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三章金水鎮

我一直覺得,人要是死了,應該是一個無知無覺的過程,但是漫長的安靜與黑暗之後卻是痛,火燒火燎的痛,從四肢百骸中燒開來,我像一條被迫離開水的魚,被死死按倒在火爐上方,一寸寸地被烈焰焚烤。

原來我沒有死。

每次在我無法忍受的時候,就有一股溫暖剛強的內力緩緩流入,後來卻有了變化,變得沉穩如水,沿着我的周身經脈遊走,緩解我的痛苦,讓我得到喘息,直到我再次回到長久的安靜與黑暗中去。

這樣循環反覆,當我最後一次從黑暗中醒來的時候,雖然痛苦仍在,但卻不是令人無法忍受的了,身體的感覺一樣一樣地回來,我聞到溫暖的食物的味道,聽到隱約的鳥叫聲,還有人走動的聲音,最後是交談聲。

「我來看看我家小師妹有什麼不可以,你們也太霸道了。」

「平安還沒醒呢,你們慶城山的人最麻煩,來來去去沒個停。」

竟然是大師兄和紅衣的聲音……我眼睛睜不開,心裏已經高興起來,前所未有地覺得天下大同了。

「你們聖火教的才過分,一路上把我們小師妹關在你們右使的馬車裏,男女授受不親……」

我眼睛睜不開,心裏已經在嘆。

好久不見大師兄,沒想到啰嗦更勝數月前一籌。

「尊上為平安療傷呢!男女授受不親有什麼關係,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們不親了?平安根本就已經親的是我們尊上的人了。」紅衣伶牙俐齒,聲音又快又催,大師兄哪裏跟得上,當場崩潰。

「為平安療傷的還有我們三庄九派的成衛先生呢!還有我師父呢!誰說平安是,是……的人了?我們慶城山同意了嗎?我師父同意了嗎?」

大師兄還是跟過去一樣,動不動就抬出師父這個殺手鐧來,我卻聽得情急,一想到師父也來了,掙扎間只想決點睜開眼睛,向他們問個清楚。

「你們同不同意有什麼關係?平安又不是你們家養的小狗。」紅衣哼了一聲。

「你……」

紅衣說起話來太讓人應接不暇了,我幾乎可以聽到大師兄砰裂的聲音。

然後,所有的聲音都停了。

出什麼事了?我茫然地聽着,門被推開的聲音響起,還有腳步聲,屋裏的空氣似乎是靜止的,那腳步聲便更顯得清晰如在耳邊。

我的心快速地跳起來,疼,但是剋制不住。

又有推門聲,聒噪的聲音,「你走得那麼快乾什麼?趕了這麼些天,我渾身骨架子都給馬顛散了,等等我。」

我認得這聲音,但睡得太久了,腦子不夠用,一下子竟有些想不起來是誰。

「你過來看她。」另一個聲音隨之響起,心窩上方那個最疼痛的地方傳來很輕易的觸碰,即使是隔着布料,都覺得那隻手在緊張。

莫離來了!

我在黑暗中掙扎,恨自己竟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既不能抬起眼皮,更無法發出聲音。

「哦,我來看看。」另一人走上來,我脖子一涼,該是被他掀開了衣襟。

然後我就聽見莫離突然冷下來的聲音。

「賀南!」

真不客氣,連先生兩個字都省了。

賀南嘰里呱啦的聲音隨即響起,「幹嗎?這都不給看我怎麼醫她?你不是真以為我已經神到能夠隔空診療的地步了吧?」

……

「你別在這兒獃著了,出去出去,記得別讓那個嘮嘮叨叨的小子進來纏着我就行。成家的後代越來越不像話了,見人就是自來熟,我哪來那麼多工夫回答他的問題。」

我猜賀南說的是成衛,成平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話的男人,成衛跟他雖然是親兄弟,但確實愛說話。

可是,再怎樣的愛說話,與聖手先生這位大話癆相比,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莫離一聲不發。我怕他真的走了。

情急間更是掙扎着想睜眼,沒想到門外忽然又有聲音,是青衣的。

「尊上,有教中來的急信。」

莫離嗯了一聲,然後略微停頓了一下。賀南又說話,好像還在繼續推他。

「走吧走吧,留個安靜地兒讓我看看她,放心,我不會吃了她的。」

莫離終於走了,門輕輕響過,室內安靜下來。我急得想咬人,眉心突然有些微刺痛的感覺,眼皮像是被某根神經撥了一下,然後猛地睜開了。

長久黑暗之後,眼前出現的任何一點光亮都讓我覺得刺痛,眼前只有一團模糊的光影,然後身上又傳來幾下輕刺。

「好了,這群傻瓜,都看不出來你已經醒了。小平安,我來了,感動不?」

眼裏的刺痛稍稍退卻,我終於能夠清楚地看到立在我床前的男人。賀南還是老樣子,灰色的頭髮垂落兩邊,一張看不出年齡的臉,帶着點風塵僕僕的味道。

我眨眨眼,雖然心口仍是疼痛不堪,身上還插著那麼些金針,但在這一瞬間,居然覺得高興。

這些年來,我也不是第一次死裏逃生了,但從未有一次會是這樣,還未睜開眼就能感覺到,所有我想要見的人都在我身邊——至少也是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賀南低着頭檢視我的傷口,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

「差一點就把心臟穿了個透,成家那小子處理得還可以嘛,嗯……」他看着看着就開始摸下巴,「這種縫法會留疤的,你家小莫以後會介意嗎?」我一開始還安安靜靜地聽着,聽到這裏就忍不住臉紅了,想叫他閉嘴,嘴一張沒說出話來,先嗆咳了一聲。他笑了,「睡了幾天說不出話來了吧?」說完手指間又拈了一根金針。

「別扎了……」我掙扎著說話,卻聽到自己發出來的聲音變得又怪又啞,沙石縫磨出來的那樣。

他哪會理睬我,仍是運指如風,在我身上又插下數根金針,還在落針的間隙與我說話。

「我來了就不用怕了,保准你好了以後還是那個又白又嫩活蹦亂跳的小平安。對了,那傻小子怎麼跟中原白道里的人混到一起去了?慶城山的人都在這兒,嚇了我一跳。」

我被他這樣一輪猛扎,居然能夠說話了,雖然還有些氣息不穩,但總算一句話完完整整地吐了出來。

「這是哪兒?」

「金水鎮。莫離帶你過來的,聖火教里有好些人也在這兒,那教主好像又突然變成明白人了,所以你家莫離就又重掌大權了,高興嗎?」

莫離帶回的證據起作用了吧?我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但又知道賀南根本說不清事情經過,索性不問了。

等莫離回來了,他自然會告訴我發生過什麼。

所以我說:「替我找我師父文德,我要見他……」

莫離在,文德也在,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須得告訴我師父,我的身份已經被泄露了,我不能再安安穩穩地假裝自己就是慶城平安,我更不能讓慶城山上的任何人的安危因為我的原因而遭到威脅。

在我身邊已經死去太多的人了!

