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原來是你
何氏的哭聲微微一滯,捏著帕子含着淚抬頭看她。
「嬌嬌,你這是什麼意思?但凡我能有一點兒辦法,還能要死要活的日夜兼程跑這麼老遠來求你嗎?總歸咱們都是一家親戚,你不能不幫幫姨媽啊······」
姜千嬌在她的對面款款落座,聽着她的哭訴,卻只管端起丫鬟們剛剛送上來的一盞碧螺春,淺淺的飲了口,不說話。
何氏偷偷覷着她的臉色,吸了吸鼻子,抽噎道:「是不是秦將軍那兒,得要花錢才能免災?可是之前為了給你姨夫疏通關係,早已是把我那點微薄的家底給敗光了,如今我手頭上,就只剩下一間老宅和幾畝薄田,實在是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了,嬌嬌,你就替我求求情吧,只要能救出簡哥兒,我下輩子當牛做馬的報答你!」
「表姨媽,你從通州來京城,走了幾天?」姜千嬌低眸嗅着鼻尖的茶香,淡淡的問道。
何氏怔了怔,猶疑不定的看了她一眼,道:「我緊趕慢趕的,大概,有八九天吧。」
「哦,八九天。」
姜千嬌點了點頭,將茶盞隨手擱在了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脆響。
「通州到京城的路程可不算近,您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趕到京城,定是憂心如焚,路上十分的辛苦的吧?」
「那是自然。」
何氏說着又開始拿了帕子抹眼角的淚。
「我擔心簡兒,擔心的睡不着吃不下,只顧趕路,連梳洗都顧不得,蓬頭垢面的簡直像個叫花子,真是苦不堪言啊······」
姜千嬌微微笑了笑。
「苦不堪言?那也未必,您不是還有閑心拿了鳳仙花染指甲嗎?」
何氏心中一顫,下意識的就朝手上看去,只見上頭光禿禿的並沒有什麼顏色,這才鬆了一口氣,皺着眉頭不滿的瞪了眼姜千嬌。
「嬌嬌,你便是不願意幫忙也不要亂說話,我寡婦新喪的,哪有什麼心思去染指甲?你這話要是教旁人聽去誤會了,豈不是要戳我的脊梁骨,罵我不守婦道?」
吳氏雖不喜何氏在這兒又哭又鬧的給秦蕭的名聲摸黑,又逼着姜千嬌去求情實在有些為難人,可一碼歸一碼,姜千嬌作為一個小輩,對長輩何氏的德行有所質疑,確實不太合適。
她打圓場道:「算了,算了,現在這個時候不說這些了,想必是嬌嬌一時眼花看錯了也是有的,你就別跟她計較了。」
「我哪裏敢跟她計較?」
何氏扭過臉,一副受了委屈的隱忍樣子,賭著氣丟了一句話。
「只要她能答應救救我家簡兒,我都願意給她跪下了,讓她說兩句又怎麼了?隨便說!」
「這可是表姨媽你讓我隨便說的。」
姜千嬌起身站了起來,蓮步輕移,一步步緩緩走到了何氏的面前。
「鳳仙花染出的指甲雖好看,可卻容易剝落,顯出斑駁紋路后就不大齊整了,所以一般人會用紙板磨去殘渣,重新再補,很是麻煩,不過最近世面上新出了一種名為翠雪的新鮮玩意兒,看上去是如雪花一般的白色粉末,覆在染了鳳仙花的指甲上,再擦去時就會變成翠綠之色,如碧玉一般,十分的有意思又很方便,但由於它的價格昂貴,一般人買不起,只有那些高門大戶的有錢人才能用上這東西,表姨媽,你可曾用過?」
何氏的目光閃躲來了下,咳了聲道:「沒有,你姨夫雖為一方父母官,卻素來清廉自守,又愛救濟窮人百姓,真是家無餘財,我又哪裏有閑錢用的起這個?」
「當真?」
姜千嬌笑了笑,在何氏未曾反應過來時,便倏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高高的揚起。
「你做什麼!」何氏驚慌之下,拚命的想抽回手來,卻沒料到姜千嬌看着柔柔弱弱的,力氣卻還不小,愣是沒讓她掙脫掉。
「表姨媽說沒染過指甲,沒用過翠雪,那你小指指甲上未褪乾淨的一絲紅色是什麼?指縫裏那點點瑩綠是什麼?你衣袖邊角沾染上的這少許碧色粉末又是什麼?」
何氏張口結舌的望着姜千嬌指給她看的地方,眼神頓時慌亂起來。
「我,我不是······」
「你可不要告訴我這是你離開通州之前不小心留下的,這理由也太拙劣了些。」
