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話過往燕去留痕

第三話 話過往燕去留痕

黑衣青年很是摸不著頭腦,不明白為何半夜無人時,在野地里安安靜靜的放個紙鳶也會被人罵。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一圈一圈的,往回挽著線。

「紙鳶怎麼吵着你睡覺了?」

蘇纓還在氣頭上,抱着手氣鼓鼓的:「擋着我的光了!再說,打擾我睡覺就算了,這麼晚了,你的線割著路過的孩童怎麼辦?」

「……這裏除了你也沒有其他孩童。」黑衣青年低聲念了一句。

蘇纓沒聽見,火急火燎的罵完了,便要關窗睡覺。

窗拉得一半,那人道:「等等,不是你自己寫的么,遇到遊俠兒,以紙鳶召集群俠相見。」

蘇纓手便是一僵,緩緩、緩緩又把窗戶重新推開。

黑衣青年抬起頭,看到那張出現在窗后的小臉,片刻前還冷若冰霜,此刻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滿了驚訝與好奇。

只不過「群俠相見」四個字,就給這嬌蠻的少女添了無限的耐性。

黑衣青年忍不住笑了。

他的笑聲溫和又低沉,月光讓那五官稀鬆平常的臉也顯得有些琢磨不透起來。

「你是遊俠兒么?」蘇纓腦海里過了一遍此人,是了,他孤身行走,無所依傍,獨宿野村,舉動怪異——唐時傳奇里寫的,這樣的人不都是大有來頭么,說不定他的褡褳里還裝着幾顆人頭哩。

黑衣人笑而不答。

他的沉默讓蘇纓興味更濃了,追問道:「你在此處放紙鳶,你的仇家就會施展輕功來尋你嗎?」

黑衣人先是點了點頭,繼而,笑容僵在臉上:「是同伴,同伴來找我。不會有人傻到給仇家放消息的。」

蘇纓問:「你的同伴是一群俠客?他們會結伴成陣飛過來?」

「……」這太過接近於群鳥相會的描述讓黑衣人遲疑良久,也不知當點頭還是當搖頭。

蘇纓半個身子幾乎要從窗里探出來:「我……我可以看你們俠客聚會么?」

黑衣人溫溫然一笑:「當然可以。」

他話音還未落,窗后的腦袋立刻消失不見了,然後下階梯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過片刻,披着薄被的蘇纓已從店裏跑出,直朝這邊奔來,雙頰微微泛紅,喘息不勻。

黑衣人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的攪線收紙鳶。蘇纓被夜風所激,打了兩個噴嚏,將半張臉都掩回被子裏去,安安靜靜的站在旁邊等候着,不發出一點聲響,唯恐打擾了這一場她期待已久的俠客聚會。

黑衣人收線收得有些困,轉回頭問她:「你還有沒有甚麼想問的?」

蘇纓道:「你們俠客真是用紙鳶聯繫呀。」

「也不是,我們從前放煙火為信。」

「為什麼改用紙鳶了呢?」

「煙火嘛……被人以驚擾睡夢為由,告到官府,屢屢得逞。我們被罰得不輕,只得改用紙鳶。」黑衣人笑的波瀾不驚。蘇纓懷疑他是在記仇,暗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

她悄悄岔開了話題:「你們不是以武亂禁,快意恩仇的么……怎麼也怕官府?」

黑衣人哈哈大笑:「不然如何,官兵上門來罰錢便要殺人么?」

蘇纓點若有所思「原來當俠客也要守規矩啊……我阿娘做買賣,也常教導我,不可以金銀為上,肆意妄為,在商有商道。」

「你有個好阿娘,世間萬物都是一個道理,在江湖也有江湖之道。」

「江湖之道?」

「江湖之道,便是人與人的道理。」黑衣人收罷了紙鳶,轉過頭望着她。他比蘇纓高一個頭,身姿昂揚,若不是面上黝黑,五官粗平,光看身形真是一個挺拔而氣度非凡的男子。「人與人之道,遠而近,近而遠,親疏仇怨,林林總總,分分合合,五味雜陳,似放了五載的陳年之水,連着積灰落塵,一瓢飲盡,就是江湖。」

蘇纓似懂非懂,慢慢點了點頭。這句話有些令人難以明白,卻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在她心上輕輕撞了一撞。

「明白了么?」

「明白了。」

「所以,你真名叫什麼?」

「叫洪福。」

「……」

蘇纓嚼着他那句話,想着想着,便有些昏昏欲睡。而黑衣人的俠客朋友們總沒有來,她又餓又困,後來便靠在了樹邊。

一個時辰以後,月上樹梢,四下安安靜靜,草蟲鳴叫,蘇纓努力睜大眼睛,一眨都不敢眨。

一直留在眼眶中的天際,終於泛出隱隱魚肚白時,以憤然自閉的形式,再不展現,沉入了黑沉沉的甜蜜夢鄉。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蘇纓是被阿曼推醒的:「小姐,小姐。」

蘇纓睡眼朦朧,一翻身坐起來:「來了么?」

「什麼來了?」

眼前只有阿曼胖嘟嘟的臉,窗外將近正午的熾熱陽光打進來,照得臉頰發燙,耳里嗡嗡的。蘇纓努力皺着眉思索:「我……我怎會在床上?我不該是在樓下么?」

「小姐你說什麼胡話呀,咱們昨晚一同睡的。」阿曼伸手貼她額頭上,小心翼翼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玩夠了咱們回家去罷,夫人該擔心了。」

阿曼始終沒有想到蘇纓是認認真真的要拋棄家中錦衣玉食的生活出來闖蕩,滿以為她糟了這麼多罪,今日定要嚷嚷着回家了。卻沒想到這一夜過後,蘇纓卻毫無返家之意,她急吼吼收拾包裹,下樓就去找店家問昨夜的黑衣男子。

「你說燕老二?你找他做什麼?燕老二一個駝夫,住在西城破房子裏,三天兩頭駝東西路過,一身臭汗,窮得胯下透風,你總不能一晚上就看上他了吧?」

店家說罷了,立刻自己又把自己說服了:「你也窮酸,你們倒是挺登對。」

「你且說他在哪裏?」

「老子在這!」

黑衣人的聲音從外頭院子裏傳來,帶着半句咒罵:「陳巴你這王八蛋,老子自己都沒報名號,你給我報的乾乾淨淨,下迴路過老子住隔壁王瘸子家,氣死你這腌臢短命的。」

店家陳巴回了他一句更加粗暴的話。

蘇纓的半隻腳,就在這粗野的咒罵聲中,疑惑地停在了門檻上。

眼前院子裏那分明就是昨晚說出「一瓢飲盡江湖」的人,卻又斷斷不可能是她。

這個人在正午亮堂堂的日光下,黑衣上的泥點子、汗漬、馬毛、稻草灰,分毫畢現。就這麼直白亮敞,大咧咧的站在那裏,挽著褲腿兒,拿刷子刷馬。

哪裏是半隱在夜色里的神秘黑衣,分明是滿身的渾濁。哪裏有俠士的挺拔軒昂,分明滿身臭汗將人逼到三尺之外。

黑衣人直起身來,叉腰喘著粗氣,看向踩門檻的蘇纓,等著這位嬌氣的小姑娘開口。

猜想她必要悲戚控訴。

沒想到,一啟口,竟是一聲刺啦啦、脆生生的——

「燕老二。」

她叫的這麼順口,讓黑衣人險些沒抓住刷馬的把:「哈?」

蘇纓點了點頭,又叫了一遍,鄭重其事的問:「燕老二,昨晚是你放紙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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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罷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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