賀南嗯個一聲,然後彎眉皺臉地做出個奇怪表情來,「你第一個要見的是別人?可憐那傻乎乎的臭小子,愛你愛得不但晝夜兼程將你從墨固邊關帶到這裏,還馬不停蹄地找我來救你,馬都跑死幾匹了呢!想不到你醒過來第一個要見的還是別人,小平安啊,你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啊?大哥對你好失望啊……」

賀南還是一如既往的夾纏不清,要不是我現在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真想一腳踹過去。我怎麼會不想見莫離?但是我已經聽到了他,感受到了他,我比誰都知道他不會再丟下我一個人。我與他來日方長,急什麼!

他見我瞪他,立刻露出哀怨的表情來,「你瞪我!我趕了幾天幾夜的長路過來醫你,你瞪我。」

我喘口氣,接着說:「我要見我師父。」

他索性一屁股在床邊坐下了。

「不行,你現在剛醒過來,不宜見人,太傷神了。」

我咬牙,氣湧上來,聲音立刻開始斷續,「那你,你……」

他露出一個「你看吧」的眼神,又將插在我眉心間的金針旋轉了一下。待我氣息平緩之後又說:「我不一樣,我現在是你的醫師,我不在你旁邊,誰在你旁邊?」

我氣極,偏過頭去不看他,緩過這口氣之後又道:「成衛醫好我的。」

他跳起來,大受侮辱的樣子,「那小子是做得不錯,可醫好你?算了吧,要不是這幾天有人用深厚內力替你吊著命,你能不能醒過來還是未知數呢,說不定根本撐不到今天。」

我沉默了。

賀南見我不說話了,又露出得意洋洋的樣子來,「所以啊,如果是我在這兒,根本用不着那麼麻煩,不就是被人用箭對穿了一下嗎?我還醫過心脈全碎命在旦夕的,替那小子換了一整顆心呢!那小子現在照樣活蹦亂跳的。」

我頭一次聽說這樣神乎其神的事情,情不自禁也啊了一聲,「你……你給誰換過心?」

我這句話剛說完,半晌聽不到賀南的回答。我還想追問,他卻已經偏過臉去不看我,側臉有極其懊惱的表情,又極力掩飾,顧左右而言他。

「這也不算什麼,沒什麼可多說的。」賀南說完站起來,「我還是去給你準備點傷葯,你乖乖躺着,別說話了,胡思亂想也不要,免得影響恢復。」

說完就走了,背影倉皇,簡直是落荒而逃。

賀南出去了,走得匆匆忙忙,最後還把門牢牢帶上,真像是怕誰會進來打擾我休息那樣。

我就這樣渾身插著金針仰天躺着,跟個針包一樣。雖然賀南確實針炙了得,這樣扎了幾針我連疼痛都輕了許多,但造型如此狼狽,萬一有人進來,豈不是讓我顏面掃地?

算了,我還有什麼顏面可顧忌的呢?我從第一皇女淪落為皇家的第一丟臉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原本想出聲叫人替我找師傅來,後來想想外頭說不定全是莫離的手下,他們對文德更沒有好感,叫了也是白叫。

我躺了一會兒,這時候身上已然不太痛了,但什麼都不能做,漸漸就有些迷迷糊糊起來,正有些要睡不睡的當口,忽然又聽到門響。

我猛睜眼,一團白影已經到了床前,居高臨下的與我對視了一眼,見我醒著也沒有彎一彎腰,只欠身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這種泰山崩於眼前而照樣冷臉不眨眼的氣質,除了我師父還能有誰?

我驚喜,雖然明知師父不喜歡,但仍是熱淚盈眶的叫了他一聲「師父」,想想又補充,努力憋出一整句,「徒兒總算又見到師父了。」

自從天水坪一別之後,眨眼數月,我卻覺得有幾百年沒見我師父了。文德還是老樣子,冷眉冷眼,白衣飄飄,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親近,恨不能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哭訴一番我當年未能好好學習絕世武功的追悔與懊悔。

文德見我情緒激動,果然皺眉,道:「你大病初癒,不需多言,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你聽着便是了。」

我眨眨眼,一滴眼淚就流了下來了,想伸手去擦,肩胛抬不起來,反痛得我齜牙咧嘴。

文德又皺了皺眉頭,袖子動也不動,也不見他如何動作,我臉上那滴眼淚就消失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自己為何每次見到他都像孩子見到娘一樣,特別委屈——或許是因為文德每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機都拿捏得太好的關係,我想不委屈都不行。

「師父,你先聽我說。」我急着要告訴他我身份被泄露的事情,也顧不上他會不會生氣,先搶住話頭,「有人知道我就是公主平安了。」

我這句話說得急,說完就開始喘。文德眼色一沉像是有些生氣,不過他的涵養功夫深,也就是眼裏神色變了變而已,再開口說話前就先伸出手來握住我的脈門。

一股沉穩的內力如靜水一般緩緩流入,我想起賀南所說的話,心裏明白這些天全靠師父這樣吊著我的小命,立時就感動起來,眼巴巴地看着他,做孝順狀。

「我已經沒事了,師父你不用這樣。」

文德並未接我的話,片刻之後才開口,「是哪些人?」

我得了師父的內力,說話順暢許多,慢慢地就把最近所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緊張之處,自己都覺得好險好險,能活下來實屬萬幸。

文德在這期間一直都握着我的脈門,雙眼微眯,像是在凝神思考,等我說至阿布勒的那一箭之後才開口,「這樣說來,他原先並不知你的身份,只是意外將你帶了回去。」

我點頭,等他下一句話。

他終於低頭給了我一個正眼,然後道:「慶城門下,從沒有你運氣這麼差的。」

……

要不是身上還插著那麼多針,我差點滾到地上去。

文德冷著臉說完這句之後又過了片刻才開口,聲音沉下來,「平安,墨國入侵中原,你可知道?」

我哆嗦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是我知道了。」

「我曾有懷疑,此事與你被帶出關可有關係,現在看來……」

我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渾身都涼了。

文德又看我一眼,緩緩道:「現在看來,應該不是。」

我像是一條已經被拎出水面的魚,突然被人鬆了釣線落回水中,整個人都因為放鬆而震了一下。

「阿布勒與現任墨國新帝墨斐乃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其人驍勇善戰,母親乃是墨國貴族之女,墨斐未繼位之前,墨國朝中很有些人擁戴這位二殿下,希望他能夠取得太子之位。」