姜千嬌在她想要開口辯解之前便毫不客氣的打斷了她。
「你衣裳整潔,頭髮乾淨,身上還有皂角的氣味,明顯是來之前沐浴梳洗過了過的,你看似素麵朝天愁雲慘淡的寡婦相,可眉毛卻是用上好的黛筆描補過,不細看都看不出端倪,而且剛才你撲過來抱着我的時候,我還隱約聞到了一絲洋蔥味兒······」
她說一句,何氏的臉便白一分,待說到洋蔥的時候,已經是臉色大變,另一隻捏著帕子的手不自覺的就往身後藏。
春杏卻不知何時早已悄無聲息的站到了她身後,見她鬼鬼祟祟的動作,便猛地伸手過去,在何氏的驚叫聲中,一把搶過了她準備藏在衣襟底下的帕子。
「啊啾!」
春杏才剛把那帕子拿到鼻尖下嗅了嗅,便忍不住的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眼淚都冒了出來,捻著那手帕抖給吳氏看。
「夫人,你瞧,姨太太的帕子上,竟是浸了洋蔥汁的,難怪能說哭就哭,一下都不帶停的呢!」
「這······」
吳氏愣愣的看了半天,反應過來后驚訝的站了起來,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惱怒。
既是新寡,兒子又危在旦夕,口口聲聲急的要去尋死的人,怎麼還有心思染指甲描眉毛打扮自己?最可氣的時,她那些嚎哭引人同情的眼淚,竟是靠着一張浸了洋蔥汁的帕子才流出來的?
這明顯就是根本不傷心也不着急的表現啊!
吳氏現在很有種自己真情實意的替人着想擔憂后,卻發現其實是被當作猴兒一樣戲耍了的感覺。
這感覺,可真是糟透了。
她蹙緊眉頭盯着一臉煞白的何氏,忍着怒氣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了!」
何氏的嘴唇有些顫抖,強裝了鎮定,惱羞成怒對着姜千嬌喊了出來。
「你胡扯上這麼多,無非就是不想救還要倒打一耙給我潑髒水罷了!沒想到你竟是這種忘恩負義黑了心肝的人,我也懶得在你這兒浪費時間了!以後咱們這門親戚,也無需再來往了!」
說着,她怒氣沖沖的甩開了丫鬟們攙扶她的手臂,腳步匆忙的就往外走,說是走,其實幾乎和逃也沒什麼兩樣了。
在她快要逃到門邊的時候,姜千嬌側眸瞧着她的背影,輕輕的說了句話。
「表姨媽你可想好了,出了這個門,也許過不了今天,你就可以踏上黃泉路去見你的夫君和兒子,一家團聚了。」
何氏伸出去掀帘子的手驀地停住,半響,才僵硬的回過頭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表姨媽真的不明白我說的什麼意思?」
姜千嬌抬眸與她對視,輕柔一笑,帶着些諷意道:「你大招旗鼓的跑到姜家來,哭天喊地的鬧出這麼大動靜來,大約也並不是為了救你的簡兒,而是想坐實秦將軍的確是逼死陳大人的幕後黑手的這個謠言罷了。」
「你,你胡說······」
何氏目光閃躲著,聲音都變的有些乾澀。
「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再說,秦蕭本來就是害死我夫君的幕後黑手,有絕筆書為證,難道還能冤枉得了他?」
「絕筆書?」
姜千嬌不以為然的挑了下眉。
「不過是栽贓陷害的把戲罷了,你說這是陳大人在獄中留下的絕筆書,但又說秦蕭一手遮天讓你伸冤無門,那我想請問你,既是他一手遮天的本事,那麼又怎麼會任由這種鐵證從獄中如此輕易的就被人拿走呢?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何氏被駁得啞口無言,一張臉由白轉紅,漲成了豬肝色。
姜千嬌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拋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你再想想,既是要給秦蕭身上潑髒水,有什麼能比的上朱大人的遺孀哭求哀告無果,被驅趕出門,絕望自盡來的更有有效呢?畢竟活人的利用價值,可比不上冰冷冷的屍體呢。」
吳氏到現在終於是完全明白了過來。
合著自己這表姐,是再拿姜家當手裏的刀,要害自己的女兒女婿呢!
