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暗衛
「師叔祖,師叔祖……」
小沙彌哭着跑進了智觀大師待客的屋子。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小臉慘白,說話也是前言不搭后語,斷斷續續。
等大家終於從他不連貫的敘述中明白髮生了什麼,宋老夫人第一個沖了出去。
「哎呀,娘您慢著點兒,小心腳下……好歹讓我扶您一扶!」
二夫人郭氏忙忙追出去。
其餘人一窩蜂緊隨其後,連着門外侍立的兩個待客僧人也跟着沖向後山。
轉眼間,房間里就只剩下老僧智觀,和被他拽到一邊的小沙彌。
小沙彌也想跟着重返後山的,但是智觀留下了他。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在小沙彌哽咽的啼哭中,老僧低沉的念誦悠悠響起。
穩定的聲音,沉凝,祥和。
雖然只有一人發聲,卻如上百上千個僧侶一起唱經般,恍有佛光貫通天地。
小沙彌抽噎的聲音漸漸削弱,最終停了下來,不能控制的抽泣也奇迹般消失。
他含着紅通通的淚眼,定定看向老僧。
「師叔祖……」
老僧慈祥的目光投向他,直到把整段經文念完。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菩提薩婆訶!心清,可以回答問題了嗎?」
「嗯,可以了。」小沙彌心清乖乖地點頭。
智觀開始問話。
「你說要帶智定去石刻谷,她摔下了石階,掉到山谷里去了?」
「嗯,是的。」
「你看到她摔下去了?」
「我沒看到……我跑在前面,聽到後頭動靜不對,返回去時看到兩位女施主站在石階上,她們告訴我智定師叔祖掉下去了。」
這卻是剛才他當着眾人沒有說出的細節。
不是刻意隱瞞,而是他急哭的狀態下說不清楚。現在情緒被老僧安撫下來,才能邏輯清晰地敘述事件。
老僧問:「哪兩位女施主?」
「就是跟着智定師叔祖她們一起的,一個穿黃色衣服,一個穿綠色衣服,她們還在聖樹林里跟智定師叔祖說話來着。」
「你智定師叔祖摔在哪裏,你可有看到?」
「沒有。但是我有看到草木倒伏,她一隻鞋子還在女施主手裏,她們沒有抓住她。智定師叔祖一定是摔在山崖下面某個地方了……」
說到這裏,小沙彌心清的嘴巴一扁,又要哭起來。
「心清!」
老僧一聲呼喚,將他重新拉回來。
「那兩位女施主,在聖樹林中說了什麼話?」
小沙彌就把顧心和姜家兩個姑娘的對話重複了一遍。
「當時,你師叔祖摔下的地方,可還有其他人?」
「沒有。」
老僧沉吟片刻,念了一聲佛號,不再問了。
他這時方才起身,往門外去。心清乖乖跟在他身後。
院子裏相繼有幾撥僧人匆匆穿過,都往後山方向去了,是幫忙去山谷里尋找顧心的。
從石階上落下去,下面草木叢生,卻是看不清楚人摔在哪裏,需得多派人手沿着山谷尋找。就是尋常香客遇到此事寺里都會非常重視,何況是安陸侯府的人。
「師叔祖,弟子也跟着去找吧!」心清還紅着眼睛,忐忑焦急。
「不必。」
「可是……」
「急也無用,只需等待。」
老僧靜靜地立在屋檐下,風動袍角,宛如雕像。
……
「在什麼地方,你們快找啊,在什麼地方?」
後山石刻谷,宋老夫人踩着嶙峋山石填充的道路,健步如飛,一點也不似平日慢悠悠走路的老態。
身後氣喘吁吁跟着二夫人郭氏和三夫人姜氏,其他跟來的人都四散開去尋找顧心了,連郭氏的女兒秋姐兒都跑了開去。
山路崎嶇,到處都是堅硬的岩石,老夫人越走心中越是發涼。
「都怪我,該多派一些人跟着她!」
「娘,不能怪您啊,這誰能想到的事呢?這個時辰聖樹林已經不向香客們開放了,後山清凈得很,沒人打擾,顧小姐又有小和尚帶路,折了祈福枝就回來,哪還有不放心的……誰知道中途她會走來這邊,又誰知道會發生意外呢!」
二夫人郭氏勸著。
三夫人姜氏道:「娘,您身子重要,走慢著些,顧小姐生死有命,您卻不能急壞了。」
「你這是什麼話,什麼生死有命,她是老四的未婚妻!」
宋老夫人輕易不跟媳婦們發火,眼下卻狠狠盯了姜氏一眼。
姜氏臉色一紅,咬了咬唇,連忙噤聲。
二夫人郭氏白了姜氏一眼,緊趕着上前兩步扶住老夫人。
「老夫人您慢點走,前面還沒找到顧小姐!」丫鬟三喜匆匆忙忙跑回來報信。
「怎麼會找不到?」
宋府跟來的人都在找,而且寺里也出動了好些手腳利落的年輕僧人,山谷本來就不大,為什麼會找不到?
