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張金絲雀
正午的日頭正烈,曬得人頭皮都開始有些發熱,躁動難安。
可秦蕭只用一個冷冽的眼神,兩個如冰雪般沁涼的字眼,就瞬時讓剛才還群情激奮的一幫人額角虛汗直冒,你推我搡的就踉蹌著往後退了好幾步。
雖說法不責眾,可若是秦蕭動起怒來,想隨手砍下幾個人的腦袋來殺雞儆猴,那自己豈不是倒了大霉?
不畏強權的名聲雖好聽,可那也沒有自己的性命重要不是?
那個挑事的刺兒頭見身邊的人這麼快就又了退縮之意,氣的恨鐵不成鋼的跺了下腳。
都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後悔也是遲了,還不如豁出去搏一把,不僅能得個好名聲,在春闈里說不定也能得到哪位大人的賞識,欽點了他呢?
他就不信,皇城重地,天子腳下,這秦蕭也敢當街無故殺人!
「秦將軍,陳大人枉死,你就真的問心無愧睡的著嗎?今日若不給我們一個解釋,我們便是寧死也為他討個公道!」
秦蕭鳳眸微挑,淡漠的看了他一眼。
「你認識通州縣令?與他相識還是與他共事?他因何事冤枉而死?你又怎麼一口咬定他是被我害死的?你是親眼所見,還是有物證人證?」
「我······」
那刺兒頭被這一連串冷冷的質問噎的半天說不出話來,用力的咽了口口水,梗著脖子揮着手上的粗布帕子哼道:「我雖不認識陳大人,可也聽說過他的清廉公正之名!這是他寫的絕筆書,明明白白的指出你是逼死他的真兇,難道不是鐵證如山嗎?」
「呵。」
秦蕭冷笑了一聲。
「不認識他,卻能一眼認出他的字跡,你倒是聰明的很。」
那人的臉色漲的有些紅,目光躲閃了兩下,卻猶自嘴硬。
「我不認識陳大人的字跡,自有別人的人認識,今兒可有許多通州來給陳大人喊冤的鄉民呢!不少人也是見過陳大人的墨寶的,這是物證,他們便是人證!秦將軍,我知你權大勢大,可也不能一手遮天,罔顧王法吧?」
「王法?」
秦蕭神色嘲諷的冷然說道:「王法上可明明白白的寫着,聚眾鬧事,以下犯上者,杖五十,罰沒全部家財,徒十年之刑,如此重刑之下,你們卻還知法犯法,看來,是做好了承擔後果的準備了,既然你們口口聲聲要維護王法的公道正義,那就從你們自己先開始吧。」
他的話音剛落,立時有一群應天府的衙役官差過來,拿着花名錄和筆墨,一個一個的開始登錄那群人的姓名籍貫,登好了便順理成章的以犯律的罪名將手一綁,串成一串準備帶回去衙門受審。
眾人頓時臉色大變,慌成了一鍋粥。
不少湊熱鬧的百姓們見勢不妙,腳底抹油的就開溜。
開玩笑,那個什麼通州的「陳青天」跟我有個屁關係,為了他去挨板子吃官司,我瘋了不成?
秦蕭也不去管那些趁亂溜走的人群,只冷眼看着已被綁好的十來個挑事領頭的人,裏頭有好幾個都是一身儒生打扮,顯然都是來參加今年春闈的應試學子,一個個雖有些驚慌害怕,卻還是不服氣的拿眼瞪着他,已示心中的怒氣和不滿。
偏這秦蕭不威脅不恐嚇,也不拔刀亂砍人,光明正大忙名正言順的用王法之名來堵了他們的嘴,讓他們想罵個倚勢凌人,橫行不法都沒有底氣,真是憋屈死人了!
「秦將軍,你不能這樣對我們!」
還是那個刺兒頭,被五花大綁成了個粽子,急的滿臉通紅的大喊。
「我們也是為了給陳大人鳴冤,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並非存心犯律,你若是清白,自當問心無愧,又如此錙銖必報,就不怕世人說你心胸狹窄,做賊心虛嗎?」
「怎麼?空口無憑指責別人時便是理直氣壯,輪到自己時便是便是並非存心,情急之下?」
秦蕭眼帶嗤笑,眸色更添冷然凌厲。
「我清白與否,也輪不到你這樣的蠢貨來質疑,至於要來給你們的陳大人鳴冤,那更是找錯了地方,他明日將會在京兆府大堂受審,你們今兒進了大牢,正好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親自同他好好聊聊冤情了。」
此言一出,頓時驚的那些人目瞪口呆。
什麼叫陳大人明日會在京兆府受審?
陳大人不是死了嗎?連棺材都下了葬,如何能又重新活過來?