「你失心瘋了不成!」
她瞪着何氏怒道:「害了我們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今兒不說清楚,我就把你送到秦將軍那裏去下獄,左右都是要被你誣陷,也不能白擔了這個罪名,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大刑給你全部過一遍,就不信你不招!」
說着,她便氣沖沖的吩咐丫鬟們拿了繩子來綁人,又讓人看好了何氏,不準讓她走出去一步。
何氏看這架勢,只當吳氏是認了真要抓她,嚇的兩條腿都在發軟。
真送去上大刑,她哪裏還能有命在?
「別,別,三妹妹!別呀!」
她驚慌失措的回身,試圖去拉住吳氏的袖子求饒。
「都是誤會,你聽我解釋,我······」
話還未說完,連吳氏的衣角都還沒有挨着一寸,丫鬟們早已攔在她的身前,七手八腳的抓住她的手臂,反身擰在了後頭,叫她動彈不得。
「哎哎,快放開我!你們不能這樣做,外頭可是有人等着我的,我若是不能出去,他們會去報信的,到時候鬧的大了,你們姜家也要被人丟菜葉唾罵圍攻,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何氏這兩句話,看似威脅,實則求饒,已經暗暗的告訴了她此行的目的,就是和人裏應外合,在京城鬧出一番大動靜來,激起民憤,讓秦蕭陷入是非謠言的泥沼中,難以自拔。
姜千嬌蹙著眉,朝春杏遞去了一個眼色。
春杏立刻會意,腳步匆匆的就掀了帘子出去,去尋跟着姜千嬌來府的秦家護衛,到外頭去搜尋何氏的同夥。
「是誰指使你來京城的?」姜千嬌問道。
何氏此刻卻是緊緊閉了嘴,一個字兒也不肯多說了。
她雖見風使舵,可也並不糊塗,知道哪些話說了可以自保,哪些話卻是說了要催命。
「你還不一五一十的說了!」吳氏怒道:「難道簡兒的性命你也不管了嗎?」
提到簡兒,何氏的嘴唇雖然微動了下,卻依舊是如蚌殼一樣的閉緊了,似乎是生怕自己一開口,便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姜千嬌見一時間也撬不出什麼東西,便也不在這兒多消磨,請吳氏把這位表姨媽好好看管起來后,自己則出門坐了馬車,匆匆趕回秦府去。
這些天秦蕭早出晚歸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同她也沒有再提起過通州陳大人的事情,她也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有人在精心佈局給他設陷阱,萬一沒留神,著了別人的道可怎麼辦?
雖然知道這種可能性很小,但她還是忍不住會去替他擔心。
畢竟百密一疏,就算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呀。
回去的路上,似乎感覺到比平日的街道更為擁堵了些,馬車走走停停的,半天都過不去一段路。
「怎麼回事?」
姜千嬌心中着急,掀了窗紗問。
有護衛去前面探看了情況回來,低頭稟道:「夫人,前頭有許多人在聚集,似乎正在往咱們府裏頭的方向趕去,人太多,連路口都給堵住了。」
「都是些什麼人?」姜千嬌蹙著細眉問道。
「有不少外鄉打扮的人,還有些京城的學子儒生,並一些看熱鬧的閑漢小民,里裏外外加起來,只怕上百人都不止。」護衛道。
姜千嬌捏著窗紗的手指微微一緊。
外鄉人?
難道是通州那邊過來京城給陳大人喊冤哭告的?
再加上那些儒生學子,他們正是憤世嫉俗,年輕衝動的時候,以為憑着自己的一腔熱血,便能為民請願,撥亂反正,青史留名了。
而他們,也是最容易被攛掇被利用的一群人。
古往今來多少政變彈劾,朝局變動,最起初,不都是從學子鬧事開始的么?
