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夜 理想,不一定非在家的遠方

第二十五夜 理想,不一定非在家的遠方

?所謂的理想,

不一定非在天涯海角,

不一定非在家的遠方。

你說呢?

他們就像剛出生的魚卵一樣,短暫的相聚后便散落在人海里。

姚小妖婚禮結束后,文小果去探望了獄中的老趙,很長一段時間,他對老趙的關切全都來自阿落在電話里的彙報,雖然過去的六年裏老趙一直積極表現,認真改造,還立過功,獲得了兩次減刑的機會,但是身體狀況卻越來越差,前段時間暈倒在食堂,輕微的腦梗,好在搶救的及時,沒有危機生命,看看後面有沒有可以保外就醫的機會。

文小果在監獄登記、等待耗費了將近一個小時,但是他隔着厚重的玻璃在電話里還沒和老趙聊夠10分鐘就結束了,文小果僵硬的寒暄,老趙簡單的詢問了他和家裏的情況后,就堅持讓他早點回去。

「回去吧,早點兒回去忙你的,跟家裏人說明,我挺好的。你和阿落該忙學習的忙學習,該忙工作的忙工作,不用擔心我,也不用經常來這兒。這裏面每個月只讓花三百塊錢,可以買點兒零食,日用品啥的。你阿姨每隔幾個月都會給我的賬戶里打錢,你倆不用管我。走吧走吧,快回去吧,我掛啦……」

老趙視線有些模糊,電話掛的也有點慌張。他站起來擺了擺手,再次示意讓文小果早點回去,然後三步一回頭的向身後的那扇門走去,留下文小果愕然的呆坐在凳子上。

探視規定的時間是半個小時,文小果沒有馬上走,他想把剩下的二十分鐘消耗完才起身離開,如果這也算是一種陪伴的話。

他不時地張望着老趙剛進去的門,環顧四周,巨大的探視區像銀行櫃枱一樣被厚重的玻璃牆一分為二,一排長長的坐凳,一排長長的固定電話。

這個時間段是探視的高峰期,幾乎沒有空着的窗口,外面的女人在流淚,裏面的男人也在流淚。一個女人抱起懷裏孩子,身體向前傾斜,把小孩兒的手掌鋪開后摁在窗口上,隔着玻璃,裏面也是一隻碩大的,竭力張開的手。

一間屋子裏是兩個世界,裏面的人渴望自由,外面的人渴望團聚。

從監獄出來後文小果站在路邊點起一根煙,一陣風卷著砂礫吹進了他的眼睛,他反覆揉動着眼皮,試圖用眼睛裏的水把雜物沖刷出來,雖然有些疼,但他銘明顯的感知到,風裏帶着自由的味道。

下午文小果坐上長途大巴去蘭州找劉俊,前幾天在小妖家裏他和劉俊還沒聊夠。

他聽劉俊說,一年前大學畢業。劉俊找工作碰了好幾次壁,後來在湖北還一不小心被朋友拐騙進了傳銷組織,後來是劉俊的父親孤身千里奔襲到襄陽,靠着急紅的眼眶,和懷裏的一把菜刀把他從賊窩裏撈了出來。

劉俊說:

「那一次我逮住機會,偷了組織成員的手機,悄悄給我爸發了求救信息和大概的被困地址,那天我爸衝進來的時候,拉開外套的拉鏈,拿出一把菜刀,胸口還掛着一張巨大的牌子,上面用紅色的毛筆寫着四個大字『還我兒子!』,以前我一直崇拜《古惑仔》裏陳浩楠有多帥氣,在那個瞬間,我突然覺得,狗屁!天底下誰都沒有我老爸威武霸氣帥!」

文小果七拐八拐的在城關區的一個住宅樓里找到了劉俊開辦的培訓機構,200平米的複式樓上下兩層,休息區擺放着一尊1.2米的斷臂維納斯石膏像,全身雪白婀娜的身姿,可胸部卻明顯的有些油脂發黑,應該是被人用手撫摸過很多次的形成的包漿。

「二哥,你看我這兒怎麼樣?嘿嘿……走,先進我辦公室。我給你拿個水,馬上來。」劉俊說:

「還不錯,就是維納斯有點兒髒了,抽空給石膏像洗個澡吧。」文小果開着玩笑:

「來我這兒吧,咱們兄弟一起做,我這兒執行校長的位置可一直給你留着呢,工資你開,技術入股也沒問題。」劉俊說:

「哈哈哈,不了不了,我怕才疏學淺,難堪大任,再把你的培訓班給搞黃了。」文小果說着看到劉俊遞過來的飲料瓶是漢斯小木屋。

「哎呦,好久沒見過這玩意兒了,上次喝它應該還是我們高考完在寧夏一起打工的時候。」

「嘿嘿,現在胃不太好,已經不能和以前一樣放肆的喝酒了,漢斯小木屋挺好的,有熟悉的味道嘛。」劉俊說:

「看不出來啊,你還是個挺懷舊的騷年呦。」文小果說:

「那不可,現在我不僅懷舊,還是個文藝青年呢。果果,你現在工作怎麼樣啊?」劉俊說:

「一會兒和你聊,先說說你吧,北京待的風生水起的,怎麼說回就回來了?」文小果問到:

劉俊伸手給文小果點着一根蘭州煙后,把身子癱在靠背椅上,深出了一口氣,說:

「從湖北剛回來那會兒,在蘭州城閑着沒事兒干,一天到晚瞎晃悠,後來就想去北漂和我堂哥合夥開公司。那註冊資金從哪來?最起碼的本錢還是要有的吧。我打了一圈電話,大家其實都是窮光蛋,能幫上的忙微乎其微。

我媽個性很倔,連我姐姐結婚時,老太太說,你要離婚,絕不要回家來,自己的人生自已負責。我大學快畢業前那會更狠,說我找不到工作?沒錢吃飯去路邊要飯去,不準回家要錢。

實在是無路可走。躊躇再三就試試給我爸打電話商量這事兒,那陣兒剛從傳銷窩點裏出來,好多親戚朋友誰還敢輕易借錢給我,我還對着屏幕給我爸說,我可以拿合約底本、項目計劃書給他看,真的是創業要用。

『我想想辦法吧。』

老爺子就回了我這一句,沒再說其他。

原本心想沒戲,我爸就是個燒鍋爐的,一個月工資不到三千塊。」

劉俊抬頭,伸手打開了辦公桌旁邊的酒,我文小果抬了抬手終究沒有阻止。

「然後呢?」文小果追問著:

「無所謂了,何況本來就沒指望能從我爸那裏借到錢。結果,也就三四天吧,前一天晚上我爸打來電話約我第二天在鎮子上的大巴車站見面。我也是抱着試試的態度去的,打算打個照面就走人。

但是我看見,他穿着早上晨練的運動服,T恤加短褲,黑襪加白鞋,樣子丑極了,頭上還戴着可笑的鴨舌帽……一把汗。

我腦子嗡的一下,張了張嘴還沒想好說什麼,他就自顧自打開了肚子上別着的小腰包,拿出一張農業銀行的存摺,還有兩萬的現鈔,零零散散的面額,最大的面值100,最小的面值10塊。存摺里還夾着一張紙條,用鉛筆寫着:

『十六萬七千四百五,夠不?』

看着我爸遞給我存摺后,用手指著紙條示意我仔細看看,我當時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本能地點頭,木然的伸出手接着說:

『……夠了,夠了夠了。』

「爸,你搶銀行了?那兒來這麼多錢啊?」

老頭瞪了我一眼,然後他在手機上編輯了一段文字:

『你別跟你媽說,我是早上騙她出來運動,偷偷帶錢,從老家坐公交車上來的。你也知道,要是你媽發現了一定沒日子好過,說不定把咱爺倆趕出家門。』

我愣了一會兒,腦子還沒轉過彎兒來,一臉懵逼的看着我爸對着我支支吾吾的解釋,連帶着七暈八繞的手勢。

『你既然知道我媽不同意幹嘛還幫我?

