小刀未歷戰陣，以為朱雀殿的人武功不輸於刀馬，只要團結一心，還有幾分可能將敵人打退。他卻不知，刀馬修習武功比朱雀殿弟子更加刻苦，只不過他們騎在馬上，不會上躥下跳而已。武林中人總以為飛檐走壁是好功夫，可是到了戰場上交鋒的時候上躥下跳未必有用，招式漂亮純屬自尋死路。刀馬皆修習「斷龍刀法」，殺招乾淨利落，實屬天下罕見。有識之士都能夠明白斷龍刀法為何配得上斷龍二字，因為這刀法能夠簡單易學，只要肯下苦工就能夠有所成就。試想，這樣的刀法如果用於戰場，那將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所以，這刀法能斷的龍是坐在皇宮裏主宰天下的龍，是能夠改天換日的絕世刀法。
方小刀藉著朱雀殿裏的火光一動不動得看着這場人間慘劇，不知不覺之中天已亮，朱雀殿已經支離破碎。
這時，一陣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傳來，方小刀為之一怔，看樣子青龍殿已經來了。
方小刀立馬趕去救場，走到半路就見沙河刀馬已經撤退。在危險來臨之際，他們的撤退和進攻一樣的果斷，一樣的井然有序。
等刀馬一走，青龍殿的人立刻沖了出來，卻好像撲了個空，不解恨之下追了刀馬十里，最後憤憤而歸。
這肯定是江楚和單胭的把戲，經過一夜的廝殺，刀馬疲憊，聽到喊殺聲必然離去。只是他們明明可以早來，卻偏偏等到最後才來。這本來和方小刀的計謀不謀而合，但是他卻以為作為同門，青龍殿應該早來一些。
方小刀在朱雀殿的殘垣斷壁之間看了一會，站在了城牆上對一旁一個青龍殿弟子道:「你們宮主何在？」
那弟子道:「宮主不忍朱雀殿遭此大難，正在下面安撫眾人。」
方小刀點了點頭，低頭看了一眼城牆角，突然「咦」了一聲。
那弟子道:「什麼事？」
方小刀揮了揮手道:「不要跟着我，如看看你們浴血奮戰的同門。」說完從高三日丈的地方一躍而下，在牆壁上如閑庭信步，下了城樓。
泉智忠經歷了此生最殘酷的事情，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他在中原曾經被人打的狼狽，沒想到回來呆了沒多久，便已經失去了所有。如果不曾擁有，肯定無從失去。但是他從一個北漠的孤兒變成一呼百應的朱雀殿殿主，如今又一夜間失去一切，這種感覺比要命還痛苦。他有貪的本性，貪圖財貨美色，貪圖名利聲望，甚至貪圖杯中美味佳肴。正因為他貪，所以捨不得失去。夢中驚醒之後，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殺敵，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逃跑的想法。因為捨不得，也因為他知道逃走之後即將一無所有。但是現在么，他已經一無所有了，還不想死，於是只好灰溜溜的離開了。
從殘敗的城牆縫裏再看一眼裏面，那些死去的部下和苟延殘喘的部下告訴他一個道理「他已經失去了自己擁有的一切」。
最後一眼之後，他想悄無聲息得離開，可是當他拐過城牆的轉角，卻見一個背着雙手，橫著長劍的年輕人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一副等待良久的樣子。
這裏很隱蔽，也不會有人注意，這實在是一個葬身的好地方。死在這裏，不會有朱雀殿的弟子出來攪局的。泉智忠甚至覺得慶幸，因為死的不是很狼狽。可是他等了很久，這人始終沒有動手。
泉智忠好奇道:「你不是來殺我的嗎？」
方小刀道:「我為何要殺你呢，不久之前還多虧了泉殿主收留，才免受風雪之苦呢！」
泉智忠道:「不用客套，殺人者的客套怎麼看都是可笑。」
方小刀道:「我若想讓你死，一定會讓你死在光天化日之下，並告訴所有人，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泉智忠苦笑道:「你方小刀做事總有自己的道理，而且卓爾不群，驚天動地。」
方小刀道:「是，每個人的道理是不一樣的，所以有時候有些事，講道理是極端可笑的一件事。可是我怎麼也想不通你泉殿主的道理，在浴血的時候同甘共苦，敵人離開的時候你卻偏偏要走。」
泉智忠冷笑道:「大家一同赴死的感覺很好，可是我卻不喜歡毫無用處的死。」
方小刀道:「哦，此話怎講？」
泉智忠道:「單胭和江楚在這個時候殺到，救了所有人的性命，一下子就成了朱雀殿所有人心目中的神明，我這個殿主實在是多餘。何況如今的朱雀殿，死傷過半，留着一個殿主其實也是可有可無。對於可有可無的東西，大家通常會隨意的扔掉。」
方小刀道:「你泉殿主，可不是可有可無的人。」
泉智忠道:「對，不是可有可無的人，而是一個該殺的人，就像是麥子裏面的石子，還有點咯牙，那就更應該拿掉了。」
方小刀點頭道:「泉殿主果然是洞明世事之人，方某自愧不如啊！」
泉智忠道:「你可以告訴江楚，我和他幾十年的交情里，有那麼幾年是真的，那是我們都還沒有權勢的時候。你也可以告訴單胭，作為叔叔和部下我都不合格，但是至少我的野心沒有讓我置無上宮弟子的性命與不顧。」
方小刀一愣，用全新的眼光審視着泉智忠，突然發現這個人並不能簡單的以善惡來看。站在單胭的立場上，他是個無恥的背叛者，一個該死的奸賊。可是並不是單胭必須是無上宮的宮主，她也未必能夠代表正義。儘管宇文睿不夠光明正大，甚至有可能卑鄙無恥的害死了單老魔，可是泉智忠這樣的人並沒有做這件事。他們有自己的考慮，他們只是有野心，或許只想奉更強的人為宮主甚至自己做宮主，他們想做的，也是要無上宮更加強大。在這一點上，他們是無上宮的忠臣，只是並非單家的忠臣罷了，可無上宮不能簡單的說成是單家一姓天下。
在那一刻方小刀動搖了，這樣的動搖說不清到底時好時壞。他開始追尋事物的本質，而不是只立足於自身的角度去考慮一個問題，而是去為別人想，往本質上去想。這不僅是一個辯證的事情，甚至是一個「道」的問題。不僅能夠體現一個人的智慧，做到看清本質，甚至為自己的武學提供了一條新的大道。
方小刀停止了自己的沉思，看了看泉智忠道:「泉殿主，你要到哪裏去？」
泉智忠道:「我曾在中原的方天嶺見過左使，我以為他很狼狽，現在看來他或許幸運。我已經失去一切，所以也想幸運一回，或許能夠在北漠的某一處老去，完完整整的埋在沙土裏。」
方小刀道:「縱橫半生，你捨得嗎？」
泉智忠道:「捨不得又如何，我已經失去一切，下一次能夠失去的只有這條命了。在我還不想死之前，我想好好的留着它。」說到這裏，泉智忠苦笑道:「人心真夠貪，在失去的時候，就會將僅有的東西當做至寶。曾經我以為，我可以死但不能失去朱雀殿的，現在看來可以。」
方小刀很久說不出話來，到最後看着泉智忠已經越過自己，留給自己一個背影，只能低聲道:「泉殿主，此生，願你我不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