我點頭,關於這些事情,我當年與季風生離死別的時候已經大概聽到了一些,其印像深刻之程度,永世難忘。

「自從墨斐未能順利迎娶你之後,墨國老國王這兩年被朝中貴族攛掇,逐漸流露出更換太子人選的意思,但就在數月之前,老國王在行宮狩獵時猝死,被派往邊關巡視的阿布勒也被扣個個通敵叛國的罪名,遭到重兵緝拿。」

文德聲音平緩,但我仍是聽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嗯了一聲。

自古皇家多慘事,我皇兄是這樣,墨斐也是這樣,那位老國王多半也不是什麼好死的。

「阿布勒驍勇善戰,墨國尚武,在朝中與民間擁戴者眾多。墨斐也料到這一點,是以登基不久便向中原開戰,突襲重關,劍指經陳,其中原因,我思索再三,料想其一在於墨國一向對我朝忽視單打,其二也可能有調運全國兵力,以防阿布勒的擁簇者趁他登基未穩藉機煽動軍隊造反之意,若是這兩點屬實,那麼墨國進犯我朝,與你倒是關係不大。」

我對登基、擁躉、造反這些辭彙向來敏感,每回聽到便覺渾身不舒服,這回也是一樣,有心讓文德別說了,又知道不應該,只好老老實實地聽着。

文德頓了一下,又繼續開口,「但是現在看來,阿布勒已經逃脫墨斐的追殺,而他背後的勢力也已有所準備。墨國兵力已傾巢而出,國內空虛,但莫離卻探出那山谷中竟仍有秘密屯兵之所。更令人費解的是,阿布勒不過是一個墨國沒落王子,竟能招募到聖火教長老任其驅使,我與莫離都認為,此事蹊蹺,或許阿布勒的背後,除了墨國境內支持他的貴族之外,還有其他人也參與其中。」

我默默的聽着,膽寒了。

「師父……」

「怎麼了?」文德看我。

我掙扎著,聲音越發低下去,「我皇兄……阿布勒手下當中,有我皇兄派來的人,還是他一路追蹤與我,也是他與長老接洽,要將我……」

文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說:「如果是這樣,倒也……」

我知道文德想說什麼,但是當着我的面,有些話可能就連他都覺得說出來太過傷人。

又怎麼樣呢?

即使這一切真是皇兄的安排,即使他早就料到了墨斐必然會推翻承諾入侵中原,即使他早就安排了人暗中壯大阿布勒這一派的力量,這不都是一國皇帝應該做的事情嗎?

一將功成萬骨枯,要做一國君主,那更得踩着千千萬萬人的屍骨才可以,無論是本國還是他國的。

至於我,這個半路逃婚背棄皇家的公主,應該是在長老們得知我身藏不離不棄的那一刻便由著李大人這條暗線被我皇兄發現了,可笑我卻一路矇著雙眼,自以為是地行走着,以為自己還會有與另一個人在一起的海闊天空。

我咬咬牙,繼續問,不想做個糊塗鬼。

「那麼天水坪被炸,確實是因為長老們的關係?莫離有沒有告訴你,他們庄中囤積了火藥?」

文德略微點頭,又搖搖頭,「那幾個長老與金潮給慘案和天水坪被炸都脫不了干係,但是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單憑他們的力量,絕不可能將觸角伸到漕運沿線,也不可能平白囤積與運送數量如此之多的火藥。」

事情遠非如此簡單……

我繼續膽寒,脊骨一陣一陣發麻。

我明白那日天水坪被炸毀之後,文德與莫離便開始共同追查幕後主使之人,奇衣也說過,此事與長老們脫不了干係,但依照師父所說,此事不但與長老們脫不了干係,就連我皇兄,說不定也參與其中。

只是我皇兄要動中原武林做什麼?難道他還想黑白兩道通殺?

我想了想,問道:「他們殺了金潮幫幫主,總要有所圖吧?」

文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慢慢道:「是,金潮幫幫主猝死,漕運沿線各幫派分爭四起,官府以延緩各幫派糾斗擾民為由,著平靖將平鎮壓治理,各派被鎮壓之後,現今京杭漕運,已經皆歸朝廷管理。」

我猛驚,然後竟想起草原上那些因為不願賤賣馬兒便被墨國軍隊燒殺搶掠自牧場來,腦中強光頻閃頓時明白了。

金潮幫幫主真不是個明白人!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濱莫非皇臣。我塞兄想要控制漕運,能有人跟你打個招呼就不錯了,還要討價還價,豈不是自找死路?還連累一干替他追查死因的武林人士一直把遠在關外的聖火教也扯了進來。

無數糾葛在一起的亂線突然齊齊指向同一個方向,我卻沒有絲毫的頭腦清明之感,記憶中皇兄的春風之笑依稀在眼前,我卻覺得恍若置身在冰天雪地,怕自己牙關打戰,只能沉默地緊緊咬住它們。

「平安。」文德忽然喚了我一聲。

我艱難的側過頭去看,片刻之後才說話,聲音變了調子,自己都覺得不堪入耳。

我問他,慢慢地,「師父,還有些什麼?你都一起告訴我吧。」

文德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與莫離……」

我微微一震,想問師父是否看出莫離與季風是一模一樣的,但又想到莫離在外人面前常年戴着面具,這句話多半是沒有回答的,便還是沒有問出來,想了想只問了一句:「師父,這兒不是聖火教的地方嗎?為什麼你也會過來?」

文德垂目,「天水坪一役之後,我與右使分頭追查金潮幫慘案與長老叛教之事,此次中原戰火重燃,我便趕到關外,一是尋你,還有便是想着是否能沿途救一些人,縱然功益不大,但盡所能而已。現在右使追查長老之事尋到阿布勒的大本營,我想了一下,或者我們可以與他合作,利用這個機會,早些結束這場戰亂。」

我腦子又有些亂了,有些明白,又有些糊塗。

「師父,你是說……希望阿布勒能夠有所動作?希望他……造墨斐的反?」

文德凝目看了我一眼,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片刻之後才開口說了另一句話:「算了,你重傷初愈,不應說太多的話,還是先睡一會兒吧。」