難道,難道······
「他沒死?」刺兒頭不可置信的問道:「怎麼可能呢?我明明······」
「你明明什麼?」
秦蕭似笑非笑的覷了他一眼,頓時讓他的話咽在了喉嚨口,再也吐不出。
「若是不信,明日只管自己去親眼看看便是,就不必在這兒糾纏廢話了,帶走。」
「是!」
官差們揚聲應道,隨即拉起繩子,像趕牲口一樣呼呼喝喝的就將那些人全數押上囚車,一併帶了回去下獄問罪。
不遠的街角處,有個躲在一邊的短衣小廝將這一切都聽在耳內,四下看了下,見無人注意,便迅速的抽身跑開,三兩下便消失在縱橫交錯的街頭巷尾里。
「姓陳的沒死?」
京城的一處莊子裏,一個身影立在昏暗幽深的簾后,語氣有幾分疑惑不信。
「此事當真?」
「屬下確實是聽到秦蕭如此說的。」
剛才那短衣小廝單膝跪在地上,低頭道:「秦蕭還當街說出讓人明日去京兆府看那陳大人過堂受審的話來,想必錯不了,那姓陳的,確實沒死。」
帘子後頭的人影沉默了會兒,慢慢的踱了幾步。
「當日認屍的是誰?」
「是陳碌的夫人,何氏。」
小廝道:「雖然陳碌因為受刑和上吊的緣故,面目紫漲變形,但她到底是與之朝夕相處了數十年的枕邊人,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丈夫,以她那膽小如鼠,貪財如命的德行,她絕不敢在我們面前撒謊。」
「那倒也未必。」
簾后之人哼笑了聲。
「既是貪財如命,就保不齊為了另一份更為豐厚的獎賞,就大著膽子矇騙我們,兩頭通吃,這種姦猾婦人,不可信。」
「那······」小廝抬頭試探著問道:「要不要屬下去京兆府的大牢裏探個虛實,若是陳碌果真沒死,就再送他一程?」
「不。」
那人沉吟著搖了下頭。
「這個風險太大,誰知秦蕭是不是布好了空城計等着我們去自投羅網呢?」
小廝抬頭朝帘子裏影影倬倬的模糊人影看了眼,小心問道:「主人的意思是?」
「把消息放給蘇謹那邊。」
簾後人慢慢道:「陳碌沒死,最心急的,該是他才對。」
「那陳大人到底是死沒死呢?」
明亮溫暖的屋子裏,姜千嬌正拿了筷子夾了根綠油油的茼蒿菜,趁著秦蕭已經吃完在喝茶的時候,軟糯糯開口詢問。
她換了一身銀紅綉大朵牡丹的衣裙,髮髻也放了下來,鬆鬆垮垮的用根羊脂玉簪挽在腦後,與剛才的盛裝麗服相比,此時更多了一份溫婉秀色,柔膩可親。
秦蕭端著青色的茶盞,眉眼微動的看着她,淡淡的勾唇。
「你猜?」
「我哪猜的出?」
姜千嬌咬了一口嘴邊的茼蒿,細細的的嚼了咽下去。
「看外頭那些人的嘴臉,若是陳大人沒死,他們也不敢這麼底氣十足的來鬧事,可若是死了,我表姨媽也不會那樣······」
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連忙說道:「對了,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表姨媽她現在在我家呢,她行止可疑,前言不搭后語的,很有問題,我讓我娘先把她留在府里了,你看是不是······」
「我已經知道了。」
秦蕭垂眸引了一口茶,臉上並無一絲意外之色。
「是我讓她去的你家。」
姜千嬌手裏的筷子一頓,險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她的耳朵沒有出現問題吧?
表姨媽是秦蕭讓去的姜家鬧的那一場?
「為什麼?」
她驚訝的微怔著,杏仁眼瞪的大大的。
秦蕭合上手中的茶盞蓋子,淡淡道:「嬌嬌冰雪聰明,難道猜不出?」
姜千嬌的細細黛眉,下意識的就聚攏了起來。
怪不得,她在姜府逼問了半天何氏是受誰指使,何氏的臉色會那麼糾結複雜,有口難言的樣子。
自己還當是那幕後之人的身份有多麼隱秘敏感,讓何氏這般的諱莫如深,卻原來,是因為正是姜府的女婿的緣故,才讓她開不了口的嗎?
那如此說來,剛才外頭的那場鬧劇,也早在秦蕭的意料之中了?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迷惑敵人的心智,讓其得意忘形,自亂陣腳,再一網打盡?
姜千嬌低頭看着碗中吃剩的半根菜葉,越看心裏越不舒服。
虧她還憂心如焚的趕回來,生怕秦蕭因為不知情而掉進了什麼陷阱陰謀里來,為此,還替他挨了一身臭雞蛋爛菜葉出了個丑,結果,卻是自作多情了嗎?
