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章 贈燈

六十四章 贈燈

永安三年十一月十六日,帝於早朝時下旨擢升吏部尚書微子啟為右相。

未遲提出此事時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異議,所有人都只覺得在意料之中。事實上,微子啟原來在吏部尚書一職上時,與如今的差距也不過就是那十幾兩俸祿銀子罷了。

永安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帝設除夕國宴,賜菜,賜酒,賜字,君臣同歡。

國宴后對於文武百官而言便是長達七日的休沐,是難得的長假,可對於微子啟而言,他其實更期待元月里的上元燈節,這其中有未遲的緣故,但也有旁的原因——

如今這京城中的微府已經完全是他的微府了,闔府上下已只有他一個姓微而已。微老尚書在幾年前與他斷絕父子關係后便攜了其餘家眷回了老家,再沒有過問過世事,包括自己的獨子——微子啟。故而偌大的微府事實上冷清得很,反不如宮中叫人舒服。

永安四年一月十五日,上元燈節

京城之中燈籠,燈樹,燈柱,燈火亮一片,如星如海,街邊舞龍舞獅,遊人熙熙攘攘,摩肩擦踵,香風笑語盎然。而連通皇宮內外,那曾經風雅地流過詩詞船燈的曲江之上如今則擠滿了祈福的蓮花狀河燈,正應了古人詩中所言:「何人艤舟臨古汴,千燈夜作魚龍變』之盛景。

民間熱鬧繁華至此,宮中自然不會有落於下風的道理。帝於宮中設花燈宴,供文武百官賞玩取樂,一時之間,皇城之內燈火煌煌,恍若白晝。

宮中各式宮燈自然都是最精巧不過的:琉璃的,犀角的,檀木的,錯金鑲銀,爭奇鬥豔。

花燈宴,最開始還是宴。未遲與諸位大人們真心或假意,你來我往地說着一些相互吹捧的場面話,然後賜酒賜菜,再一同瞧那些歌姬舞姬的輕歌曼舞。這一年的歌姬舞姬挑的也是極好:「低身鏘玉佩,舉袖拂羅衣。對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飛。」說的大約便是她們這樣的。

哪怕有和晏在,未遲的身體也仍一天天壞下去了,到了現在,哪怕是今天這種日子,她也不敢稍微沾酒了。她嗅着空氣里瀰漫着的醇厚酒香,捧著一杯清茶,以茶代酒,但就這樣她居然還覺得自己大概是醉了。

她的目光和那些大人們一樣落在了那些腰肢柔軟,舞姿曼妙的女孩們身上,神思卻悠悠飄到了過往——

最近她總想到過去的事情,細細碎碎的,上不得枱面,但她總是不可遏制地會想到,比如說現在。

她看着那些女孩兒們忽然想到多年前的自己。多年前她也曾在這裏翹袖折腰,舞做驚鴻,贏得了滿堂喝彩。多年前,自己這個位置曾有一個男人也這樣單手持杯坐着,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台上的人身上,彷彿春江漲水又或者是夜色里漫起的霧氣,絲絲縷縷,輕柔而飄忽。

那時,那個男人究竟在看什麼呢?容桓那時看着這些,心中又是在想些什麼呢?

「容桓……」

不自覺的,未遲無意識地翕動嘴唇,輕聲念出這個似乎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想起的名字來。

花燈宴歡騰熱鬧,眾人酒酣耳熱,歡歡喜喜的,沒有一個人聽到。歌舞將散,未遲把所有人都打發到稍遠的游廊那邊賞燈猜謎去了。

未遲忽然壓不住喉底的那陣癢意了。於是她沒有太忍着,或者說也根本忍不住。

未遲五指緊握,攥著酒杯,指節用力至青白低頭劇烈地咳嗽,彷彿要將那心肝臟肺一起咳出來似的,一直到最後咳出一口血來,掩口的錦帕不曾發揮多少作用,之不到半息,赤紅的鮮血便透過它,從未遲的五指間滴滴答答的淌下來,有的落在桌案上,有的則落在未遲的杯中,將一杯清茶也染作鮮紅。

隨侍的內官宮人都是大驚,急急俯身來擦,未遲不願他們驚動旁人,恍惚之間又覺得某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彷彿下一瞬就會哭出來的樣子,實在像當年的采釆,故拿手巾擦着手,開玩笑道:

「好在今日已將瓷杯換作金杯了,否則這個杯子一碎,可要毀了我這一套杯盞。」

可終究沒有采釆了,也沒有純禧,鈺兒,沒有容桓,誰都沒有了,故而沒有人膽敢接她的話,只有人急急而低聲地問她是否傳太醫,叫和晏過來。

她搖了搖頭,親自慢慢把自己的手指和嘴角都擦乾淨了,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賞燈喝茶。其實她的茶也算不上什麼茶,沒有半片茶葉影子,全是山參和一堆亂七八糟的滋補藥材熬的,和每日每日喝的葯差別不過是顏色分量罷了。

「陛下!」

微子啟帶着喜氣的聲音便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未遲抬頭就見這新任的右相大人被一群滿身酒氣的同僚擁著,站在自己桌案前的階下。

「?」

未遲一愣,而後笑着挑眉等待微子啟的后話。

元宵佳節,宴遊之時拋去身份之談,微子啟今日應被灌了不少酒,一張臉給酒氣熏得通紅,但絲毫不損他芝蘭玉樹的俊秀,只是叫他多了幾分煙火氣。

「陛下,微臣與諸位大人做賭,飲酒三壺,得首個猜燈,這贏得的第一盞燈,願贈陛下,祝願陛下吉祥安康,福壽萬年——」

微子啟說着,雙手捧燈,將那盞畫着稚子嬉戲圖的琉璃走馬燈舉至額前,由未遲身邊的內侍接過去。未遲看了,那是做工精細,意蘊極好的一盞燈,連提燈的燈柄上雕的都是青松與仙鶴。而字謎則是「一家十一口。」,可以猜出一個「吉」字。

這不知道在祝願什麼,畢竟個人有個人的吉法,但總歸稱心如意了就是吉了。

未遲笑着收了,然後抬手找人去取了游廊左邊第三盞燈來,對微子啟道:

「你既送了朕東西,朕也不好不給回禮,你且猜猜這隻燈籠,若猜對了,這燈籠便是你的了。」

微子啟不慌不忙地接了燈,只瞧了一眼,就見上面寫着「此生不為草莽。」於是他沉吟片刻便笑着答曰:

「多謝陛下賜燈,微臣以為這謎底應是:我輩豈是蓬蒿人。陛下贊同嗎?」

「微右相不愧是國之肱骨,才思敏捷。這燈歸你了!」

「謝陛下!」

微子啟行禮,抬頭看了一眼未遲,只見她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綉金鳳穿牡丹的禮服,雖不是平日裏她喜歡的素雅隨性的風格,但另有一種端莊妍麗的美,美好的叫他不敢多看。

他們心中涌動的不是一種情緒,但確實是相視而笑了,只是微子啟從來沒有想到過,這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見到未遲了。

上元節后又是五日休沐,然而五日之後未遲卻並沒有出現在朝堂之上。

永安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宮中突然傳來未遲已吐血昏迷兩日的消息,遂休朝會。

病來如山倒。

可能是因為之前未遲一直表現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之前瞞得太好了,以至於消息一出來,滿朝文武都是猝不及防,甚至其中又不少慣有疑心病的老狐狸懷疑這會不會只是放出來的假消息,用來測試眾人的忠心與否。只有微子啟確定這是真的,可他寧願這是假的。他覺得自己快要急瘋了,可是毫無辦法,因為宮中戒嚴,他甚至再入不了宮。只能在微府的院子裏來來回回地空繞着圈。

自知道未遲不好了開始,京中大大小小的寺廟,道觀微子啟一個不拉的都去拜了,他在每個神佛的塑像前虔誠地去跪拜上香祈禱,他前前後後貢了千百盞長明燈,也跪過求過千百次,但毫無用處,甚至他也知道毫無用處。但他仍請了一尊菩薩回府,日夜跪拜,因為他覺得他也是再不做些什麼,大概就要發瘋了。

永安四年一月二十七日,未時三刻,昏迷了八九日的未遲醒了過來。

她甚至披衣坐了起來,聞訊而來的和晏沉默著把剛熬好的葯推到她的面前,但又被未遲沉默地t推了回去。

未遲的臉色很蒼白,嘴唇乾裂,因為微微笑起來,她同樣失去血色的唇瓣裂開,滲出了幾道血絲。她輕輕的溫和地說:

「今天就不喝了吧。和晏,我們都不要做無用功了。」

「……也許,還有辦法……會有辦法的。」

「呵~」

未遲從鼻腔里哼出一聲輕笑,沒有搭和晏這句話。她轉過頭看窗外陰沉的天空,在很遠的地方厚重的雲層塌了一塊,有還有些虛弱的陽光傾瀉而下。她說:

「和晏,我想出去看看,想去撫香亭,在裏面太悶了。」

「外面對現在的你來說還太冷了。」

「沒關係,我不怕冷的,也可以多穿一點,而且還有太陽呢。」

可能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吧,未遲的聲音格外的輕柔溫軟,聽得和晏心中忽然一軟,是有些虛弱的柔軟,彷彿被人撈在手上擰臉巾似的擰了一把,從中流出了苦而酸澀的液體,然後他就失去了力氣和堅持。

他們都知道,時間要到了。

終究是生死由命。

未遲是裹得嚴嚴實實的被玉輦抬到的撫香亭。一月末的撫香亭從亭中望過去只有水茫茫一片,平如鏡面。千頃荷花尚未冒頭,但已有隔壁梅林里各式梅花爭奇鬥豔,送香而來,很不愧「撫香」二字。

未遲將所有人都揮退了,只她自己一人倚靠着撫香亭的欄桿,一雙眼睛漫無目的地掃視四方。

…………

在未遲的視線里,慢慢的,天色暗下來了,有濃重的白霧升起后又散開。未遲看到黑暗中有暖紅色的燈光沿着曲曲折折的浮橋次第亮起,照亮的一方天地間,有蓮花迅速鋪滿水面,亭亭玉立,風送荷香。似有若無的絲竹管弦之聲是從另一個水亭遙遙飄來的,空靈縹緲得彷彿仙樂。

容桓就是這個時候從霧中走來的,他穿了一身竹葉青色的便服笑着走過來,未遲不過去,他就走了過來,直到站在未遲面前,他無聲地微笑着,對未遲伸出一隻手來。

未遲感覺自己也微笑起來,把手伸了過去,她似乎聽見自己說:

「容桓,荷花開了……」

永安四年一月二十七日,夜,女帝未遲駕崩,皇城之中的金鐘再次敲響九下。

天子駕崩,舉國縞素。

按說國喪期間,禁嫁娶,禁華服美食,禁絲竹音樂。然而後來有人說,那一夜,微右相府中,有戲腔響了一整夜。

————

「……倦兮倦溪兮釵為證,天子昔年親贈,別記風情,聊抱他,還釵心事付臨邛,三千弱水東——」

「……雲霞又紅,月影兒早消融,去路重重,來路失,回首一場空——」

「……」

「……浮華夢,三生渺渺,因緣無蹤,雖堪戀,何必重逢,息壤生生,誰當逝水,東流無終——」

永安四年一月二十七日,那日夜裏,微子啟大醉,於亭中踉蹌而行,且歌且舞且唱,至至天色微熹,他脫力而倒。

時大雪封城,雪深已沒腳踝,他笑而流淚,跪向皇城的方向叩頭深拜。他說:

「陛下,臣留不住您了,臣,送您——」

他努力想讓自己更像笑一點,然而終究只是徒勞,他只是淚流滿面。

風雪滿城,呼嘯而至,當真是寒意刺骨。

————

因為儲君已定,按未遲遺詔:

永安四年二月一日,太子容信即位,改年號為:永興。右相微子啟,大學士墨瑜清及禁軍統領陸羽為輔政大臣,輔佐新君。

後有史記,正是從這一日起,大夏朝迎來了二十餘年所謂的「永興盛世。」

帝容信,仁厚愛民,節用勤政,善識人納諫,與朝中文武,君臣相得。帝藉諸先帝所留財富,兢兢業業,使民安居樂業,遂成盛世。

同日,朝會之上,禮部以帝王謚號定下女帝未遲的謚號為:明武。於朝會中通過。

————

未遲死後停靈二十七日,入葬的那日是永興元年二月二十三日。

雖然百官一番博弈后,讓未遲以皇帝的謚號定了謚號,但既是皇帝,又不是姓容,那麼她便不能葬在容氏的皇陵里了。未遲彷彿也提前猜到了這一點——

她在京城百裏外一座名為「翠微」的山上修了一個不大的陵墓,並在遺詔中說,一切從簡,更說不要哭靈,只要請幾個和尚來念念經就夠了。

「……朕自知朕此一生間,殺孽深重,故朕駕崩之日無需悲聲,僅請二三名法師頌經送之,稍清朕此生罪孽即可……」

…………

送未遲走的那天,陽光很好,微子啟在人群中,走在離棺木很近的地方,一臉平靜。他們如長龍般這一行送行的人沿着滿目蒼翠的山路往上走,都安安靜靜的,只有能填滿山谷的那種沉靜肅穆的頌經之聲。

快到陵墓時,微子啟曾抬頭看向高闊蔚藍的天空,只覺得,在柔和的陽光下,蒼翠綿延的山谷間有長卷般的經綸風中安靜翻湧。

這一天夕陽快要落下去了,彷彿在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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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空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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