我其實是再也不能睡了,但突然很想獨處,聽他這樣說,便默默地點了點頭。

文德站起身來,臨走的時候突然轉身,低聲道:「我受季家人所託,自然會按約照看你,你不必擔心,還有,莫離已知道你的身份,若他問起,聖火教原不屬中原地域,教眾各族混雜,我朝與墨國之戰,有些事,非必要,原也不必事無巨細事事相告,你可明白?」

我眨眨眼,想問他到底哪些事情算巨哪些事情算細,但腦子裏混亂不堪,實在不夠用了,最後只能再次點了點頭。

他便不再多說,轉身就走了。

留我一個人,獃獃的躺在床上,薄薄的一層被子,壓在身上卻像是有千斤重。

賀南進來又出去,成衛又與他一起進來,兩個人當着我的面在床前大肆討論了一番被銳器穿胸而過的醫治辦法,完全當我是個死人。我懶得跟他們多說,雖然醒著,但也一直做閉目養神狀,到後來就真的在他們連綿不絕如流水一般的啰嗦中睡過去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一邊說一邊還在我身上用金針戳來戳去的緣故。

待我一覺醒來,天又黑了。

我睡得並不實,畢竟是被人運針強壓出來的合眼,時效一過便立刻醒來。萬籟俱靜,屋子裏安靜如斯,張開眼只有黑暗,讓我懷疑這世上只剩下我一個。

我轉頭,想尋找一點光,眼睛適應了屋裏的黝黯光線,我終於看到床前的一團黑影,是一個男人,獨自坐在我身邊,雙手交合,安靜地看着我,不知在那裏坐了多久。

我張張嘴,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再努力一次,終於叫出了他的名字。

我叫他:「莫離。」

他在黑暗中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我有些失望,更多的是忐忑,想親近他,又怕他已經知道我一直瞞着他許多事而生我的氣,心裏嘆著氣,不知道怎麼開口。

有時候女人就是得寸進尺,得隴望蜀,好不容易得了喜歡的人的一點好,立刻就開始想要更多,又因為他最細微的言行而牽動心情,最後把自己累死。

幸好,片刻之後莫離還是先開了口。

他說:「事情的經過,我己經知道了。」

我哦了一聲,不知道文德是怎麼跟他說的,師父一向英明,應該很容易就區分事情的巨細,但是這樣打啞謎,我真是很被動啊。

「我說過,我最恨別人騙我。」他繼續說話,嘶啞的聲音,聽得習慣了,也覺得是另一種溫暖,但最後這一句卻讓我驚心動魄。

我想解釋,但他沒有給我機會。

「兩國交戰,你身份如此特殊,若不是我追蹤長老至那山谷,或許你已經被他們所用,若你被那一箭射死了,難不成你還要瞞我到死?」

我驚慌起來,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我早就不是什麼公主了,公主平安早已經死了,我沒想過還要回到過去,我只想做現在的我。」

他又開口,咬着牙的聲音,「還有,那天在谷口,你為什麼不躲開那支箭?難不成你寧願在我身後被活活射死?」

我張口結舌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對什麼生氣更多一點。

「可是那時候……」我想說那是我的本能反應,但他突然立起身來,低頭狠狠按住我的雙腕,啞聲道:「我最恨別人騙我,更恨不知死活的女人。」

他的臉離我的臉近在咫尺,不太均勻的呼吸落下來,像是真的被氣得不行。

我膛目,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我們就這樣在黑暗中對視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地,他毫無徵兆地俯下頭,埋首在我那半邊沒有受傷的肩膀上方,臉頰貼着我的臉頰,聲音悶悶地從我頸側發出來。

「現在你明白了嗎?」

我望天,想說,莫離,恕我愚鈍,我實在不明白你這一席話究竟意指何方。但是這一刻,這個我所愛的男人,雙手強硬地按住我的雙腕,嘴裏說着恐嚇的話,埋下頭的姿勢,卻只讓我感覺到他的軟弱。

這軟弱因恐懼而來,這軟弱甚至超越了他對我的欺瞞的憤怒,這軟弱讓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開始痛起來。

我想抬手,但是雙手仍舊在他的掌握中,我掙扎良久,最後只能做了我此刻唯一能做的。

我慢慢將臉偏過去,最後很輕地吻了他的臉。

我這輩子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在金水鎮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度過一段如此安靜的日子。

金水鎮美其名曰是一座鎮,其實只是個邊境小村莊,靠近國境北側,與重關城距離遙遠,反而距離墨國邊關較近。此地因四周崇山峻岭圍護,數十里開外又有常年駐紮着軍隊的拓關城,拓關城佔據峭壁之上的入關必經之路,地勢奇險,易守難攻,加之即便是選擇從此地進八中原地帶,期間仍需翻越無數險陡山脈,因此墨國大平突襲中原時選擇的突破口是處於較平緩的平原地帶的重關城。是以此地雖然貧瘠,但戰爭開始之後卻仍舊維持着較為平靜的生活。

賀南醫術果然了得,成衛在醫學一道上雖然一向自恃甚高,但看了賀南所使用的針灸之法,仍舊佩服得五體投地。賀南雖然在我與莫離面前是個嘴碎的,沒想到對其他人竟然一點都不假顏色,整日端著個聖手的架子,下巴揚得高高的走來走去,還時不時在我床前抱怨幾句成衛好麻煩、中原武林沒幾個像樣的之類的話。待我稍好一些,竟然在某日半夜不告而別,只留了封寫着處方的破紙給我,讓我按時服藥。

我料到賀南多半是捨不得山谷里的那些花花草草還有奇怪動物,但是這樣做賊似的落荒而逃,實在是讓我大跌眼鏡,順帶着好氣又好笑,與莫離說起,他也不詫異,只道讓他去吧,倒像是早知道賀南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我醒過來的前幾日都只能待在屋子裏,後來就能起來走動了。文德很少來看我,或許是因為莫離一直都在,我隱瞞他自己的身份這麼久,他也說過最恨別人騙他,但讓我吃驚的是,他除了在那晚對我流露過一點憤怒之意外,之後便不再提起,而且大有當此事從未發生過的意思。對於我與他分別之後的這段日子,他也只提起過一次,說他已派人與伊麗取得聯繫,她與格布已經平安回到蒙地,讓我不必再牽掛他們。

我料想桑扎感他大恩,或者早已將地圖複製給他,方便他穿過那峽谷來找我,是以他能派人趕赴蒙地也不算奇怪,再聽到他這樣一說,我除了仍為桑扎以及其他死去的牧人感到難過之外,總算是個好消息。