我當時第一反應竟然是轉手上交給我媽。』」

劉俊打了一個嗝,坐起來后又癱到椅背上,忽然笑了一下。

「哈哈哈,叔叔真是個奇男子啊。」

文小果沒忍住笑了出來。

「終於緩過來勁的我想着要不要寫字據啥的,借錢,得說還錢時間吧?正打算開口,我爸已經拉好了拉鏈準備轉身。

他重新編輯了一條短訊給我看,寫着:

『廢話不多說,我得趕公交車回去,還得去市場買菜呢。你媽鬼靈鬼精,小心叫她看出門道。』

然後就轉身走了。

頭也不沒回。」

「叔叔還真挺帥啊。那你在北京不是混的挺好嘛,怎麼就突然回老家了?」文小果說:

劉俊狠狠地吸了口煙,頓了頓說:

「那會兒我一直以為我很牛,能在北京站穩腳跟,不僅養活得了自己還活的挺好。有一段時間經常在我姐面前得瑟,直到中秋節那次,估計我姐看不下去我的膨脹了,才沒忍住和我說,其實在我給我爸打完電話的那個晚上,他敲了村子裏每一家的門,有幾個遠處的親戚,他挑了幾個經濟狀況好點兒的挨個兒發了很多很長的短訊來溝通我的事,他本來就說不了話,最重要的是,我爸本來就沒什麼社交圈子,因為自身原因,自尊心本來就脆弱。果果,長這麼大,我從沒見過我爸跟誰借錢,每個月的工資卡也是老老實實的交給我媽保管和支配,我也從來沒聽說過我爸找人借過錢。」

文小果突然覺得劉俊此刻的酒喝得異常清醒。

劉俊又續了一根煙,接着說:

「我後來實在想不明白,他那天在車站給我遞錢的時候表現的特別冷靜和平淡,感覺就像個土豪到銀行隨手買了點兒理財產品似的。這還沒完呢,再後來這次過年回家,我偷偷摸摸地把家裏翻了個底兒朝天,在個鐵質的舊月餅盒子裏找到了一疊欠條,總共加起來金額是十四萬。你知道嗎,為了幫我,他在上面寫的利息是銀行貸款利息的四倍。現在我知道了,他偷偷地將我遇到的壓力翻倍再后全部扛在了自己身上,並且肯定不打算讓我知道這些……」

劉俊情緒有些激動,將瓶子裏的酒一口氣喝完,然後把頭轉向窗外,兩隻手上下擦拭著臉,眼淚穿過手掌間的指縫流出來。

「果果,你知道我還找到了什麼嗎?欠條最下面還壓着一張華夏保險的人身意外險保單!法定受益人是我,我爸總共借到了七萬四,給了我六萬多,他從這筆錢裏面拿出了五千多塊錢給自己買了張保險,承保時間也剛好都對的上!」

文小果驚奇的說不出話來,傻了半年,重重地說道:

「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劉俊直接撩起了身上穿着的白色純棉半袖,反覆擦著臉上的水漬,一邊擦一邊說:

「但我知道,如果真有意外,肯定是他預謀的那樣。我爸真傻,好傻好傻啊……」

「所以你就決定從北京回老家了?」

「恩,是的,我從北京走的時候,把手裏所有的北京地鐵公交充值發票整理了出來,面值有20元的,50元的,100元的,一共87張,4580塊錢,然後整整齊齊的鋪在床上拍了張照片發了個朋友圈,我說,不北漂了,小爺要回家,不裝這個逼了……」

文小果揉了揉眼睛,笑着說:「哈哈,你那條朋友圈我看到了。」

劉俊接着說:「從北京回來的前一晚,我想打個計程車奢侈一下,當時錢包里的現金只有藍藍綠綠的幾十塊錢,出租屋裏的行李早都打包好了,屋子裏一片空蕩蕩的凌亂,算了,出去溜溜吧,我數了一下,39塊,我跟師傅說,去王府井大街那邊,沿着長安街走,照39塊開,不能到的話就隨便把我扔路邊,反正漫無目的,不知道想什麼,汽車廣播里放着宋冬野的《安河橋北》。

『我知道那些夏天

就像青春一樣回不來

代替夢想的也只能是勉為其難

我知道吹過的牛逼

也會隨青春一笑了之』

當時聽到這首歌,鼻子一酸,仰了仰頭,把好幾天沒洗的腦袋伸出車窗……還和司機有的沒的聊兩句。

『師傅,難怪別人都說民謠是上帝賜給流浪者的慰藉哈。』

『啥?你說啥?』

計程車司機估計有些懵,他都沒反應過來。

『沒啥,您開您的車……』

文小果取笑着說:「老四,你真是越來越矯情了。」

劉俊說:「那次我忽然想明白了,所謂的理想,不一定非在天涯海角,不一定非在家的遠方。你說呢?」

「恩,你說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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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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