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斯朝聖

尼斯朝聖

這是馬蒂斯(HenriMatisse)的城市。

他喜歡它慷慨的光,我卻喜歡它的夜晚。相同點是不含雜質,不論日或夜,都有種決絕的透明和徹底——拖泥帶水的,只是介於它們之間的時段。

海灣向南,看不見日出也看不見日落,像一個闊而且深的山谷,兜載了最漫長的日光。夏季傍晚**點,海水還是暖的,浸在溫吞里的人懶,天色倒比人更懶,延挨着遲遲不肯轉向黯淡。胭脂塗在天腳,不動聲色漾進紫羅蘭的領域,緩慢得和時代脫了節——是《三蓋衣》那類瀕臨絕種的戲的步伐,為一個簡單的動作琢磨大半天,思前想後,置當前於罔顧。

我忽然醒悟,天際這片悄悄掩然而至的曖昧就是「晚霞」。多麼生疏的名詞,就如由孩童時期闖進成人世界過於倉促,忘了塞入隨身攜帶的行李箱,隔了幾十年懵懵懂懂記起。啼笑皆非——從來不覺得欠缺,表示可有可無,翻出來頂多只是肋骨,倒還是翻了出來。

黑齊了才發覺,海灣左邊盡頭有座燈塔,一閃一閃,向航海者宣佈陸地的存在。海岸線彎彎曲曲,乘風破浪之際撞上去可不是開玩笑,絕對並非投進尼斯懷抱的正確姿態。右邊很遠很遠的地方也有燈塔,大概是安第柏。法國南部這一截,在美術史上好像諸侯分割土地,每個地方鎮守着一個大名鼎鼎的藝術家:安第柏是畢加索(PabloPicasso),康納是雷諾亞(AugusteRenoir),曼當是高克多(JeanCocteau),凡斯的聖保羅是夏迦爾(MarcChagall),尼斯是馬蒂斯。

馬蒂斯美術館在尼斯山上的司米耶,外牆髹了熾艷的辣椒紅。坐落著名的麗琴娜酒店旁邊,起初我還以為是酒店的附屬品,被馬蒂斯租來當畫室。後來弄清楚,他沒有在小別墅住過,一直於麗琴娜起居工作。美術館有一系列美人魚素描,看見燈塔的時候我嘴角浮起微笑:或者某個月色明媚的晚上,好奇的美人魚游近岸邊欣賞旋轉的明滅,畫家眼疾手快,在紙上留下了寫真。

麗琴娜後來改成公寓。一九一六年他首次來尼斯下榻的好岸酒店如今招牌仍然高掛,卻換了地址。當年對着美國長堤,推開窗是無敵海景,如今搬到舊址後街,雖然一箭之遙,情調南轅北轍。他在麗琴娜逗留時間很長,一般人遠道前來朝聖,都渴望能夠進去看看。但我更想參觀好岸酒店他從前住過的房間,因為這裏是他和尼斯初戀的溫柔鄉。

想歸想,兩間舊酒店都不得其門而入,只能在外面駐足,抬起頭聊表敬意。好岸的牆顏色模稜兩可,粉紫帶點灰,像晚霞告別時在它額角吻了一吻,整個晚上都做着輕盈愉快的夢。香艷的聯想蝴蝶般飛舞,眼睛卻停在牆上鑲著的石牌——名人賞光臨幸,後人立標為記。馬蒂斯之前,契訶夫(AntonChekhov)也住過。再之前,一個名叫德勒撒·馬丹的女子在這裏度過一夜。誰?文學史和美術史皆沒有記載這個名字。真是隔行如隔山:她不沾筆墨不涉風月,終生的成就是做人,死後被追封為聖嬰耶穌之聖女德勒撒。我不禁莞爾——橫衝直撞無心插柳,倒成了名正言順的朝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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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歷之註解: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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