他又說:「伊麗有信給我,你讓伊麗帶的話,她在信中帶到了。」

我讓伊麗帶的話?我有一瞬間的愣神。

他慢慢地說:「伊麗說,你恨我將你丟給他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我了。」

我聽完就急了,幾乎要哇哇大叫起來,「怎麼可能!我明明是要她告訴你,我一直都很想你,很……」

我說到這裏,聲音像是被什麼斬斷,然後,整張臉就騰地紅了。而面前這個可恥的人就這樣看着我,眼裏慢慢帶出些笑來,又更慢地開口道:「說完。」

我嘴巴張了又張,感覺自己的臉燙得都要冒煙了,最後終於忍無可忍地開口,「你太可惡了,別想再聽我重複一遍。」

他這次真的笑了,暈開后的眉眼溫柔如斯,又伸出雙於抱了抱還躺在床上的我,同時落在我頭上,是一個久違的溫存的親吻。

「我知道了,快點好起來吧,我還有許多地方要帶你去。」

我不知多久沒有享受過他這樣的溫柔了,當下便在他的擁抱與親吻中化了,化成一攤水那樣,居然還笑了,傻笑。

真沒出息,可是我沒辦法。

後來我還問了莫離他回教之後的那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他拿回的那隻聖蟲是否真的起了作用?教主又是如何處理那個假冒祭司的?還有聞素、小未這些人現在又是怎樣一個情況?這麼多問題,他卻不肯多說了,惜字如金,只說過些日子自會告訴我。

我問了幾個問題都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後來便也作罷了,總之他平安無事的回來了就好,再加上莫離並未對將我欺瞞於他所產生的憤怒進行到底,這讓我喜出望外,與這兩者相比,聖火教里究竟發生了些什麼,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莫離帶的人多,所以包下了這鎮子上最好的一間客棧。雖然客棧里還有空餘房間,但我師父與成平他們仍是選擇在附近暫住。文德很少來看我,與莫離碰面更少,簡直是王不見王。其實這兩個人若是站在一起,其壓迫感,頭腦稍微清明些的人都會轉彎繞着走。過去是因為兩方有所誤會,幾乎火併,見面不對盤當然正常,但現在誤會基本都解除了,為什麼他們還是會如此不合呢?

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最後只能放棄。

算了,絕世高手都是很難為常人所理解的。

文德自那天與我長談了一次之後,再也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我皇兄與這場戰爭,倒是我一直記得他說過或許可以利用阿布勒早些結束這場戰亂的話,數次想再問得詳細些,他卻總是直接忽略我的問題,就像是從未說過那些話一樣。

我便沒了方向,也不知道他究竟作的是何打算。

再過幾日我能夠下床了,莫離便帶着我在客棧的庭院間慢慢行走。鎮子上有些三庄九流的人在,他與青衣他們進出時便一直戴着面具。我有心想讓成平他們見一下他真正的面貌,或許他們之司的氣氛便會不那麼緊張,但是我重傷初愈,有這個心野無這個力,更何況就算我沒有受傷的時候,想要強迫莫離做他不願做的事情,那也是萬萬不可能,我思量再三,最後也只好作罷。

我躺得大久,一開始走幾步便東倒西歪,他倒耐心十足,一直負手在離我三尺開外的地方看着,見我要倒下了,便伸手扶我一把。那天被路過的成平看到了,成平雖冷,但其實是個萬事上臉的男人,什麼都藏不住,見我們手握在一起,眼捎一揚,立刻就冷哼了一聲。

我就臉紅了,而且不甘心,心想也就是你,要是易小津在這裏,不知羨慕成什麼樣。

等我稍微能夠多走幾步路了,便覺得那窄小的屋子與庭院簡直是個牢籠,整日央求着莫離帶我出去看一下。

其實我私心裏還是存着僥倖,希望這場戰爭已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消失於無形。墨斐也好,阿布勒與他背後那個誰誰誰也好,當然是老謀深算,老奸巨猾,但是我皇兄真可稱得上是我在這世上所見過的最深藏不露的人。

我一直都沒有忘記,皇兄他是那個眼都不眨地弒了父,眼都不眨地登了基,眼都不眨地將我嫁了出去的男人,臨了還送我一對不離不棄。這場戰爭雖然來得突然,但如果是我皇兄,說不定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如果是我皇兄,說不定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煙消雲散了——就像我曾經熟悉的那段人生。

莫離經不起我的纏拗,最後終於板着臉將我帶出去了一小會兒,還是在清晨,翻牆出去的,沒一個人注意到,也不知道要躲著誰的眼睛。

我嘗試着自己從牆內翻出去,雖然在賀南與成平雙管齊下的治療之後,我的傷口在這短短的兩月之內已經以奇迹般的速度接近痊癒了,但是身子到底還沒有大好,我又太過心急,居然一提氣就想用輕功飛出去,結果當然是慘痛的,我還沒接近牆頭就腳下一滑,然後眼看着就要丑得像個肚皮朝天的青蛙那樣掉下去。

莫離也不說話,凌空飛過來一手抄住我的腰,還有閑暇給了我一個冷冷的「看吧」的眼神。

我被他看得臉上掛不住,落到地上的時候就有些訕訕地開口,「其實我可以的,前些日子師父還渡給我那麼多真氣呢。」

他聽完臉就沉了。我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話了,一邊跟他走着,一邊偷偷看他。他抿著嘴唇,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聲音極低。

「我也渡了真氣給你,他只是在我離開的那幾天才接手的。」

我其實是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麼,也不敢相信,過了一會兒才連猜帶想的明白過來,然後死命的憋了一會兒,終於沒有憋住,笑出聲了。

這個男人,他是在跟我鬧彆扭嗎?他這樣講話的口氣,真像是個做了好事卻沒有得到稱讚的小孩子。

「你笑什麼?」他轉過頭瞪我一眼。

天借我一百個膽子都不敢把我現在所想的說出來,我立刻將所有的笑意都壓下去,維持着一個嚴肅的表情回應他:「是是是,我知道是你渡了真氣給我,是你救了我,謝謝。」

他仍舊板着臉,半晌之後才又從喉嚨里吐出一句模糊的話來。

我從未發現自己竟然會這麼愛一個彆扭的男人,愛得連怎麼表達都找不到了。幸好身體已經自動自發的做出了回應,我轉過身,就在清晨的清冷街道上,歡歡喜喜的擁抱了他,然後本着充分理解他彆扭之後所代表的一切的寬容大度:「謝謝,我也愛你。」

小城安靜。城中的百姓大多還延續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習慣,晨曦中城中唯一的一條小街兩側,零星的幾個小店鋪都安靜的緊閉着門板,安靜得讓我有不真實的虛幻感。