「怎麼不吃了?」
秦蕭伸手替她夾了一塊酥炸金雀放到碗裏,語氣柔和道:「這些事你都不用放在心上,每天只管好好吃飯,打扮的漂漂亮亮,高高興興的呆在我身邊就行了,其餘的,一切有我。」
萬事不用愁,只用美麗開心的過日子就好,這樣的話從自己夫君口中說出來,是極動聽的,天下只怕沒有哪個女子不會喜歡。
姜千嬌也喜歡,可她總還是覺得缺了點什麼。
秦蕭雖然說不會把她當金絲雀看待,可她現在的處境,好像跟金絲雀也沒什麼區別了。
只要光鮮漂亮,小鳥依人的對主人投懷送抱的討好就行,主人高興了,自然會對你和顏悅色,溫情脈脈,給你錢財珠寶,美食佳肴。
至於主人其他的,就不要多加奢望了。
就好似秦蕭如今對她了如指掌,可她卻對秦蕭仍舊是一無所知。
連他就是柳雲霄這樣重要的事情,都是通過蘇謹才證實的,儘管如此,自己也未曾懷疑過他的隱瞞是別有用心,回來之後他不過才問了幾句,自己就全盤托出,毫無一絲保留。
而他呢?
除了承認自己確實是柳雲霄外,對其他的,卻是含糊其詞,語焉不詳,一副不願多說的模樣。
夫妻之間,難道不該是坦誠相待,互相交流想法,了解對方的心情意念,同歡喜,共患難的嗎?
還是說,自己在他的心中,並沒有到達那個知心相交的地步,除了自己這張臉和這個身子,也沒有任何可取之處了?
我相信他,他卻不相信我?
姜千嬌試圖說服自己,秦蕭這樣做也無可厚非,不該小心眼兒計較,可她就是心裏憋著一股氣,戳著碗底的那塊酥炸金雀,放到唇邊狠狠咬了一大口。
陳碌未死的消息傳到齊王府的時候,蘇謹並不在。
為了防止「共我」之蠱反噬,他每隔七日便會閉關一次,從正午到第二日清晨,打坐調息,服食藥物,不受任何打擾。
小峰頓時進退兩難了起來。
這件事太過緊急棘手,若是等到明日再報,只怕會耽誤大事。
畢竟那陳碌的手裏,沒準就留着什麼秘密的賬本或者別的什麼證據,會對蘇謹不利,必須將他儘快滅口才能放心。
可是,這消息不知真假,萬一是秦蕭來釣魚的餌,貿然行動豈不是就會上了他的鈎?
偏蘇謹又正巧趕在這個時候閉關,根本請示不了,這該如何是好?
小峰只得先秘密的叫來了在京兆府安插的細作刺探情況再作打算。
細作的消息倒是傳回來的挺快。
獄中大牢的確有個疑似是陳碌的犯人被關押,只不過他是被關在單人牢房,且守衛嚴密,普通獄卒和京兆府里的官差根本接近不了,也就無從得知他是否是陳碌本人,至於下手滅口,更是難上加難了。
疑似?
那就是陳碌當真有可能是沒死的。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讓他活過今天這個晚上。
細作成不了事,派尋常的殺手去也很難成功,要想一擊必中,需的用最精銳的刀刃才行。
小峰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在屋子裏轉悠了好幾圈,倏然下了一個決定。
他要自己親自去動手。
陳碌若是沒死,蘇謹就會有大麻煩,而依著蘇謹如今越發陰鬱古怪的性子,只怕也不會輕饒了他。
他倒不怕死,也不怕罰,只怕蘇謹從此視他為廢物,不再信任重用他。
一個影衛隨侍失去了主子的信任,也就等於是被折斷了翅膀的鳥兒,再也沒有飛翔在天空的滿足感了。
如果真是那樣,那他便是生不如死,還不如豁出去拼一把。
以他的身手,此行雖險,成算卻依然很大,往常像這樣驚險的場面他又不是沒經歷過,有何可懼?
再說,秦蕭敢在街上就說出陳碌未死這樣的機密事來,想必是篤定了沒人敢來京兆府劫獄動手,如此自負,防衛也其實就是裝個樣子給人看,外緊內松,只要自己謹慎小心,想要得手,也並未是難事。
可惜,想的再好,也抵不過現實的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當他終於千辛萬苦易容換裝,偽作獄卒以送飯的名義接近了那件單人囚室,又用暗器放倒了外頭的守衛,摸到了鑰匙開門潛進去時,那倒在亂草堆里穿着白色單衣的中年男子卻突然暴起,揚手就朝他灑了一把細煙粉末,猝不及防便讓他嗆鼻入耳,連屏息逃走的功夫都沒有,就軟倒在了地上。
再醒來時,他已被縛了手臂,反綁在了一張椅子上,面前不遠還有一把椅子,坐着一個眉目清冷,眸色冷峻的玄衣男子,正翻着手裏的一本冊子,聽到動靜,抬眼朝他看了過來。
「醒了?」
他淡淡道:「親身犯險,你對蘇謹,倒是忠心一片,可惜,他明日出關來,知道你這樣犯蠢輕舉妄動,定會恨不得親手把你給擰斷脖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