三喜說:「有寺里的師傅猜測,是不是顧小姐掛在半山哪棵樹上,或被什麼東西擋住了,沒有掉下來。所以他們正分撥朝幾個方向往山上爬呢。只是這山雖然不高,山勢卻有些陡,不好爬。」
「讓師傅們千萬小心!派人回府傳信,多叫一些護院武師們過來!」
宋老夫人下了命令。
在陡山上找人,當然是會功夫的方便。眼下跟車來的護院不多,老夫人覺得人手不夠。
寺廟後山一時人聲鼓噪。
而正被大家努力尋找的正主顧心,卻在半個時辰后,安安穩穩躺在京城一座小小的精舍宅子裏,悠悠醒轉。
鼻端縈繞着一股清涼的氣味,有點像是薄荷,又像是藿香。
她連接深吸幾口,感覺頭腦清醒了很多。
突然想起自己掉落山崖的瞬間,她徹底恢復意識,驚得心臟砰砰直跳。
入目卻是宋恆的臉。
「感覺如何?」
他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眸中全是關切。
顧心一隻手被他緊緊握住,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薄繭,和微微的潮汗。
「……沒事,就是有點后怕。」
顧心動了動手腳四肢,感覺身體都很靈活協調,並沒有受傷的疼痛。
她想要下地走走看,剛一抬脖子,宋恆便彷彿心有靈犀一般,將她扶抱而起,攙着她下了地。
甚至不等顧心自己動手,宋恆就很麻利地把她兩隻鞋子都套上,還給她多披了一件外衣,體貼細緻得讓顧心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真的沒事。」
顧心在屋裏來回走了幾圈,確定全身從頭到腳都很正常。
宋恆點點頭,「剛才廖靜齋給你看過脈,內傷沒有,但你受了驚嚇,需要好好休息。他另開了安神的方子,稍後葯便熬好。」
顧心嗅到空氣中湯藥的氣味,是外頭屋檐下有人在熬煮。
昏迷前她還在寺廟的後山,醒來就到了一個陌生的房間,她也並沒有覺得驚異。
宋恆總是能在危難關頭救她於水火,這樣幾次三番,她此時看到他,心下不自主就有了安全感。
「四爺,老夫人知道了嗎,可別嚇着她。」
宋恆說已經派人去稟報了,讓顧心只管安心。
進來一個低着頭的年輕婦人,穿一身尋常的灰褐色布衣,頭上挽著個緊實的髮髻,包着藍布頭巾,跟街上看到的普通百姓沒什麼兩樣。
她捧進一盤時令水果,一盤什錦點心,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然後朝顧心倒頭跪了下去。
「小人姓柳,叫柳七娘。今日保護顧小姐不力,情願領罰。在四爺跟前,小人今天犯的是死罪,本該二話不說就去領死,但家中還有未滿十歲的孩子,小人才厚著臉皮求四爺一個恩典,得到允許在您面前領罰贖罪。顧小姐只管發話,只要留小人一命,不管是斷手斷腳還是上什麼刑具,小人絕沒有怨言的!」
這是個什麼情況?
顧心看向宋恆。
宋恆臉色很冷,淡淡望着柳七娘,讓她自己說。
柳七娘跪着解釋一番。
顧心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身邊一直有宋恆派來的暗衛保護著,從在直水縣的時候就如此了。
今日去上香,就是輪到這個柳七娘做守護。
但暗衛不同於明面上的保鏢家丁,不會緊緊跟在身邊,一般都會視周圍情況,或遠或近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們要防範的是潛在的勁敵,只要周圍沒有刺客歹徒出沒,他們不會幹擾到顧心的正常生活。
顧心去聖樹林折祈福枝,或者去石刻谷看高僧手跡,都是正常的活動,而且那時候後山的確沒有歹人出沒,柳七娘便保持了距離,沒有太靠近。
誰知道顧心會突然滑倒呢?