我與莫離牽着手走了一會兒。他在聖火教地位超然,平時習慣了擺出冷然威嚴的樣子,偶爾對我溫存也一定是在兩人私下獨處的時候,在外頭是絕對不可能讓我這樣牽着他的手的。但是小鎮安靜,清晨更是如在無人之境,我適才被感動的不行,抱過他之後也賴皮的不肯放開手,他抽不回手,後來也就任我去了。走了一會兒,他見我略有些喘,又反過手掌來,輕輕抓住了我的手,腳下也放慢了許多。

再走幾步,他忽然開口,「再過幾天,等你大好了,我們就要走了。」

我只是一愣,雖然心裏明白總是要離開這個地方的,但是突然聽他這樣提起,卻一下子答不上話來。

這要是擱在從前,我一定會熱烈的回應他,順便提要求,說我要去哪些哪些地方,做哪些事情。

我出宮已久,再不是過去那個把書上所寫的尋常酒樓與一斤牛肉當做夢想之地的傻瓜,這天下南有江南煙柳,北有大漠風沙,東有浩瀚汪洋,西有崇山峻岭,若能自由地躍馬馳騁,縱情歡樂,又有哪一出不是我想與他一起去的?又有哪一件事不是我想與他一起做的?

可是現在……

我想到文德對我說的那些話,心跳便亂了幾拍,聲音含在喉嚨里。

「莫離,可是墨國那邊已經有人知道我就是……」

「嗯,我知道了。」他沉聲道,又看我一眼,「你可知那些人為何要找你?」

我垂下眼,在清凌凌的晨光里沉默。

「我追蹤長老們的行蹤找出阿布勒此人,又隨他們回到那山谷,原本想將阿布勒帶回作為人質交換三個老東西,將他們帶回教中問罪,但是沒想到竟然在哪裏找到了你。」

沒想道我是只有陰差陽錯地被救的。莫離之前從未提起過,我也忘了問,這時聽完,立刻萬分慶幸地點了點頭。

他又道:「我將你帶回之後,另著人繼續探查。前日有消息回來,說有人正與阿布勒聯繫,欲助他起兵。」

我又嗯了一聲,心裏想到的卻是李大人那張斯文秀氣的臉。

莫離停頓了一下,又道:「派人與阿布勒聯繫的,是你的兄長。」

就算我早已猜到了,但仍是因了這句話打個個哆嗦。

他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繼續道:「你兄長早已在阿布勒身邊安排了一顆棋子,以便利用此人在墨國的力量,現在他既然派人來與阿布勒談判,如果阿布勒能夠簽下盟約,與南朝結盟推翻墨斐登上王位,那麼這場戰爭自然不費南朝一兵一卒便消弭於無形。」他說道這裏,又微微側目看了我一眼,「但是兩方結盟,自然是需要一些保證的。」

我身上發冷,一寸寸皮膚都像是浸在冰水裏的,只有被他握住手的那一小片地方是溫暖的,因此,就更覺得冷。

他們為什麼要找我?

李大人說,一路辛苦了,公主千歲。

他說,皇上這些年一直記掛公主的安危,現在公主無事,實乃國家之福。

他還說,公主只要記得一切皇上早有安排,無須害怕就是了。

是啊,我在墨斐身上沒有派上用處,但現在可以廢物利用,重新用在阿布勒身上,當然是國家之福。

「平安。」他忽然開口喚我。

我臉上慘白,抬起眼,小心得有些恐懼地問:「這些事,師父也知道嗎?」

他並未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停下腳步,握着我的手,雙目看着我:「你想要回到原來的生活里去嗎?」

我不假思索地開口:「當然不!」

在我來說,當然是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即使你願意陪我一起回到過去,我也不想讓那些煎熬與痛苦再有機會發生一次。年少的時光雖然有值得留戀的,但回頭看看,真是痛苦多於快樂,絕望大於希望,回去?有誰會想要翻來覆去地上刀山滾釘板?

「這就是了。」他好像很滿意我的回答,道:「我教向來不隸屬於任何國境之內,時逢亂世,各國紛爭從未停歇,你早已不是南朝公主了。至於我,待解決了長老們叛教之事便會回總壇面見教主,請辭而去,從此天空海闊,南朝也好,墨國也好,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我……」我彷彿被當頭一棒,又因為震撼來得太快,反而喪失了反應的能力。

他並未等我說完,只是又問我一句:「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他語速不快,聲音清晰,問的時候看着我的眼睛,目光安靜。

這一瞬間,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被我遺忘了。

上一次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以為從此這就是我的一生一世,可我最後得到的卻是生離死別,是老天可憐我,給我一個機會讓一切重來,我怎能不答應他?我已經用盡了我所能付出的所有來等待他,我怎能不答應他?

即使他忘記了過去的我,即使他再也記不起自己,那又怎麼樣?當年的季風,現在的莫離,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已經重新來過,老天已經把他還給我了!

我點頭,眼淚湧出來了,都顧不上擦。他微笑起來,又伸手過來抹,說了句:「哭什麼,傻瓜?」

我不知怎樣表達自己現在的心情,只好哽咽著搖頭。

他嘴角一彎,笑容更大。我從未見他笑得這麼好,白色的牙齒都露了出來,還有側邊一顆尖尖的小犬齒,既陌生又可愛。

莫離說得對,皇女平安早已經死了,皇兄的天下與我,自然就沒有了任何關係。而墨國,更是從來都與我無關。我在他們眼中,只是一顆棋子,一顆沒有血肉,沒有生命,只有純粹利用價值的棋子,就連死,他們都不願意放過我。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還要為了這兩國的紛爭而將自己困死在過去的陰影里呢?

我心意已定,頓覺天空海闊,抓住他的手指也更加用力,眼淚還在腮邊,已對他露出一個笑來。

他又對我微笑了一下,他真心笑起來的時候總是異常好看的,直把這貧瘠山鎮笑成了一個眷光明媚的江南。

莫離之後便不再說話,我也一直安靜。山區里的小城鎮,清晨還有些薄霧,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輕緩的腳步聲,走的時司長了,慢慢就又錯覺,覺得這條路是永無止境的,我與他可以牽着手,就這樣一輩子走下去。

門板輕響的聲音隱約傳來,然後是人的招呼聲、交談聲、腳步聲,趕早市的人們陸續出現在街道上。再走幾步,突然在轉角處出現一個身穿粗布衣服的小孩,手裏還抓着一隻一看便知是大人隨手塞給他的木頭小凳,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我們,像是平地上看到了兩條魚。