他們同通州那些外鄉人混在一起,還有那些閑漢小民在煽風點火,跑去靖平侯府想幹什麼,真是不言而喻了。
算算時辰,秦蕭估摸著也要從宮中散朝回家了。
這些人還真是會挑好時候,若說背後沒有人在籌劃算計這一切,她真是死也不信。
「拿了幕籬來,我們下了馬車走。」
「這,這,太危險了啊。」春杏忙道:「萬一傷著您······」
「那也比干坐在這兒,什麼也做不了的強。」
姜千嬌的口氣,破天荒的有些煩躁,與她平日裏一貫冷靜清醒的情緒有很大的不同。
明明她也明白,這些人動不了秦蕭,而且就算她回去了也是幫不上什麼忙,可她就是想去同秦蕭在一處,似乎這個時候呆在他身邊,她這顆煩亂不歇的心,才能真正的安定下來。
春杏拗不過她,只得拿了幕籬給她細細的遮了容貌,扶着她下了馬車,在侍衛們不引人注目的護送下,沿着街道的一角往那人頭攢動的地方走去。
越往前,氣氛越是焦灼熱烈。
有人在揚手散發寫着陳大人絕筆信的紙張和粗布,有人在哭喊六月飛雪,千古奇冤,有人在怒斥世道不公,奸佞當道,更有許多市井百姓們在隨潑逐流的瞧熱鬧。
京城的百姓們可不關心什麼冤不冤的,他們只要看到那些當權掌勢的達官顯貴倒霉出事,心裏就會竊喜高興,暗道一聲活該。
這就是人與生俱來的劣根性,見到高高在上壓在自己頭頂上的富貴人摔下泥沼,就會痛快不已,拍手稱快,恨不得再上去補上兩腳才趁心。
你說什麼,他跟我無怨又無仇?那樣又怎麼樣?有錢有勢就是他的錯!
「大家冷靜一下,也許事情不像我們想到這樣,還是不要衝動的好啊。」
一片嘈雜聲中,倒是有個與眾不同的勸解聲音響了起來。
「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不能因為幾句道聽途說的話,就不由分說逼到人家門口去了,萬一是冤枉了別人了呢?」
他的話並沒有人理會,相反更有人嫌他啰嗦擋路,隨手便是朝他用力一推。
「你若是不敢去,就滾一邊獃著,礙什麼事?」
他是個文弱書生,本就站的不穩,又被人這麼一推,踉蹌了幾下便摔倒在了路邊的一灘污水裏,濺了一身的泥點子。
幾個閑人更是嘻嘻哈哈的指着他笑了起來。
「哈哈哈,你瞧他這蠢樣!還學人出頭呢,先學走路吧!」
「就是,弱的跟個小雞仔似的,老子一隻手就能捏死他,他還在這兒逞個屁的強呢!」
書生狼狽的從污水裏爬起來,望着自己身上被糟蹋的不成樣子的衣裳,皺了皺眉頭,一張頗為秀氣端正的臉上卻是沒什麼羞慚惱怒之色,只走到旁邊略微人少一點兒的角落,伸手擰起濕透的衣角來。
「給。」
一道輕軟如糯的聲音在耳後響起,隨即有人朝他遞過來一張帕子。
「擦擦吧。」
書生自打聽到這個聲音起,便是身子一僵,愣在了那裏,獃獃的看着眼前帶着幕籬的年輕女子,半響都忘了去接那塊遞過來的乾淨帕子。
「你,你是······」
姜千嬌有些訝異的挑了下眉。
難道這人還認識她不成?
她帶着這長及膝蓋的輕紗幕籬,容貌身段俱是看不清楚的,光憑聲音,他就能認出自己是誰?
我怎麼一點兒也不記得見過這個人?
不對,看他眉眼,倒好像真有一點印象似的······
姜千嬌想不起來,也懶得再想,她現在也沒工夫和心思在這兒同人攀談,只不過是剛才看這書生說了兩句公道話,才過來給他遞個帕子而已。
再說,這帕子也不是她的,是春杏的。
「這個你拿着擦吧。」
她將手中的帕子丟到他懷中,不再多說,轉身便欲走。
那個書生直到此時才終於像是回過神來一樣,瞪大了眼睛,匆匆追了上來,一臉驚喜交加的神色,激動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小,小姐,你不記得我了嗎?兩個月前,也是在這條街上,我們見過的!」
兩個月前?
那不是自己還未出嫁的時候?
這條街上見過?
姜千嬌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想起來了什麼,只是還不清晰。
那書生見她停下了腳步,忙又跟着提醒道:「當時我同一個小乞丐被一輛馬車所撞,那馬車主人是位貴女小姐,盛氣凌人的不肯賠禮,還要打人,當時多虧了小姐仗義出手,替我們討回了公道······」
他說到這兒,姜千嬌終於是完全的想起來了。
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