顧心自己往回倒爬的時候,柳七娘已經飛快趕過來幫手了。
但是,顧心緊跟着掉下了山崖……
柳七娘想援手來不及,只能飛身跟着躍下,拼盡全力去接住顧心。
顧心感覺到自己重重摔在什麼上頭,那其實,是柳七娘衝過來的身體。
她摔落的衝勁太大,把自己沖暈了。柳七娘習武之人卻無妨,用內勁卸掉了衝力,接穩顧心,便帶着她匆匆下山回來,為了儘快給她進行醫治,連宋老夫人都沒來得及通知。
還是顧心回來之後情況穩定了,確定沒有生命危險,宋恆才派人去寺里報信。
「原來如此……」
顧心這才知道自己獲救的過程。
她讓柳七娘站起來,「這不怪你,當時我從滑倒到摔下山,不過是幾個呼吸間的事情,事出突然。我還要感謝你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你飛身相救,我摔在那山崖底下才不堪設想!」
「顧小姐,無論如何,這是小人嚴重失職。如果您真的摔了下去,小人此時已經沒有開口的機會了……」
柳七娘重重磕頭。解釋說,自己不但沒有預估到山路危險,而且也沒有在意追在後面的姜家姑娘,否則她早就應該暗中移動到顧心身邊,也就不會出現這麼大的事故了。
這是她暗衛生涯的污點。
「……小人已經沒有資格再做暗衛,如果顧小姐能留我一條性命,我這條命就是您的,您讓我上刀山下油鍋我也絕對不皺眉頭。以後若是再有失誤,就算是顧念家中孩兒,小人也沒有臉面再求恩典,唯有以死謝罪,到時只求顧小姐能給我家中孩兒一口飯吃,讓他能長大成人即可。」
顧心沒想到,宋恆馭人竟然到了這樣規矩森嚴的地步!
她能感受到柳七娘說的都是真心話,是心甘情願領罰的。
宋恆怎麼管理下屬是他的事,顧心不會幹涉,柳七娘救了她又誠心認錯,她更不可能忘恩負義追究人家的責任。
顧心關心的是柳七娘敘述的細節。
「你剛才說,姜家的姑娘追在我後面?」
「是。顧小姐出了聖樹林之後,她們很快也追上來了,您拐到了石階那條路,她們也跟在後面不遠處。」
顧心心頭一緊,卻不敢妄下結論。
她謹慎地再做確認:「……可是我沒有聽見她們的聲音。」
「她們沒有說話,繡鞋走路也沒有什麼聲響,顧小姐和前面的小和尚說笑,大概是沒有注意到後面的人。」
「她們離我多遠?」
「大概隔着十幾個台階。」
山路蜿蜒,十幾個台階之外經常被斜出的樹枝遮擋視線,就算回頭看,也未必能看得見,何況顧心當時根本沒回過頭呢。
顧心下意識捏緊了披風的綉帶,心跳不由加快。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喉嚨有點發乾,「柳七娘,在我摔倒的時候,你看到了什麼,如實說。」
顧心記得清清楚楚,她倒著身子往石階上爬的時候,有人在背後推了一把,還把她原本着地的雙腳抬起來。
她不是摔下去的,是被人掀翻下去的!
如果……
如果後面跟着她的人是姜家那兩個姑娘……
只聽柳七娘聲音清晰地回答:「當時,小人看到姜家一個姑娘把顧小姐推下了山崖。」
「你可不能亂說!」
「小人以家中孩兒發誓,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千真萬確。」
「可你當時在急着飛身救我,那附近草木又很茂盛,你當真看清了?」
「當真看清了。小人自幼練習袖箭,眼力是訓練的第一位,飛身疾走時也必須保證看清周圍的每一點風吹草動,所以,當時顧小姐倒在山崖邊的草叢之中,小人清晰看到,是姜家穿黃衣服的姑娘快步追到您身後,抬起了您的腳。可惜小人當時離得較遠,沒能及時阻止她!」
顧心握緊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