就這樣一雙眼睛盯着看,就連已經有些暈滔滔的我都有些汗顏起來。手上一涼,卻是莫離已經將手收了回去,我正有些失望,耳邊傳來他低聲地一句,「回去了。」然後腰上忽然一緊,竟被他攔腰抱了,提起飛身而去。

小鎮上沒有京城那樣的高牆大院,但也屋脊連綿。他帶着我飛檐走壁,我閉上眼,只聽到薄霧裏連綿的風聲,只是記憶中與當年相似的場景,是我最珍貴的回憶之一。

我少時肆意妄為,但是長大以後,慢慢就知道人生在世能夠開心的時候是很少的,太快用盡又要追悔莫及,所以大多數時候我都在訓練自己的忍功,盡量不要太貪心。但在這一刻,我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住,終於慢慢地伸出手去,像小時候那樣,輕輕地摟住了他的脖子,然後把臉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任風聲與隱約的涼呼聲從我耳邊連綿掠過,就當這世上只剩了我與他。

接下來的一天裏,我沒有見到師父與他身邊的那些人。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成衛才獨自到客棧里來替我檢杳傷口癒合的情況。

成衛來的時候,莫離就坐在床邊上回復急件。自從他回了一次聖山之後,雖然一直都沒有跟我提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最顯着地變化就是,他又從一個被半放逐的右使變成位高權重的當權派,就算人在這窮鄉僻壤里也得不了安寧,整日有人飛鴿傳信過來,封封都是急件。弄得這些日子我一覺醒來,一睜眼就是他還坐在我床邊的那種椅子上揮筆回復。

我每次看到他這樣,便會想起當年頭跑進御書房裏看我父皇批摺子的時候,每每我躡手躡腳地推開那扇藏在開滿了累累金桂的大樹之後的暗門,便看到人皇低着頭伏案揮毫,看到我也不生氣,丟下筆伸手過來抱我。

雖然我明白父皇下筆所批的也不一定全是為了蒼生百姓,很多時候還可能只硃筆點了「誅」字,然後外面就血流成河十幾天,但又怎麼樣呢?即使他對天下人都不好,對我總是好的。

可惜不長久,我父皇活着的時候,大概做夢都沒有料到,被人日日高呼萬歲的字句,生命竟是這麼短暫,而且如此戛然而止,最後留下的只有半城血光。

正因為如此,每次等我從回憶里回來,再看莫離低着頭的側臉,就會倍加貪婪,眼睛都不捨得移開,總是要看到他抬起頭來瞪我一眼為止,還要問:「看什麼?」

惹得我更想撲上去抱抱他。

成衛進門便一直臭著一張臉,走到床邊還瞪着莫離說話:「你還待在這裏幹什麼?」

莫離掃了他一眼,對於他這樣的語氣竟然沒有開口反駁,站起身來,說了句:「好好照顧她。」然後轉身走了。

我奇怪地看着成衛,「你的脾氣這麼大幹什麼?」

成衛哼了一聲,「誰有你這麼好的興緻?昨日一清早到處閑逛,還被人抱着飛回來。」

我臉紅了,期期艾艾地,「你看到了?」

成衛恨鐵不成鋼地,「是盟主先看到的,我只看到一個背影。」

我更是不好意思,低着頭道:「師父他說什麼了嗎?」

「什麼都沒說,盟主已經走了。」

「走了?去哪裏?」

成衛給個我一個迄今為止最惡狠狠地眼神:「去拓關城了!」

我大吃一驚,師父竟然已經離開了金水鎮,走時還並未讓我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還是他見了我昨日清晨的所作所為,打算不管我了?

「成平他們呢?」

「都走了,只剩我,要不是盟主讓我照看你,我也走了。」

大家都走了?我震驚不已,「為什麼?」

成衛已經檢查完我的傷口,一邊卷着手上的葯布一邊道:「此地雖然地處山中,但仍屬邊關一帶。墨軍善戰,短短半月已攻破數座守城,現在兩軍在距離此地數十里之外的拓關城對壘,前日我們的人發現有一隊墨軍翻山而來,欲佔領此地,前後夾擊拓關城。此地根本沒有守軍,若墨軍來襲。凶多吉少。所以盟主帶人往拓關城極信去了,希望守城的將軍能夠分派守軍增援此地,另外也可以幫助駐城守軍守住關口。」

「師父去幫助駐城守軍?」我不敢置信地。

前些日子文德才說,京杭漕運現今盡歸朝廷,金潮幫幫主之死與朝廷脫不了干係。可今天他便不顧身死地趕到前線去,我當然知道師父是為了千千萬萬的百姓,可是與朝廷的軍隊打交道……我從未想過江湖人與朝廷中人會有任何交集,尤其是我師父這樣清冷的!

成衛利索地卷着手上的葯布,低着頭道:「你別以為此地安靜就天下太平了,你可曾見過那些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平民百姓?」

我當然見過!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在繁華京城或是蠻荒邊野,無論是我族還是異族,沒有一處不充斥着被戰亂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人們。

我的頭又劇烈地疼了起來,想說的話就在嘴邊,可看着成衛近在咫尺的臉,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我師父乃是俠之大者,戰火紛飛的時候,便將江湖事放到了一邊,那麼我呢?我又能做些什麼?我還能做此什麼?我只是在這裏兒女情長,師父心裏裝着千千萬萬的人,可我只知道要一個人!

真可恥,我清晨才決定拋下一切,但是轉眼間,我身邊所有的面孔,都開始提醒我,我所做的決定有多麼可恥!

「身為本朝男兒,縱使身在江湖,又怎能眼睜睜地看着敵軍長驅直入,自己卻偏安一隅?更何況傾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墨國真的吞併我國,還有什麼地方是屬於我們的?」

成衛將手上的葯布完全捲起,最後抬起頭來,「你的傷口已經沒事了,所以我也要走了,邊關需要醫者,既然你已經好到能夠眼人翻牆出去閑逛的地步,那我就不用再留下照看你了。」他說了這麼一長串話,暫歇了口氣,看到我臉上的表情,終於嘆了口氣,慢慢地又開口。

「平安,莫離此人雖然冷僻,但此次看來,對你倒是真心地。聖火教遠居關外,原本便不屬中原,我看他感興趣的只是將那幾個叛教的老頭抓回去而已,所以現在這種時候,或許你跟着他才是最安全的。盟主將你留下,多半也是這個意思吧。我言盡於此,你自己保重。」

他說完轉身就走,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強撐起身子來一把將他拉住,「成衛,你等一下。」

他被我抓住衣擺,第二步就沒有邁出去,再等回過頭來看我,我半個身子已經掛在床外面了。

我說:「你不要走,其實我……」

我的話就到這裏為止,因為遠處傳來嘩然巨響,然後門被人一掌拍開,帶着面具的莫離走進來,聲音比往常更冷。

「墨軍攻過來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走。」

情況緊急,我幾乎是被莫離扔上馬車的。所有人都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準備完畢,還不等我開口說一句話,馬車已經駛出了客棧的大門。

馬車並不是全封閉的,車內居然還鋪着厚厚的被褥,不知是誰準備得如此周到,但我又怎麼可能安心地躺在裏面?車窗外的情節讓我驚恐,這平常小鎮已經成了一片火海,人們從燃燒的屋子裏奔逃出來,在大街上翻滾慘叫,還有人不顧生死地追逐奔馬,哀求馬上的人幫助他們逃離這個地方。

此地房屋簡陋,多由泥草木板組成,這幾目又乾燥無雨,全是最易燃的材料,被火箭射中之後根本無法控制火勢,煙塵滾滾之中,隱約的金鐵相交與馬蹄踩踏聲,成為我身邊一切凄厲慘叫與哀嚎的背景。

道路不斷被燃燒坍塌的房屋所覆蓋,就連那此馬兒都必須亡命平治才能躲過,那些人往往轉眼便消失在火光之中,還有人撲向我們這一行人所騎乘的馬與馬車,試圖攀住馬的身體或者車轅爬上來,但是無論是馬的速度還是馬車的速度,都不是普通人可以跟得上的,更何況是這樣混亂的時候。

這煉獄一般的場景令人喪膽,我眼睜睜地看着身前所發生的一切,曾經經歷過戰爭場面如同一把擎天蓋地的巨劍向我迎面劈來,我通體冰冷,心口卻像似在被火爐焚燒,空氣里全是火與死的味道,讓我呼吸困難,幾乎要窒息。

「別再看了!」莫離突然回頭,聲音如一道鞭子,將我抽醒。我從夢魘中找回神志,眼前一暗,卻是他在快馬疾馳中,返過身來將我按下在車中。

我在這一瞬間,目光越過他的身體,看到一個老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奔向我們,或許是突如其來的戰火讓他不顧一切,那老人竟是筆直向著馬車的方向而來。我驚恐起來,顧不上傷口撕裂般的疼痛,反手抓住莫離,哀求他,「救他們,莫離,救救他們。」

這一瞬間,我腦中想起的都是當年成平帶我從火光漫天的京城中穿城而過的情景,這小小地金水鎮,不及皇城恢弘之萬一,這裏的人,我甚至都不曾見過他們一眼,更別提識得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但他們全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他們全是與我一樣的人啊!

莫離抿唇,面具下看不清表情,他手腕一沉,仍是先將我按了下去。馬車勢頭不減,筆直奔向前方,他手勁如鐵,我掙扎不能,正要尖叫,卻見側邊一道黑影躍向那兩人,卻是一直都騎在我們身邊的成衛。

馬牟仍在疾馳,眼看成衛便要與那抱着孩子的老人一同被踩踏在馬蹄之下,莫離回過頭去,我在倉皇司聽到他的冷哼,然後便看到他飛身而出,長鞭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同時出手,先一鞭將成衛逼退至丈許開外,又在半空中伸手,抓住那老人的衣領,生生將他從馬蹄前移開。

那老人驚恐萬狀之下雙於狂舞,竟將那孩子丟飛了出去。所幸一旁都是身負武功的聖火教中人,青衣從馬上縱身而起,一把將那孩子接住。人在生死邊緣所爆發的力氣是巨大的,那老人枯瘦的手指依舊在空中瘋狂揮動,只差一線就要揮入莫離的眼睛,幸好他反應奇快,偏頭躲過,但是臉上面具已被揮落,落在亂蹄之中,轉眼再不得見。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待我再眨眼,莫離已經回至車前馬上,我聽見一聲突如其來的抽氣聲,是剛剛回到自己馬上的成衛。

成衛看着莫離,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但我已經沒有時間去關心他在想些什麼了,撲出去的動作讓我身子前傾,莫離飛身回來之時我已幾乎掉到了馬車之外,他一手穩住拉車的馬兒,另一手將我抓起,與我對視的一瞬間,沒有了面具的臉上甚至還帶着幾絲被那老人抓出來的血痕,目光發冷,表情僵硬。

他的表情讓我心上一空,被箭矢穿過的地方彷彿又成了一個透明的窟窿。我心意已決,一瞬間的痛極之後仍舊咬着牙開口,「莫離,我……」

他打斷我,聲音冷得像冰,「你說過,你不要再回到過去。」

……

他身後的火光越發炙烈,除他之外,我眼前看出去的一切都是紅色的——地獄一般的顏色,而他擋在我與地獄之間,也只有他擋在我與地獄之間。

他又說:「平安,這是他們的戰爭。」

……

「要救他們,你可能就會死。」

……

「你答應過我!」他最後說。

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可是,可是……

我看着他身後的漫天戰火,看着那些慘嚎奔逃的鮮活生命,看着青衣手中的孩子,看着被他擋在身後的地獄,我的眼淚從眼眶裏瘋狂地湧出來。他說得對,我只是個已死的公主,可是在這一刻,我只希望當年我是真的死了。

那樣我就不要再忍受這種場面的煎熬,不要再欺騙自己,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馬隊已經穿過燃燒的小鎮,再前方就是連綿山脈,只要入山,就能將這一切拋在身後,前面有閃爍著生的希望的道路,有他承諾給我的將來,有我想要的海闊天空,那裏的一切都是我畢生渴望的美好,但我卻無法剋制地轉回頭去,死死地看着被我們丟棄在後方的那個地獄。

他的於仍舊抓住我的,有力的手指,像是可以粉碎所有的恐懼,但另一股席捲一切的力量卻越過了他的掌握,將我整個擊潰。

或許你所做的才是最正確的選擇,但我沒有辦法。

我淚意模糊地看着身後的一切,一根根地鬆開自己的手指,感覺到他固執地僵硬,心上那個無法彌補的空洞就痛得更如厲害。

遺忘給了你重生與自由,我也想要它們,可我做不到。

對不起,我是真的沒辦法。

「平安!」

我在他的叫聲中撲下車去,身邊有一匹馬斜刺里衝過來,將我帶住,我轉頭,看到成衛的臉。

「我跟你一起去。」

我咬牙點頭,用盡全力強迫自己不要回頭,憋得太辛苦,喉嚨里甜腥的味道就更重,欲嘔的感覺。

胯下的馬兒奔向我們來時的方向,肩膀被人按個一下,成衛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他說:「好了,平安,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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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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